草原——遊記(1 / 1)

七月裡一天清早,有一輛沒有彈簧的、破舊的帶篷馬車駛出某省的某縣城,順著驛路轟隆隆地滾動著,像這種非常古老的馬車眼下在俄羅斯隻有商人的夥計、牲口販子、不大寬裕的神甫才肯乘坐。車子稍稍一動就要吱吱嘎嘎響一陣,車後拴著的桶子也來悶聲悶氣地幫腔。單聽這些聲音,單看掛在外層剝落的車身上那些寒傖的碎皮子,人就可以斷定這輛車子已經老朽,隨時會散成一片片了。車上坐著那個城裡的兩個居民,一個是城裡的商人伊萬·伊萬內奇·庫茲米喬夫,胡子剃光,臉上戴著眼鏡,頭上戴著草帽,看樣子與其說像商人,倒不如說像文官,還有一個是神甫赫利斯托福爾·西裡斯基,縣裡聖尼古拉教堂的主持人,也是個小老頭子,頭發挺長,穿一件灰色的帆布長外衣,戴一頂寬邊大禮帽,攔腰係一根繡花的彩色帶子。商人在聚精會神地想心事,搖著頭,為的是趕走睡意。在他臉上,那種習常的、正正經經的冷淡表情正在跟剛同家屬告彆、痛痛快快喝過一通酒的人的溫和表情爭執不下。神甫呢,用濕潤的眼睛驚奇地注視著上帝的世界,他的微笑洋溢開來,好像連帽邊也掛上了笑。他臉色挺紅,仿佛挨了凍一樣。他倆,赫利斯托福爾神甫和庫茲米喬夫,現在正坐著車子去賣羊毛。剛才跟家人告彆,他們飽吃了一頓奶油麵包,雖然是大清早,卻喝了幾盅酒……兩個人的心緒都好得很。除了剛描寫過的那兩個人和拿鞭子不停地抽那一對腳步輕快的栗色馬的車夫傑尼斯卡以外,車上還有一個旅客,那是個九歲的男孩,他的臉給太陽曬得黑黑的,沾著淚痕。這是葉戈魯什卡(葉戈魯什卡和下文的葉戈爾卡都是葉戈爾的愛稱。),庫茲米喬夫的外甥。承舅舅許可,又承赫利斯托福爾神甫好心,他坐上車子要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進學校。他媽媽奧莉迦·伊萬諾芙娜是一個十品文官的遺孀,又是庫茲米喬夫的親姐姐,喜歡念過書的人和上流社會,托她兄弟出外賣羊毛的時候順便帶著葉戈魯什卡一路去,送他上學。現在這個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為什麼要去,光是坐在車夫的座位上,挨著傑尼斯卡,抓住他的胳膊肘,深怕摔下去。他的身子跳上跳下,像是放在茶炊頂蓋上的茶壺。由於車子走得快,他的紅襯衫的背部鼓起來,像個氣泡。他那頂新帽子插著一根孔雀毛,像是車夫戴的帽子,不住地溜到後腦殼上去。他覺得自己是個最不幸的人,恨不得哭一場才好。馬車路過監獄,葉戈魯什卡瞧了瞧在高高的白牆下麵慢慢走動的哨兵,瞧了瞧釘著鐵格子的小窗子,瞧了瞧在房頂上閃光的十字架,想起來上個星期在喀山聖母節他跟媽媽一塊兒到監獄教堂去參加守護神節典禮,又想起來那以前在複活節他跟廚娘柳德米拉和傑尼斯卡一塊兒到監獄去過,把複活節的麵包、雞蛋、餡餅、煎牛肉送給犯人們,犯人們就道謝,在胸前畫十字,其中有個犯人還把親手做的一副錫袖扣送給葉戈魯什卡呢。這個男孩凝神瞧著那些熟地方,可恨的馬車卻飛也似地跑過去,把它們全撇在後麵了。在監獄後麵,那座給煙熏黑的打鐵店露了露頭,再往後去是一個安適的綠色墓園,周圍砌著一道圓石子牆。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從牆裡麵往外張望。它們掩藏在蒼翠的櫻桃樹中間,遠遠看去像是些白斑點。葉戈魯什卡想起來每逢櫻桃樹開花,那些白斑點就同櫻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櫻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點綴了許多紫紅的小點兒,像血一樣。在圍牆裡的櫻桃樹蔭下,葉戈魯什卡的父親和祖母季娜伊達·丹尼洛芙娜一天到晚躺在那兒。祖母去世後,裝進一口狹長的棺材,用兩個五戈比的銅板壓在她那不肯合起來的眼睛上。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常從市場上買回鬆軟的麵包,上麵撒著罌粟籽。現在呢,她睡了,睡了……墓園後麵有一個造磚廠在冒煙。從那些用茅草鋪蓋的、仿佛緊貼在地麵上的長房頂下麵,一大股一大股濃重的黑煙冒出來,懶洋洋地升上去。造磚廠和墓園上麵的天空一片陰暗,一股股煙子投下的大陰影爬過田野和道路。有些人和馬在那些房頂旁邊的煙霧裡走動,周身撲滿紅灰……到造磚廠那兒,縣城算是到了儘頭,這以後就是田野了。葉戈魯什卡向那座城最後看了一眼,拿臉貼著傑尼斯卡的胳膊肘,哀哀地哭起來……“哼,還沒嚎夠,好哭鬼!”庫茲米喬夫說,“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嬌孩子!既是不想去,就彆去。誰也沒有硬拉著你去!”“得了,得了,葉戈爾小兄弟,得了……”赫利斯托福爾神甫很快地嘮叨著說,“得了,小兄弟……求主保佑吧……你這一去,又不是於你有害,而是於你有益。俗話說得好:學問是光明,愚昧是黑暗……真是這樣的。”“你想回去嗎?”庫茲米喬夫問。“想……想……”葉戈魯什卡嗚咽著,回答說。“那就回去吧。反正你也是白走一趟,正好應了那句俗話:為了吃一匙果凍,趕了七裡路。”“得了,得了,小兄弟……”赫利斯托福爾神甫接著說,“求主保佑吧……羅蒙諾索夫(羅蒙諾索夫(1711—1765),俄國啟蒙運動傑出的倡導者,科學家和詩人,出身於漁民家庭。)當初也是這樣跟漁夫一塊兒出門,後來卻成了名滿歐洲的人物。智慧跟信仰合在一塊兒,就會結出上帝所喜歡的果實。禱告詞上是怎樣說的?榮耀歸於創世主,使我們的雙親得到安慰,使我們的教堂和祖國得益……就是這樣的。”“那益處往往並不一樣……”庫茲米喬夫說,點上一支便宜的雪茄煙,“有的人念上二十年書,也還是沒念出什麼道理來。”“這種事也是有的。”“學問對有些人是有益處,可是對另一些人,反倒攪亂了他們的腦筋。我姐姐是個不懂事的女人,她一心要過上流人那種日子,想把葉戈爾卡栽培成一個有學問的人,卻不明白我可以教葉戈爾卡做我這行生意,美滿地過上一輩子。我乾脆跟你說吧:要是人人都去求學,想做上流人,那就沒有人做生意,種莊稼了。大家就都要餓死了。”“不過要是人人都做生意,種莊稼,那就沒有人懂得學問了。”庫茲米喬夫和赫利斯托福爾神甫想到雙方都說了一句叫人信服的、有分量的話,就做出嚴肅的麵容,一齊嗽了嗽喉嚨。傑尼斯卡聽他們講話,一個字也沒聽懂,就搖搖頭,微微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那兩匹栗色馬。隨後是沉默。這當兒,旅客眼前展開一片平原,廣漠無垠,被一道連綿不斷的岡巒切斷。那些小山互相擠緊,爭先恐後地探出頭來,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邊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線,消失在淡紫色的遠方。車子往前走了又走,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平原從哪兒開的頭,到哪兒為止……太陽已經從城市後麵探出頭來,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乾它的活兒。起初他們前麵,遠遠的,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靠近一些小墳和遠遠看去像是搖著胳膊的小人一樣的風車的地方,有一道寬闊而耀眼的黃色光帶沿地麵爬著,過一會兒,這道光帶亮閃閃地來得近了一點,向右爬去,摟住了群山。不知什麼溫暖的東西碰到了葉戈魯什卡的背脊。原來有一道光帶悄悄從後麵攏過來,掠過車子和馬兒,跑過去會合另一條光帶。忽然,整個廣闊的草原抖掉清晨的朦朧,現出微笑,閃著露珠的亮光。割下來的黑麥、雜草、大戟草、野麻,本來都曬得枯黃,有的發紅,半死不活,現在受到露水的滋潤,遇到陽光的愛撫,活轉來,又要重新開花了。小海雀在大道上麵的天空中飛翔,快活地叫喚。金花鼠在青草裡互相打招呼。左邊遠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鳳頭麥雞在哀叫,一群山鶉被馬車驚動,拍著翅膀飛起來,柔聲叫著“特爾爾爾”,向山上飛去。螽斯啦、蟋蟀啦、蟬啦、螻蛄啦,在草地裡發出一陣陣吱呀吱呀的單調樂聲。可是過了一會兒,露水蒸發了,空氣停滯了,被欺騙的草原現出七月裡那種無精打采的樣子,青草耷拉下來,生命停止了。太陽曬著的群山,現出一片墨綠色,遠遠看去呈淺紫色,帶著影子一樣的寧靜情調;平原,朦朦朧朧的遠方,再加上像拱頂那樣籠罩一切,在沒有樹木、沒有高山的草原上顯得十分深邃而清澄的天空,現在都顯得無邊無際,愁悶得麻木了……多麼氣悶,多麼掃興啊!馬車往前跑著,葉戈魯什卡看見的卻老是那些東西:天空啦,平原啦,矮山啦……草地裡的樂聲靜止了。小海雀飛走,山鶉不見了。白嘴鴉閒著沒事乾,在凋萎的青草上空盤旋,它們彼此長得一樣,使得草原越發單調了。一隻老鷹貼近地麵飛翔,均勻地扇動著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後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麼飛,它需要什麼。遠處,一架風車在搖著翼片……為了添一點變化,雜草裡偶爾閃出一塊白色的頭蓋骨或者鵝卵石。時不時的現出一塊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乾枯的柳樹,樹梢上停著一隻藍色的烏鴉。一隻金花鼠橫竄過大道,隨後,在眼前跑過去的,又隻有雜草、矮山、白嘴鴉。……可是,末後,感謝上帝,總算有一輛大車載著一捆捆的莊稼迎麵駛來。大車頂上躺著一個姑娘。她帶著睡意,熱得四肢無力,抬起頭來,看一看迎麵來的旅客。傑尼斯卡對她打個嗬欠,栗色馬朝那些糧食伸出鼻子去。馬車吱吱嘎嘎響著,跟大車親一個嘴,帶刺的麥穗像笤帚似的掃過赫利斯托福爾神甫的帽子。“你把車子趕到人家身上來了,胖丫頭!”傑尼斯卡叫道,“嘿,好肥的臉蛋兒,好像給黃蜂螫了似的!”姑娘帶著睡意微笑,動了動嘴唇,卻又躺下去了……這時候山上出現一棵孤零零的白楊樹。這是誰種的?它為什麼生在那兒?上帝才知道。要想叫眼睛離開它那苗條的身材和綠色的衣裳,卻是困難的。這個美人兒幸福嗎?夏天炎熱,冬天嚴寒,大風大雪,到了可怕的秋夜,隻看得見黑暗,除了撒野的怒號的風以外什麼也聽不見,頂糟的是一輩子孤孤單單……過了那棵白楊樹,一條條麥田從大道直伸到山頂,如同耀眼的黃地毯一樣。山坡上的麥子已經割完,捆成一束束,山麓的麥田卻剛在收割……六個割麥人站成一排,揮動鐮刀,鐮刀明晃晃地發亮,一齊合著拍子發出“夫希!夫希!”的聲音。從捆麥子的農婦的動作,從割麥人的臉色,從鐮刀的光芒可以看出溽暑烘烤他們,使他們透不出氣來。一條黑狗吐出舌頭從割麥人那邊迎著馬車跑過來,多半想要吠叫一陣吧,可是跑到半路上卻站住,淡漠地看那搖著鞭子嚇唬它的傑尼斯卡。天熱得狗都不肯叫了!一個農婦直起腰來,把兩隻手放到酸痛的背上,眼睛盯緊葉戈魯什卡的紅布襯衫。究竟是襯衫的紅顏色中了她的意呢,還是使她想起了她的子女,那就不知道了,總之,她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呆呆地瞧了他很久……可是這時候麥田過去了。眼前又伸展著乾枯的平原、太陽曬著的群山、燥熱的天空。又有一隻老鷹在地麵上空飛翔。遠處,跟先前一樣,一架風車在轉動葉片,看上去仍舊像是一個小人在搖胳膊。老這麼瞧著它怪膩味的,仿佛永遠走不到它跟前似的,又仿佛它躲著馬車,往遠處跑去了。赫利斯托福爾神甫和庫茲米喬夫一聲也不響。傑尼斯卡不時拿鞭子抽棗紅馬,向它們嚷叫。葉戈魯什卡不再哭了,冷淡地瞧著四周。炎熱和草原的單調弄得他沒精神了。他覺得好像已經坐著車走了很久,顛動了很久,太陽把他的背烤了很久似的。他們還沒走出十俄裡,他就已經在想:“現在總該停下來休息了!”舅舅臉上的溫和表情漸漸消失,隻留下正正經經的冷漠,特彆是在他臉上戴著眼鏡,鼻子和鬢角撲滿灰塵的時候,總是給那張刮光胡子的瘦臉添上凶狠無情像拷問者一樣的神情。赫利斯托福爾神甫卻一直不變,始終帶著驚奇的神情瞧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微微笑著。他一聲不響,正在思忖什麼快活而美好的事情,臉上老是帶著善意的溫和笑容。仿佛美好快活的思想也借了熱力凝固在他的腦袋裡似的……“喂,傑尼斯卡,今天我們追得上那些貨車隊嗎?”庫茲米喬夫問道。傑尼斯卡瞧了瞧天空,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馬,然後才答道:“到夜裡,要是上帝高興,我們就會追上……”傳來狗叫的聲音,六條草原上的高大的看羊狗,仿佛本來埋伏著,現在忽然跳出來,凶惡地吼叫著,朝著馬車跑來。它們這一夥兒都非常凶,生著毛茸茸的、蜘蛛樣的嘴臉,眼睛氣得發紅,把馬車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擠上來,發出一片嘶啞的吼叫聲。它們滿心是恨,好像打算把馬兒、馬車、人一齊咬得粉碎似的……傑尼斯卡素來喜歡耍弄狗,喜歡拿鞭子抽狗,一看機會來了,高興得很,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彎下腰去,揮起鞭子抽打著看羊狗。那些畜生叫得更凶了,馬兒仍舊飛跑。葉戈魯什卡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穩,他眼望著狗的眼睛和牙齒,心裡明白:他萬一摔下去,它們馬上就會把他咬得粉碎。可是他並不覺得害怕,他跟傑尼斯卡一樣幸災樂禍地瞧著它們,惋惜自己手裡沒有一根鞭子。馬車碰到了一群綿羊。“站住!”庫茲米喬夫叫道,“拉住韁!籲!……”傑尼斯卡就把全身往後一仰,勒住棗紅馬。馬車停了。“走過來!”庫茲米喬夫對牧羊人叫道,“把狗喊住,這些該死的東西!”老牧羊人衣服破爛,光著腳,戴著一頂暖和的帽子,腰上掛著一個臟包袱,手裡拄一根尖端有個彎鉤的長拐杖,活像《舊約》上的人物。他喊住狗,脫下帽子,走到馬車跟前。另一個同樣的《舊約》上的人物一動不動地站在羊群的另一頭,漠不關心地瞅著這些旅客。“這群羊是誰的?”庫茲米喬夫問道。“瓦爾拉莫夫的!”老人大聲回答。“瓦爾拉莫夫的!”站在羊群另一頭的牧羊人也這樣說。“昨天瓦爾拉莫夫從這條路上經過沒有?”“沒有……老爺……他的夥計路過這裡來著,這是實在的……”“趕車走吧!”馬車往前駛去,牧羊人和他們的惡狗留在後麵了。葉戈魯什卡不高興地瞧著前麵淡紫色的遠方,漸漸覺得那搖動翼片的風車好像近一點了。那風車越來越大,變得十分高大,已經可以看清它的兩個翼片了。一個翼片舊了,打了補丁,另一個是前不久用新木料做的,在太陽底下亮閃閃的。馬車一直往前走。風車卻不知為什麼,往左邊退下去。他們走啊走的,風磨一個勁兒往左退,不過沒有消失,還是看得見。“博爾特瓦替兒子開了一個多好的磨坊呀!”傑尼斯卡說。“怎麼看不見他的莊子?”“莊子在那邊,在山溝後邊。”博爾特瓦的莊子很快就出現了,可是風車還是沒有往後退,還是沒有留在後麵。仍舊用它那發亮的翼片瞅著葉戈魯什卡,不住地搖動。好一個魔法師!二天近中午,馬車離開大道,往右拐彎,緩緩地走了幾步,站住了。葉戈魯什卡聽到一種柔和的、很好聽的淙淙聲,覺得臉上碰到一股不同的空氣,像是一塊涼爽的天鵝絨。前麵是大自然用奇形怪狀的大石頭拚成的小山,水從那裡通過不知哪位善人安在那兒的一根用鼠芹做成的小管子流出來,成為一股細流。水落到地麵上,清澈,歡暢,在太陽下麵發亮,發出輕微的淙淙聲,很快地流到左麵什麼地方去,好像自以為是一條洶湧有力的激流似的。離小山不遠的地方,這條小溪變寬,成了一個小水池。熾熱的陽光和乾焦的土地貪饞地喝著池裡的水,吸儘了它的力量。可是再過去一點,那小水池大概跟另一條這樣的小溪會合了,因為離小山百步開外,沿著那條小溪,長著稠密茂盛的薹草,一片蒼翠。馬車駛過去的時候,從那裡麵飛出三隻鷸來,啾啾地叫。旅客在溪邊下車休息,喂馬。庫茲米喬夫、赫利斯托福爾神甫、葉戈魯什卡,在馬車和卸下來的馬所投射的淡淡陰影裡鋪好一條氈子,坐下吃東西。借了熱力凝固在赫利斯托福爾神甫腦袋裡的美好快活的思想,在他喝了一點水、吃了一個熟雞蛋以後,就要求表達出來。他朝葉戈魯什卡親熱地看一眼,嘴裡嚼著,開口了:“我自己也念過書,小兄弟。從很小的年紀起,上帝就賜給我思想和觀念,因而我跟彆人不一樣,還隻有你這樣大的時候就已經憑了我的才智給爹娘和教師不少安慰了。我沒滿十五歲就會講拉丁語,用拉丁文做詩,跟講俄語、用俄文做詩一樣好。我記得我做過主教赫利斯托福爾的執權杖的侍從。有一次,我現在還記得那是已故的、最最虔誠的亞曆山大·帕夫洛維奇皇上的命名日,主教做完彌撒,在祭壇上脫掉法衣,親切地看著我,問道:‘Puer boen,quаm аppellаris?’(拉丁語: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我回答:‘Christophorus Sum.’(拉丁語:我叫赫利斯托福爾。)他就說:‘Ergo inаti summus.’那是說,我們是同名的人……然後他用拉丁語問:‘你是誰的兒子?’我也用拉丁語回答說,我是列彆金斯克耶村的助祭西利伊斯基的兒子。他老人家看見我對答如流,而又清楚,就為我祝福,說:‘你寫信告訴你父親,說我不會忘記提拔他,也會好好照應你。’站在祭壇上的大司祭和神甫們聽見我們用拉丁語談話,也十分驚奇,人人稱讚我,都很滿意。小兄弟,我還沒生胡子就已經會讀拉丁文、希臘文、法文的書籍,學過哲學、數學、俗世的曆史和各種學科了。上帝賜給我的記性可真驚人。一篇文章我往往隻念過兩遍,就背得出來。我的教師和保護人都奇怪,料著我將來會成為一個大學者,成為教會的明燈。我自己也真打算到基輔去繼續求學,可是爹娘不讚成。‘你想念一輩子的書,’我爹說,‘那我們要等到你什麼時候呢?’聽到這些話,我就不再念書,而去找事做了。當然,我沒成為學者,不過呢,我沒忤逆爹娘,到他們老年給了他們安慰,給他們很體麵地下了葬。聽話,比持齋和禱告更要緊呢!”“您那些學問現在恐怕已經忘光了吧!”庫茲米喬夫說。“怎麼會不忘光?謝謝上帝,我已經七十多歲了!哲學和修辭學我多少還記得一點,可是外國語和數學我都忘光了。”赫利斯托福爾神甫眯細眼睛,沉思一下,低聲說:“本體是什麼?本體是自在的客體,不需要彆的東西來完成它。”他搖搖頭,感動地笑了。“精神食糧!”他說,“確實,物質滋養肉體,精神食糧滋養靈魂啊!”“學問歸學問,”庫茲米喬夫歎道,“不過要是我們追不上瓦爾拉莫夫,學問對於我們也就沒有多大好處了。”“人又不是針,我們總會找到他的。現在他正在這一帶轉來轉去。”他們先前見過的那三隻鷸,這時候在薹草上麵飛著,在它們啾啾的叫聲中可以聽出驚慌和煩惱的調子,因為人家把它們從小溪那兒趕走了。馬莊重地咀嚼著,噴著鼻子。傑尼斯卡在它們身旁走來走去,極力裝得完全沒理會主人們正在吃的黃瓜、餡餅、雞蛋,一心一意地撲打那些粘滿馬背和馬肚子的馬虻和馬蠅。他無情地拍死那些受難者,喉嚨裡發出一種特彆的、又惡毒又得意的聲音。每逢沒打中,他就煩惱地嗽一嗽喉嚨,盯住那隻運氣好、逃脫了死亡的飛蟲。“傑尼斯卡,你在那兒乾什麼!來吃東西啊!”庫茲米喬夫說,深深地籲一口氣,那意思是說,他已經吃飽了。傑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氈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黃、俗語所說的“老黃瓜”(他不好意思拿細一點兒、新鮮一點兒的),拿了兩個顏色發黑、裂了口的煮雞蛋,然後猶猶豫豫、仿佛擔心自己伸出去的手會挨打似的,手指頭碰了碰甜餡餅。“拿去吧,拿去吧!”庫茲米喬夫催他說。傑尼斯卡堅決地拿起餡餅,走到旁邊遠一點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對著馬車。馬上傳來了非常響的咀嚼聲,連馬也回轉頭去懷疑地瞧了瞧傑尼斯卡。吃完飯,庫茲米喬夫從馬車上拿下一個裝著什麼東西的袋子,對葉戈魯什卡說:“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彆讓人家從我腦袋底下把這袋子抽了去。”赫利斯托福爾神甫脫掉法衣,解了腰帶,脫下長外衣,葉戈魯什卡瞧著他,驚呆了。他怎麼也沒料到神甫也穿褲子,赫利斯托福爾卻穿著帆布褲子,褲腿掖在高統靴子裡,還穿著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葉戈魯什卡瞧著他,覺得他穿著這身跟他尊嚴的地位很不相稱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長頭發和長胡子,看上去很像魯濱孫·克魯梭(英國文學家笛福(1661—1731)所著《魯濱孫漂流記》中的主人公。)。庫茲米喬夫和赫利斯托福爾神甫脫下外衣,麵對麵在馬車下麵的陰影裡躺下來,閉上眼睛。傑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陽地裡仰麵朝天躺下,也閉上眼睛。“小心看好,彆讓人家把馬牽去!”他對葉戈魯什卡說,立刻就睡著了。一片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隻聽見馬在噴鼻子、嚼吃食,睡覺的人在打鼾。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隻鳳頭麥雞在悲鳴。有時候,那三隻鷸發出啾啾的叫聲,飛過來看一看這些不速之客走了沒有。溪水潺潺地流著,聲音輕柔溫和,不過這一切並沒有打破寂靜,也沒有驚動停滯的空氣,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葉戈魯什卡吃過東西以後覺得天氣特彆悶熱,熱得喘不過氣來,就跑到薹草那邊去,在那兒眺望左近一帶地方。他這時候看見的跟早晨看見的一模一樣,無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遠方啦。不過山近了一點,風車不見了,它已經遠遠地落在後麵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亂石山背後,聳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寬得多。山上有一個不大的村子,住著五六戶人家。在那些農舍四周,看不見有人,有樹,有陰影,仿佛那村子在炎熱的空氣中透不出氣來,正在乾枯似的。葉戈魯什卡沒有事可乾,就在青草裡捉住一隻蟋蟀,把它放在空拳頭裡,送到耳朵旁邊,聽那東西奏它的樂器,聽了很久。等到聽膩它的音樂,他就去追一群黃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間牲畜飲水的地方飛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沒有留意又回到馬車旁邊來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福爾神甫睡得正酣,他們一定還要睡兩三個鐘頭,等馬休息過來為止……他怎樣打發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呢?他上哪兒去躲一躲炎熱呢?真是個難題……葉戈魯什卡不由自主地把嘴湊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來的水;他的嘴裡一陣清涼,並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勁地喝,後來就勉強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銳的清涼感覺從他的嘴裡散布到全身,水澆濕了他的襯衫才罷休。然後他走到馬車跟前,端詳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臉跟往常一樣現出正正經經的冷淡表情。庫茲米喬夫熱中於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夢中或者在教堂裡做禱告,聽人家唱“他們啊小天使”的時候,也總是想著自己的生意,一刻也忘不掉,現在他多半夢見了一捆捆羊毛、貨車、價錢、瓦爾拉莫夫……赫利斯托福爾神甫呢,是個溫和的、隨隨便便的、喜歡說笑的人,一輩子也沒體會到有什麼事業能夠像蟒蛇那樣纏住他的靈魂。在他生平乾過的為數眾多的行業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業本身,而是從事各種行業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們的周旋。因此,在眼前這次遠行中,使他發生興趣的並不是羊毛、瓦爾拉莫夫、價錢,而是長長的旅程、路上的談天、馬車底下的安睡、不按時間的進餐……現在,從他的臉容看來,他夢見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托福爾、拉丁語的談話、他的妻子、奶油麵包以及庫茲米喬夫絕不會夢見的種種東西。葉戈魯什卡正在瞧他們那睡熟的臉容,不料聽見了輕柔的歌聲。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個女人在唱歌,至於她究竟在哪兒,在哪個方向,卻說不清。歌聲低抑,冗長,悲涼,跟挽歌一樣,聽也聽不清楚,時而從右邊傳來,時而從左邊傳來,時而從上麵傳來,時而從地下傳來,仿佛有個肉眼看不見的幽靈在草原上空飛翔和歌唱。葉戈魯什卡看一看四周,鬨不清古怪的歌聲是從哪兒來的。後來他仔細一聽,覺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經凋萎,它的歌聲中沒有歌詞,然而悲涼懇切地向什麼人述說著,講到它自己什麼罪也沒有,太陽卻平白無故地燒烤它。它口口聲聲說它熱烈地想活下去,它還年輕,要不是因為天熱,天乾,它會長得很漂亮,它沒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諒,還賭咒說它難忍難挨地痛苦,悲哀,可憐自己……葉戈魯什卡聽了一陣,覺得這悲涼冗長的歌聲好像使得空氣更悶,更熱,更停滯了……為了要蓋沒這歌聲,他就哼著歌兒,使勁頓著腳跑到薹草那兒去。在那兒,他往四麵八方張望,這才看見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儘頭一個農舍附近,站著一個農婦,穿一件短襯衣,腿腳挺長,跟蒼鷺一樣,正在篩什麼東西,她的篩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懶洋洋地順著山坡灑下來。現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離她一俄丈遠,站著一個沒戴帽子,穿一件女襯衣的小男孩,一動也不動。他仿佛給歌聲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裡,瞧著下麵什麼地方,大概在瞧葉戈魯什卡的紅襯衫吧。歌聲中止了。葉戈魯什卡溜達著走回馬車這邊來,沒什麼事可乾,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又傳來了冗長的歌聲。還是山那邊村子裡那個長腿的農婦唱的。葉戈魯什卡的煩悶無聊的心情忽然又回來了。他離開水管,抬頭往上看。他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點驚慌。原來他腦袋的上方,在一塊笨重的大石頭上,站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隻穿一件襯衫,鼓起大肚子,兩腿很細,就是原先站在農婦旁邊的那個男孩。他張大嘴,眼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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