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硬給苗青青送了兩隻狗。這兩隻一窩,是純英國種約克夏狗,袖珍型的。最初,老硬打電話的時候,苗青青說不要,我單身一人,自己還養不好呢,養倆狗算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想拴住我呀。你要想拴我也好辦,你離婚就是了。老硬說,廢話。你不要就算了。這狗比人貴,一隻上萬!你到底要是不要?苗青青說有這麼貴麼?那你抱來吧,抱來讓我看看。狗送來的時候,苗青青一看就喜歡上了。狗才剛出生十多天,小不點點的,那毛像絲線一般,又光又亮又長;鼻頭黑黑的,膩膩的,像緞子;那耳朵尖尖的、小小的,像是兩個倒著的V;倆眼圓得像葡萄,煞是可愛。兩隻狗是用一隻精編的小籃子提來的,籃子下邊像皇家貴族一樣鋪著黃緞子做的小褥子。它們臥在裡邊,互相依偎著,樣子很乖。苗青青蹲下來摸了摸,爾後撲到老硬身上親了一下,說我要我要。老硬說,這狗可是英國種。出了滿月要價就是一萬。它的特點是對人友善、溫順,活潑熱情,平日還愛撒個嬌。最重要的一點是,它對主人絕對忠誠。要不,我也不給你送。苗青青說,你又不是養狗專業戶,怎麼知道這麼多?老硬笑著說,就是那養狗專業戶告訴我的。他養狗發了財,想在報紙上發篇文章,吹吹他的狗,也就是軟廣告……你得空給他寫兩句得了。苗青青的心思還在狗身上,她把兩隻小狗抱在沙發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喜不自禁,說:“這狗有名麼?得給它起個名。叫啥呢?老硬你說。”老硬撓撓頭說:“狗是你的了,你起吧。”苗青青用有點撒嬌的口吻說:“叫什麼好呢?那乾脆就一個叫‘老硬’,一個叫‘老軟’吧。”老硬聽了,勃然大怒:“不許這樣叫!你可不能這樣叫。開玩笑!我告訴你,玩笑不能亂開。——像話麼?傳出去影響不好!”苗青青站起身來,像哄孩子一樣拍拍他,說:“好,不叫就不叫。看把你嚇的。”老硬仍然擔心她到單位會亂開玩笑,沉著臉說:“你這人,沒個深淺。我可警告你,到了單位,千萬不能亂開玩笑。這玩笑開不得!”苗青青也裝出半惱怒半撒嬌的樣子,說:“你這也不讓叫,那也不讓叫,你起。你給起個名?你要起不來,我就叫老硬。老硬老硬老硬!”老硬的頭發不多了,前腦門就靠一絡頭發罩著,那一絡頭發是用摩絲粘上去的,一不小心就禿瓢了。他又小心地攏了一遍,爾後說:“叫我說,名字越簡單越好。乾脆,一個叫藍藍,一個叫黑黑。”苗青青說:“什麼呀?你這也叫名字?太俗,俗不可耐。”老硬說:“好,我俗,我俗。你起吧。”苗青青在屋裡走了一圈,先是進了廚房,爾後拿著一根香腸走出來,說:“我已經想好了,既是英國種,就給它起個英國名字吧:一個叫尤裡,一個叫西斯,合起來就是尤裡西斯,名著。好吧?”老硬的心放下了,連聲說:“好好,到底是報社一支筆,這名字好。”苗青青拿著那根剝開的香腸放在狗的嘴邊上,說:“吃吧乖乖。好乖乖,快吃呀尤裡,西斯……”老硬說:“這狗嬌貴,它不吃香腸。”苗青青一怔,說:“那它吃什麼呀?”老硬說:“養狗的說,沒出滿月的時候,喂它牛奶,蛋黃、肉鬆。出了滿月,就可以喂些狗糧、牛肉什麼的……噢,對了,忘了告訴你,這狗每天必須給它刷毛,洗澡。”苗青青說:“這麼麻煩?它要是屙了尿了,怎麼辦?”老硬說:“不麻煩。那養狗的說了,它會自己上廁所。不過,你得教它。這狗還有個好處,短距離活動活動就可以了,不用專門去遛它。”苗青青搖著頭說:“哎呀,太麻煩太麻煩了。我這人最怕麻煩。”老硬說:“你要不想養,我送人了。”苗青青說:“我養。我想養。可我又要出差又要采訪什麼的,怎麼辦呢?”老硬說:“這也好辦,雇個保姆就是了。”苗青青說:“你也太離譜了吧?給狗雇個保姆?!”老硬說:“看你這話說的,怎麼是給狗雇保姆呢。你這不正缺個打掃衛生的麼?平時給你做做飯、洗洗衣服什麼的,捎帶著就把狗喂了。”苗青青一聽,也對。就又扳著老硬的肩膀撒嬌說:“好吧,好吧。你給我找,你給我找一個。”老硬說:“這還不好辦?回頭我讓人給你找一個。狗你放心,找了人讓她先上養狗專業戶那兒學兩天。”說完,老硬抱住苗青青小聲說,“怎麼樣?獎勵一下?”苗青青聽他話裡藏著什麼,就臉一紅,回道:“你才狗呢。獎勵你什麼?”老硬是山東人,老硬說:“整(親)一個。你知道該獎勵什麼。”說著,他抱著苗青青親了一下,爾後一把把苗青青抱起來,朝裡屋走去。苗青青彈著兩腿說:“你壞你壞,你就是個喂不飽的小狗,不,老狗!”兩人剛躺床上,正親親熱熱地扒衣服呢,老硬的電話響了,是老硬的老婆打來的。老硬給苗青青示意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人繃得像弓,一張臉陡然嚴肅起來。老硬對著電話很鄭重地說:“嗯,怎麼了?嗯,等就等唄……我在會上呢,正開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嗯,現在回不去。我告訴你,我在開會!讓他等著吧。幾點?這不好說。嗯,就這吧,就這。”苗青青斜身望著他,吃吃地笑著說:“你說謊都不帶編的。”老硬臉上的嚴肅還沒褪下來,唬著臉說:“笑什麼?看我不收拾你……”說著,就身子一翻,撲上去了。不料,這時候,小狗嘰了一聲,苗青青把老硬從身上推開,一骨碌爬起來說:“狗不會尿沙發上吧?”老硬有點急,說:“不會。這是貴族狗,不亂尿。”可苗青青還是披衣下床,看她的尤裡西斯去了……過了一會兒,苗青青手裡點著一支煙,悶悶地走回來說,“我今天沒情緒,你走吧。”老硬裸著一個大肚皮,一絲不掛地在床上躺著……他怔怔地望著苗青青,說:“你怎麼貓一會兒狗一會兒的?”苗青青冷著臉說:“我就這樣。你家裡有人等,你回去吧。”二隻從有了尤裡和西斯,苗青青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充實了。她除了上班之外,剩下的時間,大多花在狗身上了。一早一午一晚要喂狗:一次還不能多了,多了就餿了,狗就不吃了;滿月後,有時候從商店裡買來的狗食,這些狗不大愛吃,就買些牛肉、豬肝之類給它調劑一下,每次都得用刀剁碎了,用牛奶麵包拌一拌它才吃;喂了還要遛,狗在屋子裡憋了一天,都急著出去呢,要呼吸新鮮空氣呢,要見陽光呢,於是就買了兩個專用的狗項圈,拴上繩子牽著在院子裡一趟一趟遛;遛了還要給狗洗澡,狗也喜歡在浴盆裡洗,一般都是尤裡先洗,接著是西斯;西斯有意見了,就隔天一換;洗的時候水不能太涼,也不能太熱;洗了之後得趕快拿毛巾擦乾了包上,等給西斯洗完了,一塊用吹風機吹,吹了之後是梳,先粗梳後細梳,梳了之後一隻隻放到沙發上,教它們坐、站、起立之類……當然,狗也會生病。每過半個月,還要去一趟狗醫院,給尤裡西斯檢查一下身體,打打預防針之類。有時候,下了班剛好有人去辦公室給苗青青說點什麼,可正說得高興呢,苗青青會突然站起來,說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尤裡等著呢。人家問她,尤裡是誰?苗青青就說,還有西斯。我的小乖乖。等有了保姆之後,苗青青就輕鬆一些了。可一些細活,苗青青隻要在家,還是她自己親自動手乾。比如給尤裡西斯洗澡吹風梳理之類,都是苗青青親自做,她嫌那從鄉下來的小姑娘洗不乾淨。有時候,苗青青出差在外,無論多忙都要給家裡通個電話,問問尤裡怎麼樣?西斯怎麼樣?問吃了沒有,胃口怎麼樣?洗了沒有?吹了沒有?待叮囑一些注意事項之後,苗青青最後會說,尤裡呢,讓我給尤裡說幾句。小保姆就把尤裡抱到電話筒前,苗青青就說,尤裡尤裡,你想我了麼?尤裡就汪汪叫兩聲,苗青青就說,好了我聽見了,尤裡聽話,尤裡乖……爾後又說,西斯呢,讓我給西斯說幾句。小保姆又把西斯抱到電話機前,苗青青說,西斯西斯,你乖麼?想我麼?西斯也汪汪叫幾聲……苗青青就說,好,乖西斯,好西斯。這以後,次數多了,就成了慣性了。隻要苗青青不在家,電話鈴一響,尤裡西斯就會跑到電話機跟前,汪汪汪地叫。時間一長,有時候,連老硬也會吃尤裡西斯的醋。老硬每次來,都會打發小保姆去遛狗。因為小保姆是老硬給找的,工資也是老硬給發的,所以小保姆很聽他的。可是,每當兩人要歡樂的時候,隻要聽見狗咬聲,苗青青馬上就會拉開後窗大聲問:“——尤裡呢,……西斯呢,沒事吧?”這時,老硬就酸酸地說,你看,我還不如狗。苗青青說,你又不是畜生。老硬佯裝惱怒,說你這話咋說的?苗青青就笑著說,行行,你是畜生。於是苗青青就趕忙回過頭安撫他,兩人就“動物”一番。很快,老硬發現,尤裡西斯居然改變了苗青青的性情。原來,她是一個很焦躁的人,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可自從有了尤裡西斯之後,她一下子變得溫柔了,平和了,有一種母性的東西被喚醒了,更有女人味了。有了尤裡.99lib.西斯,兩人要說的話也多了。這樣,老硬來的次數就多了。養狗就像養孩子一樣,總有很多事情。於是,尤裡西斯就成了兩人之間的溝通媒介。老硬名義上是看狗,實際上是看人。來的次數一多,兩人不免日久生情。老硬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知道自己沒法離婚,就借著一個機會,給苗青青提了個副總編。客觀地說,論水平,論能力,苗青青也是該提的,她是報社一支筆麼。可是,提了苗青青,卻引起了報社的軒然大波!按說,兩個人的事情,是沒人知道的。可報社的人都知道……於是,一些想提拔的中層就齊夥夥恨上了老硬,他們私下裡收集了一些老硬的材料,偷偷地把老硬給告了。這年秋天,苗青青剛搬到副總編辦公室不到十天,老硬就被檢察院的人“請”走了,一去再沒有回來。聽說,老硬這人,平時邦硬,可一到檢察院就軟了。他是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吐得很淨。僅男女關係一項,一下子就交待了九個!這話傳出來之後,報社又是一場地震。男編輯看女編輯,男記者看女記者,眼裡都多了個黃色的“?”。當人們說到“老硬”的時候,就有了更多的含意,那“硬”不再是一個稀有的姓氏,而是一個“狀語”了。報社的才子們竟然還創造了一個歇後語:老硬進檢察院——軟兒巴嘰。緊跟著,有很多當丈夫的不放心了,一個個把自己的女人請回家,就像審稿一樣,一審再審三審……第二天上班,報社裡上下一片哭聲!女編輯、女記者一個個都痛罵老硬不是東西!一時間,老硬成了臭不可聞的人了。這時候,苗青青倒是很冷靜的。她每天仍然是照常上班,照常下班。上了班就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不串門,不說話,就那麼呆呆地坐著。報社的人,沒有一個人在她麵前提老硬,誰也不提老硬。當然,她也被檢察院的人悄悄地“請”去過,檢察院的人對她還是很客氣的,可客氣歸客氣,他們還是問了老硬的一些事。苗青青都堅決否認。她說,經濟上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至於男女關係,硬總是個很正派的人,根本沒有這回事。檢察院的人提醒她說,老硬已經交待了,交待得很細。我告訴你,他不止你一個,你就不要替他隱瞞了。苗青青青著臉說,他交待是他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檢察院的人再次誘導說,據說,他送你一條白金項鏈?苗青青說,沒有這回事。檢察院的人說,我們可是有證據的。你要說了,就算你檢舉揭發,我們不予追究。你要不說,查出來就是包庇罪了。苗青青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去搜。人說,要是查出來呢?苗青青很決絕地說,查出來該抓抓,該殺殺,我認了。就這樣,一直問到了深夜兩點,苗青青不吐一字。檢察院的人無奈,隻好說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苗青青什麼也不想,苗青青已經知道男人是什麼東西了。這天,苗青青剛進辦公室不久,她泡了一杯茶,還沒喝呢,就聽“咚”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隻見一個十分憔悴地胖女人披散著頭發衝進來,她進門就喊:“誰是苗青青?!就你?你是苗青青?!”苗青青愣了一下,說:“是,我是苗青青。”這女人兩眼瞪著她,喝道:“——你是個婊子!”苗青青說:“你怎麼罵人呢?”不料,這女人往下罵得更難聽了:“你個狗娘養的!你個賣×貨!你這會兒還排排場場地坐著,你可把我男人害了!”頓時,苗青青聽出來了,她是老硬的女人。苗青青很平靜地說:“嫂子,到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往硬總身上潑臟水了,沒有這回事。”這女人瞪著她,說:“呸,你個浪母狗!沒有?你敢說沒有?都是因為你,我男人就毀在你手上了!呸呸呸,你為了當官,硬把我男人往你床上拽,你還說沒有?!”苗青青臉都白了,仍然說:“嫂子,你聽我說,沒有這回事。硬總是個正派人,你不要相信。”這女人指著苗青青的鼻子說:“呸呸!誰是你嫂子?你個賤貨,你就是個狐狸精!你就是個害人的蘇妲己!你就是個胡媚娘!你就是個千人騎萬人日的貨!”苗青青眼裡浸著淚,說:“嫂子,你不要聽人挑撥。真的沒這回事。就是退一萬步說,男人是能拽到床上去的麼?”這時候,忽的一下,女女人像是拔出了一柄長劍,那是她陡然間從包裡抽出來的電話單子。那一長串打印出來的電話單子越扯越長,像一道白綾朝苗青青身上飛去!這女人的嘴也像機槍一樣射出了無數顆子彈:“沒有?你敢說沒有?你敢說沒有?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都來看哪!這個狐狸精,這個不要臉的,把我一家人都毀了!錢呢?說他受賄三百萬,錢在哪兒?塞你×裡了?!……”門開著,樓道裡站滿了人。那不是人,那是一排排掛肉的鉤子!苗青青一下子崩潰了。她在檢察官的詢問下沒有崩潰,可在這個女人麵前,在那一長串電話單子麵前,她崩潰了。三苗青青是被人用救護車送進醫院的。她的心肌炎又犯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眼前是一片晶瑩的白色,久久之後,她才看清,那是一個吊瓶,醫生已經給她輸上水了。又過了一會兒,她的手開始在床上摸來摸去,一會兒探探這邊,一會兒又摸摸那邊……站在一旁的護士問,你找什麼?苗青青不吭,手慢慢縮回去了。再過一會兒,她又伸手去摸。那護士說,你彆來回亂動,小心跑水。你到底找什麼?這時,苗青青才低聲說,我的手機呢?那護士說,你早說呀。說著,她從床頭櫃裡拎出一個包,拉開拉鏈,從裡邊掏出手機遞過去,說是你的吧?苗青青點點頭,說謝謝。那護士肯定是聽說了點什麼,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鼻子裡好像是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端著針盒走出去了。等病房裡沒人的時候,苗青青拿出手機,給家裡撥了一個電話,電話剛撥通,她就有點泣不成聲了,她嗚咽著說,尤裡,尤裡麼,媽媽不好,媽媽不大好,媽媽病了……你呢,你還好麼?你說,尤裡,人怎麼這樣呢?人怎麼跟狼一樣?我知道你不怕狼,你不怕。可媽媽怕。你說,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真的很無趣呀尤裡!你說,我是一個壞人麼?我壞麼?我一直是想好的,我也想做個好女人。可他們給我機會了麼?沒有人給你機會。尤裡,我從來沒害過人哪,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我是報社最好的編輯,也是發稿最多的記者,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尤裡,好乖乖,你讓西斯聽電話好麼……西斯西斯,我痛,我心口痛頭痛,媽媽病了呀,西斯。媽媽快要死了呀!西斯。你呢,西斯,你好麼,乖麼,聽話麼?媽媽嘴苦,心裡也苦。把日子過成這樣,都是媽媽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也知道不能指望男人,男人靠不住。天下的男人都像烏鴉一樣,眼裡看著一塊肉,嘴裡含著一塊肉,說不定哪天就把你賣了!可是可是可是,你叫我怎麼辦呢?……聽我給你背首小令好麼:大江東去,長安西去,為功名走遍天涯路。厭舟車,喜琴書,早星星鬢影瓜田暮,心待足時名便足,高,高處苦;低,低處苦……背到這裡,苗青青失聲痛哭。苗青青躺在醫院裡輸了三天水,爾後,獨自一人離開醫院回到了家裡。在家裡,她也是閉門不出。她已經沒臉再去單位了。報社換了新總編,她的副總編也給免了。免了就免了吧,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她竟成了一個沒人要的人了。她找過新來的總編,新總編見了她就像是躲瘟疫似的,每次她去,那人就故意把門大開著……她對新總編也不客氣,說你這是乾什麼?我會強奸你麼?!新總編忙說,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可門依舊開著。每次都給她打官腔,說這要研究。找了兩三次之後,新總編告訴她說,社裡已經研究過了,要她去廣告部上班,讓她再找廣告部主任談談。可她不想找他。她知道那個人,那人姓薑,綽號叫薑麻子,原是報社打雜的,見人總是點頭哈腰的,不知怎地就混上去了。她不喜歡他。可是,沒想到的是,這人卻找上門來了。一天晚上,苗青青聽見有人敲門,就問:“誰呀?”隻聽門外有人在捏著嗓子學貓叫,“喵,喵,是我呀,我是老硬,開門吧。”苗青青一下子涼了半截,她抖著身子站在那裡,幾乎就要氣瘋了!過了一會兒,“咚咚咚!”又有人敲門,這一次敲得更響,苗青青厲聲問:“你想乾什麼?”隻聽外邊大聲咳嗽了一聲,說,“我是老薑啊,廣告部的老薑!”苗青青想了想,就把門開了,說:“薑主任,有事麼?”薑麻子說,“聽說你想來廣告部?有這事吧?”苗青青說,“是總編說的。其實,哪個部門都行,我也無所謂。”薑麻子看了她一眼,話裡有話說,“老硬挺有眼光的。其實,你這人不錯。”苗青青一聲不吭。薑麻子以為戳到了她的要害處,就得寸進尺,伸手照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苗青青一瞪眼:“你這是乾什麼?”薑麻子涎著臉說,“沒啥,我就是想摸摸。”苗青青厲聲說:“你放尊重些!”薑麻子望著她,那眼裡分明寫著:老硬摸得,我怎麼就摸不得?苗青青沉吟了片刻,後退了一步,說:“——尤裡西斯,送客!”於是,兩隻狗撲上來,汪汪地叫著!薑麻子嚇了一跳,一邊往後退著,一邊惡狠狠地說:“有啥了不起的,不就一塊破抹布麼?!”苗青青放下臉來,也惡狠狠地回道:“就是下水道,也不是你用的!”薑麻子一看來勢不妙,趕忙扭頭走了。第二天,就有話傳出來,廣告部堅決不要!不要就不要,她就在家歇著。在家歇著,隻發基本工資,每月隻有八百塊錢,她隻好把那小保姆給辭了,一個人帶著尤裡西斯生活。她幾乎是夜夜失眠。睡不著覺的時候,她就像夜遊神一樣,爬起來吸煙。煙是越吸越多了。抽煙多了,夜夜咳嗽,就更難入睡。有時候,她會點著一支煙,倦在沙發上,默默地與尤裡西斯說話,說一夜的話。她說,尤裡呀,西斯呀,你們不知道,我年輕時是很漂亮的。上大學的時候,追我的人多著呢,一個加強排都不止。那些小男生,跟在我後邊,屁顛屁顛的。這些人當中,現在有當副市長的,有當法院院長的,有當縣委書記的,還有一個叫江東生的,是追我追得最緊的,天天給我寫詩,啊你葡萄般的眼睛,現在當了作家協會的副主席,成了大名人了。那時候啊,我一個也看不上……一天深夜,她又睡不著了,想吸一支煙。可是,她起得有些猛了,剛從床上爬起來,頭一暈,就一下子栽倒在床前的地上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又一次躺在了醫院裡。鄰居告訴她說,她犯病了,是尤裡西斯救了她。那天半夜裡,她躺倒之後,尤裡西斯在屋子裡一直不停地叫,狂叫不止!叫得一院子人都睡不著覺……先是有人給她打電話,可電話一直占線,打不通。後來讓巡夜的保安把門撬開,這時才發現,兩隻狗都跑到門口狂叫!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電話的聽筒已經被拿掉了,上邊竟然有狗的爪印!可能是尤裡西斯想打電話,卻不知打給誰……苗青青聽了這話,眼圈一紅,拔了針,起身就出院了。回到家後,她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出門去了。臨出門時,她抱抱尤裡,又抱抱西斯,說為了你們,我也得活著。四苗青青狠下心來,到金色陽光的總部去了。現在,任秋風的排場越來越大了,不像當年那麼好找了。他身邊,光秘書就有一大群。沒有辦法,苗青青是拿著記者證闖進來的。說是總部,也是租下的一棟樓。這棟樓裝修極為豪華,門前豎著兩個大牌子,一個是“金色陽光集團公司”,一個是“摩天大樓工程指揮部”。嚇人哪!苗青青自進了樓以後,就不斷地被人盤問,對付那些保安,苗青青的記者證還是管用的。可是,上到第三層的時候,她的記者證就不那麼管用了,這裡的辦公室一個個都寫有“秘書一科”,“秘書二科”,“科書三科”的字樣,讓人弄不清他到底有多少個秘書……在秘書三科,她被人攔住盤問了好半天,那人反複問她預約了沒有?如果沒有預約,任總不見任何人。她說預約了。那人說,單子上沒有啊?問得苗青青煩了,說你可以打電話問一問,我叫苗青青,你問吧。可那人不敢問,就隻好讓苗青青上去了。到了四樓,苗青青又被兩個保鏢攔住了。這時,苗青青一下子火了,她急中生智,說,彆碰我,我懷著他的孩子呢!聽她這麼一說,那兩個保鏢再也不敢推她了。苗青青就是這樣闖進任秋風辦公室的。任秋風的辦公室真大呀!它幾乎占了四樓的半層。推開門的時候,隻見任秋風站在辦公室的中央,伸出一個“大”字,他身邊有幾個秘書正手忙腳亂地給他穿大衣呢……任秋風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悅:“你怎麼來了?”苗青青不接他的話,有些驚訝地說:“你怎麼越活越出溜了?像個孩子,還要人給你穿衣服啊?”任秋風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皺了皺眉頭說:“有話快說,我要趕飛機,隻給你三分鐘的時間。”爾後,他對那些秘書示意了一下,秘書們趕忙退出去了。苗青青徑直往沙發上一坐,拍拍沙發的扶手,說:“很貴族啊!把老百姓都忘了吧?”任秋風冷冷地說:“我沒時間給你鬥嘴。有事快說,沒事就請你走人。”苗青青說:“喲,這麼不給麵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自己說過的話,怕是也忘了吧?”任秋風說:“你錯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忘。”苗青青說:“有一句話,你恰恰忘了。今天,楊白勞又上門了。她是來要賬的。一個要蓋摩天大樓的人,不會賴掉這區區五萬塊錢吧?”任秋風拍了一下頭,說:“噢,沒有給麼?我記得……”苗青青說:“你是說過。可到昨天為止,我從來沒有收到你的支票。所以,楊白勞上門了。”任秋風說:“好,你厲害。”茁菏青說:“本來,我也是個不在乎錢的入……”“那你在乎什麼?”任秋風哼了一聲,突然說:“明白了。聽說那硬總,被檢察院抓了?”苗青青臉上掛不住了,說:“他抓不抓跟我有什麼關係?跟你就更沒關係了。怎麼,你是想看笑話?還是想賴賬?看笑話也論不到你頭上!錢,你要不想給就算了。”任秋風搖了搖頭,說:“青青啊,我是說,你……那個那個,要自重。”苗青青說:“自重?我給誰自重?我怎麼就不自重了?我承認,我是破罐子破摔。我就是塊沒人要的破抹布!可我至少比你真實。我怎麼看你就像是在雲彩眼裡坐著,有點假哪?”任秋風一擺手說:“好了,好了。我不跟你鬥嘴。不就是錢麼,我馬上讓人給你開張支票。五萬夠麼?”苗青青說:“不管夠不夠,我隻要我應得的那一份。這是離婚時的協議,多一分我都不要。聽說,你又離婚了?下一個新人是誰?”任秋風沉默了。片刻,他有些傷感地說:“青青,我們都是過來人,就不要再相互傷害了……有些話,不說也罷。”說著,他走到那巨大的老板台前,用手按了一個按鈕,立時有人推門走進來,躬身站在那裡,等待著任秋風的指示。任秋風冷冷地說,“給她開張支票,五萬。”苗青青突然流淚了,她滿臉都是淚水。她流著淚說:“說實話,我養了兩隻狗。我這次來,是跟你討狗食的。”任秋風說:“彆,也彆這麼說。這話太難聽,讓人心裡不好受。以後有什麼困難,你儘管來找我,我們畢竟……”苗青青擦了一下淚,說:“我就是討狗食的。我不會再來了。”可是,任秋風卻突然發火了,他一拍桌子:“什麼話?!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好了,你走吧。”當苗青青拿到支票,走下樓去的時候,剛走到一層,隻見樓上傳來一陣陣零亂的腳步聲,隻聽一層一層都有人在說:“出來了,任董出來了!”緊接著,先後有七八個人慌亂地從樓上跑下來,在門口處撥開眾人,背手而立,開出一條路來。不一會兒,才見任秋風在眾人的簇擁下,威風八麵地從電梯裡走出來。任秋風硬硬地走在眾人中間,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那麼架架式式地走著。他顯然是沒有看見她,或是他眼裡根本就沒有她。隻見他日不斜視地朝前走著,走得很呆板。正走著,突然有一個人跑上來,說等等,任董,你的鞋帶開了。於是,任秋風站住了,就那麼兩手放在胸前,像個木偶似的。那人趕忙彎下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他把鞋帶係好……片刻,那人說可以了,可以走了。這時,任秋風才重新抬腿,又是架架地,像個殼似的,在眾人的簇擁下,向前走去。爾後,他出門上了一輛奔馳車,絕塵而去。已是歲末了。當苗青青走出大門時,身上一陣陣發冷,像是有股陰陰的怪風夾著寒氣向她襲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很像是一場演出,一場她曾經看過的什麼戲?她的前夫——任秋風,成了戲裡的人物。他走著,被人包圍著,就像一個道具……可戲,隻要是戲,總有散場的時候。她回頭望著那個高掛著的牌子,那個寫有“摩天大樓工程指揮部”字樣的大牌子,望著望著,她心裡竟然生出了無限的感慨。她想,他怎麼這樣,連腰都彎不下去了。這還是個人麼?五苗青青成了一個“托兒”。她不是有意的。丟了工作之後,百無聊賴的時候,她時常到一個酒吧去坐坐,要一杯“卡布其諾”什麼的。這個酒吧的名字很特彆,叫“梧桐雨”。是個約會吧,專為單身男女開的。酒吧的布置並不豪華,卻也乾乾淨淨的,音樂也是很安靜那種,氛圍好。酒吧裡邊是一排一排的沙發座,車廂式的,不同的是每個酒桌上都裝了一部電話。凡來“梧桐雨”的人,在酒吧裡走一圈,若是看中了哪個,隻要記住桌號,可以隨時撥打內線聯係,邀請對方;也可以在電話上先聊一聊,聊得好,再約到一塊坐;聊得不好,也不傷麵子。這裡的老板是很精明的,他在每個桌上都裝了電話,而且電話隻限打長途,其餘不限。他之所以開通市話,其實就是讓你約人的。對於酒吧來說,人來得越多越好。苗青青看中的,就是桌上這部電話。每次來這裡,坐那麼一會兒,她就會給尤裡西斯撥一個電話……尤裡西斯真是聰明啊!現在,經過訓練,它們已經會使用免提鍵了。當然,也不能說,她自己沒有一點點想法,想法也還是有的,甚至朦朦朧朧地,含著一點浪漫。假如說,能碰上一個心儀的人,“王子”是不可能了,若是能碰上一個“白馬中子”或“白馬老子”,如果人好,再是個款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能碰上麼?來了那麼幾次之後,突然有一天,一個年輕人來到了她坐的這個包廂裡。這人在她對麵坐下後,說:“大姐,你氣質很好啊。”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說:“好什麼好,老黃瓜了。”這人說,“大姐,你真的氣質很好。人大方,優雅,風度也好。”聽人這麼誇她,苗青青心裡很舒服,卻淡淡說,“不過是明日黃花罷了。”這時候,年輕人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說:“大姐,這是我的名片,我姓魏,是這個酒吧的經理。有件事,能跟你商量一下麼?”苗青青說,“你說吧。”魏經理說,“大姐,是這樣,這酒吧開了不到半年,影響還沒造成出去,所以像你這樣有品位的女士來得不是很多。大姐,要是有可能的話,你能每天都來坐坐麼?”聽他這麼說,苗青青沉吟片刻,沒有接話。這小夥子很會說話,他看苗青青有些遲疑,就說:“大姐,像您這樣的,我要說聘您,那是辱沒您了。多少錢您也不會乾的。你如果每天都來坐坐,第一,每次來,客位費全免,再提供一杯免費的卡布其諾;第二,您隻要坐夠三個小時,就付給你三十塊錢的勞務費,說實話,這也是象征性的。大姐肯定也不缺這個錢,隻是一點意思,你看行麼?”苗青青看他說話很客氣,說:“就,坐坐麼?”魏經理一聽,有門。就說:“也就是坐坐。你往這兒一坐,酒吧的品位就-上去了。不過,我冒昧地問一句,大姐是單身麼?”苗青青看了這小夥一眼,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魏經理說,“這樣,如果有人約你,你就跟人談談。談得好就談,談不好就算,不勉強的。”苗青青笑著說,“假知遇上一匹白馬呢?”“那就牽走。”魏經理也笑著說,“要是真遇上合適的,那也算我們為大姐辦了件好事。大姐可以隨時離開這裡。”苗青青想了想,就應下了。從此,苗青青就成了一個“托兒”。她每天晚上七點半到十點半準時坐在“梧桐雨”那個最醒目的位置上,手裡搖著一杯卡布其諾……來這裡,開初的時候,苗青青幾乎每次來都要換一套衣服,化化妝。過去,她那些從沒穿過的裙裝,現在一套一套地都穿出來了,自然風雅。她還特意地燙了頭發,大波浪。所以,她隻要往那兒一坐,回頭率還是蠻高的。凡是有男人約她,按照規定,她就跟人聊聊。當然,太委瑣的男人,聊不上幾句,她就把人打發了。也有聊得好的,有些文化品位的,人家約她,她也到對方的座位上去坐一坐,當然是對方買單。可每每到了最後,人家問她要電話號碼的時候,她就會說,等等,你說你喜歡我,你能跟尤裡西斯通個電話麼?對方一怔,尤裡西斯?你跟外國人有聯係?她笑笑,就會拿起電話,撥通了,交給對方。對方接過電話,馬上就會聽到幾聲狗叫……就詫異地問,你什麼意思?苗青青說,這就是尤裡西斯。在問你好呢,你跟它們說幾句。對方說,你有病吧?苗青青說沒有啊,我很正常。那人看看她,嘴裡嘟嚷著什麼,站起就走。結果,試了無數次,沒有一個人願意跟尤裡西斯說話。這裡雖說是單身酒吧,但來的大多是雙雙對對的年輕人。每到這個時候,苗青青就覺得,自己徐娘半老的,坐在這裡實在是有點傻。可她已經習慣了,再說,她一月還拿人九百塊錢呢,不能不坐。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她在跟尤裡西斯通電話。在鬨哄哄的酒吧裡,她的聲音並不高,娓娓地:“尤裡麼,好尤裡。西斯,好西斯,彆爭。聽話。你們兩個都是好乖乖。剛才那個大喉嚨不願意給你們打電話,我把他開了。有什麼了不起的,是不是?不就是披著一張羊皮麼?不就是個指頭上戴一扳指的小老板麼?還吹呢,說他包了十公裡高速公路,全是拿錢鋪出來的,呸!小老板我見得多了。今兒,還碰上一個,就是那娘娘腔,那個四眼,才討厭人呢。還是個南方人,說話依裡儂氣的,一說就什麼什麼滴什麼什麼滴,呀弄倆小菜七七,多惡心!是呀,有一奶油小生,穿一米黃色的T恤,還小分頭呢。對,悶悶的那個。先是坐在第五排,後來人一走他就往這邊挪,一直挪到挨著我的地方。他倒是每天都來,坐在那裡,也沒話。小模樣還看得過去,就是呆,看人直直的,也沒個避閃。是,就隔一個座,老給我打電話。一個生瓜蛋子,也就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他是迷上我了,每天每天,都死纏著給我打電話,我都快成幼兒園的阿姨了。你們說,怎麼辦呢?我能釣他麼?我能把他帶家去麼?他媽媽找來怎麼辦呢?算了,尤裡,算了。西斯,你說呢?”後來,“梧桐雨”的生意越來越好,來這裡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酒吧裡的生意漸漸火起來了。酒吧裡的雅座也開始分包了,一個服務小姐包幾個車廂座。服務小姐為了爭座位(每個座位的酒水都是有提成的),就不斷地有人給經理打小報告:說那個當托兒的女人坐在那裡,不好好當托兒,整天給狗打電話。她是有病吧?這時候,魏經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很大度地說,這是老黃瓜抹綠漆,扮嫩。人挺可憐的,就那麼著吧。可是,那些年輕的小服務員對苗青青的態度越來越差了……有一次,竟然把她攆到了一個角落裡。於是,有一天,苗青青精心打扮,盛裝而出,再一次來到了“梧桐雨”。進門後,她挑了一個最好的位置坐下,頤指氣使地吩咐那些小姑娘們上菜、上酒,點了滿滿一桌子!爾後,對那小姑娘說:“把你們魏經理叫出來,我有話說!”片刻,那魏經理出來了,忙說:“大姐,怎麼了?”苗青青說:“坐下吧。今天,大姐請你的客。放心,我結賬。”魏經理看她臉色不對,忙說:“大姐,對不起呀,是不是那些小姑娘怠慢你了?她們不懂事,你多原諒……你看,大姐是可以免單的麼。”苗青青厲聲說:“免什麼單?我要你免單了麼?我是吃白食的人麼?!我來這裡坐一坐,是你請我來的。今天,我要走了,從今往後,我不再來了。這頓飯,是我請你的。吃不吃隨你。賬,一定要結。你給我結!”爾後,苗青青把雪白的細羊毛披肩重新披在身上,款款地站起身來,拿出皮夾,抽出五百塊錢,用她那細長的手指夾著,輕輕地往桌上一放,“的兒、的兒”地走出去了。把那些小姑娘們看得一愣一愣的。出了門,苗青青掉了兩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