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李逵一類的江湖好漢幾乎無一例外地嫉色如仇或嫉性如仇外,忠臣孝子一類的“正派人物”,也差不多一樣地“不好色”或“無性欲”,甚至“無愛情”。比如諸葛亮就沒有什麼愛情故事,關羽、張飛也沒有,甚至連瀟灑英俊的趙雲也沒有。趙雲和周瑜一樣,都是少年英俊將軍。但趙雲既然是真英雄,身邊就不能有一個小喬。結果周瑜短命,趙雲善終。至於劉備,雖然討好幾回老婆,但那是為了“漢祚延綿”,是“政治任務”,何況劉備本人也並不把老婆當回事,還說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之類的混帳話,所以仍然可以算作是英雄。這類“忠臣孝子”或“亂世英雄”,便是本書要說的第三類男人。他們當中相當多一部分,無妨稱之為“無骨的男人”。如果說第一類形象在舞台上多半是“奶油小生”,第二類形象在舞台上多半是“花臉淨角”,那麼,這第三類形象在舞台上便多半是“須生老生”。這類人臉不白,皮不嫩,說話沒有奶味,有的聲如宏鐘,底氣頗足,有的還會弄幾下槍棒,比如劉備就曾在戰場上和關羽、張飛一起戰過呂布,宋江也在孔太公莊上教過徒弟,照理說應該像個男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從事的,也都是“男人的事業”:或者出將入相、安邦治國;或者為官為宦,立政安民;或者日耕夜讀,修身齊家;或者馳騁天下,逐鹿中原。即便玩弄權術,覬覦國寶者,要乾的,也是男斧們的勾當。說起來,這一類男性形象,原本應該是頗有“希望”,可以“看好”的。因為他們既不像“小白臉”們那樣地無用,又不至於像“黑旋風”們那樣地無情,照理說應該成為“英雄氣”不短,“兒女情”也頗長的理想人物。然而遺憾的很,這類人物的麻煩更大。因為他們大多和第二類人物一樣,相當“無性化”,而且有不少人又和第一類人物一樣,相當的“女性化”。不同之處僅在於第一類男人的女性化,是徹裡徹外的,從外貌、言行,到性格、心理,都相當的女性化;這一類男人,則隻是內心世界女性化,不認真分析,還看不出來。這類人物女性化的證據之一,便是他們大多“好哭”。在這方麵,劉備算是最典型的一個。他文韜不如孔明,武藝不如關張,唯一的本事就是會哭。“潸然淚下”、“涕淚橫流”是他的拿手好戲;“放聲大哭”、“泣不成聲”是他的慣用伎倆。他借了東吳的荊州不還,魯肅一來討,他就哭,哭得魯肅心裡酸酸的,再也開不得口。這雖然是諸葛亮的“陰謀詭計”,但此計能夠奏效,也是看準了兩點:一是劉備會哭,二是魯肅怕哭。一個有女人本事,一個是婦人心腸,都夠女人氣的。曆史上會哭的男人,當然決不止於劉備一個。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忠臣孝子,都會哭,而且都必須會哭。他們寫給皇帝的奏折、表章中,常有“臨表涕泣”或“感恩涕零”之類的話,而在朝堂之上當眾哭將出來的事,也不少見。這些人,在自己家裡,或自己的衙門、營帳裡,也許十分威嚴,相當地男性化,但一到皇上麵前,便立馬變成了女人。尤其是,如果受到了皇上的嘉獎或恩典,更是非哭不可,否則便是奸臣。事實上,這些人往往從小就被施以哭的教育,並被告知:哭,乃是一種非常正當的手段。司馬光的《家範》中就有這樣的話:“父母有過,諫而不逼,”“三諫而不聽則告泣而隨之。”什麼意思呢?就是說,父母有了過失,或者作出了錯誤的決定,就要勸諫。勸一遍不聽,勸第二遍;還不聽,就勸第三回。連勸三遍都不聽,怎麼辦呢?那就哭!這豈不是公開教唆以哭為手段麼?所以,中國的忠臣孝子或正人君子,幾乎沒有不會哭、不愛哭的。因為非哭不足以證明其忠,非哭不忠心證明其正。尤其是當父親過世,皇上駕崩之時,不但要哭,而且要哭得昏天黑地,爬不起來,叫做“苫次昏迷”。結果,慢慢地,哭,就成了他們一種習慣性的行為。與之相對應,一部中國文學史,差不多就是一部“痛哭流涕史”。從“長太息以掩涕兮”始,到前不久還風靡一時的台灣言情。眼淚都是其中常見之物。什麼“淚眼問花花不語”啦,什麼“淚珠不用羅巾挹”啦,什麼“遺民淚儘胡塵裡”啦,什麼“初聞涕淚滿衣裳”啦,不一而足。痛哭流涕者,有女人也不乏男人。最有豪氣的說法,也不過隻是“丈夫不作兒女彆,臨歧涕淚沾衣巾”。直到建國以後,由於高揚革命英雄主義精神,才總算不大哭了。但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某鄰國,其電影中的民眾,仍熱淚盈眶當作家常便飯。當然,我們並不一般地反對哭,也並不認為一個男人就哭不得。但畢竟,“男兒有淚不輕彈”。一個男人,如果動不動就“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便不免有些女人氣了。這類人物女性化的證據之二,便是他們大多“善跪”。和“哭功”一樣,“跪功”也是這類人物的基本功,從小就訓練慣了的。不但見了父母、長官、皇帝要下跪,便是見了朋友、敵人,甚至俘虜,有時也下跪。宋江就曾多次跪拜自己的俘虜,從清風由跪拜秦明始,到後來活捉了高太尉,都一律是“撲翻身子,納頭便拜”。但秦明、呼延灼、關勝等人,“本是大罡星之數,自然湊合”。宋江的跪拜,隻顯得“義氣深重”,大家沒有話說。但一百零八人聚齊以後,宋江抓住了官軍將領,也如法炮製,就說不過去。因此梁山好漢,也有私下裡殺俘的事。可見到後來,好漢們也覺得宋江動不動就“躬身下拜”,未免窩囊。當然,跪拜原本是中國人的禮節,和當今的鞠躬握手一樣,所以不能一律看作沒出息的表現。比如武鬆等人見了宋江“納頭便拜”,就隻是仰慕敬重,恭敬謙虛,並不失英雄身份。沒出息的隻有兩種。一種是跪在女人麵前,大叫“娘子饒恕小生則個”,或“娘子可憐見小生”。比方說《西廂記》中的張生,便是又跪小姐又跪紅娘,前前後後跪了好幾回。不過前已說過,這類人物,原本是女性化的,他們的膝蓋發軟,也就不足為奇。問題在於即便是西門慶這樣的惡棍,多少會幾下拳腳的,也跪女人。當潘金蓮問他“你真個要勾搭我”時,西門慶便跪下道:“隻是娘子作成小生。”結果,“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可見女人還真吃這一套。所以,中國那些怕老婆的男人,就有一個雅號,叫“床頭櫃(跪)”。另一種是為了達到自己的某種目的,跪倒在男人的麵前,並揚言對方如不答應,就決不起身。這實在本應隻是女人才使用的要挾手段,可惜往往成了中國男人的專利,不但忠臣孝子一類的人物頻頻使用,個彆情況下,江湖好漢也要用一用的,比如宋江就是。這種又哭,又跪,又趴在地上不起來的做法,與張生一類人物其實並無兩樣。不同之處僅在於:張生、許仙等人是跪在女人麵前,向著女人哭訴;劉備、宋江等人則是跪在男人麵前,向著男人哀求。跪在女人麵前,固然“掉價”,顯得“不像男人”,但跪在男人麵前,豈不“更像女人”?可惜大家好像又不覺得。事實上,中國男人的“軟骨病”,便多半是這種“哭功”和“跪功”培養出來的。試想,一個從小就會哭會跪,動不動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人,怎麼能挺起胸膛去做人?又怎麼能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失誌,不屈節,頂天立地,敢作敢為?不要說當什麼英雄好漢,便是要被稱為“成年男子”,隻怕都成問題。因為這種以跪倒塵埃、淚流滿麵、賴在地上不起來的方式,來“感動”或“要挾”對方的做法,如果要給一個最高的評價,大約也隻好叫做“撒嬌”,那麼,誰最有資格撒嬌呢?大概隻有女人和孩子吧!中國的男人既然都多少有點像女人,或者多少有點像孩子,那麼,他們當然也就可以讓自己,不必有太多的“責任心”或“責任感”。認真說來,責任心和責任感,才是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品質。西方的男人,一般說是有責任心和責任感的。他們也向女人下跪,但那和武鬆們向宋江下跪一樣,隻是為了表示敬重和崇拜,而且隻在“求愛”時。一旦獲取了芳心,便會義無反顧地承擔起保衛女人的責任,不惜為之出生入死、赴湯蹈火,謂之“騎士風度”。一般地說,傳統社會中的中國的男人可沒有這種風度。他們往往隻有“大老爺們作風”或“奶油小生德行”,甚至“流氓無賴行徑”。就拿男女二人私通這件事來說,一開始時,往往是男的主動。或吟風誦月,或擠眉弄眼,或說風話挑逗,或用重金收買,或者“跪倒塵埃”,哀求“娘子救小人一命”,總之是大獻殷勤,極儘媚態,十分下作。可是,一日“東窗事發”,要出事了,卻又嚇得龜孫子似的,一點主張也沒有,半分責任都不敢負,不是躲在床下,便是跳窗而逃,任由那女的去承受一切。這樣的例子,實在多得很。比如《紅樓夢》裡迎春的丫環司琪,與表弟潘又安隻不過是青梅竹馬,舊情難忘,在園子裡私下約會了一次,說了些海誓山盟的話,留了些傳情表意的信物,其實並未“私通”,也未“事發”,僅僅是被鴛鴦撞見了,而鴛鴦又既不曾也不會告訴彆人,便把潘又安嚇了個魂飛魄散,連招呼也不和司琪打一個,就先一個人逃得無影無蹤,害得司琪“又急又氣又傷心”。最後事發,也仍是司琪一人頂罪,一人受罰。按說這種事,正如司琪所說“縱然鬨出來,也該死在一處”的,然而那男的竟一個人先逃之夭夭了。我們固然可以體諒他的難處:一個小廝,抗不住賈府家法,不可能不害怕。但,司琪也不過是一個丫環,就抗得住賈府家法麼?潘又安倘不逃走,雖然於事無補,但至少司琪心裡要好過些。然而終於是逃走了,難怪司琪要怨道:“真正男人沒情意,先就走了。”其實,漫說是潘又安這個小廝,便是西門慶那個惡棍,在武大郎來捉奸時,第一個反應也隻是“鑽入床底下躲去”,卻讓潘金蓮去頂門。生活中甚至有這樣的事:來捉奸的不是女人的親夫,而是彆的什麼流氓或閒漢,起了歹心,要和奸夫做一筆“交易”,那奸夫多半也會同意,或默許,或自顧自逃走,任由自己情婦,去被強奸或輪奸。這就不但沒骨氣,不像男人,簡直連畜牲也不如了。所謂忠臣孝子或正人君子一流的人物,當然不會有這等下賤行為,因為他們多半不通奸,也就無奸可捉。但是,在遇到危難的時候,他們也往往同樣是既不承擔保護女人的責任,同時也完全沒有保護女人的能力。當國難或家難臨頭時,比方說,府邸、城池、國都被匪人或敵兵包圍,眼看抵擋不住時,他們的第一反應,也往往是先逼自己的妻妾和女兒自儘,甚或親手殺了她們,然後再自儘,或逃亡,或投降做俘虜。可見,中國的男人,實在是靠不住。比較靠得住的,隻是俠客或江湖好漢。但可惜,俠客和好漢們往往又不愛女人。沒法子,中國的女人,便隻好自己保護自己,自己搭救自己。不過她們的辦法,亦不過“拚命”而已。或者以自儘相威脅,或者果真一死了之,總之是隻有“死路一條”。難怪中國古代的“烈女”,會如此之多。中國古代之所以多有“烈女”、“烈婦”,仔細想來,除了那時沒有人民軍隊和人民警察,又沒有《婦女兒童保護法》外,還因為她們的男人,往往都不是“烈士”,指望不上。中國的女人不能指望男人,中國的男人卻往往要指望女人。比方說,仗打敗了,便叫女人去“和親”;國家亡了,就拿女人來“頂罪”。殷九九藏書是妲姬弄亡的,周是褒姒弄亡的,安史之亂是楊貴妃引起的,八國聯軍則是慈禧太後惹來的。總之都是女人的責任,男人一點過錯也沒有。這就不僅是對自己的愛情、婚姻和家庭不負責任,而且是對自己的民族、國家和曆史不負責任了。這種不負責任,比“始亂終棄”或“逃之夭夭”的流氓行徑,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並且還要更加沒有道理。因為一男一女偷情做愛,畢竟還是兩個人都該負責的事,而國家的政治軍事大權,可一直是掌握在男人手裡的。女人即使要破壞,要搗亂,又有多大能力呢?又有多少可能呢?正所謂“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被剝奪了參政議政權力的女人,如何能對天下興亡、國家成敗負責?即便清末的事,也不該慈禧一個人負責,因為當時腐敗無能的,是整個清政府,並不隻是哪一個人。然而整個清政府,除慈禧外,又都是男人。甚至還可以退一萬步說,即便責任是慈禧一個人的,那麼,滿朝文武,鳳子龍孫,成百上千的男人,都拗不過一個女人,不也挺窩囊的麼?更窩囊的是,中國的男人,不但往往難以負起保護女人的責任,而且有時還要把保家衛國的責任,也都一古腦兒地推給女人。什麼“穆桂英掛帥”,“佘太君掛帥”、“十二寡婦征西”,全是打男人耳光的“好戲”。不可將“楊門女將”與“木蘭從軍”相提並論,以為那都是“歌頌了中國婦女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精神”。木蘭從軍是女扮男裝。一同上陣廝殺的,仍都是男人。楊門女將給人的感覺,卻似乎是男人都死光了,非“十二寡婦征西”不可。事實上,在國難當頭、兵臨城下之際,男人不如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兩件。比如《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講到的林四娘一事便是。林四娘是恒王身邊的一個美女,恒王戰死後,“青州城內,文武百官,個個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反倒是“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的林四娘,率女兵出城,與敵決一死戰。所以寶玉的詞便憤而歎曰:“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這是問得極好、極沉痛,也極有深意的一句,可惜賈政之流並未聽懂。當然,“穆桂英掛帥”也好,“林四娘殺敵”也好,都隻是個彆的特例,但它們反映出來的文化心理,卻值得深思。這麼多年過去了,有幾個人曾像寶玉那樣作過反省,問過“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的問題呢?幾乎沒有。多數的男人,不是像賈政那樣,把這些故事當做風流韻事來品評和賞玩,便是楞往上麵亂貼“愛國主義”的標簽,以此來掩蓋文化的悲劇,這才真是令人為之扼腕的事。事實上,從原始時代起,男人和女人,對於自己家庭、氏族和民族的存亡繼絕,就有不同的分工和責任。女人的任務,主要是生兒育女,保證族類生命的延續;男人的任務,則主要是獵取食物和保衛部落,保證族類的現實存活。可見,保家衛國,從來就是男人義不容辭的責任,而女人至多隻是做一些輔助工作,決沒有“挑大梁”的道理。如果戰端一開,竟是女人主戰,男人主和,或者女人上陣,男人投降,那麼最終的結果,大約也就隻能是女人被辱,男人哭臉而已。“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彆離歌,垂淚對宮娥。”這個男人,是連哭,也隻能對著女人哭了。這樣的男人,哪裡還像男人?這就難怪中國戲曲舞台上的那些男人一個個那麼窩囊,那些女人都一個個那麼賢能,而這些“顛倒陰陽”的戲又居然能“顛倒眾生”。道理看來很簡單:那些平時充當男人保護著的女人,在這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平時受儘欺淩的女人,在這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而那些不像男人的男人,則看到了自己角色錯位的“合理性”,當然大家一起來叫好。但,這果真很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