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十字路口。這裡是繁華地帶,有三路公共汽車、兩路無軌電車經過,整日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南北馬路的一側,雲集了從各地來的木匠。各種各樣的牌子,或斜倚在馬路牙上,或掛在路邊樹上,還有掛在胸前的。上麵或寫著“可做最新款式家具,手藝精到,價格合理”,或寫著“來自南方,手藝高強”,或寫著“包工包料,令你全家滿意”……這些木匠大多兼做漆匠,因此,馬路牙上放了一溜擦得透明照人的各種顏色的漆板。他們在這裡等活。這個地點,似乎不是某個管理部門指定的。他們來到這裡,是一種無言的默契。他們必須給這個城市的市民造成一種強烈的印象和記憶:如有木匠活,就到這裡來找木匠。而且隻有到這裡來,才能找到木匠。不知不覺之中,這裡就成了一個勞工市場。他們像路上行人一般在不斷流動,找到活的便離開這裡,沒有活了就到這裡等活,一些木匠走了,一些木匠來了,有些木匠可能因為生活維持不下去而回了老家,永遠也不會再回這兒,但這個市場卻永不消失,而且趨勢是人越來越多。他們操著各種各樣特征鮮明的口音,在互相對話,在向路人詢問是否有活可做。他們中間似乎沒有太大歲數的,大多為年輕人或像明子這樣的半大小子。這原因大概是因為老年人已沒有走出熟地去闖蕩世界的心境和勇氣了。半大的小子又似乎特彆多,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乾活還不太在行,師傅便派他們來這裡等活。當他們全部閉口不言時,誰也不能判斷出他們各自來自何方。在城裡人的眼裡,他們太相像了,一樣的臉色(粗糙,貧血,缺乏光澤,呈黃黑色),一樣的表情(木訥,目光呆滯,臉部缺乏活躍的情緒)。他們的衣著也差不多,還是十多年前這個城市裡的人也曾穿過而今絕不會再穿的衣服。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身材幾乎是一律的矮小。他們或坐在馬路牙上,或交叉著雙腿倚在樹上,或坐在新買來的破舊自行車的後座上。他們與城裡人明確地區分開來,就像一捧大米與一把赤豆那樣差彆分明。生活規定好的角色,使他們很難有城裡人的高貴神情和傲慢態度。他們所處的位置是絕對被動的:他們是求彆人讓他們乾活,是被彆人選擇的。他們常常聽到很氣派的一聲:“你,跟我走。”他們又都希望自己能得到一筆生意。因此,目光裡總免不了含著幾分懇盼,幾分討好。明子把六七塊漆板放好,將一把鋸子象征性地抓在手中。三和尚總派明子來等活,那倒不是明子不能乾活,而是因為明子有一種機靈和討人喜歡的嘴巴。那天,三和尚指著明子的鼻子說:“你小子聽著,在這種人堆裡混,你那份機靈倒是很值幾分錢的。”明子與任何一個木匠的神情似乎都不一樣。他一點也不焦急,倒像是來物色人乾活的,從這裡溜達到那裡。他蹲下身子,看了一會兒幾個木匠打撲克牌,又趴在一個安徽鳳陽來的小木匠肩上,看了一大段武俠。溜達累了,他就靠樹坐下,脫了鞋,雙腿一伸,在太陽光下曬腳丫子。過來一個人,問:“封陽台嗎?”那人話音未落,“呼啦”一下擁上十幾個木匠來:“封!”“封!”“我們是專封陽台的!”那人問:“價錢多少?”“這要看陽台大小。”“價錢好說。”“不會跟人瞎要價的。”一個湖南常德來的木匠,抓住那人的自行車車把:“走呀,師傅,我有自行車,跟你到家瞧瞧陽台再談價不行嗎?”那樣子,旁若無人,好像那人就專衝他來的。又有好幾個木匠,向那人顯出更大的熱情。他們緊緊圍著那人,都不屈不撓,仿佛那人會跟他們每人都訂下一個封陽台的活似的。那人非常認真地敘說著他家陽台的大小,又非常認真地與木匠們討論著價錢,木匠們也都一個個地認真地與他對話,都力圖給其他木匠們造成一個印象:人家是和我談生意的。足足糾纏了有一個小時,那人卻說:“我先打聽打聽,那房子倒是蓋好了,還沒分我呢。”便推車走了。弦繃得緊緊的木匠們,一下子鬆弛下來:“這——人!”“瞎耽誤工夫!”“耍人哪!”木匠們很氣惱,一個個嘟囔著,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緊張一解除,一個個顯出筋疲力儘的樣子來。一直在曬腳丫的明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用一句剛從這個城市學來的罵人話,輕輕罵了一聲。他動了動腿,依然曬他的腳丫子,饒有興趣地觀看著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情景:警察向一個用自行車馱著一個姑娘的小夥子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還不等手在空中舉定,突然一變臉,大吼一聲:“你們乾什麼哪?!”車站的牌子底下,一男一女,全然不管前後左右到處是眼睛,像長在了一塊兒,擁抱在一起,胡亂地吻來吻去,打老遠都能看到他們額上唾沫的閃光。一輛無軌電車飛馳而過,突然從車窗口飄出一塊粉紅色的紗巾來。這紗巾飄了飄,飄到人堆裡。城裡人真清高,誰也不去撿這好端端一塊紗巾,任它在地上躺著。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流著鼻涕、見人直樂、走路直搖晃的傻子,蹲在地上對這紗巾出了半天神,然後把它撿起來,在空中搖來搖去,向馬路那邊的人大聲嚷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明子忽然覺得有人在他的腰間捅著,掉頭一看,不禁叫道:“鴨子!”鴨子是一個小男孩,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是明子幾天前在這裡等活時才認識的。鴨子比明子矮半頭,但長得出奇的結實,臉蛋兒紅黑紅黑,嘴巴總是油光光的,一看就知道,這孩子吃得很不錯。他的後背上插著一根兩尺多長的細竹竿,竿頭上立著一隻灰褐色的鳥。那鳥的腿上拴了一隻活的銅扣,有一根兩尺多長的細繩連著銅扣和竹竿。那鳥常常飛起,但絕不超過繩子所能允許的長度,在空中自由舒展地飛了飛,又很滿足地落回竹竿,把嘴在竿的兩側左擦一下,右擦一下,顫抖了一下身子,把羽毛弄得很蓬鬆,仿佛一下長成了大個兒。“它叫什麼鳥?”明子的家鄉有很多鳥,但從未見過這種嘴巴古怪的鳥。“叫蠟嘴兒。”那天,明子急著要去五金店買兩根鋸條,沒來得及與鴨子好好說話。他對鴨子幾乎還一無所知。“你從哪兒來?”明子問。鴨子立即變得困惑起來:“我也不知道。”這簡直不能使明子相信:“你怎麼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呢?”“我真不知道。”鴨子似乎有了一種孤單的感覺,更往明子跟前靠了靠。明子還是不能相信。鴨子回憶說:“我記得,我老早就住在這城裡。我、爸爸,還有兩個哥哥,我們住在護城河上的一座大橋下。我們在那裡搭了一個小窩棚。但我知道,我們不是這個城裡的人,是從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來的。我記不得爸爸有沒有說過那個地方了。”“他帶你們來這裡乾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爸爸經常帶著我們在大街上走。我和哥哥們每人戴一頂棉帽子,爸爸也有一頂。我們每人還有一雙死沉死沉的皮鞋,走在大街上,很響很響。都是從各個地方撿來的。爸爸在前頭走,後頭跟著大哥,大哥後麵跟著二哥,二哥後麵跟著我。爸爸一定要我們挺著個胸膛走,誰哈腰,爸爸就大聲罵他‘熊樣’。夏天,天就是熱得要命,爸爸也不允許我們摘掉帽子,說摘了帽子就會受涼生病。我們真的誰也沒有生過病。”“怪不得你頭上總戴著頂破帽子。”“我爸爸特彆愛乾淨,常在大橋下為我們洗衣服。他把衣服在河邊水泥台階上使勁地搓來搓去,洗乾淨了,就掛在大橋上晾乾。好多好多,一晾一大片,有很多人在大橋上低下頭來看。那時,我們好高興。”“你們在哪兒做飯呢?”“做飯?我們從不做飯,總是在橋洞裡熱一熱現成的飯菜。”明子不明白。鴨子說:“那些飯館裡,有很多很多人吃不完他們買的菜。爸爸領著我們幫飯館裡乾點活,他們很高興我們把剩菜用盒子和塑料袋裝走,說省得他們費事。有一回,我們一下裝回三條大魚來,那些魚幾乎沒有動過筷子。我們吃了三天,才吃掉。我二哥吃傷了,拉了好幾天稀。可又吃了一條魚,卻不拉了。”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明子沒有吃過甚至聞所未聞的好吃的東西,進入了對那些菜肴的津津有味的回憶。明子點點頭,心裡總算是明白了。鴨子還說:“我爸還可能是個讀書人。每天早上,他都叫我們兄弟三人認字。他把字寫在橋墩上,然後教我們念,上——下——來——去……我們坐在橋洞裡,大聲地念,橋洞裡嗡嗡地響。橋上的人就把身子趴在欄杆上,勾下脖子朝我們望。我們就越大聲地念:上——下——來——去……”明子打斷了鴨子對往事的回憶,問道:“你現在怎麼就一個人呢?”鴨子變得傷心起來:“那會兒,我們走到一個很熱鬨的大街上,人特彆特彆的多。穿馬路時,爸爸和大哥二哥都過去了,我被一輛汽車攔在了馬路這邊。車特彆特彆多,一連串來了好多輛,我怎麼也過不去。我忽然聽到爸爸在大聲喊‘鴨子’,我望過去,見到幾個穿白衣服戴大蓋帽的人把爸爸他們扭到一輛車上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在‘鴨子鴨子’地喊我。我聽見一個大蓋帽說:‘什麼鴨子鵝的,不準瞎叫!’等終於沒有車再過,我跑過馬路,早沒有爸爸和大哥二哥的影子了……”鴨子要哭了。停了好一陣,明子說:“你趕快回到那座橋下等呀。”“我找不到那座橋了。後來找到兩座橋,可都不是那座橋。過了好多天好多天,我才找到那座橋……”“見著你爸他們了嗎?”鴨子搖搖頭:“家裡的東西都不在了。不知是爸爸他們拿走的,還是被彆人拿走的。我在橋邊等了好幾天,也沒等著他們,我就離開了那座橋。”“有幾年啦?”“我不知道。”“也許,他們被送回老家了。你該回老家去。”“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你有口音!”明子忽然有了主意,拉著鴨子讓他在各地來的木匠們麵前挨個說一通話,確認一下鴨子到底是哪兒的人。四川的木匠說聽鴨子的口音好像是四川的,湖北的木匠說聽鴨子的口音好像是湖北的一個什麼地方的……可又都說不太像。最後,這些木匠們圍到一起專門討論這個問題,得出一個共同結論:鴨子的話早串了音了,誰也不可能再認定他的根一定是哪兒了。於是,鴨子的臉上就有了悲哀。明子就帶鴨子重新回到他們原先坐的地方,一個勁地安慰他:“總能找到你爸他們的。”鴨子的境況,把明子又帶到那種時常擾亂他的心的情緒裡。他默默地望著——馬路對麵是裝飾華麗的百貨大樓、鐘表店、珠寶店……街上不時閃過一輛又一輛鋥光瓦亮的小轎車,偶爾還會有幾輛豪華的大轎車首尾相銜極氣派地行過,那裡麵坐著的是長著各種顏色的頭發但一律滿麵紅光的外國遊客;時髦女郎挎著玲瓏小包,好看地扭動著腰肢穿越斑馬線;拎著老板箱、腰間彆著BP機的公司職員(或倒爺)在路邊等待出租車;……明子想到了小豆村,想到了三和尚和黑罐,想到了木匠們,想到了鴨子和自己。他很困惑,很迷惘。他默默地望著,而且隻能是默默地望著。他有許多事情搞不清楚,有許多問題想不明白。而且可能永遠也搞不清楚想不明白。小時候,老人們常在油燈下或月光下講天堂,他也多少次餓著肚子、蜷著身子夢見過天堂。但夢裡的天堂,比他眼前的這個世界差了遠去了。他曾以為,眼前這個世界才真正是夢。然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汽車吐出的一縷乳白的輕煙,清清楚楚地聞到了那些時髦女郎走過時留下的經久不散的讓人迷糊的香氣。他甚至能用手去觸摸這個如夢的世界。他力圖用老人們注入他腦子裡的有數的幾個概念——“福氣”、“命”、“修來的”等等——去解釋他眼前的一切。當他認為這一切有了解釋以後,他的心裡好像很安靜,很踏實。但以往的經驗告訴他,用不了多久,這糾纏人的困惑和疑問,還會來糾纏他那顆還很懵懂、很不會思想的腦袋的。“你在想什麼?”鴨子問。明子搖了搖頭:“沒有想什麼,我在看街那邊的樹枝上有一隻被風刮上去的塑料袋。”衣服油漬麻花的鴨子似乎並沒有這些思想。“我到街那邊去,那邊人多。”鴨子說著站起身來往馬路那邊走。明子忽然想起什麼,叫住鴨子,問:“你現在還是靠吃人家剩下的飯菜嗎?”鴨子很高傲地一搖頭:“不。我自己掏錢買飯菜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那你靠什麼來掙錢呢?”鴨子扭過頭去,親昵地望著竹竿上的蠟嘴兒:“靠它。”“它?”“你跟我來吧,反正沒有人會偷你的漆板。”明子覺得鴨子的話說得也太奇怪,就跟著鴨子過了馬路。鴨子選了一塊人來人往的地方站住,從後麵取下竹竿夾在腋下,捉住蠟嘴兒,摘下它腿上的銅扣兒。“你要乾嗎?”明子問。鴨子朝明子一笑,雙手一拋,將蠟嘴兒拋在空中。那鳥兒就在空中飛翔起來,並升向高空。“它飛了。”明子仰望著天空說。蠟嘴兒越飛越小,後來竟消失在天空裡。“你怎麼把它放了,你不是說要靠它掙錢嗎?”明子除了更加糊塗,還為鴨子覺得可惜。鴨子卻笑而不答。明子在想:這鴨子的腦子是否出了點毛病?“你看呀。”明子再抬頭仰望天空時,隻見那隻蠟嘴兒又飛回來了。它在他們頭頂上盤旋著,越旋越低,最後落到了路邊的樹枝上。“你能把它喚下來?”鴨子搖搖頭:“你能。”“我?”“它要錢用。你在手裡抓五分錢硬幣,它就會下來。”明子將信將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五分錢硬幣,用兩隻手指捏著,舉在空中。這時,已經圍過很多人來觀看。鴨子打了一個口哨,隻見蠟嘴兒斜刺裡飛下來,直落到明子的手上,用堅硬的嘴巴啄了啄那枚五分錢,然後用嘴一拔,將它從明子手中拔出,展翅飛開,飛到了鴨子的肩上。它低下腦袋,一張嘴巴,那枚五分錢便又穩又準地落在了鴨子敞開的上衣口袋裡。作為獎賞,鴨子從褲兜裡掏出一粒穀子放到蠟嘴兒的嘴邊。蠟嘴兒用嘴叼住,磨動了幾下,將穀殼吐了出來。明子感到十分驚奇。這時,隻見許多圍觀的人舉起了硬幣。於是蠟嘴兒忙碌開了,就在硬幣與鴨子的口袋之間飛來飛去,叼——鬆口,叼——鬆口……鴨子的口袋裡不時發出硬幣跌落在硬幣上的清脆的金屬聲。有一陣,那些舉著硬幣的胳膊竟像森林一樣豎在空中。鴨子的口袋已經鼓囊囊的,沉甸甸的。但,那些喜愛獵奇的人們,還爭先恐後地在口袋裡搜尋硬幣。那場麵好熱鬨:沒有硬幣的,在用紙幣向人們兌換硬幣;一對情侶中姑娘在向小夥子求著:“給我一枚嘛,給我一枚嘛!”……打遠處走來一個警察。鴨子召回小鳥,重新套上銅扣,向明子使了個眼色,掉頭進了一條小巷裡。“你要錢嗎?”鴨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硬幣來。明子搖搖頭。“缺錢花,對我說。”明子還是搖搖頭。“這鳥是一個老頭兒送我的。那天,我餓得走不動了,坐在一個巷口翻白眼,那老頭過來了,問我為什麼坐著不動。我就把一切告訴了他。他歎了一口氣,就走開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從他背後取下這支竹竿和這隻鳥,對我說:‘讓它來養活你幾天吧。’於是,他把這一招教給了我。”“那鳥隻認老頭兒,會認你嗎?”“我也這麼想。但老頭告訴我,那鳥不認人,隻認這根竹竿。這竹竿上有記號。老頭臨走時說:‘這可不是長久之計。你過了這難關,可要用自己的雙手刨食吃。這鳥雖然會乾這行當,可你大爺隻是讓它叼我自己的錢,你大爺隻不過圖個開心。’我問他,怎麼才能把鳥還給他。他說:‘不了。這鳥被我困著好幾年了。你混上飯了,就撅了竹竿兒,讓它遠走高飛吧。’”“你沒聽那老頭的話。”明子說。鴨子說:“我才不會聽呢。那老頭,真傻。”明子說:“自己賣力氣掙的錢,才乾淨。”“誰說的?”“不用彆人說。”“我不管。”明子忽然少了與鴨子說話的興趣,回到了馬路這邊,依然老老實實地等他的活。中午時,鴨子又來了。明子朝他點點頭。鴨子打開一隻紙包,露出兩根奇大的炸雞腿:“給你一根。”明子瞥了一眼,隻見那雞腿被油炸得黃亮亮的,十分好看。但他咽了咽唾沫,從懷裡掏出一隻又冷又硬的饃來,一邊啃,一邊朝大街那邊毫無意圖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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