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校畢業後,我被指定在第七軍團參謀部供職。當時的第七軍團的一部分駐紮在宛汀、臨汾一帶。我趕到那裡的時候,正好趕上了一連串陰雨綿綿的天氣。一連好幾個月沒有戰事,部隊在供給不足的情況下等待命令。我們的參謀部設在兩座山峰之間的一片低窪的山穀之中,那些用竹竿和鬆木搭成的防雨棚一座挨著一座,靜伏在樹林之中。四周散發著腐爛的樹葉的氣息。那場雨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等到雲散雨收,陽光普照,小鳥重新在枝頭鳴叫的時候,霍亂緊跟著又來了。霍亂開始在這片山穀裡蔓延的最初幾天,我結識了仲月樓。那天中午,我在營房的昏睡中被人推醒,一個軍醫模樣的人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來到了我的床前。他是一個身材乾瘦的青年,大約二十四五歲,長著一張鎯頭般怪異的臉。他用一隻蘸滿酒精的手在我的額上摸了一下,就漫不經心地向我問話:“今天拉過沒有?”“什麼?”“拉稀。”“沒有。”“昨天呢?”“也沒有。”“說實話吧,我們不會將你隔離的。”“確實沒有。”仲月樓沉默了片刻,接著又問道:“那麼,你是不是感到有什麼地方不舒服?”“我拉不出屎。”我遲疑了一下,回答他。“拉不出屎?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仲月樓滿意地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同時自言自語地說道:“拉不出屎,好,你是一個稱職的軍人。”仲月樓走後沒多久,我就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他們讓我立刻到軍團的臨時醫務站報到。作為參謀部唯一沒有拉過肚子的軍人,我被長期的陰雨弄得頹唐不堪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可是,沒過幾天,我就對醫務站的工作感到了厭煩。那些染上霍亂的人必須迅速地隔離,隔離的竹棚搭在距營地幾裡之外的一個樅樹叢裡,中間隔著兩座不高的山頭。在泥濘不堪的山道上,往返運送病號,使我筋疲力儘。那些被霍亂折磨的士兵仿佛要將肚裡的所有東西都嘔出來似的,沿途吐個不停。我戴了雙層的紗布口罩也擋不住那種刺鼻的酸臭味。這場霍亂延續到這一年的秋末才被完全控製住。部隊在下一個月就要開拔了,我卻沒有接到調回參謀部的任何指令,因此,依舊留在醫療所。仲月樓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想,在這個沉悶死寂的軍營中,他也許是唯一一個感到自由自在的人。他臉上時常掛著一種不經意的笑容,即便是當他在手術台上擺弄死人的時候也是如此。在我看來,這種笑容如果不是出於無奈的苦中作樂,至少也是一種玩世不恭。但是,它並沒有妨礙我們很快成為莫逆之交。應該說,我起先不太喜歡仲月樓這個人,我們彼此之間成為朋友是因為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在部隊開拔前的一個晚上,我和仲月樓躺在山間的攔水壩上聊天。土壩的一邊蓄滿了雨水,映現出滿天的星鬥和山上營帳中的點點燈光,另一邊,壩下的池水汩汩流淌著,發出輕微的淙淙之聲。半夜的時候,我們看見山那邊忽然騰起了一片火光,毛竹和樹木燃燒時“劈劈啪啪”的聲響不時地傳過來。過了一陣,我們就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一股股焦糊的煙味。在狼狗一聲接著一聲的吠叫聲中,我們突然停止了談話。“山那邊起火了,”我說,“也許是那些隔離棚被火燒著了。”“那是部隊在消毒。”仲月樓笑了一下。“我記得那個隔離棚裡至少有一半的士兵還活著。”“反正他們上了戰場也是死,”仲月樓說,“這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麼壞事。”我沒有話說。過了一會兒,仲月樓又問我:“你打過仗沒有?”“沒有。”“戰爭有它自己的一套,你用不著替它操心,以後你慢慢就會知道了,你要習慣於忘掉這些小事。”“那麼,什麼樣的事算是大事呢?”“攻占對方的陣地,或者自己的陣地被對方攻占,”仲月樓沉吟了片刻,又補充說,“當然還有另外一些事,比如酒……”“酒?”“你在軍營中,常常可以看到一輛輛毛驢拉著的車子,上麵裝滿了酒桶,那是給當官的喝的。有一回,炊事兵在運酒的路上,酒桶被一發炮彈擊中了,等回到營地,桶裡的酒已經漏得一滴不剩了。恰巧那天戰事失利,三十四師的一個師長當場就掏出槍來將那名炊事兵給斃了。”那天晚上,我躺在涼颼颼的帳篷裡,一夜沒有睡著。兒時治愈的失眠症又攆上我了。我想起在我們的遷徙途中,父親在月光下揭開轎簾,露出一張藍瑩瑩的臉來。那個雨夜的槍聲仿佛一直延續到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會被人忘記,”有一次仲月樓對我說,“這就好比朝牆上刷石灰,新的石灰塗上去,原先的顏色就看不出來了。”仲月樓的老家在水楊莊,緊挨著長江,算起來離開麥村也隻不過一天的路程。一年夏天,突降的暴雨衝決了江堤,他和母親、兩個妹妹在逃難的途中走散了。當時,洪水剛剛退走,到處都是裹滿泥漿的莊稼,被淹死的豬羊,以及無人認領的屍體。仲月樓隨著一群陌生的人流一直走到信陽一帶,也沒有打聽到母親的音訊,最後他決定去河北投奔他正在軍隊服役的父親。那一年,他隻有十五歲。他翻山越嶺,沿途乞討,找遍了駐紮在河北的所有營地,終於在第二年春天來到了他父親所在的部隊。一個騎兵營長告訴他,他的父親非常不幸,他在上戰場的第一天就被炮彈擊中了,一粒彈片嵌進了他的顱骨,他幾乎一聲沒吭就咽了氣。後來,仲月樓獲準在這支部隊裡留了下來。由於作戰勇敢,在攻打蓮池的戰役中立下戰功,他很快就被提升為排長、連長和副營長。但是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他起先是從一座高高的城牆上摔了下來,跌斷了兩根肋骨,接著又在一次渡河的時候,失去了睾丸。“我想,它一定是掉到了河裡。”事後,仲月樓在回憶這件事時,臉上依然殘留著一絲惋惜的神情。他身上的傷口一到陰雨天就會隱隱作痛,而且常常發炎化膿,這件意料之外的事使仲月樓不得不終身叉開兩腿走路,就像一隻鴨子那樣。由於他小時候在鄉村的一個獸醫站當過兩年學徒,又讀過幾本醫書,他奉命從戰場上撤了下來,幾經輾轉以後,來到現在第七軍團所屬的醫療所當醫生。“軍醫可比獸醫難多了。”仲月樓常常這樣對我說,“因為你除了必要的醫學常識和臨床經驗外,還得具有木匠、屠夫和裁縫的手藝。你得學會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將皮膚、肌肉與骨頭分開,用鋸子將脛骨鋸斷,用細細的麻線將裂開的皮膚縫合在一起。”仲月樓告訴我,他剛剛來到第七軍團醫療所的那會兒,就碰到了一件使人難堪的事。一天中午,他正和醫療所的幾個護士在一座密林裡吃飯,一個渾身泥土的傷兵一路嚎叫著來到了醫療所。“就像我們在鄉下常常可以看到的魔術師的表演一樣,他的手讓匕首刺穿了。匕首是從手背上紮進去的,在手心的一邊露出了四五寸長的帶著血跡的刀刃。那個士兵疼得在地上直打滾,我和幾名護士麵麵相覷,我們不知道怎樣才能將那柄匕首從他的手上取下來。我看見一個老軍醫,我原來的上司,正蹲在一棵榆樹下,一邊往嘴裡扒著飯,一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最後,等到他吃完了飯,才打著飽嗝朝這邊走過來。他吩咐我們將那個傷兵綁在一棵樹下,他自己則找來了一把鎯頭,對著刀尖的一端利索地猛敲了幾下,那柄匕首當啷一聲就掉在了地上。”仲月樓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人當然不是畜生,可是乾我們這一行的,特彆是在這個軍營裡,你有時不得不把他們當畜生一樣看待。”現在正是清晨時分。戰鬥似乎剛剛打響,我們聽得見山那邊傳來的隆隆的炮聲。我們懶洋洋地坐在醫療所敞開的門洞前,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看著對麵山頭上騰起的硝煙在空氣中慢慢散開。在這段時間裡,醫療所的四周非常寧靜,傷員要等到戰鬥快要結束的時候才會運來。門前有一排野生的栗子樹浸沐在陽光之中,樹叢中晾曬著一條條繃帶和床單,無法洗去的血跡使它們像旗幟一樣在風中飄拂著。幾個小孩嘰嘰喳喳地喧鬨著,在樹下鑽來鑽去,看上去,他們好像在追逐一群蜻蜓。仲月樓告訴我,這些小孩之中有一些是經他的手接生出來的。常常有一些人在晚上突然來到醫療所。他們當然不是來治傷的,事實上很少有軍官,特彆是高級軍官負傷,他們到醫療所來,完全是因為那些女護士。這些女護士都是在行軍的途中從村子裡抓來的。那些軍官總是急不可耐,有時,手術台上的血跡還沒有來得及洗去,他們就在上麵鋪上一層床單,然後就和護士們乾起了那種事。“由於這種事情帶來的後果,我很快地學會了接生這一行當。”仲月樓點上一鍋煙,朝樹下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瞥了一眼,接著說,“這些小孩都有一個個古怪的名字,聽了讓人忍不住直想笑,什麼師長啦,旅長啦,炮兵團長啦,這些名稱儘管是戰爭的產物,可也給那些可憐的女人的虛榮心帶來了某種安慰。”我們正說著話,一個靦腆的小女孩遲疑地朝我們走過來,她身體孱弱,皮膚叫陽光曬得黑不溜秋的,她走到那些掛滿繃帶的樹下停了下來,怯生生地打量著我們。“她的名字叫什麼?”我問道。“她的名字比較複雜一些,”仲月樓說,“有人叫她副總參謀長,有人叫她軍需處長,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什麼名字,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我看見那個小女孩將手指放在嘴裡吮吸了一下,盯著我們看了一陣,然後轉過身一溜煙地跑開了。事實上,我在仲月樓的醫療所隻待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很快我就接到了返回戰場的命令。臨走的那天,仲月樓一直將我送到了那座大山的山坳,最後我們在一塊開滿紅花的紅苕地邊上站住了。分手的時候,他跟我說,如果我們再在一起待上一年,他就可以將我的病症治好,對於我時常拉不出屎的毛病,他已經翻遍了醫療所的所有書籍,並且已經找到了一些線索。“打仗的時候留點神,”仲月樓最後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隻要沒讓子彈打中腦袋和心臟,我都會設法將你救活。”在後來的那些年月裡,在頻繁作戰的間隙,我常常能夠看到他,有時是在奔馳的馬上,有時是在兩輛相向開過的戰車裡。不過,我依舊懷念我們在一起相處的那段時光,盼望重新相聚的時刻,以便延續我們之間永不厭倦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