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在燕山的南麓,下午過去了一半。幽暗的房間裡,張濟聽到了院中的蘋果樹、柿子樹在風中發出的聲音,他甚至能夠看見刺目的陽光所敞開的曠野:群山像行走在荒漠的駝隊,玉米地被鐵欄和門柵分割,秋天的浮雲正在證實著他的預感。約在半個小時之前,他終於獲得了準確的消息。它使往事褪色,使道德變得可笑,真理麵目全非,使想象變得幽深而脆弱。為了到達,或者說為了回避,張濟等待了三十七年。他的希望曾經是院中的那棵蘋果樹,花朵的隱秘奇跡,那是三月份的春寒可以期待的果實。現在它成了一本令人不寒而栗的書籍,往前翻或者往後翻,都湊不起二十四小時。他再次想到了芝諾——無數人重複過的幻影;箭鏃的疾速飛馳讓時間停止;那些縈繞著他的阿拉伯數字仿佛與命運有關。0,這個神秘的刻度足以與無限抗衡。他還想到了令人豔羨的海浪,它的奇妙之處在於,不可能的重複竟然是那樣的輕而易舉。門開了。陽光像暴風雪一般湧了進來。阿仁帶著兩名電視台的記者出現在他的麵前。“不用擔心,”阿仁小聲地對他說,“時間還早得很……”他給張濟帶來一遝信紙,一支削好的短鉛筆,《伊利亞特》和一本圍棋雜誌,幾枚糖果。阿仁說,糖果雖不像煙草那樣可以給人提神,卻能讓人安心,張濟說他感覺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快樂。“我的幸福與不幸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我們打算問您幾個問題。”女記者手拿話筒朝他走過來,“不會占用您很多時間。”儘管她兩次強調了“您”這個字眼,可還是沒法打消她的緊張和恐懼。她坐在他的床邊,臀部就挨著他的腿。張濟一直盯著她的臉,貪婪地看著它如何由紅變白,由白變紅。“我從來不接受任何采訪。”張濟像個真正的大師那樣傲慢地對她說,“假如您想試一試,我的回答多半會讓您失望的。”當攝像機的鏡頭朝向他的時候,張濟原以為會聽見磁帶卷動的哢哢聲,就如在一場露天電影中聽到的一樣。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一片可以隨心所欲暢快呼吸的甘洌的天空,那是滿月向幽藍的積雪敞開笑臉的完整時間。膠片的哢哢聲在寂靜中持續,永不停息,他們在草垛和樹木之間奔跑,而手電的光柱恰好照亮了一個新娘的屁股。它是那樣大,那麼白……“假如有可能,”女記者問他,“您現在最想得到的東西是什麼?”“防彈背心。”張濟毫不遲疑地答道。任憑她如何用力夾緊嘴唇,笑聲還是撲撲地噴射出來。看著她那排好看的牙齒,“夾緊”這個詞有好長一陣滯留在他的腦際,帶給他一種早已淡忘的、羞恥的快樂。“晚上打算吃點什麼?”阿仁將菜單遞給他,“我們為你準備了最豐盛的飯菜……”“是免費的嗎?”“幾乎是免費的。”“‘幾乎’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你隻管點菜,不用考慮由誰來替你付賬。”阿仁意味深長地對他說。張濟陰鬱地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了對方的特彆提醒。他覺得什麼胃口也沒有。“明天是怎麼安排的?”張濟忽然提起了那件事。他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安。“怎麼,他們沒有告訴你嗎?”“我又忘了。”“我也不是很清楚。”阿仁支支吾吾地說道,“一般來說,他們明天早晨六點鐘會將你叫醒用早點。假如你沒有吃早餐的習慣,也可以看看書,或乾點彆的什麼事。七點一刻左右派車來接你。八點鐘到達會場。大會通常很短,無非是請你亮亮相,不要求發言。然後你將坐上另一輛車直奔目的地。沿途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因為你無需擔心交通堵塞……”直到天黑下來的時候,阿仁和那兩名記者才離開。“你真的什麼也不想吃嗎?”他又將頭從門外伸進來。“我這樣就挺好。”張濟說,“我一點也不感到擔心,再見。”很快,黑暗淹沒了他。建築物的牆壁和巨大的穹頂將它與星空隔開。他知道,即便他能夠看到星星,它們也不再向他顯示任何秘密。月亮上的暗影、潮汐、季節和蟋蟀的叫聲都是虛幻的。就連屋外漸漸濃重的黑暗也似乎不那麼真切。此刻,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正是鴿子飛過海岬的黎明,教堂的鐘打著五點;而在另一個偏僻的鄉村,麥收時節的淫雨剛剛停息,正午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色拉寺的喇嘛從不為黃昏的到來而憂心忡忡,他們習慣了從金粉聖水和酥油燈的陰影中辨認布達拉宮;蘇裡南的戒指花隻在子夜時分綻開她的花蕾,像一把打開後又收攏的傘。此刻,數不清的鳥飛往同一個巢穴。耳語和歎息正在失去最後的耐心。婚禮上的新娘仍在猶豫不決,而養老院的耄耋頑童徒勞地想抓住一點使長壽具有價值的什麼東西。沿著一條看不見的緯度,無論你朝東,還是朝西,無論你越過多少海洋、森林、山川和河流,你都無法走出空間儀表盤上的十字準星,旅行的終點正是命運為你預先所劃定的地方。遠方消失在一連串的自我懷疑之中,而未來正在縮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現在?憤怒和怨毒再一次壓住了他的心。當張濟確信已沒有任何辦法讓他忘掉恐懼的時候,一陣突然襲來的睡意穩穩地托住了他。事實上他並未睡著。半夜裡阿仁推著一隻裝有輪子的鉛桶來送夜宵,他們還隔著門柵交談了很久。阿仁的喋喋不休並未使他厭倦。他知道自己正在經曆兩種完全不同的時間。他的未來,在通向過去的叢林中開辟著道路。它慢慢伸向遠方,鋪展著喜悅和安寧。它像阿拉伯傳說中的魔盒,打開一隻,又是一隻,仿佛永遠沒有儘頭;它像被砍斷後又重新長出枝葉的月桂樹,像不斷湧向岸邊的海浪……所有的未來將被重新安排。在他誕生的那個炎熱的七月,母親並未死去。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守著搖籃跟他說話,母親要讓他相信,她隻是眨了一下眼睛,時間就過去了三小時;決定他後來命運的那件事並不是發生在一個大雨滂沱之夜,而是十一月的清晨,紮向外科醫生胸膛的鋒利匕首,隻是一把卷齒的鋸子,它使杏樹吐出鋸末的芳香,並讓樹乾朝右傾斜。那時他正在姨媽家做客。他聽見表姐在屋簷下衝著他大叫:傻瓜,當心!然後杏樹就沉重地倒在地上,杏子像水珠一樣跳躍著。在另一個午夜,妻子在抽完了兩包煙後開始流出了懺悔的淚:第一次是在廁所裡,她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統計學,高分子化學,遺傳生物學將不再使他失眠。實際上,他隻要一拿起荷馬的《伊利亞特》,就會立即進入甜黑的夢鄉。“睡得簡直像個死豬一樣。”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他記得那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一隻柔軟的手企圖將他弄醒。“不行,我得再睡一會兒。”張濟說。“外麵雪下得很大,咱們出去散散步怎麼樣?”她又開始推他。“讓我再睡五分鐘,就五分鐘。我實在是太困了。”張濟央告道。“待會兒,你有的是時間睡覺。”一個低沉而有力的嗓音在耳邊提醒他,“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張濟睜開眼睛,看到床邊站著兩名刑警。看上去他們已經有點等得不耐煩了。“現在幾點了?”張濟不安地問道。沒有人回答他。黎明已經在他的房間裡投下了確鑿無疑的光影,它在灰泥斑駁的牆壁上跳動著,顫栗著,仿佛是時間跟他開的一個小玩笑。一名刑警冷冷地催促他上路,他又看了一下手表。“去哪兒?”“去你該去的地方。”“現在?”“現在。”“你們不會弄錯吧,我是說……”那名刑警不動聲色地告訴他,原定的公判大會因故取消。槍決將在十分鐘之內執行。“這有點太突然了吧?”刑警又笑了一下。他說命運有時就是這樣。隨後,他們不由分說地走上前來,架住了他的胳膊。張濟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沒有任何分量。腳鐐敲打著樓梯的台階,給他留下了最後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在距離看守所不到五十米遠的一塊玉米地裡,張濟和另外七名死刑犯站成了一排。在處決前,他們被允許小解一次。看著那尾被熱烘烘的尿液壓彎的玉米葉,張濟覺得自己就要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