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個什麼節日到了,因為城市的夜晚變得非同尋常。大街兩旁的重要的、高大的建築,由無數燈泡勾勒了輪廓,仿佛鑲了金邊。它們在深藍色的天幕下,鮮明而又遙遠地矗立著。電視台的發射塔的頂端閃著紅光,那紅光之高遠,仿佛與天幕上的星星混淆在一起了。有幾家大飯店,被一種專門的燈光前後左右通體照亮,那光是乳白色的,大樓感光後,就變成了銀藍色。大大小小的商店、飯館,皆亮起五顏六色、夢幻一般的霓虹燈。夜幕下,無數的轎車用紅色的尾燈,在淡淡的霧氣中,劃出一條條紅線。一街流淌著炫目的燈光。人站在街頭凝望,會覺得這是神路天街。明子他們早在夜幕剛降臨時,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激動,儘管這個節日似乎與他們無關。那番景觀,是他們的想像力絕不能達到的。它足以使他們這些來自窮鄉僻壤的木匠們興奮、目瞪口呆。有一陣,他們坐在馬路邊的欄杆上,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鎮住了,久久地沉浸在一種靜穆之中。外邊的世界,竟是這樣子的!身後的公寓裡,誰家的錄音機在播放音樂,其中有兩句唱詞很入人耳: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明子他們自然不能像高等學院裡的那些大學生們,也不能像城市裡其他浸透了現代意識的人們那樣去理解這兩句平白卻又讓人回味無窮的唱詞。但人所有的直覺,使他們也能對它有所感受。有一陣,他們覺到了自己被一種全身心的幸福弄得心靈發顫。欲望不高的三和尚還感歎了一句:“我們該知足啦。”他們像三隻大鳥落在馬路邊的欄杆上。他們坐了很久,傻呆呆地觀望著,有時,互相說幾句傻呆呆的話。他們故意把傻話說得特彆的傻,然後傻樂。是黑罐第一個說:“我屁股坐麻了。”三和尚接答道:“走走吧。”於是,他們就沿著大街往前走。商店的櫥窗總是吸引著他們。平日有了閒空,他們遛大街時,總是將櫥窗一個一個看過去。因為節日而重新換過的櫥窗,更具魅力。在一個巨大的櫥窗裡,綠色的背景下,明亮的燈光照耀著一行由低向高斜掛著的高級旅遊鞋,造成一種運動的感覺;在另一個巨大的櫥窗裡,一個身材修長的模特穿著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微微向後傾著身體;……明子他們趴在大玻璃上看,直把鼻子壓得平平的。有時,他們能夠看到標價。他們特彆希望能夠知道那櫥窗裡的東西到底賣多少錢,因此,可以聽到他們互相不時地問:“有價錢嗎?”“那雙皮鞋,呶,就是那雙,四百五十塊錢!”黑罐有點吃驚地說。明子和三和尚就從另一個櫥窗趕過來看。那雙皮鞋閃閃發光。他們搞不清楚這雙皮鞋為什麼會值這麼多錢。三和尚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道理,轉而擺出很在行的樣子說道:“這是用摩洛哥的皮子做的。還不是上等的皮子。上等皮子做一雙鞋,值千把塊錢。”明子和黑罐對這種價格似乎理解了一些,但又有了新的不理解:“為什麼摩洛哥的皮子就貴了呢?”“結實。一雙鞋能穿幾代人。”這一解釋,純屬三和尚自己的想像。明子死活想不明白,就說了一句怪話:“人皮做的。”三人便望著那雙鞋,發出一陣嘲笑。“你們知道大街上走著的有錢人與沒錢人的區彆在哪兒嗎?並不在於誰穿得好看。人家有錢人要用名牌貨。名牌貨,賣的不是貨,賣的是牌子。知道腰裡一根皮帶多少錢?一千多。知道脖子裡拴的領帶多少錢?兩三百。知道口袋裡那隻錢包多少錢?又是兩三百。一雙襪子,能賣到一百多……”三和尚在明子和黑罐麵前,算是有見識的。走了好一陣以後,櫥窗中一個棕色模特身著的一件裘皮大氅的價格,驚得明子他們簡直無言以答:兩萬兩千元。在他們看來,那件大氅並不好看。黑罐說像灰鼠皮。“有人會買嗎?”明子疑惑著。“有人掛,就有人買。”三和尚一點也不懷疑。在議論這一價格時,他們不自覺地陷入了這一價格與他們的消費水準的“殘酷”比較。“這麼多錢,讓我一輩子頓頓吃紅燒肉,也吃不完的。”黑罐說。“我們一年辛辛苦苦斧頭鑿子地乾,才掙幾個大錢呢?”三和尚說。明子說:“如果像老家那樣過日子,這麼多錢快能養活我們三個人一輩子了。”這種本來不應比較的比較所產生的直接效應是:他們今晚最初時的快樂一下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淡淡的悲哀。櫥窗的強烈刺激,使他們心底裡都有了一種心思。他們不再去觀看櫥窗,隻是沿著大街盲目地往前走。走了一陣,他們又都滑入了無聊的心境。他們又重新瞧見了他們與這個世界的隔膜。這個世界越是在今天晚上向他們呈現輝煌,呈現千重魅力,這種隔膜就越是深刻。“這個世界跟我們無關!”他們的腦海裡不會躍出這一清醒意識繼而變成語言由他們的嘴說出。但一種朦朧卻又拂之不去的潛意識已沉澱在他們的靈魂深處。是的,這個世界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這個世界永遠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因為他們過於卑微和無足輕重了,儘管他們每天辛勤勞作,甚至比那些充分受用這個世界的一些人們付出了更多的心血和力氣。這個世界不會因為有了他們而覺得增色,也不會因為沒有他們而覺得減色。他們就是他們自己。他們永遠隻能在遠遠的地方看看這個世界。他們是這個世界的過路人。“回去吧。”明子說。“睡不著覺,這兒的夜又是那麼長,回去乾什麼?”黑罐說。“再玩玩吧。”三和尚說。“那我們到地鐵站裡玩去。”明子說。今天地鐵的乘客特彆稀少,顯得很冷清。他們沿著台階往深處走。大概是為求得某種效果,他們三雙腳踏在一個節拍上,空洞的足音在深邃的地鐵站裡變得單調而宏大:通!通!通!……強勁的氣流變成風,迎麵撲來,掀著他們亂蓬蓬的頭發和衣角。他們挺起胸膛,堅決地走下去。明子的衣服一直解開著,於是像旗子一樣被風吹得飄舞起來,“嘩啦啦”直響。他們在最後一級台階坐下。一列地下火車靠站,拋下一些乘客,一個個都無表情,並且一個個都行色匆匆,從他們身邊一閃而過。三和尚掉頭往上一看,覺得自己現在坐著的地方距離出口竟那麼深遠,仿佛自己到了地心一般。明子和黑罐也都掉頭去看。那台階一級接一級,又仿佛要通到天上去。“黑罐,”三和尚說,“你數一數,一共多少級。”黑罐似乎也有這種念頭,就起身往上走去,並在嘴裡數著:“一,二,三……”他的背本來就有點駝,往上爬時,身體躬得更低,仿佛在攀登陡峭的山崖。黑罐的聲音越來越小:“二十、二十一……”“四十五級!”黑罐在上麵大聲回報。“才四十五級?”三和尚又對明子說:“他這個人笨。你再數一遍!”“好!”明子很願意,起身就往上跑,“一,二,三……”過了一會兒,向三和尚大聲叫道,“四十七級!”“四十五!”黑罐說。“四十七!”明子說。黑罐與明子在上麵爭執起來。“娘的,到底是多少?”三和尚決定親自數將上去,“一、二、三……”當他把腳放在最上麵一級台階上時,由他嘴裡冒出的數字卻是:四十六。“一起來數嘛。”明子說。於是,三人站到同一起點上。“一 ——二!”三和尚係緊褲帶發了口令。通!通!通……“一、二、三……”又一列地下火車進站。迎麵走來幾個乘客,見明子他們三個橫著一排邁著整齊的步伐旁若無人地走下來,便閃在一邊打量著,然後發出小聲議論:“這群土老帽兒!”“吃飽了撐的!”“有病!”“閒的!”“傻瓜!”但明子他們不管,專心致誌地數下去。經過考證和協商,三人共同認定了一個台階數字以後,又在地鐵站裡晃蕩了一會兒,直到他們察覺到有一個警察在用懷疑的目光注意著他們以後,才若無其事地走出地鐵站來。天已很晚了,他們隻好百無聊賴地走向自己的小窩棚。他們似乎都不太願意回到那低矮黑暗散發著尿臊和黴爛氣息的窩棚裡去。回去乾什麼呢?他們覺得,這裡的夜似乎特彆的漫長,像一條永無止境的荒野大路似的。他們得一寸一寸地打發時間。當夜幕降臨時,他們希望瞌睡能襲住他們的全身。他們不想想什麼事情,反而希望腦子裡空空的,或是沉沉的想睡覺。夜晚的寂寞和無聊,甚至使他們感到微微的恐慌。黑暗之中,他們總有一種熬的感覺。他們想拉呱,可又對不上話。黑罐心裡有話,但口拙,結結巴巴的,還不如不說。明子不願和三和尚多說話,而三和尚總把他們當三歲的小孩看,覺得與他們說話好無味。他有時生出一種衝動,想談女人,可他知道黑罐與明子九*九*藏*書*網對此一竅不通,也沒生出那種情趣。他覺得與這兩個嘴上沒毛的“小畜生”在一塊,完全沒有什麼好說的。惟一能夠打破一點寂寞的便是黑罐隨身帶來的一把胡琴。路過一座住宅樓時,黑罐一側臉,透過窗子發現一樓一戶人家的電視正打開著,說道:“電視!”窗簾是完全拉開的,那電視如同放在室外一樣清晰。這是一間客廳,客廳裡的主人們或是到廚房收拾去了,或是進臥室戲鬨去了,電視開著,卻無人觀看。明子他們便大大方方地成了觀眾。這是千載難逢的便宜。他們一排站著,癡呆呆地看著,完全忘了這是看人家的電視,並且是隔著窗子偷看人家的電視。電視裡正播放一個故事片,隻見一個男人騎著一匹馬,在林子間的草地上馳騁,過了一會兒,便消失在林子裡。又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又騎著馬在林間的水泊邊出現了。他翻身下馬,把韁繩係在樹上,朝水泊邊的一間好像被人遺忘的茅屋走去。他的腳步聲使屋裡的九九藏書網一個年輕女人匆忙而慌張地跑出,朝那男人跑來,然後撲倒在男人的懷裡,發出微微的嬌喘聲……黑罐忽然叫了起來:“那女的像李秋雲!”明子立即踩了黑罐一腳。黑罐“哎喲”一聲,但卻沒有明白明子的意思,“明子,你踩我腳了。”然後繼續觀察,繼續堅持自己的看法,“真像李秋雲!”李秋雲是三和尚的老婆。三和尚好像沒有聽見黑罐的話,兩眼瞪圓了盯著電視出神。從裡屋走出一位穿著睡衣的年輕姑娘,向外一瞥,見到了三位偷看者,下意識地攏了一下敞得太開的睡衣,兩眼鄙夷地輪了他們一眼,隨即耷拉著眼皮走過來,像舞台上拉大幕似的,把金絲絨的巨大窗簾“嘩啦”一聲拉上了。明子和黑罐感到很尷尬。三和尚也忽然地醒悟過來,掉過身去,在前頭悻悻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