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等等靈魂 李佩甫 6890 字 2天前

齊康民一直在悄悄地調查江雪。在中原商學院,自認為“學問第一”的齊教授,是個有名的書蟲。他看書很雜,從康德到普魯斯特,從孔老夫子到易經八卦,他是無所不知。所以他從弗洛伊德那裡有了一個獨特發現,他的發現是從偉大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那裡延伸出來的。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潛意識”;而齊教授更關注“意識的起源”或叫作“童年意識”。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背著“童年”行走的,一個人的童年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要說傷害的話,童年的烙印,可以說是一生當中最大的傷害了。正是他,發現了江雪眼裡與眾不同的“螞蟻”;也正是他,把江雪當作心理學意義上的“病例”來研究的。他要追蹤的,是這些“螞蟻”的來曆。齊康民查過江雪的檔案。檔案很簡單:江雪,女,曾用名,江桂花,漢族,1966年12月29日生,籍貫,山西洪洞縣……這個籍貫顯然是不確定的。從下邊的學曆上看,她一直生活在平原上,與山西似乎不搭界。這也許是江雪在填表時故意作的偽,或者是一種調侃?山西洪洞縣有棵大槐樹,明萬曆年間,那是個大遷徙的集散地,有許多人從這裡遷往全國各地,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祖先。這也僅是傳說,難以為證。在父母這一欄裡,江雪在不同的表格裡,有不同的填法,後來的表格與原填表格不符,有關父親的姓氏和工作單位都用筆塗改過。如果細細比照查對,就會發現原來填的好像是“醫生”後為“工程師”,原為“劉”姓,後改為姓“江”;母親的姓氏也是改過的,先為“王月”又為“江淑琴”,後改為“黃大蘭”……經查詢,表上填的所謂的父母“工作單位”裡均沒有這兩個人,這就成了一筆糊塗賬。這反而更加激發了齊教授的探究欲。那年夏天,趁著一個假期,齊康民隻身來到了本省最西部的一個城市。這是一個縣級市,有滿城的槐樹。齊康民幾經周折才找到了江雪表上填寫的那所學校。江雪在表上填的是“紅衛小學”,而現在這所學校的名字叫“文峰小學”。“紅衛小學”是“文革”時期的校名;現在的小學是一個叫靳文峰的大款捐錢新蓋了教學樓,就此改名為“文峰小學”了。據說,“文革”前,這所學校還有一個校名,叫“三眼井小學”,已經被遺忘了。齊康民先後來了三次,才逐漸弄清了這三個校名之間的傳承關係。齊康民最幸運的是第三次。第三次來,齊康民找到了本校的元老馬校長。馬校長隻當過學校的副校長,已退休了,正領著自家孫子在學校操場上跑著玩。在校院裡,這位胖胖的女校長是個碎嘴,見來一斯斯文文的“眼鏡”,就說同誌,你找誰?齊康民說這是不是以前的“紅衛小學”?我想了解一點情況。馬校長說是啊,我是這兒的老人(所謂“老人”是在這裡工作時間長的意思),你了解什麼情況?齊康民說,以前有個學生在這兒上過學,她名叫江雪,你知道麼?馬校長想了想,說沒有吧?沒有這個人。齊康民說,我想起來了,她那時候不叫這個名,叫江桂花。你聽說過麼?馬校長說江桂花,哪一屆的?齊康民說好像七八年,七八年畢業。馬校長嘴裡喃喃著,說沒有吧,江桂花,想不起來了……可是,她走了幾步,突然拐回頭,你說的是江小豆吧?齊康民一愣,說江小豆?馬校長說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八成是江小豆,個不高,人家都叫她“小豆芽”。四年級的時候,我接的她們班。江桂花的名字,還是我給她起的。你問她呀?齊康民說是啊,我就是了解一下她的情況。馬校長說那你找對人了,我當過她的班主任。齊康民生怕弄錯了,特意拿出一張江雪的畢業照,說你看看是不是照片上這個人?馬校長接過照片一看,說就是她,彆的我認不出來,我就認識她那雙眼睛,從小就這樣,毒啊!馬校長沒等齊康民再問,她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她說,你不知道吧?她是個棄兒。最初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做家訪的時候,她家的一個鄰居偷偷告訴我的。這孩子命苦,都苦到根上了。你猜怎麼著,她是經人轉了兩次手,才到了這一家。她是頭前那一家的女人一大早在醫院隔壁的小胡同裡撿來的……據說那女人待她還不錯,隻是那女人命薄,把她撿回來沒有多久就死了。結果是那一家的男人帶著她,後娶了這個女人。你說說,撿她的女人本就不是親的,後嫁的這個女人就更不沾邊了。這女人有個綽號叫母老虎,很厲害。她自己也有兩個孩子,這就算兩窩了吧?所以結婚以後,男人和女人因為孩子整天吵架,那女人動不動就“野種”、“野種”地叫……江小豆,也就是江桂花,也是整天饑一頓飽一頓的,瘦得像貓。這吧,不管怎麼說,還有這個男人替她護著點,少挨一些打。可是後來麻煩的是,“文革”的時候,這男人不知因為什麼事上吊自殺了……他一死,這母老虎就帶著這兩窩孩子又走了一家,她這算是第三嫁了吧?結果,嫁人沒多久她又生了一個孩子,這就三窩了。這三窩孩子中,也隻有江小豆不是這女人親生的。所以,家裡所有的活都是江小豆乾的,孩子們不管誰犯了錯,挨打的也總是江小豆……你說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這女人打人的方法跟彆人不一樣。你猜她怎麼打?你想都想不到,她用針紮!用的是繡花針。聽那鄰居說,每次打孩子,這母老虎都關上門,隻聽屋裡一聲聲慘叫!你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孩子出門的時候,你看她好好的,什麼也看不出來。這孩子上學從來都是溜著牆跟走,不與任何人說話。她惟一能讓人記住的,就是她那雙眼睛。隻是後來,有一年夏天,這孩子背上長瘡了……長瘡了她也不說,上體育課的時候被人撞倒在地上,起來之後,一個背都是血!這時候有同學掀開她的衣裳看了,這才真相大白:她整個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眼!看了真是讓人寒心,那針眼黑紫黑紫的,密得像芝麻粒!一個脊梁都生了膿瘡了……老天爺呀!齊康民深深地吸了口冷氣,頓時背上冷颼颼的!問,那後來呢?馬校長說,後來這事就傳開了,一個街道的人都不願意了。於是就反映到了民政局,民政局跟學校協商,就讓這孩子住校了。那時候江桂花(我給她改的名)是惟一一個住校生。民政局一月拿十八塊錢,算是這孩子的生活費……可學校沒法人戶口啊,後來就把這孩子的戶口人在了市裡的孤兒院。馬校長說,這孩子的命比黃連還苦,她世上沒有一個親人。齊康民又問,那,找過她的親生父母麼?馬校長說,上哪兒找去?撿她的人都死了八百年了。後來,齊康民又多次尋找那個隔壁有一個胡同的醫院,期望能夠查詢到江雪親生父母的下落,可他一直沒找到……二齊康民是在調查過程中逐漸愛上江雪的。齊康民的調查,本是要證明自己觀點的,他想在理論上與弗洛伊德一較高下。可是,在調查過程中,卻更多地激發了他人性的一麵。他的調查就此轉了一下彎,有了更多的憐愛成分,他看江雪的眼光也不由得發生了轉變。他覺得在人生環境如此惡劣的情況下,能開出這麼一朵花來,實在是不容易的。這幾乎是一個奇跡。馬校長後來講述的一個細節,給齊康民留下了更為深刻的印象。她說,那是江雪十一歲的事情。她從九歲開始就單獨做飯了。那時利民小學沒有食堂,江雪一個人在傳達室生火做飯。那會兒,每人每月隻有二兩油票,二兩油肯定是不夠吃的。做過飯的人都知道,光熱個鍋就得半兩油。所以每到下半月的時候,江雪就隻有清水煮白菜了。一天中午,學校門口來了個賣油的,這是個老人,他一路吆喝著:小磨香油。小磨香油嘍!據看大門的老馮頭說,江雪本來正在屋裡下麵呢,聽見喊聲,她拎著個空瓶子就跑出去了。可她跑到學校門口就站住了,就像突然被釘住了似的。老馮頭說,她每月隻有十八塊錢,母老虎還要從她手裡要走五塊(說是還贍養費),她隻有十三塊……她沒有錢。那是下半月,離月底還有七天,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她站在那裡足足停了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一直盯著那個賣油的老頭看……當那賣油老頭快要走過去的時候,她突然說,賣油的,你等等,我打斤油。就這麼一個小人,走上前去,對老頭說,你的油香麼?老頭說,小磨油,十裡香,你聞聞。江雪貼上去聞了聞,說打一斤。可是,當油打進瓶裡的時候,江雪說,這油多少錢一斤?老頭說,小磨油,八塊。江雪說,不對吧,人家都賣五塊。老頭說,這是小磨油,你說那是花生油,大槽油。江雪說,五塊,都是五塊。老頭生氣了,說你不要算了,沒有這個價。江雪說,天天有人來賣,說的都是五塊。五塊吧?老頭說,這是芝麻油,八塊,一分不能少!江雪說,五塊。多了我不要。那老頭也是個倔脾氣,抓住瓶,咕咕咚咚地把油倒進油簍裡去了……就這樣,江雪又拎著一個空瓶回來了。回屋之後,她把瓶子倒過來,在一個小碗裡竟空下了小半碗油!此後她每天用筷子蘸蘸,一直吃到了月底。看大門的說,這孩子冰雪聰明!沒有一分錢,也能打油吃。就是這麼一個細節,竟然也讓齊康民感到了疼痛,就像他背上也紮著一根針……由此,齊康民斷定,這是一個商業奇才!中年男人,一旦動了心,就像是舊日的木匠鋪子著了火,那是救不得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齊康民經過一步步深入了解之後,漸漸走出了理論研究的窠臼,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護花使者。齊康民愛江雪愛到了癡迷的程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幾乎成了江雪的“業餘秘書”。江雪到金色陽光後,她看的所有的書,都是齊康民專程給送的。齊康民憑著自己的老麵子,在省城八所大學的圖書館辦有借書證。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跑遍全城,一趟一趟地去給她收集有關商業的、最前沿的圖書資料。有時候江雪沒時間看,他就代為,爾後從中挑出重要部分,做成卡片供江雪參閱……不可思議的是,非常敬業的齊康民齊教授,自從愛上江雪之後,曾先後三次受到校方的點名批評!第一次,他本是夾著教案去給學生上課呢,可他卻大天白日癔癔症症迷迷瞪瞪地跑到了商場門口……整整耽誤了兩節課,全校嘩然!第二次,是他作為堂堂大學教授,居然偷摘學院的花木?!就為了江雪搬家時,說了一句她喜歡紫丁香,而一時大街上又買不到。於是齊教授就乘夜跳進學校的花圃,偷摘花木時被保安當場捉獲!第三次最為惡劣,那是他夜半酗酒,淩晨三點穿著褲頭子跑出來,到女生305寢室門口大喊大叫!因為那是江雪住過的……有段時間,有老師舉報齊康民違反校規,在外兼課撈外塊,因為他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早出晚歸。後來經調查發現,他竟然穿著一個大褲衩子,在一小區裡晃來晃去,像是在給人當小工……其實,那是江雪的房子剛剛裝修好,為了不讓江雪受到甲醛的危害,他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主動一天兩次去給江雪開窗通風。先前,是齊教授的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全校有名。他號稱“學問第一”嘛;現在是齊教授的荒唐全校有名。他笑話不斷,洋相百出,堪稱“荒唐第一”了。可由於他課講得好,校方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很長時間以來,自從江雪跟他許下了“等她三年”的諾言之後,齊康民一直悄悄地做著結婚的準備。他先是戒了酒,原來是一喝就醉,一醉方休;後來是“小二兩”;現在是“小二兩”也不喝了,改喝飲料了。一生甘於清貧的齊康民近日突然買了一張最好的床,這張床價值萬元!床送來時,頃刻間又成了中原商學院的一大奇聞!人們圍住那床,嘖嘖地說,齊教授,這是你買的床?!可齊教授自有理論,他說,怎麼了?人生的一半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我怎麼就不能買張好床。人們說,是啊是啊,好床。齊教授也該有一張好床了!說著,那笑容多多少少都帶一點“黃色”。可好床買回之後,齊教授並沒有睡,卻一直用塑料薄膜包著……另外,為了申請到新房(學校新蓋了一棟宿舍樓),堂堂一大學教授,不惜與人大打出手!他曾經揪著後勤處長的脖領子——後勤處長拽著他的褲腰帶——兩人廝打著一直鬨到了校長那裡!其實江雪有房,他也不完全是為了房子,主要是後勤處長說的一句話惹惱了他。後勤處長開玩笑說:“聽說你傍了個女大款,整天開一車進進出出,讓那女大款送你一套彆墅得了,還要什麼房子?”由此,齊教授勃然大怒:“什麼女大款?我堂堂一大學教授,傍什麼女大款?!你把話說清楚——無恥!”說者也許無意,聽者有心,齊康民以為他暗指苗青青。前一段時間,苗青青的確開著車來過幾次……就此,他連苗青青的電話也不接了。三年之期就要到了。最近齊教授的西裝穿得格外整齊,走路突然多了一個舞蹈動作。他在夾著教案去給學生上課的途中,走著走著,突然會有一個停頓後的彈跳,這個彈步是很難學的,就像是美國黑人的街舞或是踢踏舞中的一個碰跟滑步,總之,很難模仿。三這天晚上,任秋風是喝了酒之後來找齊康民的。酒是悶酒,一個人喝的。對外,任秋風是從不喝酒的,他怕喝酒誤事。這天晚上,他心情煩躁,鬱悶,就破例喝了幾盅酒……爾後,一個人開著車找齊康民來了。進門之後,帶著幾分醉意的任秋風,乜斜著眼打量著他,說,“老康,聽說你要結婚了?祝賀你呀。”自從吵了幾架後,兩人很久不見麵了。齊康民見他來了,畢竟是老朋友,就說:“日子還沒定下呢,你怎麼知道?”任秋風說:“是你的學生告訴我的。你的好學生。”齊康民也不客氣,說:“不錯,我的學生個個優秀。怎麼了?”任秋風哼哼哈哈地說:“好啊,好。”這時,齊康民又要辯論了。他接上話頭,馬上說:“秋風,最近我聽到一些傳聞,對你很不利……所以,我認為你放走上官和小陶,是你最大的失誤!”任秋風皺了一下眉頭,打斷他說:“不說了吧?可能是失誤。人都走了,還說這些乾什麼?不說也罷。”齊康民見他有認輸的表示,心裡高興,也就沒太注意任秋風的情緒,話頭一轉,說:“哎,老兄,我買了一張床,最貴的床。一萬多!你來看看。”說著,就把任秋風往放床的那間屋子裡引。那床是包著的,還未解封,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任秋風站在屋門口,不經意地往裡看了一眼,說:“好床。你倒是想開了。”齊康民又把他的關於“床”的理論說了一遍,他說:“那當然。你知道床是什麼?床是夢的搖籃,是愛的長生地。人生的一半,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所以,人什麼都可以沒有,得有張好床。”任秋風意味深長地說:“哈,你有了意中人了。”齊康民有點羞澀地說:“那啥,你不是知道了麼?”“妙啊!突然襲擊。”任秋風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爾後,往沙發上一坐,悶了一會兒,突然說:“怎麼樣?喝二兩?”齊康民怔了怔說:“你怎麼想起喝酒了?你不是不喝麼?”任秋風看著他,說:“不是要向你表示……祝賀麼?喝二兩。”齊康民很嚴肅地說:“我戒了。我可是戒了。”任秋風說:“真戒了?”齊康民說:“這還有假?戒了,一滴都不喝了。”任秋風說:“行啊老康,你能把酒戒了,不簡單哪。”齊康民說:“這有什麼?不就是那點癮麼,改了就是了。”任秋風突然又轉了話題:“你對你的學生,都了解麼?”齊康民抬起頭,說:“了解。怎麼不了解?”任秋風搖搖頭說:“我看未必。”齊康民說:“你啥意思?是不是錢多燒的了?有話就說。”任秋風仍然沒把話說出來,他隻是含含糊糊地說:“你一個大教授,彆把人看錯了。”齊康民說:“我怎麼會看錯呢?我早就給你說過,我推薦給你的學生,都是最好的。”任秋風說:“有些人,有些事,你還真看錯了。”齊康民又開始叫勁了,說:“不可能。錯的是你吧?我看人,從沒出過錯。”任秋風乜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歎一聲,說:“老康啊,我看,你這個婚怕是結不成了。”齊康民一下子怔住了。他望著任秋風,試圖想從他臉上讀出一點什麼,可他沒讀出來,就說:“你這人,說一半咽一半,明說吧。”任秋風冷不丁地說:“——狡兔三窟啊!”齊康民心裡急,說:“真成奸商了?怎麼說話陰陽怪氣的?有啥你說麼。”任秋風說:“我也是為你好。那我可說了?”齊康民說:“你說。”任秋風說:“你愛上你的學生了,江雪。對吧?”齊康民鄭重地點了一下頭,說:“對。”任秋風說:“她愛你麼?”齊康民愣了一下,說:“這話說的……怎、怎麼了?”任秋風說:“這一點很重要。她愛你麼?”齊康民一慌,竟有些結巴了,說:“那那那、那還用說。”任秋風搖搖頭,“哼”了一聲,說:“老康,實話告訴你,你這個學生,哼,不怎麼樣啊!……”齊康民火了,說:“我的學生怎麼了?說話吞吞吐吐的,你不說算了。你走吧!”任秋風說:“老康,咱們還算是朋友吧?從小一塊長大的朋友。吵是吵,可我一直拿你當朋友。我也是為你好啊!算了,不說了,你自己看吧……”說著,他從兜裡掏出一疊照片,“啪”一下放在了麵前的茶幾上。齊康民哆嗦著手,拿起了那些放在桌上的照片,這些照片拍的全是一些很私密的鏡頭:有江雪跟鄒誌剛在汽車裡的;有江雪跟鄒誌剛在黑井茶社裡的;有兩人在飯館裡吃飯的;還有江雪穿三點式跟鄒誌剛兩人在遊泳館裡的……齊康民看了沒幾張,就吼起來了。他“啪”一下把照片往茶幾上一摔,指著任秋風的鼻子說:“你怎麼能乾這樣的事情?——卑鄙!——無恥!這,這完全是捏造!是誣陷!”任秋風坐在那裡,點點頭說:“對,說得對,我卑鄙。這都是我捏造的。是我沒事拍著玩呢。”接著,他直直地望著齊康民,“你也不想想,我會去拍這樣的照片麼?這是我拿錢買來的!”齊康民忽地站起身來,說:“你給我滾!從現在起,咱們絕交!我沒有你這個朋友了!”任秋風慢慢地站起身來,這一刻,他有些頭暈,身子晃晃地,說:“老康,幾十年的朋友,不做了?”齊康民抖著手說:“——請你立即離開這裡!”任秋風咬著牙,氣呼呼地說:“你這個學生,我是如此看重她,信任她。可她背叛我,背叛金色陽光!……”齊康民根本不聽他說,隻默默伸出手來,做出了送客的姿勢……任秋風邊走邊說:“老康,你可以不認我這個朋友。但我要告訴你,我從不造假!”齊康民瞪著眼,一句話也不說。當任秋風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又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說:“老康,你這麼愛她,你見識過——桃花嗎?!”齊康民像是被擊倒了似的,他丫站在那裡,像傻了一樣直直地望著任秋風,眼裡競出現了莫名的恐懼!任秋風以為他沒聽明白,又一次重複說:“我想,你一定是見過那桃花了。她背上的桃花!”此刻,齊康民像瘋了似地抓起一隻茶杯甩了出去,奮力喝道:“——滾!”茶杯摔在了門角上,碎了。門“咣”地響了一聲,又關上了。齊康民像一堆泥似地往沙發上一出溜,嘴裡喃喃地說:“捏造,這完全是捏造。你不要相信……”他閉著眼在沙發上靠了一會兒,爾後,他的眼睜開了一條縫兒,瞄了一眼沙發上的照片,又趕忙把眼閉上,自言自語說,“不看。我不看。堅決不看。”可是,他心裡已經伸出了一隻手,很長的手……四齊康民又開始喝酒了。酒是好東西,它可以麻醉人的神經,讓人暫時忘卻。可酒裡又會長出一種東西,那就是憂傷。越喝,心裡的傷口越大,越喝,往日的記憶就越清晰……於是,齊康民對自己說,我得去問問她,我要問一問。齊康民也是喝了酒之後去找江雪的。那個小區他是很熟悉的,他在那裡跑了一個月,就為了給那套房子換一換空氣……博雅小區6門409,這裡對他來說已是熟門熟路。當晚十點半,一個不該敲門的時間,噴著滿嘴酒氣的齊康民敲開了江雪的房門。江雪看到他的時候很生氣,是真生氣了。江雪說:“你又喝酒了吧?我說過多少次,不讓你喝酒。你怎麼就不聽呢?”齊康民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笑著,笑得很傻。他笑著說:“酒,酒是個好東西。酒讓人清醒。”江雪穿著一身睡衣立在門口,像訓孩子一樣沒好氣地說:“快進來吧,彆在這兒丟人現眼了。我可告訴你,下次再喝成這樣,我就不讓你進門!”齊康民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搖晃著身子進屋去了。進屋後,他站在那裡,四下看了看,像個孩子似地說:“我,走錯門了麼?”江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說呢?”齊康民摸了摸腦袋,沒頭沒尾地說:“一醉解千愁啊。莫非,我我我,成了人家的一首詞了?”江雪冰雪聰明,一句話就切到了要害處:“哼,——是陸遊那首‘錯錯錯,莫莫莫’吧?‘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對吧?好啊,你走。你走吧!”齊康民一下子沒詞了,他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就那麼晃晃地站著……片刻,他一拍腦袋,突然說:“不不。是唐、唐婉的‘難難難,瞞瞞瞞’——‘世情涼,人情惡;人成各,今非昨’……”江雪想他又喝高了。就“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先是扶他在沙發上坐下。爾後回身拿了一條毛巾,走到他身邊,一邊給他擦臉,一邊柔聲說:“好了,知道你學問大。不讓你喝,是為你好呢……你怎麼就不聽話呢?喝酒傷身,以後彆再喝了,行麼?”齊康民眼裡突然有了淚……他哭了。江雪一怔,彎腰拍拍他,笑著說:“哎,哎,老康,不至於吧?你看你,怎麼像個孩子?好好,我不說了。我知道你是大教授,愛麵子。”齊康民喃喃地說:“雪,小雪。我愛了你三年,又等了你三年,數一數日子,六年了。嗬,整六年……”江雪點點頭,說:“我知道。”齊康民抬起淚眼,說:“這六年裡,我沒提過非分的要求吧?”江雪說:“沒有。”齊康民說:“那,我現在能不能提個要求?”江雪望著他,久久,說:“你提吧。”齊康民卻一下子啞住了。他的嘴像是貼上了封條似地,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太痛苦了!江雪瞪著一雙毛毛眼望著他……見他久久不開口,就鼓勵他說:“說吧。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齊康民喃喃地說:“我……”江雪急了:“說呀?!”齊康民兩手捧著臉,又過了很久,終於說:“我想看看……桃花。”江雪的臉陡然起了變化,那是驚鹿一樣的表情!她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僵硬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活過來似的,抱著兩個膀子,默默地問:“是誰告訴你的?你,聽說什麼了?”齊康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卻沒有勇氣說出來。他又垂下頭去,默默地搖了搖頭。江雪再次追問:“你到底聽說什麼了?!”齊康民的頭低低地勾下去,什麼也沒有說……江雪那爬滿了螞蟻的眼睛裡含著淚珠,她說:“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話麼?我說,你等我三年。在這三年裡,無論誰說什麼,你都不要相信!……”接下去,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可你,還是,信了。”“信了”那兩個字,是痛徹心肺的!齊康民無語…江雪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不斷地發生著變化,先是驚恐,疑惑;接著是怨懟,仇恨;再接下去是瘋狂,是豁出去的凜然……她說:“好,好吧。你不是想看麼?我讓你看。”說著,江雪背過身去,無聲去褪去了那件精紡的絲綢睡衣,就那麼穿著乳罩和內褲,赤裸裸地站在那裡。她背上果然是有“桃花”的,那桃花鑲在肉裡,燦爛地開放著,像真的一樣,逼真!如果細細地看,就會發現那桃花是用針雕刻後又上了油彩的;而桃枝則是天然的疤痕……江雪咬著牙、含著淚說:“看吧,好好看看。看清楚了麼?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孤兒。我有母親。我母親是個雕刻師,這就是她給我刻上去的!”齊康民腦海裡像是炸了一樣,滿眼都是桃花!滿世界都是桃花!片刻,他再一次艱難地抬起頭,默默地說:“雪,小雪,你說實話,你愛過我麼?”江雪說:“想聽實話,是吧?”齊康民說:“是。我想聽你說句實話。”江雪惡狠狠地說:“沒有。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是逗你玩哪。你沒看出來麼?大學問家?!”齊康民深深地埋下頭,再一次說:“從來……沒有麼?”江雪乾脆一下子狠到了底,她說:“從來沒有。我就是逗你玩。我就是拿你尋開心。我牽著你,就像牽著一條狗一樣!不時給你扔兩根骨頭,拋個媚眼……說得更直白一點:我有一百個男人,你不過是一百零一個罷了!”齊康民雙手捧著臉,歎一聲說:“我明白了。”江雪冷笑一聲,說:“你明白什麼了?告訴你,我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撕下你臉上的畫皮!你心裡想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和那些男人沒什麼兩樣,不過是人模狗樣地披了一張假斯文的皮罷了。你不是想看桃花麼?你不就是想證實一下我的無恥麼?我還告訴你,我從來不說實話,我沒有說實話的習慣!你們男人都一樣,任何一個男人都想看桃花,你已經看到了,該滿足了吧?!滾吧。該看的你都看了,你也該滾蛋了!”齊康民很難過地說:“江雪,彆,彆這樣說……”江說:“你想讓我說什麼?讓我跪在你麵前求饒?讓我哭天抹淚地求得你的寬恕?——你休想!”齊康民忽然朝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說:“江雪,錯了。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江雪滿臉是淚,她哭著大聲喝道:“晚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不原諒你,永遠!”五夜深了。城市的夜仍然像一隻五色的狐狸,到處都放射著誘人的光彩。遠處高樓上的廣告牌上閃爍著花花綠綠的霓虹,那是一瓶酒在追一個盤子,或是一束光在攆另一束光;一街兩行的飯館依然是燈火輝煌,玻璃窗裡晃著一顆顆冒著熱汗的人頭;賣香辣蟹的小攤已擺在了人行道上;賣羊肉串的就要收攤了,把火紅的炭灰倒在了下水道口上,“披”一聲冒出了一蕩帶有羊膻味的熱氣;洗浴中心的敲背聲從窗口跳出來,追逐著亮紅的女人曲線;歌廳門口掛著一串串紅燈籠,燈籠下站著穿旗袍掛金黃色綬帶的姑娘,有“美酒加咖啡”的歌聲從綬帶裡四溢;美容店靚女的頭像一張張在玻璃窗上招手大喊:親一個;轎車、出租車一輛輛像蜂一樣在大街上奔跑著,也不知官員們都在乾什麼……忙啊!齊康民像一個老乞丐,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著。他自己覺得,他真成了一個乞丐了,十足的、精神上的乞丐。他身邊車來車往,且不斷地有人鳴笛示意,他卻渾然不覺,大咧咧地走在馬路的中間。當司機罵他的時候,他竟回頭笑了笑。有一段時間,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他興之所至,竟還爬上指揮台,給人免費當了一陣兒交警,伸出手指揮南來北往的車輛通行……爾後他又走下指揮台,嘴裡念念有詞地向東走去。是啊,他去的時候,心還是滿的,是有期待的;可回來的時候,心已經空了。他想證實的,都已經證實。可是,他又得到了什麼?六年了,數一數,多少時光?當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滿城跑著借書的時候,當他在一張張卡片上記述著人類智慧精華的時候,當他抱著雨傘等在商場門口的時候,當他厚著臉皮去偷花的時候,他是等著這一天的。可這一天沒有了。當然,他也知道現在社會上有了很多新觀念新思潮,有了很多後現代超現代的、多元的生活方式……可他依然“老派”。他知道、他理解、他也接受(在理論上),可他自己“新”不了了。他腦子裡有一個死結。這個死結是他無論如何也跑不出的,那就是:一個人說了話怎麼可以不算?一路上,齊康民喃喃地重複著一句話:你說的,讓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說讓我等你三年……夏夜裡,他眼裡卻開放著一朵朵桃花,桃花滿天。那桃花,真是紮眼哪!人人都知道你背上有桃花,隻有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騙我?既然不愛,為什麼還要我等?!每次發問,到了這裡,就成了一個死結。可是,那雙眼睛,那雙爬滿了螞蟻的眼睛就像是長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是背著這雙眼睛倉皇逃走的。長久以來,他竟然不敢和她對視。不知為什麼,他對這雙眼睛非常著迷,可以說是既愛又怕。那就像是一枚釘子,一直釘在了他的心裡。是這雙眼睛讓他看到了他做人的失敗。他真的是很失敗呀!他一路走著,一路都在他的失敗。他的失敗就像是無法破解的“天書”,每一個字都讓他如墜五裡雲霧,都讓他汗顏:他的前妻,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悄沒聲地跟人跑了,跟一台商南逃去了廣州;他滿腹經綸,講的又是商科,也曾試圖經商,卻連一顆釘子也沒賣出去過;他曾經炒過股(在理論上,他對股市的判斷可以和國際上的大股評家畫等號),可在實踐中他卻屢屢敗北,投入的錢血本無歸;他號稱“學問第一”,可兩次評正高都沒有通過,到如今教授還是副的……他愛上了自己的學生,巴巴地等了六年,可人家卻說不愛他,從來沒有愛過他,是逗他玩!這麼想著,那悲哀像潮水一樣漫上來,一下子就把他給淹沒了。他也試圖掙紮,也試圖重新爬上岸來,可是“岸”在哪裡?!讀書人,你真的是很無用啊!你還跟人爭執什麼?你還有臉執什麼教鞭?你循循善誘口吐蓮花講出的道理不過是一泡臭狗屎!你在講台上躥下跳聲嘶力竭不過是一場場拙劣的表演!你特立獨行放蕩不羈不過是為了掩飾你的低能!你大咧咧口出狂言也不過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罷了。其實你也是一個孤兒,你是被齊家抱養的……普天之下,你也是沒有一個親人!你看得很清楚,不久你將成為商學院的一個笑料,一個茶餘飯後嚼舌頭的口實。人人都知道,你平時省吃儉用苛刻吝嗇卻買了一張最貴的床。有了關於好床的理論,卻沒有人睡……你張牙舞爪地跑去跟後勤處要新房,還揪人家處長的脖領子,四處張揚著說你要結婚啦!可分房時人家問你要結婚證,你又拿不出來……到時候,你還有臉見人麼?!齊康民迷迷瞪瞪暈暈騰騰地走回了學院,又鬼使神差騰雲駕霧般地上了學院新建的十二層教學樓。進門的時候,看門的保安自然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齊教授,有點詫異地問,齊教授,都後半夜了你……他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保安自然看出他喝酒了,可保安不敢攔他,這是個惹不起的人。就這樣,他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十二層,站在了樓頂上。這真是個不夜城,黎明在即,眼前依然是燈火一片。那縱橫交錯的燈,那層層疊疊的燈,那五顏六色的燈,就像是幻化出來的帶有幾分神秘的流光溢彩的海洋。在燈的海洋裡,又分明亮著一條條河流,河流裡汪著一芒芒漩渦,那就是人們說的路和街麼?跳蕩著礁石般的一坨一坨的炫目弧線的地方,那就是所謂的娛樂場麼?那就是人們趨之若鶩的飯館歌廳酒吧嗎?那就是賣的廣告牌子嗎?……爾後是匣子,一方一方、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水泥做成的匣子,匣子已快壘到天上去了,匣子活在燈海裡,卻死在黑暗中;人,在一個個匣子裡裝著,所謂的生活,也不過是從一個匣子走向另一個匣子……那麼,天堂在哪裡?!天就要亮了麼?天邊終於有了一線魚肚白,那白就是趕夜的鞭子?城市的夜是不用趕的,你沒看他們一直在跑嗎?可跑向哪裡,誰也不知道,沒人知道。他們隻是在跑。齊康民最後看了一眼那天邊的魚肚白,他知道那趕夜的鞭子並沒有抽向城市,而是打在了他的身上!此時,他的書生氣在最後一刻表現得仍然極為充分,他往下看了看,腦海裡突然間蹦出了書裡的一句話,這句話出自《瞿秋白傳》,是秋白先生說的。四十多年來,他一直活在書本裡。他實在是走不出書本了,他已經淹在書裡,說不出自己的話了。於是,他扶了一下眼鏡,笑了笑,在臨跳下去之前,又一次背誦了瞿秋白先生的話:“——此地甚好。”江雪後悔了。六在齊康民狼狽逃走之後,江雪立刻就後悔了。正是那關門聲震醒了她。那“咚”的一聲,像是震裂了她那堅強無比的神經,使她頓時有了抽搐般的痛感。是啊,六年了。六年來,還沒有誰像齊康民教授那樣疼愛過她。他就像是父親一樣,包容著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無情無義……她讓他乾什麼,他就乾什麼;她戲謔他,嘲笑他,支使他,甚至惡意地算計他,他從來不惱。他是學院裡人人尊敬又人人害怕的教授,他的課講得非常好,好到讓人著迷的程度;但他的脾氣不好!跟人說翻臉就翻臉。也隻有她,敢叫他“老康”。就是單從個人的角度考慮,她也不該放棄他。他是她一生中惟一真心愛她的人。也隻有他的愛,不附加任何條件。他甚至代她去讀書!他給她做的一千六百張卡片,如今還在她書桌上的卡片櫃裡放著。那些卡片做得極為精致,每個字都是工工整整一筆一畫的小字楷書;書是一本一本地看,爾後在中把那些精華部分挑出來,再一一抄在卡片上,編目排序。每本書的摘要都是以書的第一個拚英字母打頭,爾後再以A、B、C、D、E、F……的順序排列,供她隨時查閱、引用。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花費了多少心血!還有一件事是她不能忘的。這是一個迂腐的人,迂腐到了冥頑不化的程度。有一段時間,她的房子剛裝修好,他每天跑來給她的房間通風換氣……一天傍晚,當她開門進來的時候,見他沒有走。他不但沒走,竟然光著脊梁、黑著燈坐在廳裡!當時嚇了她一跳。開了燈之後,她說,“老康,你乾什麼?嚇我一跳!”齊康民趕忙穿上衣服,還咳嗽了一聲,鄭重地說:“——蚊子。”她不太明白,說:“蚊子?蚊子咬你了?”他說,“跑進來兩隻蚊子,我打死了一隻,還有一隻。”她笑了,“老康,一隻蚊子,就值你這樣?”他說,“既然打死一隻,我想再等等。”她大笑:“老康老康,你坐在這兒,就是等蚊子呢?你傻不傻呀?”……可是可是可是,事後她才想起來,齊康民最怕蚊子咬。所以,他以為江雪也怕蚊子……他是在替她喂蚊子呢!是呀,她並不愛他。可她需要他。以她的聰明,她當然知道,這是一個可靠的後方。當你在前方拚殺的時候,如果勝利了,那是沒有話說的;但一旦失敗了,他這裡就是一個最好的養傷口的地方,是最後的退守之地。正是基於這一點,她要他等她三年。三年。在這三年裡,她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她一直在拚搏、在較量、在爭取,她又見識了多少人多少事?她愛的人,她曾經委身的人,並不愛她……說白了,那不過是一次次的交換罷了。是心計,是利益,是欲望的燃燒。當江雪麵對內心的時候,她是清楚這一點的。假如不能得到心中所愛,就找一個愛你的人墊底。這是江雪最初的計算。現在,這個計算出了一點偏差。她的一些事情,竟然被他發現了……可是,那又怎樣?江雪是個永不言敗的人。她知道,齊康民骨子裡是一個老實人,迂腐的人。如果她稍微地施展一點手段,仍然是可以俘虜他的。在這一點上,她是有信心的。想想,還有誰這樣對你?還有誰期望你眼睛裡開出花來?還有誰肯去為你喂蚊子?不要再欺磨老實人了。去吧,去把他追回來。說一千道一萬,他才是你最最可靠的人哪!可是,現在就去追他麼?還是再等一等?有那麼一刻,江雪有些心緒不寧。這在她,是從來沒有過的。於是,她拉開窗簾,朝外看了看,已是後半夜了,小區裡很靜,隻有一些路燈白晃晃地亮著……她想回床上躺一會兒,可她睡不著。於是,又爬起來,點上一支煙。在眾人麵前,她是從不吸煙的。可沒人的時候,她會悄悄地點一支,以減輕心裡的壓力。然而,不知為什麼,她仍然心緒不寧……這到底是怎麼了?是什麼東西掛在了心上?於是,她把煙掐了,換了身衣服,拿上車鑰匙,出門去了。天已微微地亮了。燈紅酒綠的城市,隻有這時候,才會靜下來。這靜也是醉後的靜……不久,那喧鬨就又開始了。晨光裡,街麵上車輛不多,偶爾有早班的灑水車在路上行駛著。在路上,江雪把車開得飛快,她甚至把見齊康民後的第一句話都想好了。開門之後,她會說:老康,還生我的氣嗎?然而,當江雪的車駛進中原商學院大門之後,她卻發現校園裡亂嚷嚷的,像炸了鍋似的。隻見人們一群一群地從樓裡衝出來,都朝著一個方向跑!一大早,這是乾什麼呢?她搖下車窗,剛想問一問,卻聽見奔跑的學生在說:“快快,齊教授自殺了,從樓上跳下來了!”頓時,江雪像挨了一悶棍似的,一下子趴在了方向盤上。片刻,她有些慌亂地打開車門,衝上去就近抓住一個男生問:誰?你說誰?!那男生氣喘籲籲地說:齊教授!齊康民教授!說完,大步跑去了。江雪下意識地跟著人們朝教學樓前跑……可是,跑著跑著,就在她快要跑到的時候,隻有十幾米遠了,她突然停了下來,就那麼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扭頭往回走。她聽見人們亂紛紛地說,快打110!快打120!快快快……江雪重新走回車裡,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爾後果斷地倒車,迅速地離開了商學院。當她重新駛上大街的時候,她哭了。她知道,她把心留下了,她的心正抱著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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