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徐複觀(1 / 1)

邊緣 格非 981 字 2天前

這個神秘的夜晚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個部分。在那個多雨的秋天,我日複一日地躺在棗梨北樓的臥室裡,聽著屋外的雨水在枯爛的樹葉上發出的淅淅瀝瀝的聲音,怎麼也無法入睡。窗外的世界浩瀚而不可理喻,它奧妙無窮,令人戰栗。直到現在,我依舊無法弄清,我幼年根深蒂固的恐懼究竟來源於何處。我的身上慢慢地發生了一種變化,按照郎中說法,它是水土不服和熱病的混合物,而母親則認為它是由於受到驚嚇而引起的。早在幾年之前,母親就和我分開睡了。在我生病的這段日子裡,她不得不時常到北樓來陪我。“真不該到這個該死的地方來。”熄燈以後,母親常常這樣對我說。隨後,她總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讓我獨自一人來對付眼前漫無邊際的夜晚。我記得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深夜,我偷偷地將手放在她的臉上,用指甲摩蹭她的脖子,希望她會突然醒過來……我害怕在村中看見宋癩子。我雖然平常和他幾乎素不相識,但我一旦看到他,眼前便會立即呈現出桔麓山下的墳塚邊飄浮著的一朵朵鬱悒的雲團,我看見一個術士跨在那個病弱的女人身上,隨著他的手在女人的胸前不斷擠壓,她便會發出一連串低聲的呻吟。接著,我就看見了父親的形象,他坐在一架老式紡車的邊上修理鬨鐘,不經意地抬頭衝我莞爾一笑……在那段倒黴的日子裡,我越是怕見到宋癩子,我們在村中相遇的機會越是頻繁。我對他的恐懼很快就演變成了一種仇恨。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種仇恨在以後的日子裡會越演越烈,幾乎貫穿了我整整一生。我的病一直持續到第二年春天。我常常在半夜三更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從床上爬起來,獨自一人悄悄溜出棗梨園,在寂靜的曠野上四處遊蕩。有好幾次,母親和小扣在天快亮的時候才在村外的一塊棉花地或者一簇梨樹叢中找到我。我的夢遊症終於使母親慌了神,她開始卜神問佛,四處為我求醫。最後,她不得不再一次將徐複觀先生請到了家中。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徐複觀先生了。有一年,他一連托了好幾個媒人來到棗梨園提婚,最終都被母親回絕了。據說,母親為這事也曾猶豫過,但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到後來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從那以後,徐複觀很少到棗梨園來。平常我和母親在路上遇見他,彼此也沒有什麼話說。這年四月的一天,母親托人帶信給他,請他來棗梨園喝茶。這一邀請被徐複觀誤以為是母親心回意轉的信號,為此,他興奮不已,整整一夜沒有睡著覺。後來,徐複觀診所的一個夥計告訴我,他的師傅天不亮就從床上爬了起來,穿戴整齊以後,便哼起了小調。他從來沒有見師傅這麼高興過。第二天一大早,當徐複觀穿著筆挺,拎著兩隻漆盒來到棗梨園的客廳時,我和母親都吃了一驚。母親向他說明了緣由,徐複觀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僵立在客廳裡,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徐複觀裝腔作勢地詢問了兩句我的病情,就借故走開了。在臨走之前,他囑咐母親,讓我第二天下午到他的診所去一次。這天下午,我去了徐複觀先生在運河對岸的診所。儘管我堅持要一個人去,可母親認為我一定會在過橋的時候摔到河裡,就讓小扣跟我一起去。徐複觀坐在桌邊,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他反反複複地用一團棉球擦著手指,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斜著眼白了我們一下,慢條斯理地對小扣說:“你們家主人怎麼沒來啊?”小扣說:“她身體有些不舒服。”徐複觀嘿嘿地冷笑了幾聲,不懷好意地盯著小扣看了一陣,改換了一個話題。“你知道你們家主人為什麼不肯嫁給我嗎?”小扣一時間好像慌了神,她由於不知道怎樣回答,也就沒有吱聲。“都是因為你這個白癡。”徐複觀指著我說道。我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濃烈的酒味。過了一會,徐複觀又自言自語地說:“要不然,就是嫌我的雞巴太小。”小扣滿臉通紅。我看見她背過身去,將臉朝向窗外。窗戶外陽光熾烈,一隻船在河道上緩緩行駛,船帆鼓滿了風。不一會兒,那個夥計端著一罐煮好的藥從裡屋走了進來。他滿臉疑惑地朝他的師傅看了一眼,說道,“師傅,這是什麼藥?怎麼有一股怪味?”徐複觀沒有搭理他,而是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將它喝下去。我端起藥罐喝了一口,隨即就將它放下了。“苦不苦?”小扣問。我搖了搖頭。徐複觀很不高興地咳嗽了一下,將碗缽端起來又一次遞給我:“喝,全都喝下去。”我坐著沒動。“按住他的頭,”徐複觀對小扣說。小扣猶豫了一下,最後照辦了。徐複觀吩咐夥計將我的牙齒掰開,將那罐藥一股腦兒地灌了下去。我在椅子上掙紮著,我聽見椅腿咯吱咯吱地響著,一部分藥汁從鼻孔裡竄了出來,我的一隻手緊緊地揪住小扣的褲子,將她的腿彎都抓破了。幾個月之後,我和母親在村中的磨坊邊又一次碰到了徐複觀。當時,他正在和村西的花兒,一個養蜂的女人在說話。在談笑中,花兒的臉上不時泛起一陣潮紅。我和母親來到他們跟前,母親對徐複觀先生說,自從我吃了他的那劑藥後,回來大吐了幾場,病就好了。“你給他開的是什麼藥?”母親問。徐複觀愣了一下,他看了看花兒,又看了看母親,壓低了聲音說道:“大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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