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樣鬆抒情(1 / 1)

行者無疆 季羨林 1188 字 2天前

我對家鄉的名勝古跡已經非常陌生了。我從來沒有聽說有什麼五樣鬆。在看到五樣鬆前一秒鐘,我在汽車上才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當時我們剛離開臨清縣城,汽車正在柏油馬路上飛也似的行駛。司機突然把車刹住,回頭問我們,願不願意看一看五樣鬆。“五樣鬆”,多奇怪的名稱!我抬眼一看:在一片綠油油的棉花田中間,一棵古鬆巍然矗立在中間,黛色逼人,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它仿佛正在向我們招手。我們這一群人都異口同聲地答應,要去看一看這一棵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奇鬆。我們的車立刻沿著田間小徑開到古鬆下。我看到古鬆,一下子就想到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蒼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這棵古鬆是否有四十圍,我沒有去量。但是,一看就能知道。幾個人也合抱不過來。它老得已經空了肚子。據說,農村的小孩子常常到它肚子裡去打撲克。下雨的時候,就到裡麵去避雨,連放牧的羊也可以牽到裡麵去。這就可以想見,古鬆的肚子有多麼大了。天下的名鬆,我見過的不知道有多少了。泰山的五大夫鬆,黃山的迎客鬆、送客鬆、盤龍鬆、蒲團鬆、黑虎鬆、連理鬆,以及一大串著名的鬆樹,我都親眼看到過。翻開我國曆代的地方誌和名山誌,幾乎每一個地方,每一座名山,都有棵把有名的古鬆。古今很多文人寫過不知多少篇有關鬆樹的膾炙人口的絕妙文章;而許多畫家更喜歡畫鬆樹。孔子還說過:“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對鬆樹給了很高的評價。可見鬆樹在古往今來的中國人心目中占有多麼重要的地位。但是,五樣鬆這樣的鬆樹卻從來還沒有聽說過。我見到的那一些名鬆哪一棵也比不上它。我對生物學知識極少。一棵鬆樹上長兩種葉子,這個我是見到過的。三種、四種的就不但沒有見過,而且也沒有聽說過。現在一棵樹上竟長上五種不同的葉子,豈不是有點“駭人聽聞”嗎?這棵古鬆之所以不尋常,還不僅僅在於它長著五種葉子,而且也在於它的年齡。據說,這一位老壽星已經活了有兩千年。我沒有根據相信這種說法,也沒有根據不相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中國有五千年的曆史,它就占了五分之二。它站在這個地方,一動不動;但是,我相信,在這樣漫長的時間內,它總在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觀察著。不管春、夏、秋、冬,它的枝葉總是那樣濃綠繁茂,它好像從來沒有睡過覺。誰能數得清,它究竟親眼看到了多少重大的曆史事件、重要的曆史人物呢?它一定看到過漢末的黃巾起義;起義士兵頭上纏的黃巾同它那蒼鬱的綠色,相映成趣。它一定看到過胡馬北來、晉室南渡的混亂情景。它一定看到過就在離開它不遠的大運河裡隋煬帝南下揚州使用宮女拉著走的龍舟,想必也是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它一定看到過隋末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的滾滾狼煙。它一定看到過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內大運河中南來北往的上千上萬的船隻,裡麵坐著爭名逐利的官員,或者上京趕考的舉子;有的喜形於色,得意洋洋;有的愁眉苦臉,垂頭喪氣。它當然也一定看到過宋景詩起義和太平天國北伐,刀光火影,就閃亮在身旁。它一定看到過這,一定看到過那,它看到過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數也數不清。這個老壽星真是飽經滄桑,隨著中國人民之樂而樂,隨著中國人民之憂而憂,說它是中國曆史的見證者,不是很恰當嗎?然而,正如每一個國家、每一個人一樣,這一棵古鬆的經曆也決不會是一帆風順的。過去那樣漫長的時間不去說它了,據本地的同誌說,就在幾年以前,鬆樹肚子裡忽然失了火。它的肚子本來已經空成了一個煙筒。現在火在裡麵一燃起,風助火勢,火仗風威,再加上煙筒一抽,結果是火光熊熊,濃煙彌漫。人們趕了來,費了很大勁,也沒有把火撲滅。後來什麼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濕泥巴在鬆樹肚子裡從下麵往上糊,終於把火撲滅了。人們在鬆一口氣之餘,都非常擔心:這個老壽星已屆耄耋之年,它還能經受起這一場巨大的災難嗎?它的生命大概危在旦夕了。然而不然。它安然渡過了這一場災難。今天我們看到它,雖然火燒的痕跡赫然猶在,但它卻仍然是枝葉繁茂,黛色逼人,巍然矗立在那裡,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我覺得,它好像仍然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觀察著。但是,它現在看到的東西,不但不同於古代,而且也不同於幾年前。遼闊的魯西北大平原,一向是一個窮苦的地方。解放前,每一次饑荒,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下關東去逃荒。我們家裡就有不少的人老死在東北。在解放後的十年浩劫期間,人們的日子也難過。地裡當然也種莊稼;但都稀稀落落,很不帶勁。熟在地裡,收割得也很粗糙。人們大都懶洋洋地精神不振。農民幾乎家家鬨窮,看不到什麼光明的前途。然而,現在卻真是換了人間。農民陡然富了起來。棉田百裡,結滿了棉桃,白花花地一大片。白薯地星羅棋布,玉米田接陌連阡。農民乾勁,空前高漲。不管早晚,見縫插針。從前出工,要靠生產隊長催。現在卻是不催自乾。棉桃掉在地裡沒人管的現象,再也見不到了。整個大平原,意氣風發,一片歡騰。這些動人的情景,老壽星一定會看在眼裡,在高興之餘,說不定也會感歎一番罷。我的眼前一晃,我恍惚看到,這個老壽星長著五種不同葉子的枝子,猛然長了起來,長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個枝子直通到本縣的首府臨清,一個枝子直通到本地區的首府聊城,一個枝子直通到山東的省府濟南,一個枝子直通到中國的首都北京,還剩下一個枝子,右邊擔著初升的太陽,左邊擔著初升的月亮,頂與泰山齊高,根與黃河並長。因此它才能曆千年而不衰,經百代而常在。時光的流逝,季候的變換,夏日的炎陽,冬天的霜霰,在它身上當然留下了痕跡。然而不管是春秋,還是冬夏,它永九九藏書遠蒼翠,一點沒有變化。看到它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無窮的精力在心裡洶湧,傲然麵對一切的挑戰。對著這樣一位老壽星,我真是感慨萬端,我的思想感情是無法描述的。但是,我們還要趕路。我們在樹下隻呆了幾分鐘,最後隻有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它。回頭又瞥見它巍然矗立在那裡,黛色逼人,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我將永遠做鬆樹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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