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1 / 1)

那輛吉普車就停在河邊的草灘裡,一群孩子圍著它。橋的影子像張彎弓,靜伏在淺淺的河床下。陽光使墨漬般的陰影加重了,院外的籬邊有兩棵高大的桑樹,葉子長得滿滿的,風吹得它嘩嘩直響。已經過了午後,吸入鼻孔的氣息仍然像清晨一樣,涼陰陰的。呂雁對山裡的一切都充滿了羨慕之意:河流、樹木、橋墩,終日沉睡的山穀,以及農婦吃蘋果時發出的“哢嚓”聲。她從未見過一個人在吃蘋果時能發出如此清脆的響聲,正在備受憂鬱症折磨的呂雁,仿佛覺得自己在頃刻之間就恢複了生命力。村長伏在桌邊打盹。他的女兒,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目光黯淡地剝著去年的玉米。母親吃蘋果的聲音讓她感到心煩意亂。“你就像在吃玻璃。”她說。呂雁不知道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睡得太沉了。半夜裡下起了雨。她從床上醒來後首先聽到的是雨點落在瓦片上的颯颯聲,接著,從前院的方向傳來了嘈雜的低語、爭吵和辱罵。後來,她聽見有人蹲在後院的牆根下哭泣,不過,她很快就又睡著了。已經是連續兩個晚上出現同樣的情形了:爭吵、哭泣和碗碟摔碎的聲音伴隨著夜雨開始,天亮雨停時結束。到了白天,家中突然恢複了殯儀館一般的沉寂,很難聽到他們說上一兩句話。呂雁自己也記不清,她多少有點病態的收藏癖是什麼時候開始萌發的。最早的收藏品隻是一些花花綠綠的糖紙或火花。有許多個這樣的晚上,呂雁將自己關在小屋裡,漂亮的糖紙排滿了整個桌麵,小刀在糖紙的白蠟上發出的刮削聲驅散了寧靜、甜蜜的睡意,清晨的陽光在不知不覺中就照亮了她的窗戶。她的母親怎麼也弄不清,自己家裡的火柴為什麼永遠用不完,而父親則開始為女兒不明來由的瘋狂嗜好憂心忡忡。當呂雁的收藏興趣從陶壺、舊洋傘轉移到郵票上的時候,整個家庭已經有充足的理由為呂雁感到驕傲了。她的第一筆郵票交易收入,在支付了祖父全部的殯葬費用之後,還多了三十八元。呂雁正好用它購買了一本《古董收藏指南》。六個月後,呂雁在玻璃廠擁有了自己的店鋪,存折上的數字著了魔似的變化著,原來擔心自己會死於營養不良的母親已在為肥胖症和糖尿病而四處求醫了。不久前,呂雁在天橋的古董市場遇見了兩個向她兜售恐龍蛋的人。恐龍蛋一看就是假的,可他手裡的一隻破舊的、刻著魚紋圖案的鹽缽卻讓她吃了一驚。據說,這隻鹽缽來自一個叫做“銀坑”的地方。當天晚上,呂雁就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個村莊的名字。它位於河北與山西的交界處,小五台山的北麓,距九-九-藏-書-網離北京約有六七百公裡。在驅車前往“銀坑”的路上,呂雁感到了多年來很少有過的輕鬆與喜悅。至少有好幾天,她用不著為洗臉池上擱著的一枚鋒利刀片而想入非非了。這個村莊像一堆混亂不堪的積木似的,散落在河穀的兩側,一座石橋將它們連在一起。在橋上,呂雁碰到了一位年輕的畫家,他自稱是中央美院的教師。為了準備第四屆全國美展的參展作品,他已經在這兒待了差不多有一個月了。“你看見那座門前有兩棵桑樹的院落了嗎?那就是村長的家。”畫家說,“據說村長的祖上曾做過馮玉祥的書記官。也許你能從他們家的牆縫裡挖出一些值錢的古董。”呂雁用兩套冒牌的阿迪達斯運動衫、一塊飛亞達手表作交換,獲得了在村長家住宿的許可。她的住處被安排在後院的柴房裡。對於祖上的經曆,村長始終緘默不語。他近來似乎碰到了什麼煩心的事,目光躲躲閃閃的。他的妻子,那個長得敦實、肥胖的婦女對此同樣說不出什麼名堂。當她彎下腰來幫呂雁鋪床時,胸前襯衣的紐扣仿佛隨時都會繃飛。現在,呂雁又可以看到山頂上的那棵鬆樹了。隔年的積雪和冰川尚未融化。山坳裡有一片岑寂的果園,眼下正盛開著梨花,它一直延伸到一座廢棄的寺廟邊。陽光越過西邊的山頭,將瓦礫之中的斷牆殘垣照得金碧輝煌。在廢墟的陰影裡,那位畫家的身影時隱時現。寺廟前還站著一個牧羊人。白色的羊群像一股水流似的從破敗的牆洞裡汩汩而出。呂雁數了數,一共是五十三隻。看著那片幽靜的山坳,呂雁腦子裡忽然跳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假如我就是那位畫家、牧羊人,甚至是那座寺廟裡曾有過的一位撞鐘的和尚,處境是不是要比現在好一些呢?她剛剛發出這樣的疑問,立刻聽見一個清晰有力的聲音在回答她:“那要好得多……”好像有人朝這邊走過來了。那是兩個戴頭巾的婦女。她們在越過高低不平的塄坎和小山包時,遠遠看上去就像兩隻在波浪中沉浮的紅色圓球。這兩個女人顯然將呂雁當成了一個收破爛的,她們帶來了一大堆破犁頭、登山者留下的礦泉水的瓶子、牙膏殼、小孩穿的塑料涼鞋,裝了滿滿一麻袋。不過,呂雁還是從這堆垃圾中發現了幾件她想買的東西:兩枚抽屜的銅把手、一口翠綠色的鳥紋水罐、三隻黑釉紅邊碗、一方缺角的漆盒方蓋。做完這筆交易,天就快黑了。那兩個婦女卻沒有立刻想走的意思。她們笑嘻嘻地站在桑樹下,問呂雁昨晚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動靜。呂雁說,她晚上睡得很沉,被雷聲驚醒後聽見有人在吵架,還有哭泣聲,就在院子裡的牆根底下。“那就對了。”其中的一位婦女向她的同伴擠了擠眼睛,“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還真有這樣的事。說實話,我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事情是明擺著的,你信不信都一樣。”那位婦女不容置疑地說道。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他們在吵架時,都說了些什麼?”呂雁說,昨晚的雨實在是下得太大了,她幾乎什麼也沒有聽清楚。她看見房東家的那個女孩正透過窗戶朝門外張望。她的手裡拿著一件紅色的阿迪達斯運動衫,心事重重地在鏡前比畫著。“就是這麼回事。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動搖過。等著吧,可有咱們的好戲看了。事情反正是明擺著的。”可另一位婦女卻顯得沉穩、老練一些。她提醒對方,在事實沒有徹底弄清之前,最好不要過分張揚,因為“這不是一般的事情”……“他們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呂雁問道。兩位婦女彼此對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呂雁,隨後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今天晚上你睡覺時留點神……”說完,兩個女人又交頭接耳地議論了一番,然後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晚飯還是老一套,玉米渣粥,醃泡菜,一盤白薯乾。村長第一個吃完飯,像隻老鼠似的逃離了餐桌,回裡屋去了。不一會兒,隔壁的屋裡就傳來了單田芳那沉悶沙啞的嗓音。“他倒好,”農婦說,“還有心思聽評書。”她的女兒沒有搭腔,因為她也豎起了耳朵。當然,她不是在聽評書。收音機的電波受到乾擾後發出的沙沙聲使她不住地皺著眉頭。換上了新的運動服之後,她看上去還挺漂亮的,隻是身體的發育程度與她的年齡顯得有些不太相稱。“我怎麼覺得屋子外麵到處都是人……”她對母親咕噥了一句,“你聽,就在窗戶底下,還有人說話。”“你就給我省點心吧。”農婦將手裡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撩起圍裙去灶下抹眼淚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換成誰還不一樣?”女孩說。她的鼻子又開始流血了。她用一個小紙團塞住鼻孔,仰起頭。“你要是再敢吭氣,我就撕爛你的嘴。你這不知羞恥的東西!”農婦在灶下吼道。她又摔碎了一隻碗。“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把家裡的事統統抖出來。”女孩朝呂雁看了一眼,然後一腳將飯桌踢得在屋子裡打起轉來,就像玩雜技似的。經她這麼一說,農婦在灶下果然不再吭聲了。“還不如一把火,將這個家燒了倒也乾淨……”女孩叫道,“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她的母親已經打算偃旗息鼓了,可女孩似乎才剛剛進入狀態。大概是母女倆在晚飯時宣泄掉了積蓄的能量,這個夜晚倒是出奇的平靜。到了十點鐘,天空依然綴滿星鬥,看來,雨也不會再下了。呂雁在床上看了一會兒隨身帶來的那本《亡靈書》,竭力控製自己不再去想那枚擱在洗臉池上的刀片。隨後,她來到院中的井邊刷牙。村長坐在井欄上等她。他的臉藍幽幽的,井欄、碌碡、院牆和井邊的一棵槐樹都是藍色的。他已經幫呂雁打好了水,一隻飛蛾在木桶裡鳧動著。村長顯然是為他女兒的事而來。他直截了當地問呂雁,能不能幫他女兒在城裡找份工作。“什麼工作都行。或者乾脆替她找個婆家,什麼人都成。”村長說,“我再也不想見到她了,就當我沒生這麼個女兒。”村長說,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提這樣的要求的確是太過分了,但他能想得出來的就隻有這一條路。他說他這些天都快發瘋了。然後他立即抱住自己的腦袋,做出痛苦萬狀的樣子。村長說,活著就是受罪。我已經受不了。村長說,天黑時,我看見你和那兩個娘兒們在桑樹下說話。不要相信那兩個騷貨。其實她們什麼也不知道。村長說,我不能告訴你家裡發生的事,你不要問,也不要自作聰明地去瞎猜,即使你把這個世界上能夠發生的事都排一遍,也還是猜不到。一大堆煤球鋪在地上,隻有燒鍋爐的人才知道,哪一塊煤球撿起來會燙手。村長說,你能不能明天就將她帶走?“那可辦不到。”呂雁說,“回城以後,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下。”“讓她去跟你收購古董怎麼樣?”呂雁笑了起來。她說她在城裡倒是有一個可靠的朋友,是股票交易所的經紀人,認識各路的朋友:“也許可以讓他幫著想想辦法。有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的。”也許是沒想到呂雁這麼快就答應了,村長的膽子又壯了起來,說起話來漸漸就失去了控製。臨走前,村長竟然趁呂雁正在刷牙不便反抗之機,一把摟住了她的腰,與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嘿嘿冷笑了兩聲,對呂雁說:“這幾天我老是在做同一個夢,在夢中老是和同一個姑娘同床共枕。我現在終於知道我夢見的那個人是誰了……”在回城的路上,呂雁還在想著這戶人家可能發生的事。幾天前,當這個隱蔽、幽靜的山村突然從一片山坳裡敞露出來的時候,空氣中涼陰陰的草香使她萌發了在這一帶隱居終老的念頭。當然,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她還想起了那個在股票交易所的朋友,他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在呂雁出發來銀坑的前夕,他帶著一絲神秘的喜悅告訴呂雁,他準備去一家皮膚病醫院做手術,徹底割除掉腋下的“芳香烴”。“等到我們再見麵時,你就用不著老是捂鼻子了。”2在一幅精心繪製的地圖前,羅冰抱著她那架心愛的尼康2000型照相機進入了夢鄉。她的父親羅德輝教授推門走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在巴顏喀拉山的絕壁上插下了第一根鋼釺。羅冰躺在地上的一張藏毯上,枕邊擱著薄荷型的紫羅蘭香煙,一隻打火機。煙灰缸已經滿了。羅教授在女兒的身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的臉:女兒已經二十八歲了,可怎麼看都像個嬰兒。他點燃了嘴裡叼著的那根雪茄,將視線投向對麵的牆上。這幅巨大的地圖幾乎占據了整個牆麵,地圖上標明了中國境內所有海拔在三千米以上的山峰。約有二分之一的峰巔貼上了三角小紅旗,並在旗幟的下方留了攀登的日期。其中包括著名的岡底斯山、貢嘎山、祁連山、念青唐古拉山和昆侖山。一九九一年,羅冰作為唯一的一名誌願者,居然混進了中日攀登珠峰的聯合登山隊。隻是在作第三項體能測試時,她才被刷了下來。因此,在地圖上占有顯赫地位的珠穆朗瑪峰暫時還是空白。羅德輝教授不知道女兒是如何迷上登山運動的。看來問題還是出在一九八五年七月。當時,為填寫高考誌願一事,父女倆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在羅德輝教授看來,可供挑選的熱門專業很多,像外語、國際金融、經濟管理、外貿都是理想的選擇。可羅冰卻執意要報考中國文學專業,她的誌向是成為一名狄金森那樣的詩人。有一句話,羅冰常常掛在嘴邊:要麼成為狄金森,要麼一無所成。在父女倆各執一詞、相持不下的那個炎熱的夏季,為了挾製對方,兩人竟不約而到地想到了絕食。在宣布絕食後的第二天早上,羅冰在自己臥室的門邊發現了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親愛的女兒,在絕食期間躲在被窩裡吃巧克力,是不誠實的欺詐行為。當天深夜,羅德輝教授也看到了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親愛的爸爸,客廳裡的餅乾桶為什麼空了?要知道,餅乾渣掉在床上是要生蟲子的,請自重。絕食遊戲在第三天中午宣告結束。當時,兩個人在分彆吞食了三包方便麵之後,躺在客廳的地毯上無法動彈了。羅冰最終選擇了地理係的地貌專業,總算消除了羅教授對女兒在文學領域備受身心摧殘的擔心。而實際上,羅冰隻讀了三年就中途輟學了。對於她突然染上的登山狂熱症來說,三年的地貌學專業訓練似乎已經足夠了。在羅冰賦閒在家的那段日子裡,羅德輝教授沒有一分鐘不為女兒的前途操心。後來他通過關係替羅冰在中國測繪局找了一份臨時工,也隻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為了讓女兒在心理上有所寄托,羅教授在無奈之下決定再度求助於文學。但這畢竟太遲了。他試圖重新點燃女兒對於詩歌的熱情,而羅冰隻是哼哼乾笑了幾聲。“你不是喜歡那個狄、狄、狄什麼的東西嗎?”“噢,你說的是狄金森,狗屎!”坐在這幅地圖前,看著這個堆滿了登山器材的雜亂房間,羅教授不無自責地想到,在妻子去世後的這些年月中,他的嬌縱已經把女兒寵壞了。他反複計算著這樣一個等式:如果把女兒在登山上耗費的時間統統加在一起,可以背會多少個英語單詞。可這個問題就像地圖上五顏六色的等高線一樣讓他頭暈目眩。“您怎麼還沒睡?”羅冰說。她早已醒了,正在嘩啦嘩啦地翻閱著一本時裝雜誌。“我吃了四片安眠藥,可還是睡不著。”“我知道怎樣才能讓您睡著覺……”“知道就好。”“可我辦不到。”羅德輝笑了起來。他從羅冰手中接過一隻枕頭,挨著女兒躺了下來。天已經快亮了,街道對麵衛戍區的兵營大院裡響起了嘹亮的軍號聲。“最近有什麼登山計劃?”“我打算去爬小五台。”“是在山西境內嗎?”“不,在河北與山西的交界處。”“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大約兩個星期之後。”羅冰說,“我的那輛2020吉普前輪有點左偏,我打算將它送到修理廠校正一下。”“還是一個人去嗎?”“那當然。”“我給你找個伴怎麼樣?兩個人一起去,要安全得多。”羅德輝說。羅冰沒有吭聲。她知道父親又要搞什麼鬼名堂了。果然,羅德輝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遞給羅冰。照片上的這個人留著一臉大胡子,有點像在刻意模仿恩格斯。他站在一麵帶有木頭支架的圓鏡前,手裡托著一隻茶盅。窗簾是紅色的,從窗戶裡可以看到花園裡的一座裸女銅像。儘管羅冰目前對他一無所知,可他臉上流露出來的堅定和從容不迫的神色還是讓羅冰充滿了豔羨。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她的這一印象多半是由於他臉上絡腮胡子的巧妙掩飾,一旦他剃去胡須,嘴角裡暗藏的痛楚或苦澀說不定就會一覽無餘……“您的意思是讓我和他結婚嗎?”羅冰問道。“這也是你死去的母親的意思。”羅教授說,“約會的時間已經定好了,明天下午兩點鐘。在雍和宮。”父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羅冰已經在睡夢中再次踏上了去拉薩的旅途。雪山、寺廟、奔騰的河水在汽車的反光鏡裡交替閃現,甘洌的空氣帶著冰雪的寒意。羅冰喜歡途中的感覺:目標永遠在遠方,道路永遠在延伸,就像每一個從車窗外掠過的穿著袈裟的僧侶一樣,聖地永遠不可抵達,隱秘的希望之路被無限拉長了……她聽見父親在她耳邊不住地歎氣。在他看來,對登山過分的癡迷實際上已經和鍛煉身體的目的背道而馳了。人們通常擔心身體羸弱而發瘋地鍛煉,結果往往死於疲勞過度。“我真的在替你擔心,如果地圖上的那些山都被你爬完了怎麼辦?”“那我就可以去爬八寶山了。”羅冰毫不遲疑地說。已經過了下午兩點,羅冰要等的那個人還沒有露麵。她站在國子監門樓前的一片樹蔭下不安地看著手表。她漸漸有點沉不住氣了。她決定再等五分鐘。兩個五分鐘過去之後,雍和宮的門前還是空蕩蕩的。第一次約會就碰上這樣的事,的確有點令人掃興。羅冰懷疑父親會不會記錯了約會的時間或地點。這些年來,他為了說服自己儘早結婚,都快要發瘋了。羅冰在樹蔭下焦躁地踱著步子,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她內心的驕傲也開始變得盲目起來,每一分鐘都在增加著她的憤怒和屈辱:竟有這樣的事……街道對麵有人在不停地按著喇叭。羅冰轉過身來,看見那兒停著一輛迷彩頂篷的北京吉普。呂雁搖下車窗玻璃,將腦袋伸出車外。“這麼熱的天,你待在這兒乾什麼?”“瞎轉唄。”羅冰心不在焉地說,“你呢,又到哪兒收古董去了?”“我剛從你們家來。”呂雁說。她已經從車上下來了。“你怎麼老是趁我不在的時候往我們家跑?該不是看上我爸了吧?”“很有可能。”呂雁笑著說。羅冰和呂雁是小學時的同學。她們最初的友誼是從羅冰定期向對方提供高級糖紙開始的。她聽說呂雁的古董生意近來挺紅火,可不知為什麼,就在一個星期之前,她卻毫無緣由地用一枚剃腋毛的刀片切開了手腕的血管……呂雁告訴羅冰,她不久前花了兩萬元買來了一隻清代百蝶瓶,剛才去她家是想讓羅教授幫著鑒定一下。“是真的嗎?”“當然是假的。”呂雁說,“你爹隻朝它瞥了一眼,就告訴我是假的,你說氣人不氣人?”羅冰從呂雁手中接過那隻花瓶看了看,很快就被它的圖案和色彩迷住了。瓶膽和瓶頸上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蝴蝶,蝶翅呈暗紅色,底襯是孔雀綠的雲狀、火焰狀的紋飾。“蝴蝶倒是有一百隻。一隻不少。”呂雁笑道,“你爹說,這些年來,他經手鑒定的類似贗品已不下十件。我讓他再仔細看看,老頭就不耐煩了,他說真正的百蝶瓶早在七十年前的直奉大戰中就已毀於戰火了。”她們在樹下又說了會兒話。羅冰問呂雁是否有興趣一起去爬小五台。它在山西和河北的交界處,據說山腰上的一座廢廟倒是真正的明代建築。“我知道。”呂雁說,“兩個月前,我去過一趟。”臨走前,呂雁突然神秘地對羅冰說:“你要等的那個人,我看今天不會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人?”呂雁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羅冰晚上回到家中,將自己滿腹的怨恨和委屈都發泄到了父親的頭上。她發誓永遠不再跟他說話了。奇怪的是,羅德輝教授臉上倒顯得十分平靜,仿佛他早就料到對方會失約一樣。羅冰兩次提起了呂雁,老人也是笑而不語。第二次約會的地點改在東單公園,時間還是兩點。羅冰決定狠狠地教訓一下對方。她打算與他一見麵,扭頭就走。她已經想好了一些足以讓他神經崩潰的刻毒言辭,是不是應該當麵給他一巴掌,那要看當時的情形而定。不過,對方仍然沒有給她提供這個機會。眼看就到三點鐘了,那個人遲遲沒有出現。在焦灼的等待之中,羅冰忽然想起,東單公園有兩個大門。她所在的這個大門與同仁醫院毗鄰,緊挨著崇文門的非法勞務市場,而另一扇門正對著北京醫院的急診樓。當羅冰急急地穿過東單公園,向西門狂奔的時候,臉上流下的滾燙的淚水嚇了她一跳。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流淚。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心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而現在,她暫時還看不到它的邊際。當天晚上,羅冰在睡夢中依然氣得發抖。竟有這樣的事?他媽的竟然有這樣的事?嗯?這算是他媽的怎麼一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媽的?她反複念叨著這幾句話。她的恥辱仿佛永遠也洗刷不掉了。直到羅德輝教授答應她,將那輛2020北京吉普換成一輛新的切諾基,才使女兒最終安靜下來。往後一連幾天,羅德輝教授再也不敢提約會這檔子事了。他每天在書房裡寫字、作畫,或者在陽台上擺弄花盆,恢複了刻板的作息起居。父女倆也很少說話。對於女兒的未來,羅教授一反常態地擺出了一副無可奈何、聽之任之的架勢。很快,羅冰有點待不住了。她沒事總愛圍著父親的書房轉。“上次的那件事,就算完啦?”“什麼事?”父親茫然不解地看著女兒。“兩次約會都沒來,就這麼不明不白?就算完事啦?”“不完還怎麼著?”羅教授反問道,“兩次失約,言而無信。過幾天,我再托人另外給你介紹一個吧。”“不行。”羅冰說,“我非得跟那小子見一麵不可。”“那又何必呢?”“你現在就去跟他打電話。明天晚上七點,我請他去工人體育場看球。”羅德輝教授順從地走到電話機旁,他將聽筒拿起來又放下了。“要是這一次他還不來怎麼辦?”老人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那我就一刀殺了他。”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大雨。羅德輝教授正在客廳裡看晚間新聞,女兒一身泥水從外麵走了進來,她還沒有來得及換身衣服就癱倒在沙發裡。“我完蛋了……”羅冰叫道。羅教授趕緊關了電視,問她怎麼完蛋了。“我真的愛上那個流氓了!”“你們已經見過麵啦?”“要是見過麵就好了……”羅冰這一說,倒把羅德輝教授逗樂了。看來,對於男女之事,女兒並不像自己所擔心的那樣懵懂無知。3出版社社長李仙洲坐在寬敞的辦公室裡。他懷疑自己得了健忘症。妻子剛剛來過一個電話,李仙洲隻記得她在電話中提到了縫紉機,其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辦公桌上擱著一隻綴滿蝴蝶圖案的花瓶,旁邊放著一本兩個月前剛出版的《亡靈書》。這本書據說是一位名叫因索的古埃及司理葬事用蘆稈和竹管做成的筆,蘸了調和著膠汁的煙墨寫成的。法國人商博良(Champollian)為了讀通這本書,在尼羅河邊耗費了十九年的光陰。在這個安靜的午後,李仙洲覺得自己就是商博良,帶著治愈神經衰弱的隱秘意圖,正在金字塔或神廟的陰影中徘徊不前。而花瓶上的蝴蝶圖案使他在轉瞬之間變成了一位古董收購商,開著一輛北京2020吉普正獨自深入鄉村腹地,被一條湍急的河流擋住了去路。在另一個時刻,李仙洲在想象中置身於一輛開往西北的列車上。他坐在窗口,凝視著窗外的陽光、雨雪、風沙中流動的山丘,手裡捧著一本裡爾克的《果園》,他那結實、高大的情侶(一口就能咬掉大半個蘋果)正在千裡之外的一個小站上,不安地踱著步子,她的乳房飽滿、堅挺,就像兩頭圍欄裡騷動不安的牛犢……讓命運的船另改一條航道。這個念頭已經糾纏他整整五年了。當時,他的那首題為《成為彆人的可能》的長詩剛剛發表。他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比如蘇東坡和維特根斯坦),唯獨不願成為他自己。就如一座建造在沙堆上的房屋,修繕是沒有什麼用處的,除非推倒重來。房屋的每一根梁椽都像神經一樣脆弱,每一條瓦縫都在漏雨。他是一隻倦怠、行動遲緩、毫無生氣的水母。就連剛剛獲得晉升的社長的職位,也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慰藉,相反,它更像是對自己不幸處境的暗中嘲弄。下午五點一刻,李仙洲從辦公室裡出來。在晦暗的走廊裡,他碰見了一編室的女編輯小胡。她正在鎖門。李仙洲朝她笑了一下,而小胡竟然裝作沒有看見,轉身離開了。會不會是她沒有認出自己?李仙洲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趕上她。兩人在寂靜的走廊裡幾乎是並肩走著,他聞到了熟悉的香水的氣味。在樓梯口,李仙洲突然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對她說:“小胡,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女編輯終於站住了。她冷冷地打量著李仙洲。“我夢見自己和一個姑娘在澡堂裡洗澡。猜猜看,我夢見了誰?”“操你媽!”女編輯答道。李仙洲看見在走廊的儘頭,樣書室的大老李將他那隱鼠似的腦袋探出門外,很快又縮了回去。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思索著辦公室的門到底有沒有關上。空氣中殘留的幽暗的香水味將他帶入了自己虛構的夢境中,仿佛他真的看見了女編輯一絲不掛的樣子……在二樓的樓梯口,李仙洲看見一個身穿紅色阿迪達斯運動服的女孩坐在台階上抽煙。她看上去最多也就十四五歲,可她身體的發育程度與年齡顯得很不相稱。她手裡拿著一塊抹布,腳邊擱著一隻盛滿臟水的鉛桶。“你就是新來的清潔工嗎?”李仙洲問道。女孩站起來,很有禮貌地點點頭。“你是什麼時候來報到的?”“今天早上。”女孩笑了起來,“九點鐘我還去過您的辦公室……”李仙洲不由得拍了拍腦門。他近來的確總愛忘事。剛才他妻子在電話中吩咐他的事也早已被忘得一乾二淨。她為什麼會提到縫紉機?“是誰介紹你到這兒來工作的?”“張重果。”女孩答道。她的鼻子似乎在流血,李仙洲看見她的鼻孔裡塞著兩個小紙團。女孩說,她原先並不認識張重果,是通過彆人介紹的。她還說,她來自河北的窮山溝。她的父母為了讓她能夠進城工作,都快瘋掉了。最後,父母與她的兩個嬸子終於想出了一個苦肉計……李仙洲突然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他的記憶正在恢複。他已經知道一編室的小胡剛才莫名其妙地衝著他發火的原因了。出版社近期要招一名清潔工,這是李仙洲上任後遇到的第一件事。由於不知如何揮霍剛剛獲得的權力,他對每一個前來說情的人都報以同樣的微笑,給予同樣的許諾:好說,好說……一編室的女編輯在給他送來的一份出版合同中附上了這樣一張紙條:親愛的李社長,我的表姐最近下崗了。我認為由她來承擔出版大樓的清潔工作非常合適。知道我將如何報答您嗎?閱後務必焚毀。李仙洲在合同上簽完字後,親自送往一編室。他在合同的夾頁中也附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親愛的胡編輯,很高興在清潔工的人事安排上,我們的意見如此一致。命運注定了我們要同舟共濟,互通有無。半個月後的一天,當李仙洲從一大堆《亡靈書》的清樣中發現那張讓他心花怒放的紙條時,他竟然想不起是誰寫的了。當時,他正忙著趕往昆侖飯店,與他的朋友張重果一起吃晚飯。兩人一見麵,李仙洲就向對方念叨著他的健忘症。股票經紀人張重果臉色陰鬱,他對李仙洲的痛苦顯得漠不關心,最近他剛剛去醫院做了腋下狐臭割除手術。“我真的擔心自己遲早會發瘋。”李仙洲說。“算了吧,”張重果苦笑了一下,“你的神經係統是不鏽鋼做的,敲上去當當響。”“你找我有什麼事?”“小事一樁。”張重果說,“你能不能幫我在出版社安置一個人,掃地,清洗廁所,什麼工作都行。”李仙洲聽他這麼說,眼睛不由得一亮:“我操,這事說巧還真他媽的巧,我們單位最近還真的需要一名清潔工。”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出於答謝之意,臨走前,張重果送給他兩條中華香煙,一隻景德鎮出產的花瓶:“這是清代康熙年間燒製的百蝶瓶,又名玉壺春,國家一級文物。”張重果神秘地對他說。李仙洲回到家中,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個身穿蠟染短袖衫的婦女。她大約四十多歲,身上有一股酸溜溜的汗味。由於皮膚瘙癢,她的臉上和脖子上留下了幾條抓撓的暗紅色印跡,濕漉漉的頭發像塗了膠水,黏結在腦門上。李仙洲從未見過她。他想,這個人也許就是妻子剛剛請來的保姆,這些天,她一直在嘮叨著要請一個保姆。牆角的落地燈邊上,擱著兩床花布棉被(它似乎使客廳裡的空氣變得更加燠熱了),一個帆布包裹,棉被把一盆君子蘭的花莖都壓斷了。客廳裡光線很暗,窗口吹進來的風也是熱烘烘的。妻子還沒有回來。也許是回來後又出去了。她的牙疼已經鬨了一個多月了,整天整夜地哼哼唧唧,她隻能依靠吞食大量的安眠藥來維持睡眠。李仙洲一想到她那紅腫、充血的牙床散發出來的腐漚氣味,就忍不住要反胃。這名婦女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跟他說話,伴隨著複雜的手勢,像鳥語一樣嘁嘁喳喳。李仙洲隻能聽懂很少的一些詞彙,比如說,廁所,車站,縫紉機。要是勉強把這些詞彙與眼前的事實連接在一起,李仙洲可以得到一個如下的判斷句式:妻子將保姆領回家中,上了一趟廁所之後,去車站附近的商場買縫紉機去了。或者:妻子下班後去商店購買縫紉機,在車站前的非法勞務市場遇到了她要找的保姆,將她帶回家中,現在正在上廁所……這個女人的笑容裡有一種淫靡的氣息。手臂光裸,細長,白得發青,讓人感受到陣陣清涼。裁剪得很合身的衣服領口開得很低,恰到好處地兜住了一對看上去既豐盈又柔軟的乳房,就像兩隻熟過頭的、多汁的檳榔。微微隆起的腹部的曲線隨著氣喘而起伏。由於語言上的障礙,多半還因為李仙洲故作矜持的態度,她顯得有些緊張,兩腿交疊在一起,不安地戰栗著。她的笑容顯然是虛假的,卻帶有強烈的暗示性。李仙洲又想起了剛才在出版社樓道裡碰到的那個女孩,她的阿迪達斯運動服,她火焰一般的眼神。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氣球一樣迅速膨脹起來,飄浮在空中,沒有一點重量。隻要李仙洲朝那個女人看上一眼,她馬上就傻笑起來。李仙洲問她從哪裡來,自己的妻子為什麼還沒有回家,她隻是笑。李仙洲給她倒了一杯雪碧,遞到她手中,她又笑了起來。最後李仙洲緊挨著她坐在沙發上,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女人突然抽搐了一下,緊緊收攏了身體,驚恐而慌亂地看著他。不過,她的嘴角依然掛著笑容。這他媽的可不能怪我了……李仙洲貪婪地看著她,吮吸著她身上的汗味,立即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多少年來,無論是在城市的街道上,還是在鄉間擁擠的集市裡,每一個匆匆而過的女人都在召喚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仿佛這些年來緊緊糾纏著的一切難題都在這個決定中迎刃而解了。女人的反抗顯得無力而猶豫不決。她就像一個溺水者徒勞地揮動著雙臂,似乎想抓住點什麼。她的身體難看地在沙發上扭來扭去。就在這時,李仙洲忽然聽見廁所裡響起了嘩嘩的衝水聲。抽水馬桶的聲音準確無誤地提醒他,除了自己和這位保姆之外,家裡還有一個人。難道妻子真的在上廁所?隨後,他聽見洗臉池的水龍頭被打開了。那個人正在洗手。李仙洲敏捷地鬆開這個女人,竄到沙發對麵的一張木椅上,隨手抓過一張當天的報紙,一邊翻看,一邊高聲地感歎道:“我操,天津磁卡又跌了六毛……”從廁所裡走出一個敦實的青年,他留著藝術家般的長發,穿著花格子襯衫,牛仔褲的一隻褲管挽過了膝蓋。粗壯的手臂上文著一條眼鏡蛇。他走路的聲音咚咚作響,仿佛樓板隨時都會坍塌下去。“你是誰?”李仙洲問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年輕人不屑一顧地掃了李仙洲一眼,然後嘰嘰咕咕地與沙發上的那個女人說了句什麼,就拿過桌上的一隻遙控器,“啪”的一聲打開了電視。難道這個保姆還帶著貼身保鏢?問題是保鏢在廁所裡待的時間也太長了。李仙洲心慌意亂地翻動著報紙,用眼角的餘光朝對麵的女人瞄了一眼。她的臉上仍帶著笑容,隻不過多了一層自豪和譏諷的意味。李仙洲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暗房裡,黑暗深不可測,漫無邊際。好在妻子已經回來了。他聽見了她的說話聲,就在門外的樓道裡。鑰匙在鎖孔裡轉了一下,門就開了。他看見妻子和一個中年男子抬著一架縫紉機,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們都累得氣喘籲籲。“讓你早點回來去取縫紉機,你跑哪兒去啦?”妻子一進門,就向李仙洲抱怨道,“害得我們累得像死狗一樣……”“咱們家要縫紉機乾嗎?”“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他媽的裝糊塗啊?”妻子用一隻手捂住嘴,叫道,“我可沒工夫跟你閒扯。哎喲,疼死我了。我的每一顆牙齒都鬆動了。”妻子身邊的那個中年人大步流星地朝李仙洲走過來,跟他熱烈握手,還用力搖了搖。“我哥哥。”妻子介紹說,“他們從於都來,下午剛到。”接著,她把那個正在看電視的青年拽到李仙洲跟前,對他說,“像你侄子這樣的壯小夥兒,在出版社做清潔工是不是太委屈了?”“什麼委屈不委屈,”中年男子笑道,“妹夫給孩子安排了工作,我們就已感激不儘了。他在家裡也是東遊西蕩,成天跟人打架……”妻子說,哥哥嫂子這次來,就打算在家裡住下了。一來孩子還小,他們不放心;再說,嫂子還琢磨著在城裡開一個裁縫鋪……最後,她在侄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對李仙洲說:“你明天就帶他去出版社報到。”李仙洲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他嚇了一跳。電話是張重果打來的,他問李仙洲這個周末是不是有興趣去爬山。李仙洲推脫說,他近來的心情似乎不太適合於任何形式的享樂。“得了吧,與我最近遇到的苦難相比,你的那點麻煩也許根本就算不了什麼。等到我們登上山頂,一切煩惱都會煙消雲散的。”4我的眼睛為什麼總是盯著那個地方?為什麼我一看到那隻瓶子,痛苦就會頓時減輕?股票經紀人張重果博士躺在地上的一張竹席上,他覺得自己就是晚年的浮士德。他的目光就像著了魔似的,牢牢地黏附在櫥櫃的上端。在那裡,用來對付狐臭的各式男用香水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他知道,一隻墨綠色的、裝滿安眠藥的瓶子也在其中。密如摜珠的雨點敲打著窗戶玻璃。電線像是被大風刮斷了,房間裡一片漆黑。兩隻蝙蝠繞著吸頂燈撞來撞去。張重果在涼席上摸索著。他先是碰到了一隻蚊香的鋁架,然後是一盒受了潮的火柴。接下來,他的手觸摸到了一個女人的光溜溜的腳趾。“你在找什麼?”呂雁在黑暗中問他。“香煙。”張重果說。“我還是給你把蠟燭點上吧……”張重果說不用了,他覺得黑暗會使他的心情變得平靜一些。當閃電劃破陰沉沉的雨幕,照亮了花園裡狂擺亂舞的樹木,他就能看見牆角木架上的那麵巨大的圓鏡。鏡子上覆蓋著一塊紅綢布,看上去就像個正襟危坐的新娘。他的一個精通奇門遁甲的朋友曾來察看過這個房間,他說鏡子上妖氣濃重,“你的災難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呂雁說,“想也沒用。”張重果說,他現在什麼也不用想了。每一分鐘,他都在受煎熬,他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受苦。“生活就是無期徒刑,”呂雁說,“一個意誌堅強的人一夜之間就會變成毫無生氣的水母。你走在大街上,看到每一個迎麵走來的人都躊躇滿誌、笑容可掬,可是他們的心裡卻是一片黑暗……”張重果說,要是在鄉下,這麼大的雨,他的弟弟就會在半夜裡將他推醒,催他去河溝裡捕魚。在夏天,他一碰到下雨就興奮得睡不著覺。“好像昨天我還跟他在激流中打樁下網,今天卻已經忙著替自己料理後事了。”“事情還不至於壞到那種地步。”呂雁說,“不過,那個愛流鼻血的小姑娘,你打算怎麼辦?”“我已經想好了。”張重果說,“公司裡她肯定待不下去了。我準備把她托付給出版社的一個朋友。他最近剛剛當上社長,也許他那裡需要一個電腦打字員。”“什麼工作都行。”呂雁說。她正在找她那把黑雨傘。看樣子已經準備離開了。“有空出去散散心,彆一個人悶在屋子裡。沒什麼了不得的。”臨走前,呂雁對他說。呂雁剛走,電就來了。在刺眼的燈光下,那兩隻蝙蝠帶著灰暗的重影,在房間裡到處亂撞。張重果仿佛覺得有幾十隻蝙蝠在他眼前翩翩起舞。在颯颯的雨聲中,他的痛苦終於又變得清晰而銳利起來。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兩點,他正在股票交易所對麵的一家餐館吃飯,一位身穿紅色西服的小姐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邊。他甚至沒有聽清她在自己耳邊說了些什麼。他隻知道,他筷子上夾著的一段溜肥腸怎麼也無法送進嘴裡。這是最初的情形。接著,他走到了戶外錦緞般的陽光下。從餐館到股票交易所不到五百米的路程,他幾乎足足走了一個小時。就如一個初來京城的觀光者,他的心裡感到了一種無所事事的寂靜。一路上,他反複思索著這樣一個簡單的算術題:他從銀行透支的八百萬假如全部用於消費,可以購買多少斤豬肉……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呂雁又打來了電話。“你不用擔心,我還活著。”張重果一拿起電話,就對呂雁說。“你是死是活,我可管不了。”呂雁嘿嘿地笑了兩聲,“我剛才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說吧。”“你先點上蠟燭……”“已經來電了。”“那正好。”呂雁說,“你看見寫字台上的那隻花瓶了嗎?”那是一隻百蝶瓶,又叫玉壺春,是呂雁送他的生日禮物,據說是清代的真品。“花瓶下麵壓著一隻信封,裡麵有兩張明晚的戲票。”“我這會兒哪有心思去看戲呀?”張重果煩躁地說。“放屁。”呂雁罵道,“你小子少跟我裝糊塗,一連三次約會你都錯過了,你讓我今後還怎麼做人?彆成天就想著你的那點股票。這次你死活得去。彆再忘了。明晚七點,長安大戲院。”呂雁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張重果很快就在寫字台上找到了那隻信封。除了兩張戲票之外,信封裡還有一幅照片。照片上的這個姑娘穿著深藍色的羽絨服,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她站在一條閃閃發亮的溪流邊,身後是銀灰色的雪山。一隊誦經的喇嘛手搖轉經筒,正在走遠。照片的反麵,有一行用鉛筆寫成的娟秀的字跡:一九九二。藏北。念青唐古拉山。從長安大戲院出來,張重果和羅冰沿著建國門外大街慢慢地朝前走。北京站的大鐘敲打著九點。街上到處都是人。他們要是覺得沉默的時間太長,就擁抱在一起接吻。她剛剛吃過冷飲,嘴唇和牙齒都是涼冰冰的,帶著一股清新的草莓味。而她的喘息,卻像汽車排氣管噴出的油煙一樣灼熱。他們在地鐵車站的入口處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老年秧歌隊的舞蹈表演,然後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啤酒屋。啤酒屋裡生意冷清,地磚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油汙。四個赤膊的年輕人聚在一張桌邊打撲克。一個侍者模樣的人手持遙控器,不斷地更換著電視機的頻道。張重果正打算另換一個帶有空調的酒吧,羅冰已經在窗口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了。在劇院裡,羅冰一直談論著狄金森,並小聲地給他朗誦她的詩歌。假如我們的小船最終沉沒了,那隻不過是駛入了另外一條海洋。她的竊竊私語很快就使後排的一個女中學生失去了理智,她旁若無人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對羅冰嗬斥道:“彆以為這個世界上就你一個人有學問,狄金森誰他媽不知道?!”在羅冰喋喋不休地談論著狄金森的同時,張重果的意識一直深陷在自己痛苦的泥沼之中。因此,這場談話不免給了他這樣的印象:狄金森去醫院做了一次狐臭切除手術,她的股票虧了八百萬……他們從戲院出來,羅冰立刻就變得沉默不語了,就像一輛高速行駛的汽車突然熄了火。她說剛才的那個女中學生使她想起了一段往事。它是一條毒蛇,在她腦子裡冬眠。它隨時都會蘇醒過來。“其實,你用不著非要去談那件事不可。”張重果對羅冰說,“沒人逼你,再說,往後咱們有的是時間。”“不行,我一定要把它說出來。”羅冰說,“它已經折磨了我十幾年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欺騙你。”“那你就說吧。”“你會受不了的。”“你怎麼知道我會受不了?”“假如我把這件事告訴你……天哪,你無法想象……”“那你就彆說,把它忘了吧,就當它從來就不曾發生過一樣。”“可我總有一天會瘋掉的。”羅冰說。“我現在就已經要發瘋了。”張重果不由得提高了嗓門,叫了起來。“你看,我還沒說,你就急了。”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這件事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我身上?”她向張重果要了一支香煙,張開嘴巴,做出喊叫的樣子,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說,要是在大山裡,你可以儘情地喊叫。沒人管你。直到你的嗓子喊破了,流出了血……門外的台階上坐著一個拉胡琴的乞丐。他反複地拉著同一個曲子:《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時有硬幣落在瓷缸裡的聲音。球賽已經散場了,從工人體育場方向湧來了大批的球迷,他們興高采烈地吹著喇叭。侍者過來問他們要點什麼。羅冰點了一杯冰鎮咖啡,張重果要了一瓶啤酒。“你指的是從學校退學那件事嗎?”張重果把手伸到她的腦後,撫弄著她的頭發。羅冰將它拿開了。“不是退學,是開除。”她糾正道。“結果反正都一樣。”“我要說的那件事,比這要嚴重得多。”羅冰一口氣就喝掉了咖啡,她又要了一杯。張重果笑了起來。他說,在如今的這個世界上,他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可以稱得上是“嚴重的”。“這是最可怕的,”羅冰說,“我鼓足勇氣把那件事告訴你,你聽了之後隻是淡淡一笑,噢,原來是這麼回事,這又算得了什麼?”“你剛才還擔心我會受不了,現在又怕我聽了之後無動於衷。我不明白你到底要說什麼。”“我也不明白自己要說什麼。”羅冰將鬆散的長發攏了攏,盤在腦後。她的嘴裡銜著一枚黑色的發卡。張重果靜靜地看著她,眼前浮現出母親梳妝時的樣子。她每次給他縫紐扣,都要讓他銜一根火柴棍。淚水在他眼眶裡打轉。羅冰很快就談到了醞釀中的登山計劃。她打算這個周末就去爬小五台,順便試一試父親為她新買的那輛切諾基的越野性能。張重果隻是盯著牆角的電視熒屏發愣。電視機裡正在播放著一檔文化節目,介紹金字塔、尼羅河以及剛剛出版的《亡靈書》。在古埃及人想象的天國裡,既無黃金和珠寶,也沒有宏偉的亭榭殿閣,人們仍然如現世一樣勞作,種著小麥和大麥,收割後磨成粉。隻是什麼擔心都沒有了。既不用擔心尼羅河水位的高低,也不用擔心和彆人打架。而且天氣也要涼爽得多……5在三個月後的婚禮上,新娘小胡收到了一份由李仙洲社長派人送來的結婚禮物。那是一隻清代的百蝶瓶,但很快就被鑒定為贗品。她用這隻瓶子從一個畫商手中換回了一幅油畫,將它裝裱一新,掛在臥室的牆上。這幅題為《失樂園》的油畫據說是第四屆全國美展的獲獎作品。畫麵上一座破廟的廢墟,在落日的襯照下,反而顯得生機勃勃。四名登山者,兩男兩女正從廢墟邊的果園裡出來。他們全都赤身裸體。他們都在喊叫。當然,它不過是一幅仿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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