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陽光整整被圍了三個月。所有的人,各路諸侯,包括市裡的領導,都在找任秋風……可是,任秋風不見了。他就像一滴水一樣,突然之間,蒸發了。現在,金色陽光已經成了一個棘手的事件了。於是,在市政府的強力乾預下,一再派人做說服動員工作,圍著的人才慢慢散去。不過,那些散戶還是隔三差五到市政府去鬨,要求兌現他們的集資款。為此,市政府成立了清產核資小組,由商業局長鄒誌剛任組長,對三十五家金色陽光連鎖店進行了長達七個月的全麵核查。核查的結果是賬麵虧空兩億七千萬,已嚴重地資不抵債!在清查中,金色陽光的案子牽連到了市工行行長薛民選和交行副行長千有餘。薛民選和千有餘都被銀行方麵查出了巨額的資金挪用……可惜的是,與他二人有牽連的郭老大是香港身份,人早已不知去向。薛民選聞風而逃,據說現已逃往馬來西亞。他老婆孩子早在兩年前就人了馬國國籍,成了馬國人。而千有餘,則是在深圳的一家賓館裡嫖娼時被抓的。抓他的時候,他剛剛提上褲子,很驚訝地說:“這麼快?”於是,金色陽光宣布破產。就此,所有擁有法人資格的供應商,都沒有拿到一分錢。連帶著也拖垮了一些小型企業……供應商們突然發現,他們鬨來鬨去,其結果是一場空,喉嚨啞得連罵都罵不出來了。最為慘重的,是金色陽光那些曾是國營身份的一百多名職工,一宣布破產,他們也跟著集體下崗了。僅僅下崗還不說,他們的股份,他們的集資款(也連累了一圈當年參加集資的親戚們)一夜之間全都成了負數……這一百多名職工,那才是欲哭無淚呀!他們隻好天天蹲在商業局的大門口,要求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而那些個人集資戶,卻在政府核查小組的具體指導下,按不同的比例分到了一些商品……有一個當年集資三萬元的下崗工人分到了十二箱洗衣粉,他把那洗衣粉裝在一輛三輪車上,一路走一路罵!他說,日他姐,我回去把它當發酵粉使,蒸成饅頭賣蒸饃去!叫他吃了一吐一泡,一吐一泡!恨,是會傳染的。市麵上仍流傳著很多謠言。人們很一致地認為,任秋風已攜款潛逃。有的說,他帶著三個美女,億萬資產逃到了澳大利亞的墨爾本,如今正躺在海邊的彆墅裡享清福呢。也有的說,有人在非洲的剛果見到了他,曬得很黑,嘴裡叨一古巴雪茄,正在那裡領著一幫黑人開礦挖鑽石呢。還有的言之鑿鑿、噴著唾沫星子說,他是被黑社會的人救走了。那天晚上,天快亮的時候,來了三輛奔馳,從奔馳上下來了六個穿風衣的人,一人手裡拎一微衝(微型衝鋒槍),他們從後樓沿著排水管爬上去,把他從樓上救了下來。據說落地時,六人持槍站六個角,把他夾在中間,帶走了。上車時,他還回頭看了一眼……另有一種說法,說是上頭有大人物保護,他被人藏起來了……總之,謠言的版本很多。人們不過也就說說、罵罵,日子還照常過。但所有的猜測,隻有一點是真實的,那就是:他失蹤了。二這天上午,市商業局局長、又是清查小組組長的鄒誌剛,帶著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情,再次來到了苗青青的家門前。很久不來了,臨敲門前,他似乎是很隆重地咳嗽了一聲,還正了一下脖裡的領帶,爾後,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又敲兩下,先是聽到一片狗咬,卻沒人應,接著他又“咚咚咚咚”連敲了四下……過了一會兒,才有腳步聲響過來。當苗青青出現在門口時,嚇了他一跳,她蓬著頭,大上午竟還穿著一身睡衣,立在門口,懶懶地說:“怎麼,是你?”說著,也不等回話,竟扭身走回去了。鄒誌剛進門一看,屋裡顯得很零亂。不過,在沙發的旁邊,新添置了一個電腦桌,電腦正開著,亮一片閃閃爍爍……苗青青回身往電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正忙著呢。”鄒誌剛往沙發上一坐,說:“上網呢。你也成了網蟲了?今天,我給你帶來了個好消息。四個字:不戰而勝。”苗青青嘴一撇,說:“GS(狗屎)。有什麼勝不勝的?”鄒誌剛說:“金色陽光的事,你聽說了吧?”苗青青哼了一聲,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鄒誌剛說:“我專程來,就是給你報告一個最新消息:那姓任的,徹底垮台了。你可以揭發他了。這一次,本人——就是審查小組的組長。”苗青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接著,她“吞兒”笑了。鄒誌剛說:“你笑什麼?這是真的。市裡專門下了文,我有上方寶劍。”苗青青說:“你們這些淫(人)哪,真叫人看不上。我揭發什麼?”鄒誌剛說:“青青,對這個人,你可千萬不能手軟。你好好想想,這可是個機會呀!”苗青青說:“我雖然有一點墮落,卻不陰暗。雖然有一點無恥,卻不下流。你聽好了,姓鄒的,落井下石的事,我是不會乾的。”鄒誌剛愣愣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說:“好。青青,我喜歡你的,正是這一點。不過,這個人的情況,你還不知道吧?你知道他有多少女人?你知道他把女人當成了什麼,你猜猜?”苗青青說:“蝦米?”鄒誌剛說:“啥,你猜都猜不到。他竟然把女人當‘藥’。治療失眠症的‘藥’!天下奇聞吧?你想想,他腐敗到了什麼程度?!”苗青青久久不語,過了一會,才說:“你呢,你比他乾淨麼?”鄒誌剛皺了一下眉頭,說:“算了。我看,你真是……連一點正義感都沒有了。”苗青青說:“正義?誰是正義,你麼?”鄒誌剛說:“他那樣對待你,難道說……”苗青青說:“你記住,一個女人,是不會對她愛過的男人下手的,哪怕他是一泡狗屎。你又不是小屁孩,腦袋長到屁股上了?”鄒誌剛一怔,說:“那,咱們之間……”苗青青頓了一下,說:“咱們?咱們——”鄒誌剛站起身,很失落地說:“我明白了。”苗青青說:“我這輩子,就讀懂了一本書,叫:男人。”三江雪搬家了。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江雪搬進了名為“湖畔”的一個本市最為高檔的彆墅區。彆墅區裡有一人工湖,是房地產商特意為這些有錢的住戶們挖的,樹也是從深山老林裡一棵一棵移栽過來的,湖邊上還堆了許多從江南運過來的靈壁石,據說每塊石頭光運費就上萬……她在這個二十四小時都有門崗值班的小區裡有了一棟五百多平方大的獨棟彆墅。這棟彆墅一共三層,美式風格,棟號為118,彆名桃園。前邊有車庫,後邊有一小遊泳池。彆墅內一共有大小十二個房間,三個帶衛生間的主臥,六間客房,另外每層還有一單設的衛生間。一樓大廳旁的樓梯下有一雜物間,也可做保姆房。江雪買下這棟裝修好的彆墅一共花了三百二十一萬。江雪現在也是名人了。金色陽光宣布破產六個月後,市清產核資小組為了安排省城的那些下崗職工,專門與拍賣行聯合,組織了一場“金色陽光”品牌加“摩天大坑”拍賣會,起拍價定為三千萬……結果,卻無人問津,流拍了。後來,還是由市長親自出麵做工作,由市商業局長鄒誌剛直接擔綱操作,以一千二百萬元的垃圾價,賣給了現已經過股份製改造的萬花商廈。據說,這件事的幕後還另有一姓刀的投資人,隻是他沒有露麵……不過,讓萬花接手,私下裡是有交換條件的。交換的交件是:萬花總經理江雪,必須無條件地全部接收那些下崗職工……這樣一來,對於市政府來說,終於卸掉了一個包袱;對於那些下崗的人來說,算是有了個飯碗。這也算是柳暗花明吧。江雪由於給政府卸了包袱,同時又吃下了那人人糟心的“摩天大坑”,而一舉成名!受到了方方麵麵的關照、表彰,同時也獲得了各種榮譽,並擔任了省、市政協的委員。使人們讚歎不已的,是她的確有點石成金的能力。在她接手三個月後,市麵上突然推出了一種名為“東方神水”的礦泉水。此種礦泉水最先連廣告都沒有做,據說隻贈送省、市一些政府部門和四星級以上的賓館品嘗……一時滿街人都在議論這種礦泉水的神奇之效,凡得到贈券的人,都覺得分外榮耀。待又過了一個月後,“東方神水”的廣告才鋪天蓋地地做起來了,於是大火!直到此時,一些商家才發現,那個人人頭疼的、曾經是本市最大笑柄的——“摩天大坑”,卻是個聚寶盆!地下泉水源源不斷,流出來的可都是錢哪!就此,小女子江雪的名頭,就更響了。於是,家搬了,車換了。如今的江雪成了一個大忙人。誰也沒有想到,江雪發達後,去的頭一個地方,竟是火葬場。她是一個人悄悄去的。她穿著一身孝黑,戴著一副墨鏡,挺挺地走進了火葬場的骨灰寄存處。進門之後,她先是把兩條煙、兩瓶五糧液放在了看骨灰的一位老人麵前,說:“老先生,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老人看她出手不凡,說:“你說你說。”江雪說:“這裡有個叫齊康民的,我想把他的骨灰帶走。”老人看看她,“你是他什麼人?有證明麼?”江雪遲疑了一下,說:“我是他愛人。”老人說:“那這還不好說?你辦手續吧。你把手續一辦,我就讓你帶走。”江雪說:“老先生,實話告訴你,我們還沒有結婚,所以,我沒有證明……”老人一聽,搖了搖頭:“那不行,他家人找來了怎麼辦?”江雪說:“他身後無人,我隻是想陪陪他。”老人還是搖頭,說:“我可不敢答應你。我當不了這個家……”江雪說:“這樣吧,我把身份證複印件留下,電話號碼也告訴你,如果有人來,你讓他找我,我決不讓你為難。”老人翻了翻眼皮,仍不答應。江雪從包裡掏出了一個信封,默默地放在了桌上,說:“這是五千塊錢。”老人不吭。江雪又拿出一個信封,說:“一共一萬。”老人苦笑了一下,片刻,站起身來,拿出鑰匙,開了存放骨灰的小格……江雪從格裡取出骨灰,默默地說:咱回家吧。江雪搬家不久,就雇了一個做飯帶打掃衛生的保姆。這是個從甘肅來的女孩,人很老實。她進門的第一天,就驚詫不已,她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住這麼大的房子?!三層樓,每一處都像是在外國的電影裡一樣!她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陳設,也的確是在電影裡才見過。江總的車也是很貴的,聽那個小司機說,這車叫“奔馳”,值一百多萬呢!那小司機還嚇唬她說,這屋裡,一個瓶子的價錢,就夠她乾幾年的了!她聽了,頭一嗡一嗡的,幾乎要傻掉了。不過,還好,江總現在很忙,上午去公司上班,下午去做保健按摩或是理療,一星期還要做一次“香熏”……大多時間,是不回來吃飯的。小保姆進門後,江雪給她立三條規定:一、不準讓生人進來。二、來客人時,不看不聽不說。三、不準上三樓。前兩條還好說,不準上三樓,那三樓的衛生誰來打掃?可她又不敢問。心說,不上就不上吧。這棟彆墅平時很少有人來,自從小保姆來了以後,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隻有一個姓鄒的局長來過兩次,一次是在這兒吃的飯;一次卻是第二天早上走的……她自然是不敢問的。可是,大多的時候,這麼大的房子,隻有她一個人在,很寂寞的。人一閒,心裡就生出了很多好奇,越是不讓看的,小保姆越想看看。開始的時候,她還儘量忍住,可忍著忍著就忍不下去了。終於有一天,小保姆光著腳悄悄地上了三樓。她在三樓的樓梯口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推開了那間主臥室的門,隻見這個房間裡掛滿了照片,那是一個男人的照片。中間是一張大床,床上蓋著一床被子,好像也沒什麼,隻是床中間好像鼓出來一溜,像躺了個人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被子掀開,湊前看了,隻見中間放著一個骨灰盒!……小保姆嚇了一跳,就此一溜煙地跑下來了。第二天上午,江雪把小保姆叫到跟前,用眼看著她,看著看著,小保姆嚇得把頭低下去了……江雪說:“我說過的話,你怎麼不聽呢?”小保姆低著頭,一聲不吭。江雪說:“你看到什麼了?”小保姆吞吞吐吐地說:“什麼,也沒看……”江雪厲聲說:“你看了你不該看的東西。”小保姆辯解說:“沒有,沒有。”江雪不容她辯解,江雪冷冷地說:“你走吧。我不用你了。”說著,把一疊錢放在了她的麵前。小保姆紅著臉,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可江雪擺了擺手,很堅決地說:“拿上錢,現在就走。”就這樣,小保姆收拾了一下,挎上她的小包袱,抹著淚走了。出了門,沒走多遠,小保姆又回身望了望這棟彆墅,隻見江雪在三樓的陽台上站著,嘴裡叼著一支煙,在煙霧中,這女人顯得很瘦很孤,就像是一張薄紙片似的,看上去鬼魅魅的……小保姆心想,她什麼都有了。怎麼會顯得這麼淒惶?!四也是夏天的時候,小陶在市裡的一條街上,悄悄地開了一家花店。花店的門麵不大,也就兩小間門麵,很簡單的裝修,總體是素而雅的格調,裡邊擺放著從南方進來的各種鮮花。另外,她還在郊區的邙山腳下租了兩畝地,找了一些進口的花種,想著自己要試種鮮花……店裡還雇了一個人,是個下崗女工。花店掙錢不多,卻是小陶想要的生活。小陶隻是每天上午來,下午就不來了,下午是她的讀書時間……日子是平淡的,也是充實的。這樣,她可以靜下心來,把那走彎了的日子,用尺子正一正。當初,花店的門麵房是上官幫著找著。開花店的時候,小陶對上官說,乾脆,我開一花店,你開一書店算了。這樣,我給你送些花,換你的書讀。上官當時說,好哇。太好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看了一份報紙,心思一動,就到貴州的山區去了。她就是這麼個人,說去就去了。她要去那裡的山村小學,教兩年書,那裡缺教師。上官原是一門心思要拯救金色陽光的。可是,突然之間,任秋風失蹤了。這一下給她了很大的打擊!開初,她是不信的。無論如何,那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她曾經多方托人打聽,公安局、檢察院、法院,都問過了,得到的回答是一致的,下落不明。一個聲言要肩挑“五湖四海”的男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蹤了,讓上官雲霓心裡非常難受。這顯然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無法接受。是呀,哪怕是失敗了,哪怕是一貧如洗,那又如何?總還算是個堂堂的男子漢!可是,麵對著那些謠言,那些潑到身上的臟水,竟然不現身……這還怎麼做人?在夢裡,她曾經跟任秋風見了一麵。任秋風坐在監獄的鐵柵欄後,默默地告訴她說,我欠下的債,我會還的,你信麼?她說,我信。他笑了,說總還有一個人信……可是,醒來的時候,卻是一場夢。於是,她背上行囊,獨自一人,到貴州山區去了。這天上午,小陶剛到花店,卻見手機“滴”了一聲,她拿出來一看,是上官從貴州那邊發來的信息: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原始,什麼叫純樸,什麼叫簡單……我像是回到了一百年前!小陶回道:那裡,是不是很苦?你吃得消麼?上官回道:這裡的日子,是手足並用的。而我們常常,太講究姿態了!這是我們這城裡人,應該好好反省的。小陶回道:你是說“姿態”?還是“矯情”?上官又發一條:也許,我說的是一種活法。堅守和善良,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小陶發:什麼是最好的活法呢?上官發:也許是……該上課了,回頭再聯係。第二天傍晚時分,上官的信息突然又發過來了:今天,在山裡我看到了一個奇觀:兩隻蜻蜓,在飛行中做愛!我終於知道什麼叫“比翼齊飛”了!小陶咯咯地笑了一陣,趕忙回道:就一對麼?不是做夢?而此時此刻,上官正坐在貴州山區的一個山坡上,遠處是黛綠的青山,暮藹正在四合,一座座山頭都像是戴上了草帽,顯得悠遠而曠達。而那飄動的雲氣,一霧一霧地漫過山坳中的田野,那鉛灰一抹一抹,由淺而深,彌漫出一團一團的霧氣。當那黑霧罩上來的時候,那飛起來的雲氣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變了色的袍子,突然間那袍子一抖,亮出了一道白光,煙一樣的白光。這時候,天像是動了一下,像是被驚了似的,汪出一抹羞紅。接著,就在這片山坳裡,就在這塊叫做場的空地上,倏爾,就有蜻蜓飛來了,一對一對,一雙一雙,一疊一疊,就像是直升飛機一樣……先還是一摞一摞,爾後是一層一層,成千上萬,旋風一般飛來,那羽翼一晶一晶細亮著,幾乎可以看到一脈一脈的翼線!嗡聲四起……它們,在飛行中做愛!天哪,那速度是如何控製?那信號又是怎樣傳達?怕又是千古之謎了。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觀!不親臨現場的人,是無法想象的,在靜得像死了一樣的山穀裡,這突如其來的愛的大展演,攪動著山穀上空的氣流,發出“訇訇篁篁”的聲音,就像是生命的交響曲,其宏大,其密集,其詭異,如同有千麵大鼓同時擂響!一時,上官心跳加速,淚流滿麵……她站起身來,對著山穀大聲喊著:“啊!……”爾後,她連著發:成千上萬!成千上萬!成千上萬!小陶又回:你找到愛了?片刻,上官回道:——找到了,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