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秋千(1 / 1)

“在諾福克,”“七月下旬下午過去了一半”“諾福克,美國中部一座幽僻的小鎮。屬衣阿華州。盛產煙草、棉花和甘蔗……”寫到這裡,李惟翰多少有點不著邊際的感覺。事實上他對諾福克在美國確切的地理位置一無所知。管他的呢,他想,寫作就是杜撰。人們總不至於為了一首詩評而特地去美國考察一番吧。於是,他接下去寫道:諾福克的居民多為印度支那人、馬來亞人雜交的後裔。在拉丁語係中,諾福克一詞的詞根含有“幸福”之意。這是理解這首詩的關鍵所在……飛機正在下降。氣流掠過機翼,發出一連串均勻的蜂鳴音。透過機艙的窗戶,他仍然可以看到那輪漂浮在昏暗雲團之上的圓月。它隨著機身的顛簸而跳躍。他知道自己就要抵達目的地了。他熟悉這裡的幾乎每一條街道。而當城市晦暗的燈火突然從灰蒙蒙的雲層中閃現出來,躍入他的眼簾,李惟翰還是感到了一陣隱隱的刺痛。他看著遠處的那輪圓月。它曾經在他童年搖籃的扶手上投下桂樹的陰影,使小巷深處爬滿常春藤的牆壁變得一片幽藍,似乎每一扇窗戶中都暗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在他去黑龍江插隊的列車上,它一路跟隨著他,像一尾在水底遊來遊去的魚,又像是一隻啁啾不已的小鳥,在車窗外深黛色的樹林中閃閃爍爍。它曾經照亮過農場遙遠的地平線、他的簡陋而甜蜜的婚床,他一生中許許多多個寂靜的時刻。現在,它成了一塊呆板的、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織物。很快,烏雲的陰霾遮住了它。空姐朝他走了過來,讓他係上安全帶。隨著機身的陡然下沉,持續不斷的眩暈感湧上了他的額頭。他打開記事本,在上麵飛快地寫道:亨利·泰勒在這首題為《打秋千》的詩中所要表達的中心意象正是眩暈。秋千,類似於卡夫卡筆下的鐘擺,兩者都暗示了生存的不真實感……隨後,他合上了記事本,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飛機的起落架接觸地麵的一刹那。這一次,報社派他去武漢采訪水災,允許他在上海停留三天。有許多棘手的事等著他去處理。他必須去醫院與他的前妻作最後的告彆。姐姐在不久前的一封來信中告知了他這一消息。她的腹部長了一個腫瘤。醫生們替她打開腹腔,僅僅是為了有機會可以將它重新縫上。她的日子不多了,但也不至於很快。她好像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他說,希望臨終前能夠與他見上一麵。他還得去看望他讀博士時的導師。這些日子,師母每天都要給他打電話。據說是先生的神經有點不太正常。實際上,他的神經係統一直有毛病,時好時壞,它集中反映在導師眼珠的轉動上。李惟翰又想起了師母在電話中幽默的語調:老頭子眼珠子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時,他的眼珠每分鐘還能轉動十七八下;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銳減到十二三下:到了如今,你猜怎麼著?它幾乎不轉了。另外,假如他沒有記錯的話,兩天之後,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他的一個好朋友要結婚。豆豆是他的中學同學,後來又一起去了黑龍江。李惟翰喜歡朋友,也喜歡儀式,喜歡婚禮中混合著狂歡與憂傷的氛圍。當然,他真正願意做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去看看他的女兒,帶她們去公園或者兒童遊樂場。當年,他與妻子辦完離婚手續去南方時,她們還在搖床裡熟睡。她們是雙胞胎,一個叫李動,一個叫李靜。現在已經五歲了。他記不清她們的臉,隻是保留著一絲模糊的印象:李動好靜,恨不得把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部用來睡覺;李靜好動,小胳膊小腿從早到晚踢個不停。他擔心與女兒見麵時能否將她們區分開來。一想到這對雙胞胎的女兒,李惟翰的心情頓時就變得複雜起來。她們的降生涉及到深藏在他心底的一段隱秘。時間的消逝沒有幫上他什麼忙。遺忘反而使記憶更加牢固、堅實,曆曆在目。在上海逗留的這三天中,他還得抽出時間,寫完亨利·泰勒的這篇詩評。他給南方的一家雜誌社開了一個專欄,介紹當代詩歌。截稿日期快要臨近了。泰勒的這首詩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它仿佛是專門為他寫的,李惟翰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像鼓點一樣追逐著這首詩的節奏。有時,他感到自己就是亨利·泰勒,或者說他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正在通過虹橋機場的出口,走向熱浪逼人的茫茫人海;另一個安坐在諾福克小鎮幽靜的木屋中,寫下那些溫暖而傷感的文字。“她的體力吃不消”“醫院用來對付癌症的”“射線和放療藥劑”肝膽外科的病房在住院大樓的六層。李惟翰來到那裡的時候,正好趕上早餐時間。病人們手裡拿著飯盆佇立在各自病室的門口,等著餐車從走廊的另一端推過來。一位年輕的值班主任帶他來到妻子的病房門前。儘管李惟翰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妻子容貌的衰變還是讓他嚇了一跳。那是一段蠶食後纖維畢露的桑葉,一段白蟻蛀空的朽木。“真是讓人難以置信……”李惟翰自語道,眼睛不敢朝妻子那邊看。她服了鎮定藥,還在昏睡之中。她的弟弟坐在床邊看書。“這就是病魔創造的奇跡!”值班主任雙手插在寬大的衣兜裡,不時搖晃著身體。他的語調中既有無奈,也有讚歎。“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所能使用的維持生命的藥物與病魔的進攻相比,微不足道。”“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嗎?”李惟翰問道。醫生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回答這個問題的複雜程度。他說:“我們沒有告訴她。但據我們看來,她應該有所察覺。所謂的不知道,不過是假裝不知道而已,這是一種保護性的幻覺,來自於巨大的求生本能。我們(他再次強調了這兩個字)認為,事到如今,應當明確地告訴她實情。畢竟,她神誌清醒的時間屈指可數。至少她可以自己決定如何安排剩下的這點時間。這是出於對病人的尊重。當然囉,有些人就是願意不明不白地死掉,那就另當彆論了。”看到李惟翰走進來,她弟弟合上那本《四大名捕會京師》,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他告訴李惟翰,醫生們也許預料到了4床的病人昨晚要咽氣,給她服用了大劑量的安眠藥,大概是怕嚇著她。那人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天沒亮就蹬腿走了。屍體是早上拉走的,暫時還沒有新的病人補充進來。“這本書你就留著看吧,”他將溫瑞安的那本遞給他,“我走了。”他讓李惟翰至少待到下午三點,姐姐單位工會的人來了之後才能離開。她的臉上像是塗了一層蠟。灰灰的,但很亮。下巴尖利,如刀削的一般。頭頂禿了一塊,連眉毛都掉光了。她的嘴唇不安地抖動著,仿佛在夢中喃喃自語。十二年前的一天,時間也是早晨。李惟翰剛下火車,他身上的雪片還沒有完全融化掉。他輕輕地打開門,走到了她的床邊。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杉樹林,照亮了窗台上的積雪。她的臉深埋在鬆軟的枕頭裡,一隻手平放在床側,一隻上舉,像一個鳧遊在水麵上的仰泳者。那時,她的時光還是一堆色彩鮮豔的積木,怎麼拚都能拚出一個有生氣的未來,那時,新買的結婚家具上的油漆味尚未散儘,花瓶中還沒有來得及插滿芬芳馥鬱的百合,他的身上還殘留著黑龍江農場的乾草味。他就這樣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舍不得將她喚醒。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笑。無聲的,帶著驕傲,驚訝與羞怯,沒完沒了地笑。終於,她睜開了眼睛。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似的打量著他。“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她問道。“剛來。”“我弟弟呢?”“走了。”李惟翰提到了他姐姐寫給他的那封信。妻子點點頭。她說她現在連喘口氣都覺得吃力。護士小姐拎著輸液瓶朝她走過來。妻子下意識地舉起兩隻手,反複比較著,猶豫著該用哪隻手輸液。護士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針頭紮進去。另有兩個護士一邊說著什麼,一邊給4床換床單。妻子把頭側過來,問她們:“4床是不是出院了?”“出院了。”護士愣了一下,然後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說道。“要是今天沒有新的病人進來,”等護士們走了之後,妻子低聲對他說,“晚上你就睡在這裡。”李惟翰未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孩子呢?”他問道。“你姐姐把她們領走了。”他姐姐在市郊開了一家成衣店。生意不好也不壞。妻子說,他姐姐常常來醫院陪她,不過從不帶孩子們來。“我現在看上去是不是挺嚇人的?他們不讓我照鏡子,不過我從彆人的眼睛裡能看見自己。”她還提到了他的兩個師弟。他們每個周末都來看她。她指的也許是常知辛和唐金。除了豆豆之外,他們兩個人就算是他在上海最好的朋友了。“人有時隻要走錯了一步,甚至隻是稍稍猶豫一下,噩運就會抓住你緊緊不放。”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李惟翰說,“彆再想它了。”事實上他們都沒法忘掉那件事。它像一枚生了鏽的鐵釘,打在心臟的深處。在離婚之前,他們都表現出了極大的忍耐與克製,試著接受這個事實。最後還是分了手。他記得妻子從法院出來,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事情並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那它究竟是什麼樣子?李惟翰沒有多想,也不願去妄加猜測,因為他的口袋裡已經有了一張綠色的離婚證書,還有一張飛往南方的機票。這時,他突然覺得妻子的眼神有些不太對勁。她先是呆呆地看著他,仿佛在心中盤算著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接著,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噢,它又來了。臉部的肌肉隨之開始了難看的抽搐。李惟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張破碎而真實的臉,就像每一寸肌膚都在經受著崩裂、瓦解的痛苦。薄薄的毛毯下麵,她的腿高高地聳立起來,整個身軀向上隆起,猶如一隻甲殼蟲想要將仰翻的身體倒轉過來,而每一次都遭到了失敗。該死的,它又來了。她叫道。指甲在鐵床的扶手上劃出了刺耳的聲音。她試圖撕開胸前的病號服,撕開脖子的皮膚,隻是為了讓自己能喘過一口氣來。李惟翰看見回流的血液順著玻璃軟管伸伸縮縮,看見了她那隻蹬掉毛毯的纖細的小腿,襪子褪了一半的腳踝。李惟翰俯身問她,要不要請醫生來?要不要按床頭的緊急呼喚鈴?她沒有回答。醫生們早就趕來了。他們站在門邊,遠遠地看著她,臉上古怪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們也無能為力。門口還簇擁著幾個病人,伸長了腦袋朝這邊張望。他們臉色灰灰的,有憐憫,有恐懼,也有慶幸:好在不是我……李惟翰感到妻子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一個含混不清的暗示。他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讓他轉過身去。她不願意讓他看到自己最為脆弱的時刻。女人對於自己的容貌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敏感。她的眼神央求他轉過身去,不要看著她。可是她也許並不知道,病痛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揮霍掉了她的萬貫家產,她已一貧如洗。她的美麗破了產。李惟翰覺得自己掉在了一個黑得沒有儘頭的窟窿裡。意識的朦朧的光亮不多不少,正好能夠照得見他內心的冷漠。他轉過身去,看著窗外。他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字謎。謎麵是:比二多一半。謎底是死。屋外陽光熾烈。病室的空調給他帶來了錯覺,盛夏變成了春天。窗口正對著住院部的大花園。樹木新栽不久,還不足以蔽蔭。臨近中午的時候,花園裡幾乎看不到什麼人。蘑菇狀的涼亭空空蕩蕩。隻是在人工池塘的對麵,有兩個小孩在那兒釣魚。進來一個護士。她給妻子注射了止痛劑之後又出去了。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平靜下來,頭發濕漉漉的。“每天它都要來這麼三四次,折騰得你恨不得立刻死掉。”她微笑著對他說,“好在我對它已經習慣了。痛,有時也不是壞事,它可以抵消你對活著的貪戀。”隻有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李惟翰才能隱約回憶起她那張一去不回的臉。他的心裡湧動著數不清的箭鏃。“本來,我讓你回來,的確有話要跟你說。可是我一看見你,就覺得沒有必要了。我們都變了。”她說,“剛才護士給我打了一針,我要睡一會兒。我現在隻有兩個選擇:要麼疼痛,要麼昏睡。”她果然閉上了眼睛,但沒過多久又睜開來,說:“你真的是變了。”她搖搖頭,笑了笑。接著又說,“如果你沒事,就在這兒坐一會兒。要是想走,也不用叫醒我,現在,我要睡了。”妻子熟睡的這段時間裡,李惟翰來到陽台上抽煙。看著樓下那座潔淨的花園,他又把那件事從頭到尾細細地想了一遍,這些年來,他已經讓自己習慣了不再想它。他不知道,這件事的種種枝節,有多少是妻子閃閃爍爍地告訴他的,有多少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也就是說,有多少出於妻子的背叛,有多少來自於他的怯弱。五年前六月的一天,她與同事通宵值班。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係裡的副主任老張。後來,老張接到一個電話,被校長叫去開會了。他們就在寬大的會議室聊天。同事提出來打撲克,她拒絕了。她盯著電視屏幕,看著電視新聞,揣摩著播音員的說話的語氣,盼望著讓應該發生的事發生。那些日子,她成天都處於莫名其妙的激動之中,情緒亢奮,臉上紅撲撲的。有時像融化的冰,有時又像堅硬的石頭。那是特有的五六月間的眩暈。每一個人都是如此,仿佛一件決定他們命運的大事隨時都會發生,而且會發生得像他們想象的一樣完美。到了深夜兩點,老張還沒有回來。同事從包裡取出一盤錄像帶。她本可以阻止他。因為她的心在遠方。那時,她既幼稚,又純潔,還好激動,多麼好啊!在這之前,她的日子還像嬰兒一樣安靜,多麼好啊!於是他們看錄像。看完了一盤之後,他們半天沒有說話。寂靜是曖昧的。同事問她還想不想再看一盤。她沒有吱聲。於是,他又換了一盤。她後來告訴李惟翰,她唯一的願望是老張趕緊回來(李惟翰問她,你是不是同時也在希望他不要回來,她想了想,回答說,她不知道)。這時,屋外突然下起雨來,同事去關窗戶,順便拉上了窗簾。李惟翰沒有等到下午三點就離開了醫院。“就像”“一個人擔心一圈鑰匙的響聲”“會打破一片寂靜”沈先生背對著他,站在書房的窗前,手裡捏著一隻放大鏡,正專心致誌地從花盆裡捉蟲子。書桌上蹲著一隻大白貓,懶洋洋的,眯縫著眼睛,不時用爪子蹭一下臉。“先生近來還好嗎?”李惟翰站在書房的門口,猶豫著該不該進去。“不好。”沈先生硬硬地說了一句。師母端著一杯茶,從過道裡走過來,朝他吐了吐舌頭,示意他到客廳裡去。李惟翰顯得有些尷尬。他硬著頭皮又問道,先生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麼,讀些什麼書?沈先生這才轉過身來,冷冷地打量著他,過了半晌,才說:“準備後事。”“你彆招他。”師母見狀趕緊將他推進了客廳,低聲對他說,“他的神誌不太清楚,你就當他是個呆子。”沈先生唯一的兒子幾年前出車禍去世了。這似乎引發了他對於飼養寵物的瘋狂嗜好。先生曾經養過狗,鴿子,金黃地鼠,兔子,現在隻剩下了那隻大白貓。李惟翰記得,他博士畢業的那一年,這隻白貓剛剛捉回來,一隻筆筒就足以容得下它。師母說,沈先生如今隻願意和白貓說話,他對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再有,就是那些植物和花卉。家裡到處都擱著花盆。總共約有六十多株。有些花早已枯死了,可先生仍舍不得扔掉。蟲子孵出了卵,長出了翅膀,一到晚上就圍著燈罩撞來撞去。師母告訴他,先生最近的一次發作是在去年年末。他自己掏錢出了一本論文集,印了一千冊。收到新書的那天他還挺高興的,誰知當天晚上他就用放大鏡從書中挑出了五十多處印刷錯誤。後來,他給報社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寄去了勘誤表。沒多久,那封信就在報上登了出來,沒想到,這封不足五百字的短信竟又錯了八處。連他的名字都印錯了。從那以後,先生整天都在嘮叨著,他生活在一個垃圾堆裡,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堆垃圾。“一天晚上,他硬逼著那隻可憐的白貓背唐詩,我才知道他又犯病了。”師母說,“不過,他這次犯病,出書這件事並不是唯一的原因。”“還有什麼事?”“你先喝茶,不著急,我們待會兒慢慢說。”師母給他往杯中續了水,站起身來,“噢,我差點忘了,你是抽煙的。”“先生看上去挺正常的嘛。”李惟翰說。“那隻是表麵現象。”師母在書架、茶幾上亂翻了一通,沒有找到香煙,卻翻出一隻打火機,“他的病時好時壞,你待會兒就能看出問題來了。”她試了試打火機,還能用。她將它遞給李惟翰:“我記得去年春節,校長來看望老沈的時候,曾丟下過半包中華,就是想不起擱哪兒了。這樣吧,我下去替你買一包。”師母這樣說,嚇得李惟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無論他怎樣規勸和央求,師母還是執意要下樓買煙。“我知道,你們抽煙的,煙癮一上來比什麼都難受。”她從門後取出一雙套鞋換上,又拿了把雨傘,“你先坐會兒,我去去就來。”師母走後,李惟翰想去陪導師說說話,但最終又改變了主意。他跟了先生三年,現在還是有點怕他。他嚴厲的目光總是讓人覺得不寒而栗。李惟翰隨手翻著一本雜誌,聽著屋外沙沙的雨聲。他忽然看到有團黑影在對麵的牆上晃了一下,他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來,一雙汗津津的大手突然從身後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看,我是誰?”他聽出這是沈先生的聲音。他嘿嘿地笑著。“您是沈先生。”李惟翰隻得假裝猜了半晌,然後答道。“不對,你再猜。”“是沈先生。”李惟翰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不敢挪開導師的手。“猜不出來吧?”導師得意地笑著。好在這時師母回來了。她拎著濕漉漉的雨傘衝進客廳,才替他解了圍。“國破山河在,疑是地上霜。”先生用一把紙扇敲著手掌,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方步。他走到窗前,將紙扇夾在腋下,去侍弄他的那盆米蘭去了。屋外的雨下大了,李惟翰能聽見馬路上汽車開過時濺起的水聲。師母給他買了兩包紅梅。一包擱在茶幾上,另一包,她不由分說地塞進了李惟翰的衣兜裡,讓他帶回去抽。“你們聽,什麼聲音?”導師突然側過身來,眼中流露出驚恐與憂慮。在颯颯的雨聲中,李惟翰聽見樓下有人在打麻將。街對麵的一扇窗戶裡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不過聲音很小,幾乎聽不真切。“有人在敲門。”先生說,他依然僵立在那兒,噤若寒蟬。“這麼晚了,不會有人來了。”師母說,“再說,家裡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來過客人了。”她說,先生總是這樣疑神疑鬼的,他能聽見花盆裡植物的葉片舒卷的聲音,聽見花骨朵“啪嗒”一聲綻開花蕾。當然這都是幻覺。他說他的耳朵裡有海水漲潮的浪濤聲,就連茶杯中也有嗚嗚的風鳴。他的腦筋壞了。“見到小凡了嗎?”師母忽然問他。“沒有,”李惟翰說,“我們已經有四年多沒有見過麵了。”“怎麼會呢?”師母顯得有些驚訝,“你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過去一度是這樣。”李惟翰略帶譏諷地說道。曹小凡是李惟翰的大師兄,也是導師八大弟子中最受器重的一位,是導師道德文章的指定傳人。師母看出李惟翰的目光躲躲閃閃的,似乎不太願意提起曹小凡。“這個曹小凡,這些日子也不知道他到底跑哪兒去了。”通往陽台的紗門裡,湧進來一股股涼氣。李惟翰再次想到了他的妻子。想到她在病床上諦聽的同一片雨聲。還有她的病。它從心裡生長出來,成了她每日呼吸的空氣,最後毒性凝聚成了水滴,淤積於她的腹部。他想起了妻子反複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錯誤的人生無法開始正確的生活。五年前的那天清晨,她疲憊地回到家中。李惟翰正在床前洗腳。他走了一夜的路,腳上都起了泡。妻子倚著房門,不斷地往嘴裡塞著薯條、爆米花和巧克力,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她在講述那件事的時候,語調清晰而絕望。她說她其實不願意那樣做,一點都不想。李惟翰靜靜地聽著,他覺得這件事不可能是真實的。他隻是想趕緊找個地方睡一覺。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妻子說,一個人竟然會在毫無壓力的情況下去做他生平最厭惡的事。與其說她在向他懺悔,請求他原諒,還不如說她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懺悔導致了新的傷害。李惟翰冷冷地笑了一下,問她是不是感到快樂。妻子怔了一下,她似乎沒想到李惟翰會問出這麼刻毒的問題,她想了想,告訴他:“我的確很快樂。”第二天下午,他將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導師。李惟翰記得,也是在這個客廳裡。導師沒有聽完他的話,就打斷了他。“本來嘛,革命隻不過是性的另一個隱秘的形式而已……”他沒有問妻子那個人是誰。他以為這樣可以讓他儘早忘掉這件事。可這個在暗處的人很快就變成了每個人,具體而清晰。就像一個竭力想擺脫命運糾纏的人,最終反而受到了命運的任意擺布。師母再次提起了曹小凡。“是這樣,去年的國慶節,小凡來看望沈先生。那時他剛剛從單位辭職去做生意。閒談中聊起了股票的事。他說得天花亂墜,我們也被他說動了心……”“不是我們,是你。”導師叫道。“是我,是我,”師母趕忙改口說,“沈先生一直對股票很反感,按他的說法,炒股票隻不過是把彆人口袋裡的錢劃拉到自己口袋裡而已。我真後悔當初沒有聽他的話,更不應該將家裡所有的積蓄都從銀行取出來,交給他。總共是四萬六千塊……”“是四萬六千七百五十元。”導師再次糾正她。“後來呢?”李惟翰笑著問道,“你們賺錢了嗎?”“開始的時候,倒是賺了的。”師母回憶說,“小凡拿走錢後的第二個星期,就打來電話,告訴我們賺了三千。我們當時也高興了一兩天。多點錢畢竟是好事。可後來,他那邊就斷了音訊。我們給他打電話,沒人接,打傳呼,沒人回。最後我們隻得不斷地往他父母家打電話。他母親一會兒說他在杭州,一會兒說他在洛陽,總之是音訊全無。“直到春節過後,小凡才給我們打來一個電話,告訴我們,他的股票全賠了。賠得一文不剩。當時是你先生接的電話,沈先生聽他這麼說,就趕緊問他,‘我們的那筆錢怎麼樣?’你猜小凡怎麼說?這個沒良心的,他竟然用文言文對你的導師說……老沈,他說什麼來著?”“豈見覆巢之下,複有完卵乎?”導師悠然答道,“這是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的句子,當時孔融被收,九州遑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你彆囉嗦個沒完。”師母打斷了先生的引經據典,“小凡這一句話,當時就把你的先生噎得口吐白沫,翻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說起你先生這次犯病……唉,還提他做什麼?這筆錢,可是我們老兩口後半輩子的活命錢啊,再說,孩子又走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嚴格地說來,”先生搖著扇子朝他們走過來,“如今要想體麵地活在世上已經是不可能了。受苦是道德的一部分。”“他淨說沒用的東西。”師母喝了點水,囉續說,“我知道,你和小凡是最要好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幫我們要回那筆錢,哪怕隻有一半。你一定得幫我們找到他,拜托了。”她擦了擦淚水,緊緊地抓住李惟翰的手,仿佛她握住的東西就是她晚年唯一的希望。李惟翰說,明天晚上他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假如曹小凡也到場的話,我可以和他好好談談。”說完李惟翰就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師母問他在上海能待幾天。李惟翰說,他已經訂好了後天飛往武漢的機票,他要去洪水泛濫的災區采訪。“哪來的洪水?長江不是都快斷流了嗎?”先生突然問了一句。“那是黃河。”師母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師母打著雨傘,蹚著積水,一直把李惟翰送到了街口的出租車上。“戒指要祝福”“諾言要作出。還要遵守”第二天下午五點,在靠近外灘的金門大酒店舉行了婚禮。李惟翰覺得他的心情不適合任何形式的歡樂氣氛。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安下心來。他的師弟常知辛和唐金一左一右坐在他的兩側,不停地與他說話。由於大廳裡過於喧鬨、嘈雜,另外李惟翰多少也有點心不在焉(他頻頻看表,惦記著他的雙胞胎女兒),他們說了些什麼,李惟翰一句也沒有聽清。儀式正在進行之中。特地請來的牧師用上海話為他們祝福。豆豆與新娘交換了戒指,互相吻了對方。遠遠地看著這對儼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新人,李惟翰再次想起了亨利·泰勒的那首《打秋千》:“老一套的問答會使我流淚”“聽到人聲祈禱”“神聖永久的結合”“會使我想到”“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寶貴的,但不是”“寶貴得不能”“獻給愛情”鋼琴師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裡,彈奏著肖邦、巴赫和柴可夫斯基。隻有在喧鬨驟停的瞬間,李惟翰才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樂曲和窗外的雨聲。儘管她彈得不好,有幾處還彈錯了,他還是能分辨出歡快中的憂傷,熱烈中的寂靜和遙遠,仿佛覺得所有的人語、歡笑和掌聲都彙聚成了一條綴滿鮮花的小溪,從他的心底汩汩流出,最後變成了甜蜜溫柔的喃喃自語,回蕩在記憶深處的某一個岑寂的時辰……“你怎麼老是發呆?”常知辛用胳膊碰了碰他。“差不多有四年沒有見麵了吧?”唐金用一隻手遮住嘴巴,優雅地剔著牙,“我們知道你心裡很苦……”“其實誰都一樣。”常知辛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待會兒喝完酒,我們帶你去散散心。”“咱們哥兒幾個總算是又聚到一起了,”唐金滿臉酒氣地對他說,“彆的事就甭去多想了。唉,就差小凡那廝沒來。”“有什麼話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彆老悶在心裡。”常知辛說。“我打算與妻子複婚……”李惟翰低聲地嘀咕了一句,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好在大廳裡突然響起了一片掌聲,常知辛和唐金都沒有聽見。豆豆舉著一隻高腳杯,拉著新娘,要來為客人們敬酒了。也不知道是誰開的頭,大廳裡忽然有人唱起歌來。開始的時候聲音很小,但很快就在寬敞的大廳裡回蕩開了。他們唱的是那首老掉牙的《閃亮的日子》:“我們為了理想”“曆儘了艱苦”“……”掌聲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有人用筷子敲擊著碗碟,酒瓶,打著拍子。他們剛唱了幾句,另一桌的人用更大的聲音壓住了他們,另起爐灶:“看見了野菊花”“想起了我的家”“老頭子,老太太”“咿呀……”“瘋了,瘋了。”唐金倒跨在椅子上,拍著手,叫道。“就像他媽的傳染病一樣……還有你,我的姑娘,咿呀……”常知辛一邊說,一邊唱。就這樣,歌聲從這一桌蔓延到另一桌。李惟翰感到自己有點醉了。唐金還在往他的酒杯裡倒酒。喝吧,喝吧,喝死就算啦。隨後,他跳到椅子上,亮開嗓子唱了起來:“我們的世界呀”“就像一個垃圾場”“一堆臭蟲在裡麵”“你爭我搶”“吃的是良心”“拉的是思想”唐金這一唱,大廳裡突然一片死寂。客人們麵麵相覷,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李惟翰看見桌麵、窗戶、吊燈、牆壁上的大紅囍字都在旋轉,越轉越快。大廳裡婚禮的盛宴開始變得不真實,一陣哄笑和喧嘩響起在大廳的另一側。李惟翰覺得這聲音就像是從闃寂無人的山穀裡傳出來似的,來自山澗湍急的水流。賓客們要求豆豆和新娘當眾接吻。他們顯得猶豫不決。於是,大夥兒又一塊喊:“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我想出去透透氣。”李惟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常知辛和唐金扶著他。三個人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酒店的門外。雨下得正大。馬路上的大樹被風吹得狂舞亂擺,雨點密密麻麻地瀉在街麵的淤水裡,蕩起了一層水霧。他們剛從酒店裡出來,豆豆就撇下新娘從裡麵追了出來。他拉住李惟翰說了會兒話,然後看了看唐金和常知辛,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你管我們去哪兒。”常知辛一臉苦笑。“我們陪老李去散散心。”唐金說。“散心?去哪裡散心?”“我們哪兒也不去。”常知辛說,“我們送老李回家。”豆豆將信將疑地看著常知辛,正要說什麼,唐金朝他擠了擠眼睛。豆豆轉過身來,看見濃妝豔抹的新娘早已出現在廊下。她扭動著肥胖的腰肢,冷笑著,咯吱咯吱地走下台階,來到豆豆的跟前,不由分說地揪住了他的一隻耳朵。豆豆咿咿呀呀地叫著,斜著身子被她拽走了。“豆豆這個人,”唐金點了支煙,笑道,“假如他一天打來十個電話,至少有九個是問我們晚上去哪裡,好像我們隨時隨地都會將他拋棄似的。”“豆豆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常知辛歎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找了個女朋友,沒想到這個女人力大無比,有萬夫不當之勇,動不動就要拿電視機砸他……”酒店裡仍有人在懨懨地唱歌。他們在廊下站了會兒,等著這場暴風雨過去。“我得走了。”李惟翰抬腕看了看表。他要去姐姐那兒看看女兒。第二天早上九點鐘,他就要趕往武漢了。“不急。”常知辛說,“我們先去找個地方醒醒酒。”他們去了街對麵的一家泡沫紅茶館,在那裡待了兩個多小時。隨後又去海上小屋看了一會兒歌舞表演。他們從那裡出來,已經是午夜時分了。他們來到大街上,雨還在零零星星地下著。唐金伸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李惟翰說,他現在一定得走了,說不定他姐姐還在等他。三個人在車門邊僵持了半天,常知辛想了想,說:“那就先上車再說。”“我們去哪裡?”李惟翰不安地問道。“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唐金吸著煙,神秘地朝他笑了笑,“我們也拿不出更好的東西來招待你了。”出租車在雨中行駛了半個多小時,踅入了一條僻靜幽深的小巷。有一兩處酒吧亮著昏暗的燈光。從火車汽笛悠長的鳴叫聲來判斷,他知道這個地方離車站不遠。出租車剛剛在酒吧的門前停穩,常知辛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唐金,我剛才和你說的話沒錯吧?”唐金也跟著哈哈大笑。接著,李惟翰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黯淡的燈光下,他看見豆豆正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朝他們揮手。“這小子,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唐金罵道。“我早就猜到你們會來這裡。”豆豆的語調中充滿了被冷落的忿忿不平,“想甩掉我,虧你們想得出來。”“我們是擔心你到這裡撲個空,過來陪陪你。”常知辛回過頭來,對李惟翰說,“你放心,這個地方我們常來,絕對安全。”李惟翰在走進酒吧的同時,顯然已經知道了此行的目的。他在心裡盤算著,在明天九點飛機起飛之前,如何擠出兩個小時去看看女兒。她們說不定已經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他想象著女兒和他說話時的樣子,聲音,想象著他怎樣用手去撫摸她們的小腦袋,而她們用同一個動作將頭撇開。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他沮喪地聯想到,自己的一生都在想方設法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酒吧裡的氣氛既曖昧,又讓人沉醉,興奮中透著緊張。幾個男女對著一支蠟燭在角落裡喃喃低語。他們的臉色模糊不清。一條窄窄的樓梯通向二樓,不時有幾個身穿西裝的人從樓上懶洋洋地下來。常知辛正和酒吧老板小聲地嘀咕著什麼,而豆豆卻眉飛色舞地向唐金講述洞房出逃的曆險。過了一會兒,常知辛來到他身邊,讓他到樓上去。李惟翰推脫說,他還沒有準備好,尚未找到感覺。老板笑了笑,說,這種事沒什麼好準備的,上去了,就會有感覺的。最後,還是常知辛和唐金先上了樓。李惟翰和豆豆坐在窗口聊天。他們聊起了在黑龍江農場迷路的那個夜晚。那是八月的一天,天氣要比這裡涼爽得多。他們沿著夕陽下的草灘往前走。兩個小時之後,他們迷了路。他們喝得醉醺醺的。黑夜從樺樹林的上空壓了下來。月亮升起的遠方傳來了琮琮的流水聲。豆豆說,如果他們一直往南走,就能走到安徽的老家。他們步履蹣跚地朝前走,將手裡的酒瓶遞來遞去。迷路,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他們經過了一條黝黑發亮的小溪,一片結了籽的油菜花山坡,一頂排滿蜂箱的帳篷,一艘廢棄的小船(船艙裡開滿了野花)。他們看到了一個獵人,一條狺狺叫著的、懷了孕的母狗。到了午夜時分,他們自以為來到了世界的儘頭,就躺在一簇白樺林裡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們吃驚地發現,他們所在的位置距離兵團的駐地,隻隔著一條小河,他們可以看見各自宿舍的窗戶。連隊的衛生員,他們偷偷愛慕的那個江西姑娘,正在河邊晾衣服。“要是可能的話,”豆豆說,“我真願意每個早晨都從那片樺樹林裡醒來,太陽光照在身上,不冷也不熱……”很快,豆豆也上樓去了。常知辛和唐金還沒有下來。李惟翰覺得有點困了,就伏在桌上打了個盹。他醒來的時候,看見身邊站著兩個警察。同時,他感到背上熱烘烘的。一個扛著攝像機的人站在門口。熾烈的照明燈使他怎麼也睜不開眼睛。“那時我看著我的孩子們”“知道她們像萬物一樣生長”“但不會回到童年”早晨,兩名警察把他從牢房裡帶了出去。他被推進了一間理發室。理發師那雙沾滿肥皂沫的手柔軟地撫摸著他的臉。他給李惟翰剃了頭,還刮了胡子,這都是不祥之兆。接著他上了一輛囚車。兩名押送他的警察古怪地向他微笑著。他不知道車往哪裡開。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黑暗的囚車裡,而是坐在兒童遊樂場的過山車裡。強烈的眩暈感使天空和大地變成了一個萬花筒。“我們去哪兒?你們是不是打算槍斃我?”李惟翰問道。警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仍然對他微笑著。其中的一名警察還給了他一支煙。隨後,他們又聊起了羅馬尼亞發生的事變。同時為在緊急狀態下槍斃齊奧塞斯庫夫婦是否人道發生了爭執。“如果你們要槍斃我,我有權提前知道。”李惟翰說。他感覺到自己隻是象征性地張了張嘴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可不喜歡突然死亡法……”透過囚車唯一的玻璃窗,李惟翰終於辨認出,囚車行進在通往學校的高架公路上。是不是去學校開公審大會?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秘密處決。他一想到臨刑前的那種公正,合理,甚至是優雅的折磨就心驚膽戰。不過,按照導師悲觀的論點,每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會經曆這種宣判,隻是經受折磨的時間或長或短。這樣想來,他又感到自己多少還得到了一點慰藉。囚車駛進了學校的大門。大禮堂前人頭攢動。李惟翰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等待了。於是,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朝那個警察憤怒地叫道:“你們是不是要槍斃我?”這一次,他發出了聲音,把身旁的常知辛嚇得大叫起來。李惟翰也睜開了眼睛。“彆自己嚇自己了。”唐金笑著說,“這麼點小事怎麼至於槍斃呢?再說,你的確什麼也沒乾。”李惟翰意識到自己是在閘北區的一個看守所裡。他微微紅了臉,心臟卻還在狂亂地跳個不停。他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但它並非虛幻,隻有他能夠明白它的真實性,仿佛是在一張舊地重遊的舊照片裡的情景:“那裡的空氣,陽光”“都像這裡”“那是容易忘記的一天,但哪一天”“多久以前,我試圖確定時間”“記憶卻一去不返”透過看守所的欄杆,他能看見門外陰暗的長廊,巡遊的看守在欄杆下露出的雙腳。而更遠一點的院子裡,在陽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草坪碧綠,閃閃發亮。蟬聲在高大的楊樹林裡響成了一片。他看了看表,時間已經過了上午九點。他已經錯過了飛往武漢的班機。他心裡反而感到了輕鬆自在。豆豆靠牆坐在地上,還在喋喋不休地與酒店老板糾纏不清。“你不是說你在警察局有內線嗎?你不是說萬無一失,絕對不會出事嗎?嗯?我們怎麼會被捉進來的呢?”酒店老板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央求他不要再說下去了。“算了吧,”唐金說,“你在這裡關兩天就出去了,他這下可就慘了。”豆豆說,他真正擔心的是他的妻子虎妞。撒謊也許起不了什麼作用,因為她很可能會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他。他說虎妞的那雙手就像鐵鉗一樣。“你一旦讓她掐住了脖子,就隻有翻白眼的份了。”“你不是也學過幾年武術嗎?”常知辛說,“不至於任人宰割吧?”“她通常是趁我喝醉了酒,意誌薄弱,毫無反抗能力的時候,才突然下手……”“這樣的人,你竟然也會和她結婚?”“不結婚能行嗎?”豆豆一邊說,一邊捋起褲管和衣袖,露出了一條條結痂的斑痕,“你們看看,這都是她拿水果刀紮的。”他們正說著,進來兩個警察,將酒店老板帶走了。過不多久,常知辛、豆豆和唐金也被他們帶了出去。臨近中午的陽光照亮了空空蕩蕩的走廊,看守所裡一片靜謐。李惟翰不再為錯過九點的飛機而憂慮,甚至,看守所裡的寂靜不再讓他難以忍受。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無緣無故的。他的心裡很平靜。隻是窗外七月的驕陽,讓他忍不住要流淚。他想,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他了。下午兩點,李惟翰被帶進了審訊室。他們沒有讓他坐在那張專門用來審問犯人的木凳上。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官將早晨搜去的記者證、身份證和筆記簿交還給他。“我們已經查清楚了,你沒有參加昨晚的淫亂活動。”他說,“不過。這並不能證明你純潔無辜。隻不過,你沒有來得及上樓……”李惟翰沒有為自己申辯。他的邏輯是成立的。“打個電話吧。”警官指了指桌上的那部電話機。“給誰打電話?”“隨便什麼人。”警官不耐煩地說,“讓他帶上三千元罰金。”李惟翰說,他的妻子正生病住院。“這個我們不管,不一定非得讓你的妻子來。親戚朋友,什麼人都行。交了罰金,你就可以走了。”李惟翰想了想,撥通了姐姐的電話。姐姐問他昨晚為什麼沒有回來。她等了他整整一個晚上。小東西高興得什麼似的,她們差不多也一夜沒睡。隻是到天快亮的時候,她們才趴在縫紉機上睡著了。她問他現在在哪兒,問他能不能立刻趕回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姐姐說,“醫院剛剛打來了電話……”他的妻子昨天深夜在醫院去世了。姐姐說,她沒想到會這麼快。她並不是死於癌症,而是死於突發性心臟病。從殯儀館出來,李惟翰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姐姐在市郊的成衣店。他遠遠地看見,在一棵高大槐樹的濃蔭裡,兩個女孩穿著同樣的鑲著花邊的連衣裙,並排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喂鳥。他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了眼眶。他輕輕地朝她們走過去,仿佛擔心自己的突然出現會嚇著她們。“你找誰?”一個女孩站起身來,對他說。“我找姑姑。”李惟翰答道。“你是誰?”她又問道。“我是爸爸。”姐姐從屋裡出來了。她剛才在午睡。臉上還留著藤椅壓出的印痕。姐姐說,她本來也要去殯儀館送送她,隻是兩個小家夥沒人照管。“她們知道你要來,一大早就坐在門口等著。”“誰是李動?”李惟翰看了看這兩個孩子,蹲下身子,一手攬住了一個。“我是李動。”“我是李動。”“不,你是李靜。”“你是李靜。”她們就這樣吵著,叫著,像紛亂的陽光一樣嚶嚶作響,鼓蕩著他的耳膜。“我也分不清。”姐姐笑著說,“她們名字早就弄亂了。無論你叫哪一個名字,她們都會一起跑過來。也許隻有她們的媽媽能夠把她們區分開來。”“你是李動。”李惟翰對那個手裡提著鳥籠的孩子說,“因為你的手指上纏著一塊紗布。”“那是讓熨鬥燙的。”姐姐說。“你叫李靜。”他又對另一個孩子說,“因為你的手指上沒有纏紗布。”她們想了想,幾乎是同時點了點頭。隨後她們就從他懷裡逃開了。“她們現在跟你還不太熟,”姐姐說,“過一陣會好的。”“我也有點不太適應。”李惟翰說。姐姐問他打算怎麼辦,還去不去武漢?她給他沏了一杯茶。“我還沒有想好。去哪兒都一樣。也許我會留下來,在上海找一份工作。”“孩子們呢?”她又問,“你要領走她們,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他們又聊了些彆的事。過了沒多久,李惟翰對姐姐說,他打算帶孩子們出去玩玩。他想單獨與她們待一會兒。聽說要出去玩,兩個孩子又都朝他跑過來了。她們一個要去公園的兒童遊樂場,一個要去醫院看媽媽。“我們還是先去公園吧。”李惟翰說。他們離開了成衣店,出了弄堂口,來到了大街上。兩個孩子像絨球一樣跟著他,從他身體的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她們告訴他晚上的閃電和雷聲是多麼的嚇人,被熨鬥燙傷的手指是如何的疼,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們叫他“爸爸”,開始是怯生生的,有點害羞,像是在試探他的反應。她們頻繁地使用這個詞,隻是對它感到新鮮和驚奇。公園裡看不到什麼人,湖麵寬闊,樹木靜穆,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讓人懨懨欲睡。他們去湖上劃了船,去遊樂場坐了過山車,然後他們越過一片樹林的濃蔭,一條鋪著青石的溪流,來到了一排刷得雪白的柵欄前。柵欄裡的草坪上圈著兩匹棕色的馬,旁邊矗立著一個用鋼板搭成的滑梯,樹叢裡還吊著一隻木板秋千架。她們不斷地爬上滑梯,再從光溜溜的鋼板上滑下,她們滿頭大汗地重複著這個單調的動作。鋼板燙得她們怪叫。李惟翰坐在涼亭裡,抽著煙,遠遠地看著她們。四周太安靜了。蟬聲在湖的另一端隱約可聞。不時有風從樹林裡吹過來,帶著沒有被太陽曬到的水的涼氣。湖邊的幾隻小船輕輕地搖晃著,撞擊著水泥護堤。滿滿的湖水在風中推推搡搡,越過護堤,潑向岸邊,打濕了竹籬中的一簇雛菊。孩子們已經厭膩了鋼板滑梯。她們正在打量著秋千架。她們來回推了幾下,就找到了它的竅門。她們一個坐上去,一個在下麵推。天哪——她們興奮得尖叫起來。在孩子們的叫聲裡,那個折磨了他將近五年的憂慮突然消失了。李惟翰用不著一遍遍地推算妻子懷孕的準確日期,不再擔心,孩子們長大以後,她們的笑容中會不會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他想起了曹小凡。在李惟翰去南方的前夕,小凡約他去喝咖啡。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就等於說了所有的。最後,小凡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把手伸給他,說,請你原諒我。李惟翰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說,我原諒你。從那時起,李惟翰在心裡就一直盼著他早死。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她在病床上沒有向他說出的話,她表情複雜的笑容——仿佛要將那張毀損的臉深深埋入過去的歲月;他想到了他的師母,一串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就預示著一個奇跡;還有他的那些朋友,他們在這個城市裡東奔西走,尋找著他們需要的一切,唯獨找不到安寧。他轉過身來,看著那隻被陽光照得斑斑駁駁的秋千架,看著他的孩子們。“知道她們像萬物一樣生長”“但不會回到童年”“雖然幾年以後”“她們的頭發也許會被風吹”“起仿佛她們站在”“遠離他的人生道路上,做出了”“急轉彎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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