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等等靈魂 李佩甫 7233 字 2天前

這是一個十字路口。可以說,是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它坐落在京廣、隴海兩大鐵路乾線的中軸交叉點上,有許多南來北往、東返西進的旅客大都要在這裡轉換車次,所以這裡的火車站人流量是非常大的。自八十年代以來,車站已經過多次翻修,一再擴建,最早是俄式建築,後來是仿古建築,再後是中西合璧,拆了建建了拆……卻總還是不能讓人們滿意。人們是多麼不容易滿意呀。這裡仿佛一直都在建設……站上的人,像是立誌要把這裡建成所有人都滿意的迷宮。每次來,這裡都會有些變動,原來能走的地方,突然就不能走了;原來的廣場小,就改大;可廣場大了,卻突然又切出一塊,用篷布攔著,也不知乾什麼?直到擋你路的時候,你才明白,這裡要建地下通道了。如今的車站,成了一個“變”字的最好注腳。在車站廣場上,你總會在行人的眼中看到一種迷茫和恍然,一種說不清楚的陌生。人多,那氣味就雜,北邊來的,腔唱、性烈,冷不丁打一嗝會有一股酸菜味;南邊來的,煲湯喝多了,音也細,鳥語;東邊來的,肉緊眼暴;西邊來的,嘴大臀肥。那目光是走的、問的,一處一處走,一處一處問。走過一圈之後,再落在自己提著、背著、挎著的包上,就有了盲目的警惕。那熱鬨和喧囂也是暫時的,一撥一撥的,就像汛期的魚,吐嚕,嘩啦一下,就四散了。各走各的路。這就像是人生的中轉站,去向何如,一切都還說不定呢。手裡拿著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裡就是這樣想的。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上官雲霓幫她提著一個包,穿過人群,直接把她送到了站台上。昨天晚上,兩人躺在一張床上,說了一夜的話,把各自的心思,都說透了。這會兒除了等車、看人,要說的話也不多了。夜裡,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況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那人叫靳永強,四川人,是北師大的研究生。上官要她交待,怎麼一個川耗子就把她給俘虜了?陶小桃就交待說,耗子並不低,個子一米七五。爾後又交待了三件事。頭一件,五年前,他跟著導師來商學院開講座。那天剛好下雨,導師去階梯教室講課時,小陶備了兩把傘。一把小陶給導師撐著;另一把交給了耗子……結果,合上傘,走進教室的時候,全場哄堂大笑!你猜是怎麼著,耗子半邊身子乾,半邊身子濕,他穿的又是淺色衣服,看上去像個陰陽人。後來小陶才明白,他是見她隻顧給老師撐傘,怕她淋濕了。那天她穿的是連衣裙……你說這人笨不笨?三年前,她去北師大,耗子接她。他打不起的士,就借了兩輛自行車。叮他一個人又騎不了兩輛自行車,你猜怎麼著?小街的時候他推著,大街的時候他扛著,你見過有扛兩輛自行車在路上走的人麼?這麼笨的人,就他一個。第三件,耗子每十天給她寫一封信。知道她喜歡花,跟導師去了一趟日本,還從日本給她寄櫻花,那櫻花是焙乾的,貼在信紙上……上官說,就這些麼?小陶說,就這些。上官感歎說,這人很情調啊。小陶說,一般吧,一般般。上官問,這人現在呢?小陶說,讀博。上官說,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沒有回答。是啊,就是那個雨天的“陰陽人”,一下子就把她給俘虜了。女人是憑感覺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讓人千裡相許。然而,鑒於上官的教訓,陶小桃心裡也多了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她隻是想,看吧,去了再說。萬一……北京那麼大,不至於沒有吃飯的地方吧。臨分手時,陶小桃看著上官。她發現,自經曆了感情上的變故,又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歿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夜裡的話,說了那麼多,卻還是有些茫然。譬如,對金色陽光的那個人,那感覺尤其複雜……縱然離開了,不還擔著一份心嗎?雖然這份擔心是多餘的。小陶說:“上官,你得好好養養。要心裡煩了,就來北京吧。”上官說:“你就雄糾糾氣昂昂地進京吧。我不說了麼,先休息一段再說。到時候,我會去看你的。”小陶笑了,那笑帶著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苦意。是啊,有了一些人生的經曆之後,怎麼還敢說“雄糾糾氣昂昂”這幾個字?她知道這是好友的鼓勵,是上官在給她打氣。這既是上官一貫的風格,也是她們兩人之間的差異。於是,她說:“上官,你其實,心裡挺苦的。”上官說:“沒事。以後就……再說了。”小陶說:“你,不能原諒他麼?”上官說:“不能。我不是不原諒他,我是不能原諒我自己。一個人,要是連靈魂都跪下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好了,不說了,你上車吧。”小陶說:“上官,記住咱們說過的話。你要做好了,我就奔你來。我把那耗子也給你拉來!”上官說:“我記著呢。如果你做好了,有了根據地,我就奔你去。”在站台上,兩個女性,默默地相望著。她們在心裡暗暗發誓,要好好生活,要活出人生的光彩,要讓這個世界認識到女人的價值。當時,她們就是這樣想的。最後,上官把手伸了出來,小陶也把手伸了出來,兩隻手揚起來,“啪”一下,拍在了一起。這就像是給她們的誓言打了一個結兒。她們已有過一些生活閱曆,不屑於拉鉤了。小陶上車了,上官仍站在月台上。兩個好朋友,默默地相互招手,都在為對方暗暗地祝福。二出了車站,上官沿著一街的店鋪慢慢踱著。那空了的、斷了線的日子,能“度”過去麼?是啊,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正在高處走著,突然一腳踩空了……現在,上官雲霓心裡就是這樣的感覺。她一次次地對自己說,爬起來。你慢慢爬起來,不要哭。那痛,就像刺一樣,還在心上紮著。就讓它紮著吧,紮著挺好,紮著讓人清醒。人,是得在生活的棘藜窩裡滾一滾,然後渾身披掛,那刺就是上天賜予你的鎧甲了。順著馬路邊往前走,上官看著眼前的樹,那一棵棵一抱粗的法桐樹,競都被砍成了禿頭,成了一個個傻敦敦的木樁子。又要擴路了,到處都在建設……那樹也曾是枝繁葉茂啊!記得剛來上學的時候,省城的法桐是一景。那時候,每到夏天,一街道兩行的樹,那枝椏長長伸出去,滿樹綠葉在馬路上搭走個天然的涼棚,把曬人的陽光遮得嚴嚴實實的!那時候,無論走到哪裡;到處都是綠色,滿眼的綠蔭,走在下邊,真好!可樹也是有毛病的,到了春天,它就會長出一些飛毛,那飛毛是樹的種子,滿世界地飄,落在人身上,迷人的眼,特彆討厭。聽說,就為了治這飛毛,市政方麵,把樹都砍成了禿頭。這一砍,一個城市都沒有了綠色!說要嫁接呢。幾十年才長成的樹,誰知道嫁接出來,會是一種什麼樣子。那還是法桐麼?這時候,上官想到了那個家,那個剛剛建起來又被毀掉的“家”。無論如何,她得回去一趟了。這是最後一次,她得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出來。她想,不會碰上他吧?但願不要碰上他。也還是痛。來到博雅小區大門前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戴草帽的人在門邊站著,正與看大門的人諞閒話。兩人一邊諞著,一邊吸煙……奇怪的是,等她走進來時,這人竟跟上來了。上官在前邊走,那人在後邊跟,總是離她有三五步的距離。當她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見那人依然跟著,上官站住了。那人仍離她有三五步的距離。見她回了身,也並不躲閃,慢慢地走上來。上官很警覺地盯著他,說:“你想乾什麼?!”這人說:“你積德了。我想給你一份祝福。”說著,他取下了戴在頭上的草帽。這人剃著板寸頭,鷹眼,一臉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對襟褂子,下身的褲子有一條褲腿是綰著的,露著腿上的一個疤,那疤像是一個黑紫色的月牙,腳下穿的是一雙軍綠色的布麵膠鞋。上官看著他,猛一下覺得有些麵熟,這人是誰呢?可想著想著,突然,一個念頭出現了,可她還是有些不相信:“你……刀總?!”這人躬了一下腰,說:“這會兒,不是刀總了。老刀,老刀。”上官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麼?不會吧。”老刀像是很羞愧的樣子,用草帽遮著半個臉,說:“破產了,我破產了。麻線穿豆腐,提不起了。”上官望著他,一時感慨萬端,問:“你,破產了?!”老刀說:“讓你看看我破產後的樣子,你一定很解氣吧?”不知怎地,上官卻非常同情他。她二話不說,馬上取下了挎在肩上的包,伸手就要掏錢。她甚至想把身上帶的錢都掏給他……老刀攔住她說:“我知道,誰他媽都想看看我突嚕下來的樣子!我也想看看,人成了一堆泥,是個什麼樣。”上官有些吃驚地望著他。心想,已經破產了,這人說話怎麼還這個樣子?虎死不倒架?老刀說:“我兜裡還有些錢。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塊八。你要是不嫌棄,我請你吃頓飯?”上官心裡生出了許多疑惑……她望著他,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了。老刀說:“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上官想了想,說:“要請,還是我請你吧。”老刀笑了笑,說:“也行。其實,我就是這個意思。”於是,兩人走出了博雅小區,來到街頭的一家飯館。這家飯館很小,不乾不淨的,隻擺了幾張圓桌,幾隻圓凳。待兩人進去後,老刀就一屁股坐下了。上官先是從包裡掏出了一疊衛生紙,把桌、椅擦了一遍,爾後才坐下來,說:“想吃什麼,你點吧。”老))說,那好,我可點了。說著,他給那當服務員的小夥招了招手:“小夥子,來三碗刀削麵,二兩的。辣子猛一點,汪汪的!對了,再來頭蒜!”那小夥說,好哩,三碗麵。還要點什麼?老刀說,我就三碗麵。剩下的,你問她。她點什麼你就上什麼。上官看了看老刀,說你就要麵?老刀說,就麵。上官就給那小夥說,我要米飯,再來份西紅柿炒雞蛋。那小夥應一聲,懶洋洋地去了。過了一會兒,麵先上來了,一下子三碗,擺在了老刀的麵前。老刀也不客氣,拿起筷子招呼一聲說,我先吃了。就這麼說著,頭一低,筷子就下了,隻聽一陣呼嚕聲,就見那筷子槳似的,在碗裡快速地攪動著,扒拉扒拉,嗞嘍披嘍,一個碗就空了;爾後再挪過一碗,又是一陣呼嚕聲,又是一陣筷子響,中間還夾了蒜瓣巴唧巴唧的辣響,又是呼嘍一聲,第二碗空了;第三碗挪過來時,上官看得眼都直了,她算是知道什麼叫狼吞虎咽了!就見他吃著,筷子在快速攪動中,有一塊比火柴頭大一點的肉沫掉出來了,他用筷子去夾,夾了兩下沒夾著,於是手一伸捏起來就塞嘴裡。爾後噬一聲,碗空了,筷子也放下了。那碗乾乾淨淨的,就像是洗過一樣!等上官要的米飯上來時,他已吃完了。這飯吃得既香甜、又過癮,真是太影響人了!上官看呆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液。上官說:“夠麼?”老刀說:“夠了。我是事不過三。”吃完了,他捏一牙簽放嘴裡,沒咬兩下,忽然,他對著那服務員招了招手,說小夥子,過來,你過來。待那小夥慢吞吞地走過來時,他說:“小夥子,有句話我得給你說說。”那小夥有氣無力地說,你說吧。老刀竟用教訓的口氣說:“小夥子,你聽我說,咱當一跑堂的,不比誰矮,也不丟人。可話說回來,做事不能這樣。你得利索點。你肩上搭的那白毛巾,彆整天汙不丟的,得洗得乾乾淨淨的。人麻溜了,把店兒拾掇得清清爽爽的,誰看見誰喜歡。這麼一來,生意好了,回頭客多了,你掙的錢不就多了麼?要是碰上個有眼光的,說不定就把你帶走了。”不料,那小夥聽了,瞥了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扭過身悻悻地走了。上官看著他,心想,這是一個破了產的做派麼?於是,她就多了一個心眼,說:“你啥意思吧?”老刀笑了,說:“你看我像個白吃(癡)麼?不是吧。我是個釣魚人。”上官說:“釣魚人,你的鉤太彎。說吧。”老刀說:“首先說,是你救了我。當年見你那一麵,我受打擊不小。所以有一樁生意,說得好好的,可我沒簽字。後來才發現,那人是個大騙子。搞的是國際詐騙,七千萬的生意呀!此後,我整整想了兩年……我知道我錯在哪兒丫。我是有錯必改。我這人吧,是個煤黑子,出身貧寒,一身的賤氣。當年靠一身行頭去見你,可一身行頭也包不住我身上的寒氣,我敗了。不過,我敗得心服口服。那時,說心裡話,我是喜歡你。後來,我是欽佩你,欣賞你。見了一麵,你把我的魂勾走了。”上官聽了,冷冷一笑,說:“你成演員了?”老刀說:“不。這才是我的本來麵目。你彆看我弄了兩所大學的名譽教授,那也是拿錢買來的。早年在礦井裡爬著背煤的時候,兩個膝蓋全是血,腿上那疤,也是煤矸石砸的,不比要飯好受。頭年,你見了我的虛。這次,你見的是實。這些年,我也讀了些書,知道我身上就是寒氣太多了,寒生賤。我這一回,算是賤到底了吧?”上官說:“我不知道你這人究竟圖什麼?咱們隻見了一麵……”老刀說:“見你一麵,我就清醒一次。人這一輩子,就得迷點什麼。你要是什麼都不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比方說,我迷釣魚,結果還是差點被魚釣了。”上官笑著說:“你還挺哲學。”老刀說:“偶爾,土裡也會埋塊金子。”上官又笑了笑,再不說什麼,她埋下頭把那一小碗米飯吃完……爾後對那小夥說:“多少錢?結賬。”那小夥說,刀削麵一碗三塊,三三九,西紅柿炒雞蛋八塊,一碗米飯兩塊,一共十九塊錢。上官交錢時,老刀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等上官交了錢,看樣子要走了,他才說:“你等等,我還有事跟你商量。”上官說:“這就奇怪了,你跟我商量什麼?”老刀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幫忙。”上官搖搖頭:“我能幫你什麼忙?”老刀說:“前麵我說的,都是真話。可老實說,我這個樣子,是存了心思的。也想借機考查你一下,看你人品如何。這一項,你過關了。所以,有個項目,我投入了兩千七百萬,想請你給管一管。”上官瞪大眼睛望著他:“我?!”老刀說:“就你了。”上官說:“這不是開玩笑麼。”老刀說:“不開玩笑。說正事,我從來不開玩笑。我買下了東方商廈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來找你,為的就是這件事。”上官望著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終於,她說:“當真?”老刀鄭重地點點頭。上官說:“我能做什麼?”老刀說:“請你出任總經理。”上官心裡亂了,她下意識地說:“不不不,不。”老刀說:“你不要忙著拒絕麼。我用你,也是反複斟酌才定下來的。東方商廈那邊的徐總到年齡了,就要退了。我想找一個更合適的人。實話說,我在這兒已呆了一個多月了。”上官的方寸已亂,憑感覺,她覺得不能接受。可為什麼不接受呢?這不正是你需要的,一方很大的天地……可她還是覺得,不能接受。上官說:“你還是……找彆人吧。”老刀說:“這樣吧,咱攤開說。掏心窩子說。我知道你有顧慮。是,我是喜歡你。說白了,我喜歡你。可這是生意,不是人情。我是開煤礦起家的,煤礦是掙錢,可危險性太大,動不動就死人。我也修過高速路,高速路也掙錢,可一宗接下來,行賄的數額太大,萬一出點什麼事,就被牽進去了。所以,我想轉轉行,乾點風險小的實業……當然,我這人也曾有過邪的一麵,可我出錢建過八所希望小學,總不是個壞人吧?我請你主事,就是請你主事,決無彆的意思。你放心,我要是有圖謀不軌的舉動,你把我眼珠子摳出來!”上官的頭有點大,她覺得她就像坐在雲端裡一樣,她用全部的意誌在控製著自己。這個人,有點吸引她了。也不知為什麼,她的一部分情緒在慢慢向他傾斜……她嘴裡的話也不像是她自己說出來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謝謝你的好意。你讓我想想……我還在讀研究生,在職的,馬上要參加考試了……”可她知道,這都不是理由。老刀說:“你是不相信我這個人?”上官很勉強地說:“也不是。”老刀說:“那好吧,我再給你半年時間。你把事情處理一下。剛好,徐總還有半年退休,我就再用她一段吧。不過,我這人做事,喜歡一杆子插到底,用你是用定了。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上官說:“謝謝你的信任。等我想好了,我會告訴你的。”三博雅小區第八棟第十八號,就是上官曾經的“家”。開了門,屋子裡靜悄悄的,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新房子的油漆味,很蘋果。站在廳裡,上官頓時有了物是人非之感。地板是新的,窗簾是新的,一切都還是新的,那些經心的布置……幾乎還沒有啟用,如今就已成了過去式了。靜生遠,讓人陌生。那時候,怎麼就以為這裡就是“家”?家又是什麼?肯定不是這麼一個陌生的空殼子。沙發上,還撂著一本小書,那書的名字叫《家庭食譜》。這書是上官買的,她還沒顧上細看呢。她下意識地走過去,拿起那小書翻了一下,裡邊有折了角的一頁,那是她將要顯示廚藝的兩道菜:一道是“糖醋蘋果肉丁”,一道是“蓮藕餅”。現在,用不著了。上官手一鬆,那書又落在了沙發上……爾後,她走進內室,打開壁櫥,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在旅行箱裡。在上官一件一件疊衣服的時候,她腦海裡總是有一種響動在乾擾著她。起初時,她並不清楚這響動是什麼,隻是疊著疊著就出錯了。比方那件絳紫色的風衣,明明疊好了,卻又提著領子掂起來,隻好重新疊……後來她一下子明白了,是那個家夥。是那個家夥吃飯的響動在乾擾她,是那呼嚕呼嚕聲……她從來沒見過還有那樣吃飯的,那叫狼吃。這是一匹狼!她一邊疊著一邊想,狼又怎樣,你能吃了我?!待一切收拾好了,上官“啪”一下合上旅行箱的蓋子。爾後,她四下看了看,當她把那串鑰匙撂在餐桌上的時候,一刹那間,她的心顫了一下。這絕不是留戀,不是的。而恰恰相反,這像是在做最後的掙紮,也是對抗。她是在對抗那匹狼對她的騷擾,抑或說是——吸引。狼是下了功夫的,狼盯上她了。她怕的是下了這條船,又上了那條船——男人的賊船。該走了。上官退著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所房子。“咣當”一聲,門關上了。那門的響聲就像警鐘似的,又一次敲了她。下了樓,上官沒走多遠,居然碰上了她最不願見的人——江雪。這真是太巧了!江雪是開著車來的。她開的是一輛桑塔那轎車,那車是新的,是任秋風剛剛下令配給她的。江雪從車上下來,從車的後備箱裡掂出一個大提包,正要上樓,迎麵碰上了上官。她在博雅小區也分到了一套房子,那房子隔一個門洞。看見上官拉著一個旅行箱走過來,江雪還是笑了笑,矜持地說:“怎麼,要走哇?”上官也笑了笑,說:“你看這院裡,有樹麼?”江雪說:“我看挺好。不過,我一來,你就走。真是沒有緣分哪。”上官不客氣地說:“是呀。我是退出。你是占領。”江雪說:“我不是一個驕傲的人,可你的話,讓我驕傲。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乾出來的。”上官說:“是,大街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為此驕傲。”兩人女人相望著,從各自的眼裡,都放射著逼人的燦爛……那像是花與花的較量,是氣和氣的交鋒,光與光的碰撞;也像高手過招,談笑間,隻是一劍。江雪笑著說:“英國有一個叫伊恩的,你知道麼?他說,鞋帶並不隻有一種係法。”上官說:“我不知道伊恩。我隻知道泰勒。泰勒說,拾到的氣味,就不是氣味了。”爾後,兩人擦肩而過,仍然是微笑著。不管心裡想什麼,仍然是每一步都很有風度,高跟鞋的節奏一點也不亂……可是,江雪並沒有立即上樓,她站在,那裡,默默地望著上官的背影,像是要禮送她“出境”。上官也覺得她背上有“螞蟻”,她背上爬滿了“螞蟻”。這個人,就像陶小桃形容的那樣,她心裡像是藏著一把衝鋒號,見人就“殺”,那日子,是一一刀奪的!這時候,有一輛車開過來了,是“奔馳”。這輛奔馳車開到了她的身邊,慢慢停下了。那個人從車上走下來,拉開車門,說:“上車吧。”上官什麼也沒有說,這時上官已顧不得說話了。她二話沒說,就上了“賊船”。這個時候,彆說是賊船,就是裝滿炸藥的船,她也是會上的!江雪是看著她上了那輛車的。有那麼一會兒功夫,江雪站在那裡,心裡像是長出了一把鋸……然而,當那車開出博雅小區大門之後,上官突然說:“停車。”老刀問:“怎麼了?”上官說:“謝謝。我要下去了。”四悄沒聲地,上官獨自一人來到了大連。大連是個海濱城市。這裡三麵環海,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氣候非常好。海邊上有很多當年外國人留下的歐式建築,那一棟一棟的小洋樓,有尖頂的、方頂的、圓頂帶浮雕的,造型都很彆致。整個城市看上去乾淨極了,街上到處都是花草、樹木,天是那樣的藍,空氣也好,大海就在眼前,碧波萬頃,海天一色,還有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漂亮女騎警……可上官到這裡來並不是度假期的。她也沒有度假的心情。她來,是參加最後一次會考和論文答辯的。早在兩年前,她就悄悄地報考了大連商學院的在職研究生,學的是國際貿易。這對心高氣傲的上官來說,也是不甘於人後的一種表現。選學國際貿易,最初的時候,並不是想出國,而是想為任秋風的宏大設想做些準備。他不是要建商業帝國麼,不是要走向世界麼,上官雲霓本是打算要好好輔佐他的。可突然之間,這一切都用不上了。不能想,一想就讓人心痛。你一心一意奔著一個目標,可目標突然消失了……不過,既然上了,那就上完吧。有了這個文憑,真不行了,還可以去教學。上官就是這樣想的。她也隻能這樣想。平時來參加考試,隻是很短的時間,考完就走。她一般都是早出晚歸,中午在學院食堂吃飯,晚上住在同學家裡。其實,來這裡讀研,也是這位要好的同學牽的線,她剛好有一套房子,兩人可以就個伴兒。可這一次,要兩三個月呢。況且,那同學已經結婚了,男人是個海員。暑期再住在人家家裡,顯然不太方便。這裡是海濱城市,有很多個人辦的家庭旅館。於是,上官就在學院附近租了個地方。上官要考的課程就剩下兩門了,一門是《貿易經濟學》,一門是《國際市場營銷》。這對她來說,都不是太難。隻是畢業論文,在答辯之前,是要費些時間準備的。來大連,上官心裡還暗藏著療傷的念頭。她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想一個人悄悄地躲開,去麵對大海,讓那受傷的心慢慢平複、痊愈。所以,來這裡以後,每天下午四點,她都會帶本書到海灘上來,租上一把遮陽傘,一個人坐在那裡靜靜看海。這時候,手裡的書也許會翻上幾頁,也許一頁都不翻,就那麼坐著,默默地眺望大海。那浩瀚,那渺遠,那平靜,還有海麵上那滾滾的落日,都成了她治愈傷痛的藥物了。傍晚,她也常常一個人在海邊上散步。走在海灘上,望著雙雙對對前來度假的人們,她的心就像海浪一樣,會有些起伏……這時候,她的記憶一下子就複活了。往日的情形曆曆在目!特彆是那懷胎十月、又一下子歿了的孩子,每每想起,都使她不由得傷心落淚……在海邊上,也會有單個的男人,見她一個人走,借機湊上來搭訕。那目光像抹了黃漆的鉤子,很委瑣、下流。巴巴地說,小姐,要陪麼?她一句話就把人給頂回去了。她說:“姑奶奶正煩著呢!”說了,等人一走,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她想,人急了,真會咬人。要不,這嘴裡怎麼就溜出一個“姑奶奶”呢?待上官住下一段後,突然有一天,在海灘上,她居然又碰上了老刀。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水洗布的白色連衣裙,眼上戴著一副防曬的墨鏡,脖裡束著一條天藍色的絲巾結,腳下是一雙白紅相間的細條縷空皮涼鞋,顯得靜、素、雅。那會兒,她正坐在海灘椅上愣神。隻見一個人手裡掂著一把塑料椅走過來。這人把椅子往陽傘下一放,坐下來說,“大公主,好閒哪。”她扭頭一看,是老刀心想,這匹狼,他怎麼追到這裡來了?她懶懶地看了他一眼,說,“釣魚人,魚塘在那邊呢。”老刀說,“我改行了。不釣魚了。養魚。”她說,“是麼?”心裡卻說,狼,你不是窮得就剩倆錢了麼,還想怎麼樣?可往下,老刀隻說了一句話,就說得她心裡濕濕的。老刀望著她,說:“一個人在外,不寂寞麼?”上官心裡一頓,知道他一上手就扣住了她的軟肋。是啊,有一點。有時候,心裡很空。老刀卻說:“發什麼愣啊?跟我走。”上官說:“怎麼,請我吃飯?”老刀說:“請你喝魚湯。最鮮的魚湯。”上官說:“是麼。”老刀很乾脆,老刀說:“走吧,車在上邊,十分鐘就到。”上官說:“魚湯?”老刀說:“魚湯。”走過沙灘,見路邊上果然停著一輛車。老刀拉開車門,說:“上車,上車再說。”上官一邊上車,一邊說:“那件事,等我考完之後,才能回答你。”老刀卻說:“對不起,沒得到你的允許,我已經把你的行李搬過來了。”上官一驚,說:“這,你過分了!”老刀卻說:“等會再說。我也是有條件的。不算過分。”於是,坐上車,一會功夫,他們來到了離海邊很近的一棟彆墅前。這棟彆墅看樣子是新蓋的,兩層,也是歐式風格,半圓形的頂,有雕刻花紋的門廊,門廊前邊有兩根漆成白色的羅馬柱,屋子裡顯得很空,像是不常住人的樣子,隻擺著沙發、電視和一些生活用品……地麵上鋪的是大理石。進了門,老刀二話不說,先領著上官一間間看了房子,有臥室,客房,保姆住的屋子,又看了一應俱全的廚房……還真有魚湯,魚湯正在鍋裡燉著,香氣撲鼻。在廚房裡,老刀特意拉開冰箱讓上官看了看,隻見飲料、水果、酸奶一應俱全,吃的東西全都備齊了。於是她問:“你想乾什麼?”老刀說,“你彆儘往歪處想。我沒打算金屋藏嬌。這是公司的房子,讓你住這兒,是有條件的。”上官不由得就跟著他的思路走了,說:“說說你的條件?”老刀說,“我這兒有一分支,在海裡搞網箱養魚,是專對日本人的。這一段時間我顧不上,交給彆人不放心,想讓你代管一下。”上官說:“我又不懂養魚,怎麼管?”老刀說:“魚,九、十月份才熟,到時候我就過來了。在這之前,具體事情由技術員和那些雇工乾……你隻是替我管管賬,他們用錢時,你代我批一下。”上官說:“這不合適吧?我又不懂,怎麼替你管賬?”老刀說:“具體的,也不要你多管,有工程師簽字,你起個監督作用。”上官說:“你這人也太武斷了吧?你怎麼就肯定我會答應?”老刀說:“你看,我給你省了房錢,幫個忙總可以吧?”上官有些遲疑:“又釣魚呢?”老刀說:“魚不咬鉤,我也沒辦法。就讓你幫一忙。”上官想了想,很含糊地說:“暫時就這樣吧。不過,我得給你說清楚,等論文答辯結束,我就走了。”老刀見她應了,很高興,說:“行。你先替我管一段。”老刀這人辦事挺利索,也顯得磊落,把上官安排進彆墅,喝了魚湯,他就走了。第二天上午,他又開車過來,把上官拉到了網箱養魚的那個海灣。在這個海灣裡,老刀承包了一片很大的海域。走上棧橋時,老刀說,走不慣吧?你慢些。上官倒覺得有趣,那棧橋長長的,走上去彈彈軟軟,一直通到船塢。在一個大鐵殼船樣的地方,站著一個穿大褲衩子,戴眼鏡的光頭佬。一見麵,老刀就問,水溫咋樣?光頭佬溫吞吞地說,二十六度。老刀說,鹽呢?光頭佬說,十七。爾後,老刀朝身後一指,這是官總。這是老謝,謝工。光頭佬盯著上官看了一會兒,說官總,歡迎歡迎。上官聽他這麼叫,心裡覺得彆扭,忙說我不什麼官總,是來幫忙的。老刀也不解釋,就問:人呢?老謝說,半夜一點起來投餌,這會兒人都睡了。老刀手一揮說,叫起來,叫起來,跟官總見個麵。於是,老謝就跑進倉裡,把那些睡覺的雇工一個個叫起來……片刻,有一二十個男男女女揉著眼從倉裡出來了。男的一律大褲衩子,身上都帶著一層鹽霜,看見來一穿裙子的,一個個偷不丟的,有些羞澀。老刀說,“這位是上官,嗯,是集團的副總。這一塊,技術上,還是老謝負責。總的,由這個上、官總負責。以後,有甚事就找她。這個,人家複姓上官。叫上總不合適,就叫官總吧。今後一律稱官總。”接著,老刀又說,官總,你是不是說幾句?上官愣愣地站在那裡,有些新奇也有些尷尬地說:“我叫上官雲霓,是來幫忙的。養魚的事,我也不懂。以後就靠大家了。”後來,待上了岸,上官埋怨說,“我也就臨時幫幫忙,怎麼就官總了?多難聽!”老刀說,“就是幫忙,也得把你威信樹立起來。至於以後,再說。”上官問,魚呢?我怎麼沒看見魚?老刀說,都在下邊呢。你沒見海麵上一格一格的鋼管,那下邊就是網架……就這樣,稀裡糊塗的,上官就成了“官總”了。可她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官總”,身上就有了巨大的、不可推卸的責任。五那是一個早晨。那個早晨就像是一個圈套,它一下子把上官套住了。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每每想起那件事情,上官還是有些後怕。上官住的地方,被雇工們戲稱為“白宮”。每個星期,老謝會到“白宮”來報一次賬。他報的都是一些小賬,比如這一段的魚餌錢、治魚病的藥錢、雇工們的飯錢酒錢(在海上作業,是離不開酒的),還有添置工具的錢……這樣一來二往的,上官就跟老謝熟了,也從他嘴裡知道了一些網箱養魚的事情。老謝這人,挺有意思的。他說他吃了一輩子魚,也養了一輩子的魚。魚和酒是他的兩條命。他還說,他現在不大吃魚了,魚嬌貴了。給魚配餌時,還要加上百分之一的土黴素;加上維生素C和E,魚也要提高免疫力呢,這樣的魚還能吃麼?老謝一喝酒就有些嘮叨,站在那兒,像站在船上一樣,兩腿叉開,給“官總”講他的輝煌曆史,他總說:“那時候啊,這海真他媽的好啊,一猛子紮下去,那魚白亮亮的,就像女人的屁股……”開初,聽他說話,上官還有點不好意思。聽多了,也就明白了,他是個好人。七十年代初,老謝由於出身不好,曾經當過“海碰子”,對這一帶的海域非常熟悉。後來他上了一個學水產的專科學校,把眼學近視了,就戴個鏡(他自己說)。畢業後先在水產公司乾過一段,好像不太順心,就自己乾了。據說乾了幾年也沒賺到什麼錢,倒欠下了一屁股債,於是就乾脆給人當技術員了。平時,上官的確沒有多少事情,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論文答辯上了。在八月下旬,當她的論文答辯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早上,她還在床上睡著,就聽見有人在咚咚敲門,不,那是砸門!等門一開,老謝一頭闖進來,喘著粗氣說:“官總,不好了,走!”這時候已經起風了,風嗚嗚的,老謝騎一“電驢子”,帶著她就往海邊趕,一邊趕一邊罵著什麼,上官也聽不大清。到了海邊,隻見海水已變了顏色,大海一片汪洋,那浪一排一排的、像山一樣地湧過來;天在響,海在響,那嘯聲轟轟隆隆的,滿世界都是滔天的巨浪,海鷗一群群驚叫著朝遠處飛去,那陣勢是很嚇人的!站在海邊上,隻覺得那撲天的水氣、腥氣一股腦地壓過來,叫人張不開嘴,想吐……這時候,老謝緊抓住她的手,把上官的手都攥疼了!他說:“官總,起貨吧,再不起就來不及了!”上官哪經過這陣勢,上官說:“我又不懂,你給刀總打電話,趕快打電話!”老謝說,“昨晚上半夜黑球就掛起來了。黑球,十二級台風!可跟他聯係不上啊!”上官說:“你給刀總打過電話了?”老謝說:“從後半夜起,我一直撥,他狗日的關機,我有啥辦法?”上官說,“你打,你再打!”老謝說,“我打了,電話都打爛了,狗日的關機麼!”上官慌了,說:“那咋辦?”老謝說,“他臨走時交待,讓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吧。”上官小心翼翼地問,“這天,有危險麼?”老謝一跺腳喝道,“你這叫啥話?沒危險我找你乾什麼?!這是台風,是海嘯,海龍王發怒了,要死人的!”上官站在那兒,望著那滔天的濁浪,人像是傻了似的!隻見遠遠的天際處,起了一個巨大的螺旋形的水柱,那水柱直衝天際,高速地旋轉著,就像是一麵風的令旗!於是風更大了,那浪更凶猛地撲過來,隻聽不遠處有一棵樹競“哢嚓”一聲斷了!暴雨倏然而至,那雨仿佛不是從天上下來的,是從海上撲過來的,一柱柱像鞭子一樣,打人的臉!這時候,人已站不住了……於是,她先是眼裡有了淚,很艱難地說:“老謝,你是技術員,你快說。你說咋辦?”老謝一跺腳說:“我有個啥球辦法?我有辦法還找你?!你得拿個主意。再晚就來不及了!”上官眼巴巴地望著他,急得都快哭了:“老謝呀,你也知道,海上的事,我不懂,我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啊!”老謝不想負責,這個責任太大,他也負不起。隻有心一橫,臉一沉,說:“刀頭走時有交待,你是總,官總。這總(腫)也不是白總(腫)的,我聽你的。你快說吧,人命關天!說,要貨還是要人?大主意得你拿!”上官遲疑了一會……終於,她輕聲說:“那,要不,把人先撤出來?”老謝像耳朵聾了一樣,大聲說:“你說球啊?!”上官仍然輕聲說:“把人撤出來。”老謝急了,他呸呸連吐了兩口雨水,也不叫“官總”了,跺著腳說:“傻丫頭,姑奶奶,你知道這貨、這網箱值多少錢麼?至少兩三千萬!你說撤出來,你負得了這個責麼?!”上官說:“我又沒經過這事,那你說咋辦?”不料,老謝像嚇壞了似的,他往後退著身子,臉上的顏色驟然變了!他抽搐著一張豬肝臉,縮著脖子,哆嗦著說:“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頭些年遇上過這事,賠得褲子都賣了……你,你是官,你是總,得你說。”眼前,海浪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巨大的海嘯聲像是要把人吃了!上官隻覺得海水衝上了天!她什麼也看不見了……無奈,她吐了一口雨水,終於說:“你要叫我說,人命關天,把人先撤出來。”老謝怔了一下,說:“好好,這話是你說的。那我可撤了?我這就撤,我撤了……”說完,他像個小醜似的,一搖一搖地跑到棧橋上去了。上官咬著牙,緊隨其後,也上了棧橋。來到船塢時,天整個黑下來了,黑氣把一個世界都罩住了,隻見潑天的浪嘩嘩地打在船塢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幾乎把天淹了!隻見那二十多個雇工的臉色全都變了,一個個縮著膀子,看樣子隨時都想逃走……老謝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結結巴巴地說:“撤、撤了。都滾蛋吧!記住,是官總做的主。官總下的令。我本想著,要是能搶,咱好歹把貨搶出來一部分,可這鬼天氣要人的命……”雇工們聽了這話,像得了大赦令一般,衝進雨裡,一哄而散!這時候,老謝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把海斧,兩手端著,臉色猙獰地望著上官,說:“丫頭,主是你做的,我可砍了?!”上官愣愣地,說:“你,砍什麼?!”老謝說:“你想保人,隻有舍貨了。我得把這纜繩砍了,我這一砍,那網箱可就徹底完了?!”上官遲疑著說:“要是不砍呢?”老謝苦笑一下,說:“人都撤了。要不砍,這點設備也保不住了。”上官眼一閉,說:“那你砍吧。”眼前滿世界都是嘯聲、雨聲、哢哢的響聲……老謝又可憐巴巴地說:“丫頭,再說一遍,我砍了?!”上官咬著牙說:“砍吧。”話剛落音,隻見一道寒光,“哢嚓”一聲,那碗口粗的纜繩被老謝刀斧砍斷了。緊接著,在滔天的海浪中,先是冒出一股股水柱,隻見一個個鋼製的網箱像鯨魚一樣地在浪頭上翻滾著,在衝天的呼嘯聲中哢哢嚓嚓地響著,倏忽間被拋上了天!那一根根鋼管做成的網架,也像麵條一樣在浪潮中一根根豎起來,在巨大的聲浪中起伏著、舞蹈著、扭動著,頃刻就不見了……那魚呢,不知會不會哭?!當一個大浪再次打來的時候,老謝身子一縮,突然蹲在了上官的身前,兩手像鋼釺一樣地抓住了上官的腿,上官一驚:“你乾什麼?!”老謝命令道,“趴我身上!抓緊。丫頭,大難你替我擔了。我也替你做回主吧。你一個人出不去,我背你出去!”說著,背上上官就走。此後,上官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岸上。等她站在岸邊,再次回頭看的時候,隻見海麵上一片狼藉……台風摧毀了一切,什麼都沒有了。不遠處,有人在哭,那是誰家死了人了。在岸上,老謝咧著大嘴哭起來。他說,魚快熟了,都是很值錢的,那些黃花魚、梭子蟹,還有池裡養的日本對蝦,眼看就要出貨了……兩千多萬哪!我們這些人的命,咋也值不了兩千萬!那些雇工們,也都用很奇怪的眼神望著她。他們一個個默默地在地上蹲著,說不清是感激她還是在埋怨她……反正,主意是她拿的。這時候,上官已無話可說。她知道,她惹下的禍事,她得一個人擔著。一直到下午,台風停了的時候,老刀才急火火地趕來……沒人知道老謝給他嘀咕了什麼,隻見他蹲在海邊上,黑風著臉,一氣吸了三支煙!爾後,他站起身,像困狼一樣地在海邊上走來走去……終於,他對上官吼道:“你真是個災星!我這貨,再有一個月就熟了。拉到公海上,一手錢一手貨,兩千萬都不止啊!”上官一聲不吭……這天傍晚,上官獨自一人回到了小白樓,她匆匆地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等著老刀來興師問罪。不出所料,老刀果然來了。老刀走路的架式很特彆,走路像是探路,一蘧一蘧的。隻見他進了門,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以示他來了。上官在屋裡的沙發上坐著,默默地說,“進來吧。要殺要剮,隨你便。”老刀進來,大口地喘著粗氣,牙咬了又咬,說:“你毀我呀!幾千萬的家當?!”上官默默地說:“要怪就怪你自己用錯了人。來吧,有氣就往我身上撒吧。”老刀麵目猙獰地說:“我真想掐死你!”上官說:“動手吧。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可是,過了一會兒,老刀撓了撓頭,突然笑了。他哈哈大笑,說:“算了,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也不全怪你,不就兩三千萬麼,你也彆太輕看我老刀了!”老刀到底是聰明人,話雖然這樣說,他心裡還是有一本賬的。假如死幾個人,那禍就惹大了,到時候,他一樣什麼也帶不走……這麼一說,上官倒被他的氣魄震了。她默默地望著他,心裡暗生敬佩,似乎是不知說什麼好了。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片嚷嚷聲……等上官雲霓從屋裡走出來時,她一下子愣住了!隻見院子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壓壓地站著一片人……大約有上百人!他們全都立在門前,臉上帶著一種肅穆,一種靜態的、讓人心動的沉默。隻見人群中的一位白胡子老頭緩緩伸出手來,指著她說:“——記住,世世代代都要記住她,這是我們的恩人!這是位女菩薩!”立時,他們齊聲喊道:“——恩人哪!”上官先是傻傻地站在那裡,爾後,她“哇”的一聲哭了,大哭!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就是想哭……她明白了,這是那些雇工們的家屬!上官慶幸的是,這件事,她還是做對了。可同時,欠老刀這麼大的一筆精神債,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來還?看來,這個人,是黏上她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