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過新疆各地的許多千佛洞,在驅車前往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路上,我心裡就不禁比較起來:在那裡,一走出一個村鎮或城市,就是戈壁千裡,寸草不生;在這裡,一離開柳園,也是平野百裡,禾稼不長;然而卻點綴著一些駱駝刺之類的沙漠植物,在一片黃沙中綠油油地充滿了生機,看上去讓人不感到那麼荒涼、寂寞。我們就是走過了數百裡這樣的平野,最終看到一片蔥鬱的綠樹,隱約出現在天際,後麵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岡,像是一幅中國水墨山水畫。我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來到了。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對敦煌真可以說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了。我在書裡讀到過敦煌,我聽人談到過敦煌,我也看過不知多少敦煌的繪畫和照片。幾十年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裡,印在心中,“相見翻疑夢”,我似乎有點懷疑,這是否是事實了。敦煌畢竟是真實的。它的樣子同我過去看過的照片差不多,這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此處並沒有崇山峻嶺,幽篁修竹,有的隻不過是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千歲老榆,高高聳入雲天的白楊,金碧輝煌的牌樓,開著黃花、紅花的花叢。放在彆的地方,這一切也許毫無動人之處;然而放在這裡,給人的印象卻是沙漠中的一個綠洲,戈壁灘上的一顆明珠,一片淡黃中的一點濃綠,一個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至於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五光十色,雲蒸霞蔚。無論用多麼繁縟華麗的語言文字,不管這樣的語言文字有多少,也是無法描繪,無法形容的。這裡用得上一句老話了:“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洞子共有四百多個,大的大到像一座宮殿,小的小到像一個佛龕。幾乎每一個洞子裡都畫著千佛的像。洞子不論大小,牆壁不論寬窄,無不滿滿地畫上了壁畫。藝術家好像決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顏料,決不吝惜自己的光陰和生命,把牆壁上的每一點空間,每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滿滿的,多小的地方,他們也決不放過。他們前後共畫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才給我們留下了這些動人心魄的藝術瑰寶。有的壁畫,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經過了一千年的風吹、雨打、日曬、沙浸,但彩色卻濃鬱如新,鮮豔如初。想到我們先人的這些業績,我們後人感到無比地興奮、震驚.99lib.、感激、敬佩,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我們走進了洞子,就仿佛走進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古代的異域世界;仿佛走進了神話的世界,童話的世界。儘管洞內洞外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彆是看到牆上的壁畫:人物是那樣繁多,場麵是那樣富麗,顏色是那樣鮮豔,技巧是那樣純熟,我們內心裡就不禁感到熱鬨起來。我們仿佛親眼看到釋迦牟尼從兜率天上騎著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龍吐水為他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聲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仿佛看到他讀書、習藝。他力大無窮,竟把一隻大象拋上天空,墜下時把土地砸了一個大坑。我們仿佛看到他射箭,連穿七個箭靶。我們仿佛看到他結婚,看到他出遊,在城門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與和尚,看到他夜半乘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發出家。我們仿佛看到他修苦行,不吃東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們又仿佛看到他幡然改變主意,毅然放棄了苦行,吃了農女獻上的粥,又恢複了精力,走向菩提樹下,同惡魔波旬搏鬥,終於成了佛。成佛後到處遊行,歸示,度子,年屆八旬,在雙林涅槃。使我們最感興趣、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那許許多多的涅槃的畫。釋迦牟尼已經逝世,閉著眼睛,右脅向下躺在那裡。他身後站著許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經得了道,對生死漠然置之,臉上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後排的人,不管是國王,各族人民,還是和尚、尼姑,因為道行不高,塵欲未去,參不透生死之道,都號啕大哭,有的捶胸,有的打頭,有的擊掌,有的頓足,有的撕發,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們真仿佛聽到哭聲震天,看到淚水流地,內心裡不禁感到震動。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師,他們看到主要敵手已死,高興得彈琴、奏樂、手舞、足蹈。在盈尺或盈丈的牆壁上,宛然一幅人生哀樂圖。這樣的宗教畫,實際上是人世社會的真實描繪。把千載前的社會現實,栩栩如生地搬到我們今天的眼前來。在很多洞子裡,我們又仿佛走進了西方的極樂世界,所謂淨土。在這個世界裡,阿彌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的頭上、腳下、身軀的周圍畫著極樂世界裡各種生活享受:有妓樂,有舞蹈,有雜技,有飲饌。好像誰都不用擔心生活有什麼不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這些飲食和衣服,都用不著人工去製作。到處長著如意神樹,樹枝子上結滿了各種美好的飲食和衣著,要什麼,有什麼,隻須一伸手一張口之勞,所有的願望就都可以滿足了。小孩子們也都興高采烈,他們快樂得把身軀倒豎起來。到處都是美麗的荷塘和雄偉的殿閣,到處都是快活的遊人。這些人同我們這些凡人一樣,也過著世俗的生活。他們也結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麼人叩頭。新娘卻站在那裡,羞答答不肯把頭抬。許多參加婚禮的客人在大吃大喝。兩隻鴻雁站在門旁。我早就讀過古代結婚時有所謂“奠雁”的禮節,卻想不出是什麼情景。今天這情景就擺在我眼前,仿佛我也成了婚禮的參加者了。他們也有老死。老人活過四萬八千歲以後,自己就走到預先蓋好的墳墓裡去。家人都跟在他後麵,生離死彆。雖然也有人磕頭涕哭,但是總起來看,臉上的表情卻都是平靜的、肅穆的,好像認為這是人生規律,無所用其憂戚與哀悼。所有這一切世俗生活的繪畫,當然都是用來宣揚一個主題思想:不管在什麼樣的生活環境中,隻要一心念阿彌陀佛,就可以往生淨土,享受天福。這當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騙。但是藝術家的態度是認真的,他們的技巧是驚人的。他們仔細地描,小心地畫,結果把本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畫得像真實的事物一樣,生動活潑地、毫不含糊地展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對於曆史得到感性認識,讓我們得到奇特美妙的藝術享受。藝術家可能是真正相信這些神話的,但是這對我們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他們的畫。這些畫畫得充滿了熱情,而且都取材於現實生活。在世界各國的曆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話,不管是多麼離奇荒誕,他們的模特兒總脫離不開人和人生,藝術家通過神仙和神話,讓過去的人和人生重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探驪得珠,於願已足,還有什麼可以強求的呢?最使我吃驚的是一件小事:在這富麗堂皇的極樂世界中,在巍峨雄偉的樓台殿閣裡,卻忽然出現了一隻小小的老鼠,鼓著眼睛,尖著尾巴,用警惕狡詐的目光向四下裡搜尋窺視,好像見了人要逃竄的樣子。我很不理解,為什麼藝術家偏偏在這個莊嚴神聖的淨土裡畫上一隻老鼠。難道他們認為,即使在淨土中,四害也是難免的嗎?難道他們有意給這萬人向往的淨土開上一個小小的玩笑嗎?難道他們有意表示即使是淨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純潔嗎?我們大家都不理解,經過推敲與討論,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們都很感興趣,認為這位藝術家很有勇氣,決不因循抄襲,決不搞本本主義,他敢於石破天驚地去創造。我們對他都表示敬意。在許多洞子裡,我們還看到了許多經變,什麼法華經變,楞伽經變,金光明經變,如此等等。藝術家把經中的許多章節,不是根據經文,而是根據變文,用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在這些經變裡,法華經普門品似乎是最受歡迎的一品。普門品說,誰要是一心稱觀世音菩薩的名,入大火,大火不能燒;入大水,大水不能漂;入海求寶遇到黑風,船飄墜羅刹國,可以解脫羅刹之難;遭迫害臨刑,刑刀段段壞;女子求生男孩,就可以生福德智慧之男;求生女孩,就可以生端正有相之女。總之,威靈顯赫,有求必應。畫上最多的是臨刑刀寸寸斷的情景。這似乎是最能形象地表現觀音菩薩的法力的一個題材。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描繪人民生活和生產的情景。一個農民趕著耕牛去耕地。許多小手工業者坐在那裡製作什麼東西。人鬨得很。在古代文化交流中,音樂、舞蹈和雜技,好像是占著突出的地位。在新疆的許多千佛洞中,這樣的場麵也是隨處可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