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竊不如說”(1 / 1)

看來,不但葷話和風話是性的閒話,且是關於婚姻的閒話,實際上也有不少是圍繞著性這個話題的。似乎可以這麼說,閒話,也是一種性宣泄的方式。或者說,也是中國人處理男女關係問題的一種方式。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把“閒話”,也列入本書討論的範圍之中。那麼,中國人為什麼那麼愛說閒話,尤其是愛說關於男女關係的閒話呢?在我看來,這裡可能有兩方麵的原因。首先,如前所述,性不僅是一種“讓人去做的事情”,而且也是一種“讓人來說的東西”。外國人說,中國人也說;做的人說,不做的人也說;做過的人說,沒做過的人也說;想做又做不成的人說,想做又做得成的人也說;甚至剛剛做過而且已然得到了滿足的人,也會說,而且可能比做不成的人說得還多,還厲害。這就不能把“說”歸結為性壓抑的宣泄,而隻能歸結為“性原本就是一種必須轉換為話語的東西”。事實上,性一直就是一個“做”與“說”的交替過程;做了說,說了做;越說越想做,越做越想說。所以,世界各民族,差不多都既有性行為(做),也有性藝術、性文學、性科學和性教育(說)。如果說性科學和性教育主要是為了“做”,那麼,性文學和性藝術,則應該說主要是為了“說”。許多性文學和性藝術作品,根本就沒有科學研究和道德教育的內容,或者隻是把它們作為幌子,真正的目的,其實還是為了“說”。似乎隻有把它說出來,心裡才不會“憋得慌”。至於說出來以後社會效益如何,則全看說的人自身修養了。修養高的,也許會產生高雅的藝術作品;修養差的,便隻不過是“下流話”。但雅也好,俗也好,在“必須說”這一點上,並無二致。然而,性這個話題在中國,又恰恰是不可說的。“中媾之言,不可逆也,言之羞也。”性畢竟是一件必須隱秘的事,豈能堂而皇之地公開討論?更何況,“萬惡淫為首,”如果不是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迫不得已”,原本是連性本身,也最好予以禁止和消滅的,又豈容大說特說?說,決不僅僅隻是“說說而已”。“言為心聲”,想說就想做。倘若不想,說它做什麼呢?所以,有穢言,則必有淫心。可見,即便為了杜絕淫心,也必須禁止談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性又不可說。其次,性不僅不可說,而且也不可隨便做。前已說過,隻有夫妻關係,才是“正當”的男女關係。但即便是夫妻,過多的性關係也是“淫”。淫這個詞,本義就是“過分”和“失度”。過分和失度當然是不好的。補藥補品吃多了尚且會生病,況乎性事?自然以節製為好。但可惜,這個“度”,又幾乎從來沒有一個科學的量化標準。因為要製定科學的量化標準,首先就得進行實驗和研究,也就是要做要說。不能做和說,則科學標準也無由製定。結果,一來二去,過分不過分,便都成了“淫”。於是,性不僅不可說,而且也幾乎不可做。不可做又不能不做,便難免“亂做”;不可說又不可不說,則難免“亂說”。前者是造成了通奸、亂倫、嫖妓、性錯亂和性犯罪,後者是產生了黃色淫穢讀物和低級下流葷話。這兩件事,都是會對社會造成危害的。相比較而言,一般性地說閒話,倒不失為一種可以容忍的宣泄方式。因為閒話之不同於彆的什麼話,正在於一個“閒”字。閒這個字,有“空閒”義,也有“空白”義。比如“閒職”其實就是沒有職務,“閒差”就是沒有差事,則“閒話”也就等於沒說,是“白說”。等於沒說,就沒有不良後果(其實是有,姑不論);但實際上是說了,就可以達到宣泄目的。“白說”無妨,自然“不說白不說”,所以大家都愛說閒話。事實上,閒話也很難被禁止。其原因,就在於它原本不過是“閒”話。閒這個字,又有“非正式”之意。中國人說話辦事,曆來講究規格、格式。這些規格和格式,包括官民、朝野、內外之彆等,無非是“正式”和“非正式”。正式的話是“官話”,非正式的話則是“閒話”。閒話既然非正式,自然也無妨“出格”。男女關係這事既然本身便未免出格,難登大雅之堂,成不了官話,也就隻能變成閒話。閒話既然不是官話,自然也就不存在禁不禁的問題。更何況,男女關係是一個現實問題,原本就回避不了。所謂禁言,也無非隻是打入地下。打入地下不等於消滅,避而不談不等於消亡,正所謂“紙裡包不住火”。既然紙包不住火,那就不如用這張紙,去做一隻燈籠。既多少能看見一點火,又看不真切,還不會燒著手,豈不十分合適?中國的性閒話,有時便有點像燈籠。總之,一方麵,性必須說又不可亂說,另方麵,性必須做又不可亂做。不可做,就隻好說;不能正式說,就隻好不正式地說。一路“砍價”下來,最後的成交就是閒話。但,中國人的愛說閒話,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前麵屢次說到的一個問題:中國傳統社會的婚姻,是“無愛之婚”和“無性之戀”。婚姻中沒有愛,就隻好到婚外去求愛;生活中沒有性,就隻好言談中去說性。因此,才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竊”,也才有田間隴上、街頭巷尾的“閒話”。更何況,“竊不如說”。所謂“竊不如說”,也就是“偷情”不如“閒談”。首先,偷情要有對象,這個對象不好找;其次,偷情要有膽量,這個膽量很難有;第三,偷情要有地方,這個地方不易尋;第四,偷情要有金錢,而多數人大約掏不起。正所謂“有賊心無賊膽,有賊膽無賊地,有賊地無賊錢”,如此算下來,豈非“可望而不可有”?說閒話就便當多了。對象不用尋找,場地不用選擇,腰包再癟也沒關係,一張嘴皮就是本錢。更何況,偷情是要擔風險的:社會不容,家庭不許,輿論要譴責,有關部門要追究。一旦事不慎密,被人捉奸,光是那份丟人現眼,便足可毀掉自己的一生,這實在太不值了。說閒話卻沒有風險。首先,閒話是人人愛說,個個愛講的。既然是一種“公眾行為”,也就“合理合法”。即便講錯了,也“法不治眾”。其次,閒話說得再過分,也隻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做。“君子動口不動手”,既然並未動手,便仍是“君子”;反正古人有訓,“論跡不論心”,並不怕道德譴責。第三,閒話原本不過是閒話。說的人不當回事,聽的人也不當回事。如果誰把閒話當回事,那就是“神經病”。如果不是“神經病”,則可能是“假正經”。道理很簡單:我們都不當回事,為什麼你偏偏當回事呢?我們都沒聽出什麼來,為什麼偏偏你聽出來了呢?“言者無心,聞者有意”,看來還是你自己心裡“有鬼”。有鬼才“見鬼”。你既然“見鬼”了,則隻能證明你“有鬼”。那麼,有誰願意承認自己“有鬼”呢?沒有,所以,也就不會有人出來製止彆人說閒話。如果有誰出來製止,即便不被目為“有鬼”,至少也會被認為是“多管閒事”,讓人討厭,弄得自己沒人緣。說閒話既沒人管,自然“不說白不說”。更何況,不說閒話,風險更大。因為中國人一貫認為,“咬人的狗不叫。”你既然不“說”,那就肯定會“做”。不說的原因,無非是做得太多,竟然懶得說了。否則,為什麼不“與民同樂”呢?閒談不僅比偷情更少風險,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也比偷情更多快感。首先,偷情總是局限於某一特定的對象,閒話卻並無限製。上至公主皇妃,下至村姑野妞,甚至狐鬼蛇怪、玉女神娥,都可以當作“準情人”,或愛慕,或意淫。其次,偷情訴諸行為,閒話卻討諸想象。行為帶來的快感是實在的,也是有限的;想象帶來的快感是虛幻的,卻又是無限的。它甚至可以創造行為所不可能得到的快感,至少也能避免與實在快感共生的實在煩惱。第三,偷情總有顧忌,往往很難儘興,閒話則百無忌諱,自然不妨放肆。性,無論是做,還是說,總以“放肆”為樂。人的性生活所以大多要在晚上或在密室中進行,就因為隻有在那種條件下,才可以不顧廉恥而為所欲為。偷情既然是“偷”,便總難免在心理上有陰影、有障礙。可以毫無顧忌而大偷特偷者,大約真的隻有那些“少廉鮮恥”之輩了。對於大多數尚有羞恥心又有偷香意的人而言,還是“竊不如說”。但更重要的,也許還在於隻有閒話,才使性變成了一種可以分享的快感。性不是兩個人私下裡快活的事嗎?為什麼要分享呢?道理也很簡單,就因為它是“隱私”,也因為它是“禁忌”。我們知道,禁忌往往是“誘惑”的同義語。一種東西,如果不構成對人的誘惑,也就不會成為禁忌。同樣,許多東西,如果不是因為成了禁忌,也許就不一定會對人成為誘惑。比如一堆一文不值的破爛,如果被特地鎖進了保險櫃裡,說不定就會有竊賊來探個究竟;而價值連城的珠寶如果隨隨便便地放在一個極不起眼的木盒中,說不定便反倒無人問津。性原本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但自從它變成禁忌以後,便無端地產生了神秘感,成了人人都想打探一下的事情了。從這一點看,性禁忌的設計者,實在是大大地失算。更何況,性不僅是禁忌,而且是隱私。隱私這個東西,也有兩麵性,即一方麵必須是被遮蔽的東西,另方麵又必須是被公開、被暴露的東西。不遮蔽固然不成其為隱私。不公開、不暴露同樣也不成其為隱私,因為如不公開暴露,人們就根本不知其存在,當然也就無從知道它是“被遮蔽者”。但是,一個東西,一旦成了“被遮蔽者”,差不多也就同時成了“必須公開和暴露者”。這和禁忌同時成為誘惑,是一個道理。閒話,便正是性的“解禁”和“解蔽”。閒話使性成為可以公開談論的東西,這就是“解禁”;閒話使性成為人人得以知曉的東西,這就是“解蔽”。但是,這種禁忌的解除和隱私的暴露又並不“犯規”,因為它不過隻是“閒話”,是當不得真的東西。這可真是“妙不可言”!犯禁而不犯規,被惑而不被毒,被壓抑的心理能量可以得到釋放,社會秩序卻不會因此而遭到破壞,豈非大家方便?可以說,閒話,正是社會為被禁忌和被遮蔽的性所開的一個“小口子”。正是通過這個小口子的調解作用,保證了被規範了的性行為不至於因過分的壓抑而失衡和出軌。也許這正是中國傳統社會儘管極為重視對兩性關係進行嚴格管理,但對民間四處流傳的葷話、葷故事等等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因為它們“無傷大雅”,其實還“大有好處”。對於個人而言,它是“輕度宣泄”;對於社會而言,它是“總體平衡”。我們知道,自從進入文明時代以後,性就基本上成了一種在保守秘密的原則下由個人獨享的權力。這種獨享製度固然為文明所必須,但也並非就沒有弊端。無由獨享者固然心理不平衡,即便是獨享者,也未嘗沒有把它說出來讓人分享的念頭,就像一個曆險者總是希望向彆人講述自己非凡經曆一樣。性既然被規定為保守秘密原則下的個人獨享,那麼,如果不說出來,又何以從他人那裡證實自己獨享的光榮呢?因此,性又必須分享,但隻能是“虛擬”的分享。閒話正好起到了這樣一種作用。它在不違背社會對性行為的管理原則的前提下,使“個人隱私”變成了“公開秘密”,使“獨享權力”變成了“公眾權力”,也就使“失衡”變成了“平衡”。如此看來,閒話對於社會的性管理,無妨說是“小搗亂大幫忙。”因為它不但是性的“宣泄”,同時也是性的“淡化”。試想,當一個東西或一件事情可以誰也不當一回事地在田間地頭、茶餘飯後隨隨便便地拿來說笑時,它還能有什麼重要性嗎?還能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嗎?顯然不能。因為它的重要性,早已在褻玩嘻笑中消解了,已不足以造成危害了。至少可以這麼說:性既然是要宣泄的,犯規和亂來的事總是難免要發生的;那麼,與其讓少數人去“偷”,不如讓多數人去“說”。所謂“竊不如說”,也可做如是解。那麼,閒話這東西,豈非很好?不,不好,很不好。實在地講,中國人愛講閒話,其實並不太文明,說它不文明,倒並不在於涉及到性,也不在於其中有多少葷話和臟話,而在於文明的人根本不該愛說閒話。閒話當然並不是不可以說的。每個人,都不可能一輩子整天價隻打官腔,或隻說正事,總難免要說些閒話。但是,“說”和“愛說”,卻不是量的差異,而是質的不同。把說閒話當作樂趣,陶醉於倒閒話、嚼舌頭,議論東家長西家短,倒騰陳芝麻爛穀子,抖露彆人的隱私,調侃他人的私情,說得輕一點,是不夠文明,說得重一點,則是心理變態。這一點,隻要考察一下自己身邊就不難得到證明,——那些最喜歡說彆人的閒話,尤其是喜歡說關於他人私生活閒話者,大多都是些陰陽怪氣,有些姨娘心理和太監心理。這無疑是一個需要另外專門討論的問題,這裡已無法展開了。要說的隻有一點,即社會的文明程度與國民心理健康的程度成正比,而心理的健康無疑包括性心理的健康。當社會生活中兩性關係相對比較正常,男人和女人的性心理也相對比較健康時,社會就比較文明,閒話也就比較少。反之,社會就比較不文明,閒話也就比較多。關於這一點為,隻要比較一下先秦、魏晉、盛唐和明清,就不難得出結論。甚至更簡單一點,隻要拿《詩經》中涉及兩性關係的篇章和明清兩代的淫詞豔曲(包括某些“文學作品”)作個比較,其品位的高下,便一目了然。而明清兩代恰恰是性管理最嚴格、性禁錮最嚴重、貞節觀被強調到極致的時代。性關係的不正常和性心理的不健康,當然不能歸結為人們的愛說閒話。說到底,這是社會製度的不健全所使然。但閒話卻無妨看作一個晴雨表。事實上,當一男一女兩個人不過在一起隨便說說話,或者關係較為密切,其他人便要大驚小怪,說起閒話來時,這個社會的文明和健全,也就值得懷疑了。社會製度的變更無疑需要革命,但國民性的改造則是更加任重道遠。因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堅冰的解凍,自然也需假以時日,更需要全體國人一齊來努力。因此,為了讓我們的社會更加健全,更加文明,就必須極大地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素質。顯然,這就不但要檢討過去,更要展望未來。當然,也必須首先對諸如愛情、婚姻、家庭,以及男性、女性、人性等一係列重大理論問題,作一個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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