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地方呀?綠樹滿院,濃蔭匝地;鮮紅的花朵,在驕陽中迎風怒放。同行的一位女同誌脫口而出說:“這裡真像是蘇州!”我自己也真的想到了二十年前漫遊過的地上天堂蘇州。除了缺少那些茂密的竹林以外,這裡不像蘇州又像什麼地方呢?這裡是地地道道的蘇州的某一個角落。然而不是,這裡是我的家鄉臨清。我記憶中的臨清不是這樣子的。完完全全不是這樣子的。我生在過去獨立成縣、今天劃歸臨清的清平縣。在那個地方,除了黃色和灰色之外,好像什麼都沒有。我把自己的回憶翻騰了幾遍,然而卻找不出半點的紅色。灰色,灰色,彌漫天地的灰色啊!如果勉強去找的話,大概也隻有新娘子腮上塗上的那一點點胭脂,還有深秋時棗樹上的黃葉已將落儘,在樹頂上最高枝頭剩下的幾顆紅棗,孤零零地懸在那裡,在冷冽的秋風中,在薄薄的淡黃色中,紅豔豔,奪人眼目。今天我回到家鄉,第一個來到的地方就是臨清縣招待所。我來到家鄉,第一眼就看到了南國的青翠與紅豔。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心頭洋溢著快樂的激情。在這招待所裡,大多是新蓋的平房,窗明幾淨。院子裡種了不少花木,並不茂密,但卻疏落有致。殘夏的陽光強烈但並不嚇人。整個院落給人以明朗舒適的感覺。這個招待所餐廳所在的那一個小院,就是我們誤認為是蘇州的地方。就在這個餐廳裡,我生平第一次品嘗了同時端上來的六個湯,湯湯滋味不同。同行者無不嘖嘖稱奇,認為這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見到過的。我一向覺得,對任何國家來說,烹調技術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我的家鄉竟有這樣高超的烹調技術,說明它有很高的文化水平。這也是我始料所不及,用德國人常用的一個詞兒來說,這也算是愉快的吃驚吧。臨清雖然說是我的家鄉,但是,我對於臨清並不熟悉。古人詩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並沒有這樣的感覺。我隻是在陽光普照下,徜徉於臨清街頭,心中似有淡漠的遊子歸來之感。在我眼中,一切都顯得新鮮而陌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他們的穿著,雖然比不上大都市,但也決不土氣。間或也有個彆的摩登女郎,燙發,著高跟鞋,高視碎步,挺胸昂然走過黃土的街道。街道兩旁,擺著一些小攤子,有的堆滿了蔬菜,都乾淨而且新鮮,仿佛把菜園中的青翠濕潤之氣,也帶到城市中來。食品攤子很多,其中的一個攤子特彆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穿著頗為時髦的少女,腳蹬半高跟鞋,頭發梳成了像馬尾巴似的一束,在腦袋後麵直搖晃。這種發式大概也是有個專門稱呼的,恕我於此道是門外漢,一時叫不出來。她站在爐子旁邊,案板後麵,在全神貫注地擀麵,烙一種像燒餅似的東西。她動作麻利、優美,臉上流著汗珠,兩腮自然泛起了紅潮,“人麵桃花相映紅”,可惜這裡並沒有桃花,無從映起。這一幅當爐少女的圖畫,引起了我的興趣。她烤的那一種燒餅,對我這遠方歸來的遊子也具有誘惑力。我真想站在那裡吃上一頓。但也隻是想想而已,沒有真正那樣去做。同行的人都對教育有興趣,很關心。所以在看了兩座清真寺、勝利橋和一座古塔以後,就去參觀著名的臨清一中。因為是星期天,學校的大門(好像是後門)上了鎖,汽車開不進去,我們隻好下車,從兩扇門之間的相當寬的縫隙裡擠了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隻有幾隻老母雞咕咕地叫著,到處轉悠。有幾件洗曬的衣服,寂寞地掛在繩子上。我們原以為大概就是這樣子,我對自己的家鄉有什麼感覺,不也一清二楚了嗎?就這樣,我們在臨清縣城內,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整整地參觀一個上午。各方麵的情況,我們都看了一點,了解了一點。這就是走馬觀花吧,我們總算是看到了花。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你覺得你的家鄉怎樣呀?你在上麵不是說,它有點像蘇州嗎?你現在看了市容,對臨清了解得更清楚了,你怎麼想呢?”說實話,蘇州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了。它現在怎麼樣,我實在說不清楚。既然我的家鄉變了,遙想蘇州也會改變的。就自然景色來說,蘇州一定會勝過我的家鄉。不管我對家鄉怎樣偏愛,我也決不能說:“上有天堂,下有臨清。”但是,在現在這個時候,在殘夏的驕陽中,看到了這樣一些東西以後,我真覺得,我的家鄉是非常可愛的。我雖然不能同街上的每一個人都談談話,了解他們在想些什麼;但是,從他們的行動上,從他們的笑容上,我知道,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滿意的,他們是非常地快樂和滿意的。我的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他們的笑容都幻化成了一朵朵的花,開放在我的眼前。笑容是沒有顏色的,但既然幻化成了花朵,那似乎就有了顏色,而這顏色一定是紅的。再加上剛才在臨清一中看到的那一些祖國的花朵,於是我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繁花似錦的景象,燦爛奪目,熠熠生光,殘留在我腦海裡的那種灰色,彌漫天地的灰色,一掃而光,隻留下紅彤彤的一片,宛如黎明時分的東方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