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康民教授自殺的消息,讓上官和小陶十分吃驚。她們兩人都感到奇怪,那樣樂觀的一個人,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好好的,怎麼就死了呢?!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兩人都徹夜難眠。半夜的時候,上官用手機給小陶發了一個信息:醒著麼?小陶回道:醒著。接著又發一條:你說上帝公正麼?上官回道:上帝死了。小陶又發:我想哭。上官回道:我也是。片刻,上官又發:睡不著,走走?小陶回:走走。於是,她們相約來到了金水河畔,在河邊的柳樹下坐了很久很久。河邊上也有燈了,是觀賞燈,有白有綠有黃,把草照得很綠,把夜照得很亮,把人照得很假。人坐在這裡,恍恍惚惚的,就像是坐在夢裡一樣。上官默默地說:“挺智慧的一個人,讀那麼多書,道理他都懂……”小陶喃喃說:“平時,他多幽默。待人好,課上得也好!……”上官說:“你還記得麼?齊教授說,朋友是一月一月的,日子是一口一口的,加起來就是個明白人了。”小陶說:“這麼一個‘明白人’說走就走了。這世事,真讓人心灰……”上官說:“是呀,怎麼會這樣呢?”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小陶說:“那個字,你還信麼?”上官遲疑了一下,說:“當然信。”小陶說:“找不到……也信?”上官固執地說:“信。”其實,在內心裡,她是很掙紮的。心裡很苦。有時候,那孤獨,能把人淹了!小陶歎一聲,說:“是啊,不信又怎樣?還是信了好。”上官問:“那邊,有消息麼?”小陶一怔:“哪邊?”上官說:“——國外。”小陶搖搖頭:“沒有。”是啊,兩年多了,連個E-mail都沒有……接著,她反過來問,“那姓刀的,還去找你麼?”上官默默地說:“去。”小陶說:“那你,怎麼想的?”上官悶了一會兒,說:“——沒想。”過了一會兒,她又不太肯定地說,“這還算是個男人吧。說不定,那一天,他纏得緊了,我就投降了……就嫁給他了。”說著,她突然想哭。小陶笑著說:“嫁吧。你嫁一老刀。趕明兒,我就去嫁一老槍……”上官默默地說:“走在外邊的時候,人家會覺得,你是很體麵的。可這心裡,撐著撐著,就有點撐不住了……”小陶說:“上官,你比我好,比我堅強。”可上官卻突然說:“你聞聞,我身上,腥麼?”小陶轉過身來,說:“怎麼了?”上官說:“星期天,我回去了一趟,家人說,我身上有魚味。”說著,突如其來的,她吭哧了一下,滿臉都是淚水,一臉的淚花!她心裡有多少憋屈呀!是啊,從小,那麼高的心性……難道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賣魚麼?可話又不能這樣說,賣魚又怎麼了,不是有那麼多人都在賣魚麼?可又不完全是這個意思,不是的。就是想哭,就是憋屈!就坐在河堤上,突如其來的、也好像是無緣由的,兩人抱頭痛哭!那傷心的事,一件一件地,全勾出來了……在內心深處,她們又有多少淤積?!哭了一陣,上官拍拍她說:“小陶,跟我賣魚去吧。你總不能老窩在家裡……這邊生意很好,有貨源,不愁銷路,那些下崗的女工們都高興壞了。”小陶卻說:“是啊,家裡人都煩我了。可我不想賣魚。我想,找一小店,賣花。”上官說:“你也太小資了吧?”小陶流著淚說:“我忽然明白了,齊老師,他也許是……絕望了。我也絕望過。就覺得這日子,並不是我們要的。”上官說:“是,人都有絕望的時候。你是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本是釣生活的,卻被生活釣了,是這個意思麼?”小陶說:“不是釣。為什麼要釣?……反正,說不清。”上官擦了擦眼裡的淚,說:“好了,彆那麼小資兮兮的。我想,既然活在世上,還是要找一找……你說呢?”小陶說:“找什麼?”上官沉默了很久,仍是不太肯定地說:“找一找屬於自己的日子。記得,在一本書裡,印第安人說:‘彆走太快,等一等靈魂’。我們,是不是……也太急於趕路了?也許,所謂的意義,就在過程之中。”小陶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久久,她說:“我怕有一天,咱們會不會把自己也賣了?”第二天上午,上官和小陶趕到郊外的火葬場,參加了齊康民教授的“告彆儀式”。火葬場在郊外,學院的老師和同學們都來了,有的還是從外地匆匆趕來的。整個告彆大廳站滿了人。齊康民教授的靈床前放滿了鮮花,周圍的牆上也掛滿了寄托哀思的挽聯……齊康民教授是在死去之後,才得到全體教師、學生的一致認同:他是一個好人。當哀樂響起的時候,人們都哭了。在告彆大廳裡,給人印象最深的,卻是江雪。江雪是一個人開車來的。當她跨進告彆大廳時,人們不由得把目光轉過來了。她是有備而來,她穿著一身孝黑:黑色的曳地長裙,黑色的真絲無領上衣,戴著黑色的墨鏡,頭上還紮著一條黑緞帶,胸前綴著一朵白花,人一下子顯得清麗淒婉。當告彆時,彆的人都是三鞠躬、再鞠躬,隻有她撲通一下在靈床前跪下,砰砰砰,一連磕了三個頭。爾後誰也不理,一句話不說,扭身就走。參加完告彆儀式,臨上車的時候,小陶忿忿地說:“這人,早乾什麼去了?作秀!”上官說:“我想,她是後悔。”接著,她又說,“那個人,他該來的,可他沒有來。”小陶一時沒轉過彎來,“哪個人?”上官說:“姓任的。”二這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春日的陽光照在商場大樓的玻璃幕牆上,照出了一片五彩繽紛的暖意,也照出了一片很不尋常的躁動……早在六點多鐘,圍在商場前的這群人就站起來了。其實,在整個夜晚,他們也沒怎麼合眼。這些頂著被子、披著大衣的人,個個心裡都像藏著個小咬兒似的,心焦啊!那咬心的事,隻有自己知道。罵也罵了,埋怨也埋怨了,後來也隻有盼著天亮了,天亮了好兌現錢哪……熬煎了這麼一夜,現在天亮了,太陽也出來了。所以,他們從來也沒像今天這樣守規矩,一個挨一個,像羊腸子似的,在商場門前排出了九曲十八彎的長蛇陣!這裡臨著十字路口,是一個很惹人注目的地方,很快就有過路人圍上來了,很詫異地問:這排隊,買什麼呢?長長的隊列,沒有人回答,沒有一個人回答。怎麼說?說什麼呢?總不能說,上人家的當了?總不能說,急著想發財,現在掉坑裡了?!是啊,那時候,他們急煎煎地從銀行裡把錢取出來,一個個還托了親戚、熟人,大包小包地提著往這裡送……本想著要大賺一把,本想著一本萬利,誰想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他們什麼也不說,誰問也不說,羞於說。個個一臉晦氣,心都愁爛了,跟誰說?這幾百人的羊群,是掉在狼窩裡了!——是一支要賬的隊伍。快到八點鐘的時候,不知是誰起著頭,那排得好好的隊列,一下就炸了!先是有幾個人跑到了前邊,緊接著,“哄”的一聲,像起了旋風似的,人們亂紛紛地往大門口跑!排在前邊的,被瘋狂的人流擠到了後邊;排在後邊的,又不斷地朝前湧,一時罵聲四起!在慌亂中,喊的、嚷的、操的……就像是天上掉了顆炸彈似的。倏爾,又靜下來了,像誰下了一道命令似的。其實也就是商場裡開了一扇小門。不是大門,是小門,“吱”一聲,從門裡走出了一個穿商場套裝的女人。這是值夜的李尚枝,李尚枝該下班了。一愣神的功夫,“嗡”聲又起,人們一下子把她給圍住了。人們亂嚷嚷地:頭呢,你們頭呢,不是說今天兌現麼?都八點了,咋還不兌呢?又有人喊道:老板呢,快叫你們老板出來!叫他滾出來!李尚枝本來是可以走的。她又不是什麼頭兒,隻要她說一句,說她隻是個打掃衛生的,她就可以走了。可她沒有這樣說,她沒這樣說的原因,是覺得她有一份責任。況且,還有任秋風的一句話。任秋風說,商場就交給你了。就因為這句話,她當真了。她站在那裡,在人們的包圍中,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她說:“那啥,彆亂,彆亂。”就是這麼一句話,使整個局麵更加失控。擠在前麵的人,以為她下邊要宣布什麼重要消息;圍在後邊的人,以為她已經說了什麼……沒聽清楚。於是,人們都像是紅了眼的狼一樣,拚命往前湧!一股人潮像水一樣,嗷嗷地詈罵著,一下子把李尚枝推到了小門前。這時候的李尚枝,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兩手,一下子護在了門前!她大喊一聲:“你們乾什麼?這是公家的東西!”也就喊了這麼一聲,隻一聲……她就倒下了。洶湧的人潮把她擠倒了。她的腳絆在了門坎上,身子半懸空著向後倒去,頭一下子磕在了水泥地上!接著,人們像洪水一樣地壓過來,那些腳全踩在了她的身上!……一會功夫,突然有人炸喊:呀不好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於是,人們“嘩”一下,又潮水般地退下去了。就在這個晴朗的早晨,李尚枝慢慢地爬了起來,緊接著,她嘴裡噴出了一口鮮血,隨著這口血,她嘴裡又吐出了兩個字:“公家……”她大約一直渴望能給“公家”做點事情,她也終於為“公家”做了最後一件事情。所以,當她再次倒下的時候,她臉上似乎是笑著的。見了血的臉龐,像是豔豔地紅了,嘴角扯出了一絲笑容……是啊,她是“公家”的人了。此刻,不知誰嘟噥了一句:啥尿“公家”,都股份製了,還“公家”?真是資本家的乏走狗!可是,這話她已經聽不到了。如果聽到……她一定很傷心。不過,她也真把這些人嚇住了。人們是來要賬的,誰也不想惹麻煩……人們望著倒在地上的李尚枝,天哪,她的肚子被踩破了,那血汩汩地流著!一時,人們都傻眼了,一個個惶惶地向後退去。片刻,警笛響了……這一片混亂景象,陶小桃是半小時後路過這裡才看到的。這時候,警察已經把整個商場圍住了,拉起了一道黃色的警戒線……她隻聽見人們亂嚷嚷地說:拉走了,人已經拉走了。於是小陶趕忙跑到對麵的東方商廈,一進門就急煎煎地說:“——金色陽光出事了!”上官默默地說:“我知道了。”小陶望著上官,心一酸,說:“我心裡不好受。人圍得一群一群的,破口大罵……”說到這裡,小陶竟哭了。上官不語。小陶斷斷續續地說:“上官,咱們畢竟在金色陽光乾過……任總,也不是個壞人……咱們幫幫他吧?”上官默默地說:“怎麼幫?”接著又說,“——我恨他。恨死他了!”說著,眼濕了。爾後,兩人就那麼相互看著,久久不說一句話……終於,上官說:“小陶,你先摸摸情況。我去,見見……刀總。”三老刀覺得他到了購買“名聲”的時候了。他掙了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能在這人世上製造一些“動靜”呢?錢是一種聲音,你老把它捂在口袋裡,彆人怎麼會知道,你得讓他響!所以,這段時間,老刀一直往北京跑。往北京跑的原因是他想找一個寫手。他聽人說,北京寫手多,且多是大牌,他想找人把他的經曆寫下來,好流傳於後世。一個挖煤的,三代苦出身:他爺名刀二,他爹號刀疤,他叫刀九,大名刀金光,能走到今天,這裡邊當然有光宗耀祖的意思。現如今,老祖墳上也該冒冒煙了。在北京泡了些日子,又聽說這年頭電視劇厲害,一寫就火,寫誰誰火。你看那皇帝,過去誰知道,現在連收破爛的都知道“康熙”了。於是又想一舉兩得,既出書又搞電視劇……怕什麼,不就錢麼?北京人說,一不小心,還賺他一把呢!於是又跟影視圈的人泡了一陣子,說話間就開了大眼界。有些詞兒,有些事,他還真沒聽過、沒見過。比如老莫,比如三裡屯,比如王府飯莊,後海譚家菜,地安門烤肉季……雖然有的地方一坐就是上萬,但那錢花得值。很多新觀念,新思維啥的,就在人家那舌頭上拴著,一詞兒一詞兒往外蹦,還夾著些洋文,真是開了眼了。這次從北京回來,老刀有了很顯著的變化。過去就一寸頭,一倆月還不理一次發呢。現在不同了,三五天就得理一次,不是剃頭,是美發,他知道注意形象了。再就是不聽戲了,讓人弄了些西洋音樂,閒的時候也“澆灌澆灌”。“灌”了兩天見灌不進去,就改聽流行音樂,覺得還行。再就是無論買了多貴的西裝,回來一定要把袖口上的商標剪掉,現在也該講究講究“品位”了。再就是喜歡穿白襯衣,穿白襯衣顯得整潔,袖口是一定要扣上的,雖然還很不習慣。什麼是貴族,那是靠品位來養的,養尊處優麼。上官來見老刀的時候,就覺得不認識他了。她說:“咦,去北京一趟,怎麼就變了個人呢?”老刀笑了笑,說:“跟丫北京人學的。”上官笑了,說:“真是變文明了,連罵人的北京土話都學會了。”老刀很認真地問:“這是土話麼?我見他們都‘丫、丫’的,有兩個還說是博士。”上官說:“毛病。”老刀說:“噢,明白了,我明白了。”上官看了看他,說:“嗯,你倒適合穿白衫衣,很雕塑。”老刀很高興,老刀望著她,又看看自己身上,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是麼?”片刻,他像是回過味來了,說:“你是說我黑吧?”上官說:“我是誇你呢。你穿白襯衣人顯得硬朗,有雕塑感,真的。”老刀狡黠地說:“我聽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黑,黑白分明。”上官說:“你這個人,非讓人誇到位不行。我是說,你穿白襯衣,臉上的線條顯得硬朗,鋼鋼的。當然,也黑白分明,男子漢麼。”老刀高興,老刀說:“你這是第一次誇我。好,我繼續努力。”說著,老刀站起身來:“你喝點什麼?酸奶,還是橙汁?”上官靜靜地望著他,說:“老刀,你坐下。”老刀在上官對麵坐下了,說:“就是,你也碩士呢,給我上上課。”上官開門見山,鄭重地說:“老刀,咱們結婚吧。”老刀喜出望外,老刀說:“呀,你答應了?呀呀,我的活菩薩!你讓我等了這麼久,終於答應了?”老刀夢寐以求的事情,他本該非常非常激動的,可他卻沒有蹦起來。這,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上官說:“經了那件事,我覺得,你還是算是個男人,有骨氣。咱們結婚吧。不過……”老刀說:“你說,有啥要求,你儘管說。”上官沉吟了片刻,說:“我有一個條件。”一時,老刀顯得豪氣衝天,他一拍茶幾:“——說。你要什麼吧?!”上官很平靜地說:“把金色陽光收過來。”老刀一怔:“你說啥?”上官說:“以參股的形式,收購金色陽光。”老刀-下子啞住了。他閉上眼睛,一下一下地拍著頭……久久,當他腦海裡轉了無數個彎子之後,終於咬著牙說:“行,我答應你。明年吧,明年咱把它收過來,全部交給你管。”上官說:“不是明年,就現在。”老刀的眼瞪得像銅鈴一樣:“現在?”上官點點頭,說:“現在。”老刀說:“不慌,明年吧。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辦到。”上官再次說:“不,就現在。”老刀忽地站了起來,說:“你是不是瘋了?你沒發燒吧?要不,你就是把我當成土老冒、冤大頭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金色陽光明明破產了,一文不值,你還讓我收購?你安的什麼心哪?!”上官見他急了,忙說:“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老刀氣呼呼的,老刀一擺手,說:“你彆說了。看來,你跟我不一心!”上官目光一淩,說:“刀總,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老刀“哼”了一聲,身子往沙發上一靠,爾後兩眼一閉,說:“好,你說你說。”上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刀總,金色陽光暫時是遇到了一些困難,它的資金鏈嚴重斷裂,一次次拖欠供應商的貨款,其實是兩千萬,就造成了不應有的雪崩現象……這,你都看見了。可你還有沒看見的。第一,金色陽光的品牌效應不容忽視,它在全國還是很有影響的。第二,現在收購金色陽光,雖然說是救了它的急,但同時也把我們東方商廈提高了一個檔次,你等於有了一個走向全國的機會,它有三十五家連鎖店,這也符合你做大買賣的設想。第三,金色陽光建的那個摩天大樓……”老刀突然睜開眼,拍著茶幾說:“什麼摩天大樓?那是個‘摩天大坑’!這是個笑柄。你現在出去打聽打聽,全市人民都知道,說皇甫市長領著建了個‘摩天大坑’,這不是個大笑話麼?!”上官說:“你讓我把話說完麼。彆光捕風捉影好不好?行,就按你說的,是個‘摩天大坑’。你考察過沒有?我這裡可是有數據的。就算建摩天大樓那十二個億你拿不出來,可以暫時不建,可這裡邊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商機。你聽我說,摩天大樓之所以遲遲不出地麵,是有原因的。那是它三次打樁都打到斷裂帶上,所以它必須穿過三層地下陰河,達到岩石層……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水,那是個地下溫泉!含有豐富礦物質的優質地下溫泉。你知道這個地球的未來,什麼最緊缺?——水!我告訴你,就是這個大樓停下不建了,光賣水,你就可以賣一輩子!……”老刀先是一下一下地拍著頭,可他突然笑了:“好好好,你真是口吐蓮花呀!就按你說的,收購金色陽光,得多少錢?”上官默算了一下,說:“三個億吧,不少於兩個億。如果給那些供應商做做工作,一億五,差不多就拿下來了。我知道你這邊一下子拿不出這麼多錢,可以辦抵押貸款……另外,收購之後,在盈利之前,我可以取消我個人的全部年薪。”老刀歎了口氣,兩眼逼視著上官,說:“明白了,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你的心,還在他那邊呢。”上官遲疑了一下,說:“這跟他沒關係,我是對金色陽光有感情。你也知道,我早就跟他刀兩斷了。”老刀搖搖頭,像是很傷心的樣子,說:“我砸進去兩千萬,都拉不住你?看來,你跟那人這一輩子都斷不了了……我就是個冤大頭啊!”上官突然淚流滿麵:“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老刀俯下身來,冷不丁的,突然就改說土話了,他說:“妮,你不是一直想讓我露出本相麼?我今天就露給你看。日他豆,我就是個錘子。明說了,我這次在北京,一下子睡了三個‘星’,可都是上過戲的,一個三十萬,哪一個都比你漂亮。真的,那個浪啊!……你要我拿多少?三個億。三個億去買一個空殼子,我有那麼傻麼?三個億,你知道三個億是什麼概念?妮啊,那是一萬個女大學生,一萬個處女的價呀!”上官臉一下子白了,她幾乎是傻掉了!一時,五內俱焚……久久,她萬分悲痛地說:“我見過無恥的,沒見過像你這樣無恥的!”老刀大笑,爾後說:“是,我無恥。是我看透了你,我才無恥。無恥者無畏麼。我在你麵前老得裝著,多累呀。我索性就不裝了吧。我還告訴你,那金色陽光,我會買下的,但不是現在。謝謝你給我提供了一個商機,讓我白撿了棵搖錢樹。我不能撿個破爛麼?”上官站起身來,說:“無論你多麼有錢,你仍然是一個乞丐!”說完,她站起就走,再不走,她會發瘋的!四陶小桃是在醫院的停屍房裡見到李尚枝的。李尚枝已經死了,搶救無效……她是被人踩死的。慘不忍睹的是,她腰裡拴的那個“福”意字,竟然被人生生踩到肚子裡去了!李尚枝屬羊的,她期望能有一份好日子。就在腰帶上拴了一邊是“福”一邊是“羊”的字,本是要圖一份吉祥。現在,李尚枝靜靜地躺在停屍房裡,她臉上已沒有了苦意,像是很安詳地睡去了。小陶一看見躺著的李尚枝,一看到她身上穿的那身商場的服裝,淚水忍不住就下來了。她想,這年頭,怎麼總是好人倒黴?!看著李尚枝,她又想起了她看車時的情景:風吹著她那花白的頭發,手裡捧一印有“獎”字的大茶缸子……這好不容易上班了,卻又出了這樣的事!一時,她的淚水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心裡說,大姐,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啊?爾後,當她擦擦眼裡的淚,想去安慰一下李尚枝丈夫的時候,卻見李尚枝的丈夫木呆呆地在一旁蹲著,嘴裡翻來覆去的就那一句話:“誰管呢?人死了,沒人管了……”這時,陶小桃受不了了。她說:“會有人管的。”撂下這麼一句話,扭頭就衝出去了。出了醫院,在情急之下,她去找了江雪。她知道,江雪現在是萬花的總經理了,她還是有一定實力的。再說,任總對她那麼好,那麼重用她……人,總還是會念著點什麼吧。她想,要是東方商廈跟萬花聯合起來,金色陽光說不定就可以起死回生。於是,她不計前嫌,急火火地就跑去了。江雪仍住在博雅小區,門鈴響的時候,江雪正在做臉,她在臉上糊了一層用雞蛋清拌的麵膜,看上去白光光的,挺嚇人。她貼在貓眼上看了一陣,似乎是遲疑了片刻,還是把門打開了。開門之後,江雪悶悶地說了一句:“你怎麼來了?”陶小桃心急,她沒有說客氣話,隻說:“我有急事找你。”小陶跨進門,隨意地看了一眼,見屋子裡的家具都是很高檔的,收拾得也很乾淨,就說:“你這裡不錯呀,老同學。”江雪淡淡地說:“哪比得上你們哪,坐吧。”坐下後,小陶就直奔主題,說:“江雪,救救金色陽光吧。好歹,咱們都在那兒乾過。你知道吧,李尚枝死了,是讓人,踩死的……”說著,又掉淚了。江雪說:“聽說了。我正在想辦法……上官呢,她怎麼想?”小陶急切地說:“上官也急了。她是嘴上惱,心裡急……她也在想辦法。要是東方商廈和萬花聯起手,就好辦了。”江雪用嘲諷的口氣說:“好辦?光那個摩天大樓,十二個億,誰也背不起。”小陶趕忙說:“摩天大樓可以緩建麼。任總怎麼這麼倒黴?它虧就虧在樁打在陰河上了,地下有三條暗河,淹了好幾次呢。不過,聽說百米以下發現了溫泉!水質特彆好……”江雪笑了笑,片刻,她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了一份水質化驗單,說:“看看吧,這是我找北京的專家化驗的數據……”小陶愣了,說:“你,早就知道?!”江雪淡淡說:“我說了,我正在想辦法。”爾後,她抬起頭來,突然改了話題,說:“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小陶一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哪有的事兒。咱們三個,你乾得最好。”出人意外地,當著小陶的麵,江雪點上了一支摩爾煙,她吸了兩口,說:“如果不是這件事,你不會來找我,對不對?”小陶很誠懇地說:“江雪,咱們畢竟是老同學。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江雪仍不鬆口,說:“當然。——你是恨我的,我知道。”小陶隻有坦白了,小陶說:“沒有啊。我隻是,隻是對你做的一些事……不理解。”江雪刺兒刺兒地說:“你是蜜糖罐裡泡大的,太優越了。”小陶無話可說。江雪說:“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個孤兒。我吃的苦太多了……”接著,江雪又說:“好吧,我會幫忙的。不過,你告訴上官,彆讓她疑神疑鬼的,我跟任總沒有任何關係……”小陶急,想一下子把事辦成,忙說:“這樣,你跟上官見個麵吧?咱們一塊商量商量。要不,我給上官打個電話?”江雪遲疑了一下,說:“算了,她不一定願意見我。還是……分頭做吧。”小陶快人快語,說:“你不是有化險報告麼?這是多好的商機呀!趕快聯手做呀,這水……”江雪“嗯”了一聲,像是並不在意,說:“這樣吧,你們想你們的辦法,我想我的辦法。如果有了消息,我再告訴你。”小陶說:“那也得抓緊時間。要是晚了,一破產,就來不及了!”江雪卻說:“不是已經破產了麼。”小陶望著她,說:“那……不一樣。”江雪說:“破產了也沒有什麼,我們再把它買回來麼。”小陶站起身,定定地望著她,說:“江雪,你不想幫,是嗎?”江雪說:“幫。我說過了,我一定會幫。我隻是不想和上官合作……”小陶說:“為什麼?”江雪說:“不為什麼。”小陶歎一聲,說:“李尚枝死了,躺在停屍房裡,沒人管……又聽說,任總被人帶走了,我心裡很難受。我隻是期望金色陽光能東山再起……”江雪說:“其實,我跟你心情是一樣的。會的。這你放心。”小陶要走的時候,江雪突然說,“等等,我送你個小禮物。”說著,她快步走進內室,從裡邊拿出了一瓶香水,“送你一瓶法國香水,克裡斯蒂,毒藥。”小陶說:“毒藥?”江雪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我是賣過香水的。”五為了拯救金色陽光,上官也在四處奔走。她先後找了五家銀行,希望他們在這緊要關頭扶金色陽光一把。當年,他們都是爭著要與金色陽光合作的……開始,行長們都熱情地接待了她,話說得也很得體,一個行長還說要請她吃飯。可一聽說要給金色陽光貸款,他們的臉色馬上就變了,一個個簡直就像是撞見了“瘟神”一樣!情急之下,上官又跑到了市政府,她想求得皇甫市長的支持。她想,隻要皇甫市長能出麵協調,銀行會貸款的。可是,當她趕到市政府的時候,卻又聽說皇甫市長住院了。於是,她又匆匆忙忙趕到了市第一人民醫院……到了這時候,她才徹底絕望了。在醫院裡,她確實見到了皇甫市長,可皇甫市長已經不能說話了。皇甫市長像是突然間老了一百歲!他躺在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尤其是他的眼睛,深陷在皺折裡的,那眼神像驚鹿一樣,慘不忍睹……皇甫市長的家屬逢人就說,皇甫市長突發腦溢血,完全是氣的。是那姓任的吹著要蓋摩天大樓,結果搞砸了,搞了個“摩天大坑”!這能怪他麼?老皇甫是死不瞑目啊?!離開醫院的時候,上官心裡極其悲涼,她真想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走在路上,眼看著滿街的行人,卻無人可以訴說。那車流,那喧鬨,那五光卜色的櫥窗……都像過眼煙雲一樣在她眼前消失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像是遊蕩著的一個魂。有一陣子,她甚至覺得身子很輕,輕得像要飄起來,可她又不知道要飄向哪裡。在一個街上的轉角上,上官給小陶打了一個電話。她在電話裡說,小陶,我想喝酒。你陪我喝杯酒吧。小陶慌了,說我正要找你呢。你怎麼了?她說,沒怎麼,就想喝酒。城市的夜是花的,是用多種顏色勾兌出來的。那顏色閃閃爍爍,斑斕而又不定,就像是一匹匹失了韁繩的馬;又像是花做的霧,籠罩著迷幻色彩的霧,人的影兒仿佛在霧裡泡著,你想要走出也難。你看到的人,那是人麼?那是一種幻象,是一個個人的殼。你看到的光,那是光麼?那是流動的空氣……城市裡有很多條路,有很多燈,有很多的方向,可哪一個是你的?!上官坐在一個酒吧靠窗的位置,默默地望著這花嗒嗒的夜,心中卻是一片空曠。這時候,小陶匆匆走來,她一坐下就問:“怎麼樣了?有眉目麼?”上官久久不說一句話,她隻是愣愣地坐在哪裡,就像是一個呆掉了的傻子。小陶說:“我問你話呢,到底怎麼了?”片刻,上官沒頭沒尾地說:“停下來吧,我們也到了該停下來的時候了。”小陶說:“你,啥意思?”上官默默地說:“我是說,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一步,我們,就進入了陰謀……”小陶仍不明白,“你是說……見死不救?”上官喃喃地、有些激憤地說:“救?救得了麼?!我們誰也救不了。如果要救的話,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拿什麼去交換?不是出賣靈魂,就得出賣肉體……你知道麼,一個行長拍著我的手說,小雲(聽著就讓人惡心),借我三個膽,我也不敢把錢貸給他,那是個無底洞啊!不過,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找薑大胖子,薑總,那是咱省有名的房地產大亨,他隻要給你擔保,我十個億都敢貸!……那是個色狼。你,願麼?”小陶說:“照你這麼說,就這麼看著……讓它垮?”上官皺著眉頭說:“問題是,咱們要弄清楚,救誰?是一個品牌?還是一個人?如果是救一個人,我想,人是救不了的,他隻有自救。”小陶很急,小陶,說:“你怎麼這樣說?就不能想想彆的辦法?連江雪都答應了。”上官苦苦地笑了,說:“你心太善。我知道,你又上當了。”小陶說:“上什麼當?她說了,她一定會幫的。她說,她要讓金色陽光這品牌重新豎起來。”上官說:“她肯定會說,她要單獨想辦法。”小陶一怔,說:“你怎麼知道?”上官默默地說:“我猜,水質檢驗,她肯定也已經做了。她還讓你看了水質檢驗報告,對吧?”小陶說:“是,她是在北京做的。看來,她是先走了一步。她嘴上不說什麼,但我看出來了,她很感興趣。”上官說:“你想想,如果不聯手,她會去背這三個億的債麼?”小陶沉默了……片刻,她說:“那,刀總那邊呢?”上官痛不欲生,牙都快咬碎了,說:“彆再說他了。那是個……畜生!”小陶遲疑了片刻,說:“照你這麼說,咱們是……找錯人了?”上官肯定地說:“錯了。是方向錯了。”小陶簡直驚呆了,說:“那就等於說,又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商機?!”上官默默地說:“是啊。往下,你等著看吧,等金色陽光破產後,江雪將會跟老刀聯手,用撿破爛的價格,去收購金色陽光……”小陶喃喃地說:“這,這也……太可怕了!她還送我一瓶香水。”上官說:“——毒藥。”小陶說:“毒藥。”上官默默地說:“她不原諒任何人。”小陶不解,她痛惜地說:“人,總不是獸吧?她是個孤兒呀!要是沒人幫她,她怎麼會活到今天?”上官歎口氣,說:“人,急到了一定程度,會變成獸。所以,我說,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前進一走,人就變成了野獸。”小陶感慨萬端:“真是不希望這樣。印第安人說得多好,等等靈魂吧。”上官垂下頭去,說:“不說了,不說她了……”往下,兩人都沉默了,久久不說一句話。久久,上官說:“小陶,我覺得,我們不能再在錢的漩渦裡泡了。不然,總有一天,錢會把人逼瘋的!我,已經決定辭職了。我不會再給那姓刀的於了。你說得對,我也得好好想一想了。”小陶說:“我就想開一花店。地方不好找。”上官說:“好,我幫你找。”小陶說:“乾了這些年,我們也算是有些積蓄,吃飯沒問題。我想,還是乾一點自己願意乾的事情吧。”上官說:“那好,喝酒吧。”兩人一同端起了杯子,紅酒。兩人互相望著,眼裡都有了淚。上官說,“那個人,要是真進了監獄,我要去看看他。”——那個人,當然指的是任秋風。小桃說:“咱們一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