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落下。透過有柵欄的窗戶,丁小曼可以看見那處空蕩蕩的停車場。遮雨篷下坐著一個小男孩。他看上去隻有四五歲,身上背著一個洗得發黃的小書包,雙腿不時地踢著不鏽鋼的垃圾筒。他很瘦。哪怕是讓目光輕輕一碰,也能觸摸到他突出的肩胛骨。他已經在那兒坐了好一會兒了。街道對麵的山坡上,是一片開闊的玉米地。茂密的玉米幾乎將那條通往水泥廠的小路遮蓋住了。不久前,在這條小路上發生了一起離奇的凶殺案。說它離奇,倒不是因為案件本身有多麼複雜,也不是因為歹徒在殺死被害者之後的奸屍行徑令人發指;這個普通的刑事案件之所以吸引了眾多媒體的注意,疑犯的年齡是一個關鍵的因素。蜘蛛新聞網是這樣報道這個案件的:“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體態豐盈、長相俏麗的平穀鎮水泥廠女工白莉莉(十八歲)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被一個足以做她祖父的老人奸殺。八月十八日夜間,白莉莉在下夜班返回宿舍的途中,在經過一片玉米地時,身後突然躥出一道黑影,犯罪嫌疑人高德順(九十六歲)用木棒猛擊她的後腦勺,將其擊暈,然後強奸了她。白莉莉的屍體於第二天淩晨被發現。儘管她的嘴巴和下體被塞滿了泥土,但技藝精湛的偵緝隊員們還是從她的陰道中提取了毛發和精液的殘留物,從而在事發四十八小時內將罪犯一舉擒獲。據高德順事後交代,他在發泄獸欲的過程中,白莉莉曾經醒過來一次,她不斷地叫他爺爺,懇求他不要殺死自己。高德順自稱當時也曾動了“惻隱之心”,但他最終還是殘忍地掐死了她,隨後又進行了兩次奸屍。(記者李鼎新)”諾亞網的報道與蜘蛛網幾乎一字不差,但卻使用了另外一個標題:九十六歲?不可思議!!!這也是丁小曼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當《新聞周刊》主編邱懷德打電話讓她趕往發案現場采寫一篇兩萬字的新聞稿時,丁小曼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也是:怎麼可能?“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邱懷德說,“當初我第一次請你吃飯時,你說不可能,可後來呢?”丁小曼是今天淩晨到達這裡的。她沒有費什麼周折,就找到了那家水泥廠以及報道中提到的那一片玉米地。整整一個上午,她一共采訪了十六個人。每一個人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知道。他們的表情和語調也都完全一樣。不知道,然後扭身就走。最後一個人的回答稍有不同,他的答複是:知不道。丁小曼獨自一人在玉米地裡轉悠了兩個小時。四周寂然無聲,她能聽到地溝裡流淌的水聲,甚至玉米葉在陽光下卷曲的聲音。這些聲音讓她想起了自己沒有實現的抱負:上大學時母親讓她報考植物學,父親讓她報考垃圾處理,為了討好他們兩個人,她就兩個專業一起報。最後卻錄取在西班牙語專業。她來到鎮派出所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在傳達室裡,幾個民警正在邊吃飯邊聊天。丁小曼剛剛掏出記者證,說明了自己的意圖,屋裡的人就全笑了。一個高個子民警用筷子敲了敲飯盆:“嗬,又來一個!”他一下子就把窗戶給關了。總之,采訪進行得很不順利,她打算找一個旅館先住下來再說。後來,天空中就有細雨落下。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它牽動了她的全部記憶,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全都想不起來了。那個小男孩朝窗口這邊走過來了。他抬頭看雨,又看看手裡捏著的一枚硬幣,仿佛對天空的陰霾迷惑不解。丁小曼朝他勾了勾手指,像招呼一條小狗。“寶貝兒,過來。”她喊道。於是,小男孩來到了窗下。他裝出對她沒有興趣的樣子,用硬幣刮著窗戶欄上的鐵鏽。“怎麼不回家?雨下大了。”丁小曼說。小男孩不理睬她,隻是用力吸了吸鼻涕。手機的鈴聲響了。那是一條短信,是邱懷德發來的:你還沒有告訴我肚臍眼下麵那道疤是怎麼回事。“我有很多錢……”小男孩突然說了一句,帶著天真的炫耀。丁小曼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給她的上司回了一個短信:雖然你是我的領導,但我不得不說你這個人真是有點無聊。“你剛才說你有很多錢?”丁小曼問他。小男孩點點頭,他有點害羞。“拿出來給我看看。”丁小曼朝他擠了擠眼睛。小男孩猶豫了一下,把背上的小書包轉過來,從裡麵拿出了一個塑膠袋。裡麵花花綠綠果然裝滿了鈔票。“有多少?”丁小曼笑道。“多極了。”小男孩也笑了,“比一千還要多,根本數不過來。”“阿姨幫你數,怎麼樣?”丁小曼本來是隨口這麼一說,沒想到小男孩還真的把錢從窗戶外遞了進來。丁小曼將塑膠袋裡的錢一股腦地倒在桌子上,然後坐了下來,按照幣值的大小幫他理了起來。“媽媽呢?”丁小曼問道。“在抽屜裡。”他想了想答道。她聽見他在小聲地唱歌。那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一首歌。不過,他的聲音太小了,丁小曼幾乎什麼也聽不清。很快,丁小曼就幫他把那些錢數好了,一共是四十七塊二角。她從頭上取下一根橡皮筋,將那些錢用橡皮筋勒好,仍然放回到塑膠袋裡遞給他。“一共是四十七塊兩毛,加上你手裡的那枚硬幣,就是四十八塊兩毛,你記住了嗎?”“記住了。”他說。“好吧,那你現在可以回家了,把錢交給媽媽。走吧,雨下大了。”“我不能回去。”“為什麼?”“你說,什麼東西可以懸在空中?”小男孩忽然向她提出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問題。丁小曼又笑了。她有點喜歡這個小男孩了。他長長的眼睫毛上綴滿了亮晶晶的雨珠。“你是在給我猜謎語吧,讓我猜猜看——鳥,對不對?”他搖搖頭。“風箏,對不對?”他仍然在搖頭:“我是說人,人可以懸在空中不落下來嗎?”丁小曼想了想,說:“跳傘運動員大概可以。”“什麼是跳傘運動員呀?”“從飛機上跳下來,有降落傘。”丁小曼答道。隨著一聲清脆的鈴聲,邱懷德又發來了短信:案件有新進展,請立刻上網瀏覽。丁小曼隨後就打開了電腦。在等待桌麵出現的這段時間裡,那個小男孩又在唱歌了。這一次,她聽清楚了他唱的內容:“你說要聽聽我唱歌”“你說要看看我的臉”“我不能唱歌給你聽,我一唱歌就要流眼淚”“我不能讓你看我的臉,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淚”丁小曼的心就像是被針突然刺了一下。畢竟,她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聽過這麼稚拙的歌了。她又抬頭重新打量起這個孩子來。天色已暗。街道對麵的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已經亮起了霓虹燈。小男孩也注意到丁小曼正在看他,他突然不唱了。“下麵呢?你接著唱,阿姨很想聽。”“可我忘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呀?”小男孩向她攤開手。“誰教你唱這首歌?”“媽媽。”“媽媽呢?”“在抽屜裡。”還是那句話。互聯網接通了,丁小曼打開了蜘蛛網的網頁。初一看,並沒有關於凶殺案的最新報道,倒是網民參加這個案件討論的人數已經猛增到106873人。丁小曼隨即進入討論區,馬上就看到了網民所發的新帖子:“來自61.53.185.*的網友於17:03:23發表評論”“我KAO,這是真的嗎?96歲?他能硬得起來嗎?而且是三次!!!”“來自128.72.64.*的網友於17:02:34發表評論”“真羨慕這條老狗。我今年才37歲,就已經完全喪失了TMD性欲,害得我老婆像一條發情的母狗,成天嗷嗷亂叫。”“來自78.52.38.*的網友於17:10:12發表評論”“沒準那老頭一發憤,果然就寫出一部《史記》來。拜托各位,今晚阿森納對曼聯榜首大戰中央五台轉不轉播?”“網友Catch Wind261於16:52:02發表評論”“宰了他。最好把他閹了,讓他成為另一個司馬遷。”“網友6158KV3100於16:47:01發表評論”“強力建議政府不要槍斃他。應全麵跟蹤他的飲食習慣,做認真細致的調查研究,為什麼人家96歲了,還能有如此旺盛的性功能?爭取早日生產出咱們中國人自己的偉哥。”“來自117.28.413.的網友於16:33:56發表評論”“為什麼要把我的帖子刪去?我抗議!我隻不過就說了幾句真話而已。”在諾亞網上,全國著名性心理學家耿玉秀教授正和網友在線交談:“這事按常識來說,不太可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看到報道,既然警方從被害人性器官中檢測出了精液,說明性交是完成了的。醫學,尤其是解剖學研究的成果表明,海綿體充血和腦丘體和中樞神經類型……”丁小曼從網上下來,發現那個小男孩已經不在了。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車燈不時地照亮了停車場,雨點把路麵弄得像一鍋燒開的粥。服務員按鈴進來送開水,丁小曼就和她聊了起來。丁小曼一提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件事,服務員就笑了,她說,今天有一個電視台的記者也向她打聽這件事。“那是不可能的。”她說,“你們所說的那個案子就發生在我們賓館對麵的那個山坡上,出這麼大的事,我們不可能不知道,何況……”服務員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隻是抿嘴而笑。“何況什麼?”“那種事情,我說的強奸這回事,在我們鎮上,已經五六年沒有聽說了,根本用不著。到處都是妓女,你隻要花很少的一點錢,就哪兒都能找到,什麼服務都有,你都想象不出他們搞的那些鬼名堂。用不著冒那麼大的風險,除非他瘋了。”丁小曼又問她,餐廳在哪兒,服務員說了聲“二樓”,就倒退著走出去了。服務員的話多少證實了她此前的判斷:這是一則假新聞。蜘蛛網和諾亞網的新聞來源都注明是《淮陽晚報》。她從電話簿上很快就查到了這家報社的電話號碼。可對方說,他們的新聞是《星星都市報》的一位兼職記者提供的。在丁小曼的再三懇求下,對方才提供了這位記者的電話。丁小曼撥通了這位記者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台電腦:你好,這裡是省農機公司……丁小曼看著窗外的雨有點心煩意亂。她給邱懷德的手機發了一個短信:我懷疑這是一條假新聞,沒有任何進展。邱懷德不喜歡接電話,他迷上了短信,因為他覺得這樣更時尚。窗外的一個報販正在高聲叫賣當天的報紙:賣報,賣報,最新消息。鞏俐自殺。賣報,賣報,鞏俐自殺。最新消息。不一會兒她的手機就響了,邱懷德給她回了電:那你就編一個。在新聞行業中,適當的杜撰是允許的。寶貝,我想你。這麼潮,這麼長。這個短信顯然增加了她的憂慮。丁小曼一生氣乾脆就把手機給關了。丁小曼上樓去用餐的時候,心裡還在想著那個小男孩。她總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她上了電梯,可就在她轉過身來的那一刻,她看見了他。原來他並沒有離開,他蜷縮著身子趴在大堂的沙發上睡著了。他的屁股撅得很高。一個頭發花白的門衛正打算把他推醒。電梯的門很快就關上了。餐廳裡到處都是人,服務生將她帶到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點完菜以後,服務生向她躬了躬身子:“對不起,今天晚上客人比較多,菜上得比較慢,您得多等一會兒。”她對麵坐著的一位穿西裝的男士已經用完了餐,一邊剔著牙,一邊看報紙。桌上有一隻白瓷花瓶,瓶子裡插著一朵玫瑰。喧鬨的說話聲,杯盤的碰撞聲,甚至把窗外的雨聲都蓋住了。可她知道雨下得很大,窗戶玻璃上瀉水如注。她坐在那兒一陣胡思亂想。任意幾個事物之間都能找到聯係,都能給她提供豐富的聯想。比如說小男孩和那個子虛烏有的水泥廠女工;比如說跳傘運動員和張開翅膀的鳥;比如說玫瑰和雨,還有她熟悉的博爾赫斯。誰聽見雨落下來,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她呈現了一朵叫作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鮮紅的色彩。可她的玫瑰凋萎了,正在腐爛。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腦子也正在一點點地爛掉。她等了足足有四十五分鐘,可是菜還是沒有送來。坐在她對麵的那個男士已經離開了,卻將看完的報紙隨手放在了餐桌上。丁小曼拂去了兩根丟在報紙上的牙簽,拿起報紙翻了翻,頭版上的醒目標題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她:鞏俐自殺身亡(詳情請見第八版)丁小曼將報紙翻到第八版,找了半天,才在右下角很小的一塊地方讀到了這則報道:“〔本報通訊員王小強〕 諸葛鎮八裡鄉丁卯村七組農婦鞏俐為兩隻鴨子與鄰居爭吵慪氣,回到家中一時想不開,用一根麻繩將自己吊死在屋梁下……”丁小曼的嘴角撇過一絲冷笑,隨後就將報紙丟在了桌上。飯菜上來了,丁小曼吃了幾口,眼睛又朝那份報紙看了一眼。她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放下碗筷又拿起那張報紙看了起來,她的目光緊緊盯在“用一根麻繩將自己吊死在屋梁下”這一行小字上。她心頭一緊,忽然想起了剛才那個小男孩給她猜的謎語:人可以懸在空中不落下來嗎?她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又有點責怪自己的粗心。她向服務生招了招手,結完賬就朝樓下跑去。她一口氣跑到大堂裡。沙發上空空蕩蕩,小男孩已經離開了。她朝門衛走過去,向他打聽小男孩的去向。老人指了指門外。“你認識他嗎?”丁小曼問道。“怎麼不認識?”老頭一說話,嘴裡就冒出一股刺鼻的蒜味,“說起來,他爹還是我的學生呢。”“這麼說,你還是個老師?”“我退休前在高中教地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爹就在我班上,他肝不好,讀到高三就退學了,現在在鎮子上掃馬路。我差不多每天都看見他們爺兒倆。那個小男孩可懂事了,他爹掃馬路,他就跟著他爹撿廢紙。”“你這兩天看到過他爹嗎?”丁小曼問。老頭認真地想了想說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兩天都沒見他來掃馬路。你找那孩子有事嗎?”“他家住哪兒?”丁小曼急切地問道,“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他家我倒認識,不過我的腰不太好,走不動路,再說外麵還下著雨呢。”丁小曼取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遞給老人:“麻煩你帶我去一趟,我有急事要找他。”老頭看了看丁小曼遞過來的錢,嘿嘿地笑了兩聲,似乎沒有料到她給了這麼多。老人轉過身去向服務台的小姐借傘,小姐打趣道:“您老的腰不疼了嗎?”中學教師還挺幽默,他答道:“不疼,不疼,她要是給我兩百塊,我可以一口氣跑到美國。”他們倆在雨中走了差不多一小時,終於來到了一幢五層的灰磚樓前。一輛白色的麵包車亮著燈迎麵駛來,將泥水濺了她一臉。地理教師把她帶到樓房最西側的一個樓洞前就站住了。“我不上去了,把傘給我。他家住在四樓,401。我就不上去了。”說完,他從丁小曼手裡接過雨傘,自己收攏了它,轉身走了。門洞裡積了一層雨水。底樓的兩家住戶都開著門,兩家的女主人在高聲地談論著什麼。他的舌頭吐出了那麼長,怪嚇人的。在三樓她碰到三個警察正從樓上下來,他們穿著雨衣,腳上是高高的雨靴,手裡拿著長長的電筒,樓道裡聚集了不少人。孩子也不懂事,人死了這麼長時間,怎麼也不知道叫人。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消毒藥水的味道,怪怪的。401的門開著。丁小曼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東西。他正趴在床上吃著梨或蘋果,他已經吃得隻剩下核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站在床邊,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房間裡還有一個小女孩,七八歲。她正踮著腳要從五鬥櫥上拿什麼東西,中年婦女大叫一聲:“彆碰,會傳染的!”轉過身來就給了她一巴掌。與此同時,婦人也發現了門口站著的丁小曼。小男孩顯然也看見了她,他咧開嘴笑了。“你是他家什麼人?”中年婦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丁小曼想了想,說:“親戚。”婦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那就太好了。”她說她就住在對門。剛才民警吩咐她,暫時由她來照管這個小男孩。明天早上居委會會有人來處理這件事的。“他家出什麼事了?”“剛才你沒看見殯儀館來的車嗎?他爹吊死了。”婦人說,“這孩子今天一大早,也就四五點鐘吧,就來敲我的門,我從水泥廠下夜班回家,剛睡了兩個小時就被這小東西吵醒了。我開了門,問他有什麼事,小東西說:‘你快去看看我爸爸。’我心想:‘你爸爸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好看的。’說實話,我那時是太困了,就把門關上了,誰知道他爹上了吊。”那女人攤開雙手湊在燈光下仔仔細細地看:“我剛才幫他們搬屍體來著,你說會不會傳染?他是老肝炎。不過我已經用肥皂洗過手了。”“洗過手就沒事了。”丁小曼對她說。那婦人牽過女孩的手轉身就往外走。“他媽呢?”丁小曼對著她們的背影問了一句。婦人回過頭來,朝她揮了揮手:“也死了。兩個月前剛死的,肺癌。”隨後,她聽見對麵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現在屋子裡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丁小曼和小男孩。朝西的窗戶玻璃碎了一塊,風呼呼地灌進來,將牆邊的一摞舊報紙打得透濕。五鬥櫥上有一張醫院的病曆單,字跡潦草但還能辨認:肝,CA,晚期。旁邊還擱著一卷麻繩,是新的。這自然使丁小曼聯想到:孩子的父親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說不定產生了自殺的念頭,就去雜貨店買了麻繩。丁小曼挨著孩子坐在床上,摸了摸他的頭,問他餓不餓。小男孩眼睛有點迷糊了,他說他剛才吃了蘋果,不太餓,就是有點想睡覺。隨後,他忽然從床上溜到地上,搬過一張凳子來,爬上去,打開了五鬥櫥最上麵一層的那個抽屜,取出一個相框來,朝丁小曼晃了晃。“這就是我媽媽。我說過,她住在抽屜裡。”在看這幅照片的時候,丁小曼才意識到嘴裡鹹鹹的淚水。那是一張蒼白而脆弱的臉,目光中帶著疑問、哀矜和驚恐。仿佛在拍下它的那一刹那,她正巧看到了一件什麼可怕的事。丁小曼把相框放回抽屜裡。她想去打盆水來給孩子洗洗臉,但卻找不到臉盆。她隻得將孩子帶到廚房裡,湊近水龍頭,用手蘸了水替他抹臉。她看到他鼻子下麵有一塊血斑,就問他鼻子是不是破了。男孩說,他早上去敲對麵阿姨的門,阿姨一關門,就把他的鼻子撞流血了。“可流了一會兒,就不流了,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呀?”男孩道。丁小曼一直在流淚。她抱起他,替他脫了鞋,洗了腳,然後就把他抱到床上去。他那小身體軟綿綿的,一接觸到床鋪,幾乎立刻就睡著了。丁小曼坐在床邊看著他,獨自流了一會兒淚。她取出手機來,撥通了邱懷德的電話。“邱主編……我想換一個題目,另寫一篇報道。”“你的聲音怎麼不對勁,出什麼事了……喂喂……”“我這裡發生了一件事,我想把它寫出來……”丁小曼隨後就在電話裡說了這件事。“傻瓜,這事哪兒都有,每天都在發生,算不得什麼新聞。”在電話的另一端,邱懷德耐著性子聽她說完了那件事,笑了起來,“你不要感情用事。我這裡要接另一個電話,待會兒我給你打過來。”她靠在床上,等了兩個小時。腦子裡亂七八糟。邱懷德的電話還沒有打來,窗外的雨颯颯地下著。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在某個不複存在的庭院裡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帶給我一個聲音,我渴望的聲音,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丁小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直在想,第二天早上如何與這個小男孩告彆。一想到這裡,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又流下來了。半夜裡,小東西忽然醒了過來,眼睛又黑又亮。他正在撥弄著丁小曼的左手,實際上他是在看丁小曼無名指上戴著的那枚戒指。丁小曼把戒指褪下來,遞給他看。“它是什麼?”小東西問她。“它是一枚戒指。”小家夥把戒指放在眼前看了半天,忽然說:“我想起媽媽教我唱的那首歌了。”正在這時,手機的鈴聲響了,是邱懷德的,依然是一條短信:計劃改變,明天一早趕往合肥,隨後轉機飛往北京。劉曉慶出事了。小男孩呆呆地看著她:“我要唱歌了,你聽不聽?”“聽,阿姨很想聽,你唱吧!”她摸了摸他的頭。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你說要聽聽我唱歌”“你說要看看我的臉”“我不能唱歌給你聽,我一唱歌就要流眼淚”“我不能讓你看我的臉,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淚”“還是給你摘一朵野花吧”“你問我,媽媽,那是什麼名字的花”“你問我,媽媽,那是什麼顏色的花”“那是戒指花呀”“那是潔白漂亮的戒指花”“它是媽媽的淚,它是媽媽的心”“它是戒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