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妾之地位(1 / 1)

妾的地位,為什麼會這樣低呢?最根本的原因,如前所述,就在於她“來路不明”,不是“明媒正娶”。妾之“來路”,有從嫁、私奔、購買、收房、贈送、轉讓、賞賜、搶奪、變賣、官配等好多種,而根據這些“來路”,妾與妾之間的地位便也不相同。地位最高的妾是“媵(ying)”。“媵”是贈送的意思。先秦時,諸侯娶他國女子(當然多半是公主)時,女方國君都要贈送幾個女子作陪嫁,與女方國君同姓的其他國家也要有所贈送,頗有些像現在許多商號的“買一贈二”,買一套高檔西服,贈送一條領帶或一件襯衫一樣。襯衫領帶和西服當然不等價,所以媵的地位也比妻低,隻能算是妾。據說有一次,秦伯嫁女於晉侯,因為從嫁之媵衣著華麗,結果“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這件事,曾被韓非子當做笑話講,可見妻與媵地位並不相等。不過,先秦時陪嫁的媵,往往也不是一般女子。她們或者是主嫁者的妹妹,或者是主嫁者的侄女,說起來也是貴族。依禮,媵者必須與主嫁者同姓。否則就是非禮。很顯然,這是原始社會的族外婚向對偶婚演變中的一種過渡形式,即恩格斯所說的,“與長姊結婚的男性有權把她的達到一定年齡的妹妹也娶為妻”。大約也就是民歌中所唱:“帶著你的嫁妝,領著你的妹妹,趕著馬車來”吧?媵既為妻之妹、夫之小姨,地位當然並不很低。《屍子》推測堯嫁娥皇、女英二女於舜,乃是媵製,謂“妻之以皇,媵之以英”,其說應大體可信,而娥皇女英,地位也大體相當。至少,媵之地位,遠高於一般的妾。依唐律,“妾犯媵者,加凡人一等”,可見媵是地位比較尊貴的妾。之所以尊貴,就在於媵與妻出於同宗,甚至同父同母,也是“合二姓之好”的橋梁。但是,媵又畢竟是“陪嫁”而非“主嫁”,是“副”而非“正”,所以,說到底,也仍是妾。媵既為妾中地位之最高者,則後世的妾,便都努力想把自己說成是媵,或者希望彆人視己為媵。“姨娘”、“姨太太”這類稱呼,大約便由此而來。因為上古的媵,確實多半是夫的小姨,當然也就該稱之為“姨太太”了。此外,妻如對妾寬容,也可以稱妾為“妹妹”,這也有抬妾為媵的味道,不完全是“哥們”、“姐們”的意思。秦以後,“天下一統”,沒有諸侯國了,主要用於諸侯國之間的通婚的媵製,也就逐漸消亡。不過消亡歸消亡,遺風總還是有的。比如,妻死以後,與妻妹續弦的風俗就是。不過續弦者是妻,而不是妾。另外,陪嫁的風俗也有,但陪嫁的女子,多半是奴婢丫環,是婢,而不是媵。總之,媵這種製度,主要實現於先秦,且主要見於周製。先秦以後,地位最高的妾,是所謂“二房”。嚴格說來,所謂“二房”,即是在已有正妻之後,又“正式”娶來的妾。這裡說的“正式”,也就是要符合納妾的規定和手續。曆代封建王朝,對於納妾者的資格和妾的數目,都有一定之規,比方說“士一妻一妾”。當然,後世多有不執行者,變相納妾,不計其數。但認真說來,士人之妾,也隻能有一個,就叫“二房”。當然,即便隻納一妾,也要有正當理由,比方說“正妻無出”,夫家有“斷子絕孫”之虞等。此外,也要經過父母批準(甚或指定)、妻同意等程序,並舉行相應的儀式。這樣娶來的妾,已多少有“正式婚姻”的意味,因此其地位在妻之下,而在諸妾之上,故稱之為“二房”,意味在妻妾中排名第二,是“第二把手”的意思。不過,有的“二房”,則又係由夫的情人轉化而來,即夫於父指定的妻以外,又私娶女人,甚至在正式娶妻以前,已私娶女人。依禮,“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該女既屬“私奔”,當然也就隻能作妾。比如《紅樓夢》中賈璉之妾尤二姐即是。賈璉先是娶尤二姐為“外室“,即在外麵找間宅子養著。雖然也坐了轎子(但卻是“素轎”,不是“花轎”)拜了天地,但畢竟父母不知,媒妁不證,也未經正妻批準,所以並不合法,隻能叫“私娶”,實則是“偷情”。結果尤二姐這個妾,連“二房”的身份都來路不明,在榮國府中,一點地位都沒有,連丫頭仆婦們,都看她不起,甚至當麵對她說:“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看來,尤二姐的“失足”,全在於“先奸後娶”四個字。所以即便後來死了,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待遇。賈母吩咐:“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埂上埋了完事。”“二房一場”,亦不過如此,妾的地位,可想而知。“正式”的妾(二房)雖然隻能有一個,但“非正式”的妾,數量就難講了。最常見的“非正式”妾,就是“由婢而妾”者。婢是一種女性家奴,地位極為卑下,所以往往隻能充任“非正式”的妾。前已說過,正式的納妾,是要經過一點手續的,而且,其所娶,也多為“良家婦女”,隻不過一般家境較為貧寒罷了。比如尤二姐,就是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的妹妹。尤家是賈家的親家,當然也是“良善人家”。隻不過,一則尤父已死,家道中落,尤母又是繼母,沒有多少說話的資格;二則尤二姐是尤母改嫁時帶過來的“拖油瓶”,並非尤家血脈,當然地位也更低,這才甘願去作妾。但好歹,總是親家府上的人。如果不是背了個“先奸後娶”的名聲,又有鳳姐使壞,則她在賈府的日子,倒也壞不到哪裡去。婢就不一樣了。婢有兩種,一種是“家生”的,一種是“外來”的。所謂“家生”的,就是奴才的女兒,自然仍作奴才;所謂“外來”的,也就是買來的,其中有終身買斷的,也有短期服役的,也有隨女陪嫁的。但無論哪種,地位都低。所以,納婢為妾,竟不要什麼手續,有時不過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但即便這樣的妾,地位也有高低。較高的一種是父母賞賜的。其所以地位較高,乃因為多少有“父母之命”的意味在內。所以,賈郝要向賈母討她身邊的貼身丫頭鴛鴦作妾,那邢夫人便勸鴛鴦說:“你比不得外頭新買了來的,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做姨娘,又體麵,又尊貴”,“過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從這些話看,父母指配的婢,在妾中地位也算較高的。她可以得一個“姨娘”的封號,算是半個主子。如果“生個一男半女”,還有可能與妻“並肩”。當然,這裡很明顯地有邢夫人的誘惑。因為趙姨娘(也是由婢而妾者)也當真生了“一男半女”(一個賈環,一個探春),又何曾與王夫人“並肩”過,誰又真把她當“主子奶奶”?不過,由父母指配的婢,在妾中地位不算很低,倒也是實情。比如賈璉的妾秋桐,原是賈璉之父房中的丫環。論地位,不但在鳳姐之下,也在尤二姐之下。然而那秋桐,“自以為係賈赦所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更是容不得“那先奸後娶、沒人抬舉”的尤二姐。而且,她向邢夫人告了刁狀後,邢夫人還為她說話,罵賈璉說:“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麼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來的(指尤二姐)攆他,連老子都沒了!”可見,這一類妾,因其頗有“來頭”,也就有些威風。由婢而妾者中地位較低的,叫“通房丫頭”,又叫“屋裡人”。既名“丫頭”,可見尚未脫離奴婢地位而升格為主子奶奶;而所謂“通房”,實則就是“同居”。因為依禮,主子爺的房,原不該與丫頭之房相通的。如今既然連房都通了,還有什麼事乾不出來?因此所謂“通房”,無非就是“同房”甚或“通奸”罷了。從本質上講,乃是主子對奴婢的一種強行霸占。不過,即便這種霸占或通奸,也有“正式”與“非正式”兩種。比如賈璉的“屋裡人”平兒,薛蟠的“屋裡人”香菱,便都是“正式”的通房丫頭,都是“開過臉”,多少辦了點手續的。這個手續,就叫“收房”,即“收在房中”的意思。婢女一經主子收房,就成了主子的專利品,其他人不得染指,也不再許配人家。如果這屋裡人“運氣”好,能生個“一男半女”,也可以升格為姨娘,分一間房單住。可見,要當“通房丫頭”,也要有一定的手續,例如“開臉”什麼的。如果無此手續,就不算。比方說襲人,雖然與寶玉有過性關係,按薛姨媽的說法,也應該“算個屋裡人”,但可惜,“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換言之,畢竟“妾身未分明”。因此,到寶玉出家時,襲人的去向歸宿,便成了一個大問題。儘管我們很不喜歡襲人這個人,但她落到這樣一個不明不白、不倫不類的下場,卻還是令人同情。有可能變成“通房丫頭”的婢女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夫主原來使喚的丫環,另一種是隨正妻陪嫁來的丫環。她們因為和主子關係特彆密切,主子的飲食起居,一應生活瑣事,都由她們料理,往往也就不太拘於形跡,也容易引起男主人的“邪念”甚或“愛情”。往往是還沒有辦什麼手續,稀裡糊塗、輕而易舉地就發生了性關係(如寶玉與襲人)。生米煮成熟飯後,再來“開臉”,而女主人往往也比較能容忍。容忍的原因,一則因為畢竟多少有些“主仆情份”,二則也知道她們“翻不起大浪”,三則畢竟是自己的奴才,知根知底,怎麼也比外麵買來的“婊子”或“騷貨”好。所以,不少主母,也鼓勵夫君收自己房裡的丫頭。丫頭即便收了房,也是丫頭,斷然擺不起譜的。不過,在丫頭當中,也算是最有“臉麵”的了。何況,她們畢竟是男女主人身邊的人,要遞個小話,或使個絆子,都很容易。某些小事,甚至還能做主。所以,其他仆人,往往還會來討好她們。比如賈璉的通房丫頭平兒的麵子就夠大的。她在“議事廳”外等著給薛寶釵傳飯,那些仆婦們便又是遞坐墊,又是端茶,極儘巴結之能事。之所以如此,除平兒人緣好外,手上多少有些權力和方便,也是原因之一。如果說“通房丫頭”的身份是界乎妾與婢之間,那麼,“姬”則界乎婢與妓之間。“姬”的本意是美女,而與妾合稱“姬妾”的姬,則主要是指姬侍、家妓、家養的戲子等。她們多半是買來的,也有贈送的和搶來的,沒有人身自由,地位也極低,這一點與婢相類。但婢的任務,主要是從事家務勞動,伺候主人的衣食住行;而姬的任務則主要是娛樂耳目,歌舞升平,滿足主子的精神需要,這是她們與婢的不同之處。所以,她們的生活往往比婢要優裕,既不必從事繁重的家務勞動,也可以東遊遊,西逛逛。個彆“高級”的寵姬,還可能配上一些丫頭以供驅使。但是,不論姬們的衣著如何華麗,日子如何悠閒,她們終歸是主人的玩物。主人“寵”她,正是為了讓她好玩;主人“培養”她,也隻是為了讓她更好玩。所以,說到底,她們仍然是很卑賤的。比如《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寫趙姨娘和戲子芳官等人慪氣,探春便教訓她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隻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罰。”這席話,很能代表“主子們”對姬的看法。姬們既然不過隻是“玩意兒”,那麼,男主人要帶她們到床上去玩,大約也隻有從命的。但姬與妾的不同之處,在於妾隻能有男主人一個性對象,而姬卻可以陪侍客人。比如白居易在裴侍中府裡夜宴,就有“九燭台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歡娛”的詩句。這就大不同於妾而近於妓了。妾無論是納還是買,都是男主人的專有物。比如,唐人柳公綽納妾,同僚想見見這個女子,柳就說:“士有一妻一妾,以主中饋,備灑掃。公綽買妾,非妓也。”姬則不然,不但可以出麵待客,侍酒陪宿,還可以被主人拿來送人,甚至可以用來換馬或做賭注,所謂“一擲賭卻如花妾”,這裡說的妾便是姬。總之,無論是身份高於婢的妾,還是性質近於妓的姬,被統稱為“姬妾”的這些女子,在總體上說,都是被汙辱的和被玩弄的。她們在身份上低人一等,人格上沒有尊嚴,有的甚至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如前所述石崇令姬侑酒,客不飲酒便殺姬一例即是)。應該說,姬妾是封建宗法製度和階級壓迫剝削的犧牲品。然而,恰恰是這些地位低下的姬妾,在許多時候,卻又會比地位較高的妻,更有可能獲得夫的疼愛。在中國傳統的兩性關係中,情愛往往表現與夫與妾之間,而不是表現與夫與妻之間,這就是古人常說的“妻不如妾”。在中國曆史上,風流皇帝與寵愛妃子的愛情故事,可謂層出不窮(如唐明皇與楊貴妃),而夫妻之間的愛情反倒罕見。那麼,這又是為什麼呢?這就要從妻與妾的不同家庭角色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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