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等等靈魂 李佩甫 7319 字 2天前

這還是柳樹巷麼?每每站在這個路口,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流,鄒誌剛就會生出無限的感慨。有誰還記得,當年,老鄒家的龜孫子,挎著書包上學的樣子?有誰還會迎著柳樹巷的一抹陽光,喊一聲,“看,老鄒家的龜孫子回來了。”現在,柳樹巷已經不存在了。它在第一批拆遷中,就被推土機滅掉了。如今它成了一條寬寬的馬路,這叫經九大道。不,經九路太長了,當年的柳樹巷隻占很小的一片,是一個彎彎曲曲像雞腸子一樣的巷子。如今,它連一片瓦都沒留下,留下的隻是記憶中的方位。柳樹巷永遠永遠從大地上消失了。可在鄒誌剛的記憶裡,它還是存在的。鄒誌剛是跟著爺爺長大的。當年,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鄒誌剛獨自一人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更早一些,好像爺爺開過一個賣醬油雜貨的鋪子。後來,定成分的時候,爺爺成了小業主。也仍然是賣醬油,隻不過鋪子是公家的。自鄒誌剛記事起,他們就住在柳樹巷,一個很促狹的兩間小房裡。爺爺是很恭謙的一個人,他的袖子上永遠套著一個深藍色的套袖,夾著一個算盤上班,又夾著一個算盤下班,那算盤本是可以不夾的,爺爺說,他習慣了。記憶中是沒有柳樹的,柳樹巷沒有柳樹,這很怪。恰同學少年時,鄒誌剛也是戴著藍色套袖長大的。那時候,柳樹巷充滿了孩子的吵鬨和大人的打罵聲。記得有一戶人家,兩口子天天打架,有一天晚上把一個盛滿水的大水缸都頂翻了,兩人在水裡繼續打,像泥母豬一樣滾來滾去……印象很深。那時候,他最怕的一個綽號叫“大肚”的、蹬三輪車的光頭老人,那人總是等在巷口處,伸著手說要揪他的“小雞雞”……那時,他與柳樹巷的壞孩子惟一的區彆是,他的袖子上總戴一套袖。跟爺爺一樣,他的套袖是奶奶縫製的。也許,正是這個套袖鎖住了他的頑皮,使他繼承了爺爺的恭順、謙和。就因為那麼一個小業主的成分,在鄒誌剛眼裡,爺爺那所有的日子都像是從時間的縫隙裡偷來的,這裡邊有一種含在骨頭縫裡的顫栗。當然,那算盤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爺爺胳肢窩裡夾的那個算盤,一個珠子一個珠子撥,會啪啪響……後來,鄒誌剛就成了從柳樹巷走出的惟一的大學生。一個人的曆史也是可以篡改的。改不掉的是鑲嵌在骨頭縫兒裡的東西,可骨頭縫兒裡的東西彆人是看不到的。鄒誌剛本是從老城區走出來的,町在單位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柳樹巷背景。人們隻知道,他是從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畢業的。這就夠了。可柳樹巷畢竟具體地存在了那麼多年,每當走到這個路口時,望著那些新建的、鱗次櫛比的樓房,鄒誌剛會心裡一熱……這時候,他就像站在歲月的麵前,那是煙化了的歲月,有一種叫人忘不掉、卻又想逃跑的、憑吊般的疼痛。此刻,假如碰上熟人,他就會說:“我順便回家看看。”家在哪裡?看什麼呢?他是很恍惚的。他真正意義上的家,根本就不在這一片。可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個“柳樹巷”又無處不在。他心裡總有一個算盤在響,也總是怕著點什麼,怕什麼呢?這又說不清。在此後的日子裡,這心結使他慢慢地熬成了一個既守規矩又壞著自己的“老客”。應該說,他還是一個很有上進心的人。大學畢業,先從商業局的一個職員做起,後來慢慢地當了科長,爾後一躍成了萬花的老總。當有了一定條件後,社會也逐漸開放了。可誰也想不到,鄒誌剛最先的精神生活,是從歌廳開始的。自從街頭上出現歌廳,他就借夜裡值班的名義成了一個“老客”。白天裡,他是堂堂的老總,正襟危坐;夜幕下,一個人,像個獨行俠似的,他成了一個“老客”。最初,他是無意的。他當然記得第一次進歌廳的情形,帶他進歌廳的是一個供應商。站在歌廳二樓的一個大玻璃窗前,他的驚愕不亞於撞見了鬼!是的,第一次,他就是這樣的感覺。他一下子傻了,玻璃窗後邊站著那麼多的姑娘,姑娘們一個個穿著很露的裙裝,一排一排地站在那裡,就像是掛著的、極其鮮亮豔麗的、一匹匹的待售的——肉!真的很“肉”!每一匹“肉”上,都戴著一個圓形的小標牌,那小標牌是白底紅字,上標著123456-她們一個個看上去是那樣年輕,那樣美麗!這場麵整個晚上都纏繞著他,那影像一再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就像是反複放映的動畫!她們,她們一個個都很健康,也好像不缺吃不缺穿的,怎麼就不能乾點彆的呢?!這個疑問,也是刺激,整整纏繞了他一下晚-卜!這也是對他的世界觀的一次摧毀,於是整個晚上他都心神不定的……於是,第二天晚上,他想都沒想,就一個人去了。他心裡說,他要看看這是為什麼?可就這麼看著看著,他不由得滑進去了……“老客”的身份是可以隨時轉換的,馬老板驢老板牛老板都可以亂叫,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玻璃窗後邊的女孩隨你挑……爾後是燈熄人散,付錢走人,反正誰也不認識誰。這很好啊!可時間一長就不行了,這對上過大學、有了一定地位的鄒誌剛來說,就顯得輕薄、粗淺,甚至很交易、很動物、很沒意思。於是就很想“情感”一下。可這情感的度又不好把握,弄不好就走得遠了,滑進去了。他跟苗青青的交往就是這樣,開始是很熾熱的,想著、盼著、天天打電話,那情感就成了感情了。很細膩,很浪漫,很溫馨,恨不得用萬能膠把兩人粘在一起……可慢慢就有問題了,麻了煩了。那就全線撤退,可退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情意綿綿的兩個人,弄不好就成了敵人了!於是,有那麼一段,鄒誌剛重又回到了“老客”狀態。他常來的這個歌廳叫做“蝴蝶夢”。沒人知道“蝴蝶夢”意味著什麼,那就像是在童年的夢裡——如今燈紅酒綠的“蝴蝶夢”其實就在當年柳樹巷的位置,那個當年人家叫他“龜孫子”的地方。所以,站在這個路口的時候,鄒誌剛就會對碰到的熟人說:“順便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就像是一個暗語。這是一種無法皈依的人生狀態。坐在歌廳的包間裡,怎麼也坐不出當年在柳樹巷推鐵環的感覺……於是,歌廳的小姐就問,包老板(他隨便謅出的姓氏),你心不在馬呀。他說是呀,這一會兒我心在驢。小姐說,誰不讓你騎了?你想咋騎就咋騎。他說,那我不成張果老了麼。小姐說,張果老是誰?他來過麼?他說,可能來過吧,三千年前。小姐說你罵我,還是個祖宗輩的。往下,鄒誌剛拍出一百元錢,就站起來了。他心裡說,實在是太“他媽的”了。小姐說,哥哥,你不玩了?他說玩什麼玩,你連驢和馬都分不清。出了歌廳的門,鄒誌剛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使他喜出望外,說你等著,我馬上回去,你再給我詳細了解一下。二上官雲霓的老家來了一個人。這人叫伍治,是上官少年時一個保姆的兒子。這個綽號叫“小胖”的伍治,一大早就來了。他整整找了一天,費了很大的周折,才終於找到上官的。他一見麵就叫妹子,他很誇張地說:妹子,幫哥一個忙吧。咱娘說了,叫你無論如何幫幫忙。上官都有點不認識他了,說你是……他說你忘了?我伍治,伍治啊。小時候,娘給你喂奶,我在一旁捧著個奶鍋,可是一口都沒敢嘗啊!上官依稀還記得他的模樣,就說是伍治哥呀,五娘還好吧?大伯也好吧?伍治說,老了,都老了,眼窩(現在)就那倆錢,都在家等死哪。上官笑了,說看你說的。伍治說可不就是。我爸原本就是個看大門的,眼窩退了,也沒幾個錢兒。老太太腿疼,也給人看不動孩子了,全靠我在外頭撲騰哪。上官又笑了,說這會兒你撲騰啥呢?他說這年月,啥掙錢撲騰啥,啥都撲騰。其實,上官小時候原是跟著祖母的,到五六歲才被接到了父母身邊。那時候父母工作忙,就暫時把她托給了一個在市委機關看門人的老婆,大約也就一兩年的時間。不過,這保姆對她挺好。上官記得,那時候她叫她五娘,五娘很親,有一次她發高燒,父母都下鄉了,五娘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後來才明白,是她丈夫姓伍,原本應該叫伍娘的。現在,保姆的兒子找來了,上官是不能不管的。伍治說著,就把外邊穿的大衣脫掉了,爾後解下了束在腰裡的……個寬寬的板帶,那板帶看上去沉甸甸的,外邊還包著一層紅布……上官說你這是乾啥?伍治說,我大老遠從安陽跑來,就是乾這事的。說話間,他拉開了紅布上縫的拉鏈,隻見板帶上捆的全是錢,一疊一疊的錢。伍治雄糾糾地說,八萬!一共八萬。好幾家湊的,不少吧?!上官說你帶這麼多錢乾什麼?伍治說入股呢,我是來人股呢。眼窩都說金色陽光是個錢眼,錢都掙海了,那錢就跟流水樣嘩嘩直淌!多少人都想入呢。又聽說眼窩已經不收了,我就想到你了。誰不知道你呀,你是上過電視的。咱娘說,她在電視上看見你了,如今你是天下第一美女!……聽他咋咋呼呼的,上官臉都紅了,一時哭笑不得。她說,伍治,你知道麼,入股是有風險的!伍治說啥風險?隻要是掙錢的事都有風險。聽說人廠股將來能翻十倍!這比劫路還厲害呢,哪能沒一點風險?你隻要給我入上,彆的事你就彆管了。上官又一次解釋說:“伍治,你可想好了,不是那麼回事。無論什麼生意都不會有十倍的利潤……”可伍治根本不聽她說,伍治說:“妹子妹子妹子,咱雖然不是親的,也算是沾點。如今求到你門上了,你就讓窮哥哥沾點光吧。你放心,有朝一日發達了,你這個窮哥哥是不會忘了你的!當然,眼窩你是用不上你哥了。我才聽說,你都成了金色陽光的內當家丫!這金色陽光不就是咱家開的麼?咱妹夫是一把,你就是二把!其實是你‘把’符他呢。人了吧,你就讓我入了吧?”上官說伍治,你咋這麼急呢?你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伍治說現在誰不急,全中國人民都急!我都快急瘋了,要不我給你磕個頭?!上官歎了口氣,說伍治啊,你要真想人,我就給你說說。可我再一次提醒你,入股真是有風險的!伍治說知道知道,隻要讓我入,咋都行。上:官說天晚了,明天吧,明天我給你寫個條,你找他們去。伍治說:“姑奶奶,彆明天了,就眼窩吧。我知道你懷著龍胎呢,身子重不方便,這不是火上牆了麼?我攙著你扶著你保你的駕,一萬分的小心!咱外頭有車,客貨兩用,你坐司機樓子裡。不就一會兒的事麼?……”就此,在伍治千纏萬磨的情況下,上官就跟他去了商場。坐在那個客貨兩用車上,上官心裡還在暗自感歎,這個伍治,小時候看,還挺聰明,怎麼現在就這個樣兒呢?……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麼惴度彆人,卻正應了占人的一句老話。來到任秋風辦公室門前時,她怕太突兀,就讓伍治在門外稍等一下,她去說一聲。等伍治應了聲,她想都沒想,推門就進去了。於是就看到了她此生最不願看到的事情!推開門,在最初的幾秒鐘裡,她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感覺,就一眼看見兩個人。任秋風坐在大皮轉椅裡,江雪坐在任秋風懷裡,兩人頭挨著頭,她抓著他的手,正在電腦前學打字呢。隻聽江雪嬌聲說,“笨蛋,你是個大笨蛋。不是說了麼,一二三末,一鍵二鍵三鍵加上最末尾一鍵……”正說著,看上官推門進來了,她坐著不動,任秋風也不動,也不知是騎虎難下還是一時愣住了,兩人就那麼懷抱懷地坐著!……大約有十幾秒鐘的時間,江雪抓著任秋風的手又在鍵盤:嗒、嗒、嗒、嗒地打了幾個字,這才說:“好了,好了,你這個老總,就教你一次吧。”說著,她站起身,從容不迫地走過來,招呼了……聲:“上官來了?以後你教吧。”就這麼說著,一陣風,推門走出去了。最後在鍵盤上打的那幾個字,在上官聽來如雷貫耳,不亞於晴天霹靂!她臉白得像雪,渾身的血就像是凝住了似的,就如木頭人一樣直直地立在那裡,腦海裡一片空白!一直等到任秋風走到她的麵前,有些慌亂地輕聲說:“你,你怎麼來了?”這時候,她腦海裡才“轟”的一下,重又響起了那嗒嗒嗒嗒……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衝鋒槍的子彈一樣,全部地、像雨點一樣地射在了她的身上!她覺得她是被射穿了,渾身上下全是彈洞!外邊是射來的子彈,肚子裡也有動靜了!隻見她身子突然搖晃了一下,往前緊走了幾步,伸出手來,用儘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像是要去抓什麼……可在任秋風看來,在這一刹那,她的目光就像寒光淩淩的刀片,是那目光,重重地扇了他一個耳光!隻聽“叭嗒”一聲,那個巨大的地球儀被碰倒了,她也倒了。她大約是想扶著那個地球儀,好站得穩一些。可“地球”倒了,她也倒在了地上。隻覺得肚子裡一陣錐心的疼痛,兩腿間頓時湧出一股熱流,她不由得“啊”了一聲……接著就昏過去了。這事情發生在頃刻之間,任秋風先是怔了一下,緊接著趕忙彎下腰去看上官,他連叫了兩聲:“上官,上官!……”隻見上官雙眼緊閉,兩腿間有一道血流湧出來!到了這時,任秋風嚇壞了,他抱起上官就往門外跑。站在門外的伍治,見進去時還好好的上官,這時已成了一個血人,忙問:“咋咋咋?妹子,眼窩?這是咋回事?!”任秋風一臉沉重,也不理他,抱著上官就進了電梯……在醫院裡,任秋風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萬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情?!他在搶救室的門前走來走去,不時地用拳頭擂自己的腦袋。這時候,伍治也趕來了。他一進來,抓住任秋風就喊:“咋樣了?我妹子咋樣了?!”任秋風一怔,說:“你是?”伍治拍著胸脯說:“我,安陽來的,她哥。我是她哥!說吧,眼窩,妹子咋樣了?!”任秋風一聽是上官的哥哥,也顧不上多想,眼裡的淚一下就湧出來。他嗚咽著說:“你看,都是我不好……”見他流淚了,伍治說:“妹夫妹夫,彆哭了。救人吧,趕緊救人。眼窩救人要緊!我妹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饒你!”這時,從搶救室裡走出一個護士,護士手裡拿一單子,揚揚地喊道:“誰是病人家屬?”任秋風忙說,我,我。護士說,交錢吧。人已上手術台了,先交錢。任秋風說,好,交,馬上交。護士說,先交一萬;任秋風用手摸著兜說,一萬?那我打電話,馬上讓人送來。護士說,你可快點。說著,身子一閃,又進去了。任秋風剛要打電話,伍治上去抓住他的手說,彆。打啥電話?有錢,哥這兒有錢。一萬不是?交了!任秋風緊抓著伍治的手,說哥,彆的我不說了,救人要緊,錢我馬上還你。伍治說,你這叫啥話?我帶了八萬呢,都給你吧。任秋風說,用不了這麼多吧?伍治眨著眼說,動手術的事,你上下都打點了?任秋風一怔說,打點啥?伍治五個指頭一撮,用手示意了一下,說人命關天的事,你不打點行麼?任秋風聽他這麼說,皺了一下眉頭,說,行啊,這事你看著辦吧。伍治掰著指頭一一算來,說你看主刀的,麻醉的,打下手的,還有護士長,護士……少說也得六七個人,這些人哪個打點不到都不行。一人五百咋樣?任秋風腦子裡亂哄哄的,說行,就這麼辦吧。伍治說,那,眼窩咱先把手術費交了。過了一會兒,伍治手裡拿一單子走過來,張張揚揚地說:“交了。交了。才一萬。我帶了八萬呢。”任秋風正在打電話,他對著電話說:“二十分鐘之內,你趕過來!”爾後,他手機一關,他瞄了伍治一眼,說:“你不是上官的親哥吧?”伍治嘟嘟噥噥地說:“說不親,跟親的一樣。我媽是她奶娘,奶母。跟親的一樣。”任秋風“噢”了一聲,不再吭了。伍治見任秋風捧著頭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挺傷心的。就湊到他的跟前,捅了他一下,說妹夫,我說句打嘴話,頭前見你屋裡出來一女的?……我妹子中央電視台都上了,如今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要再乾那事,不合適吧?任秋風勾著頭,低聲說,我對不起她。是我對不起她。伍治說妹夫,你是老總,男人麼,那事也不是不能乾。可你不能讓她看見。你讓她看見了,就壞菜!你看看,出多大的事,我妹子還給你懷著孩子呢!任秋風捧著頭,一聲不吭……伍治拍拍他,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妹夫,隻要這一關過了,我替你勸勸她。任秋風仍然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伍治又拍拍他,小聲說:“妹夫,實話給你說,我帶這八萬塊錢,是來人股的。”任秋風這才抬起頭來,看看他,用不耐煩的語氣說:“彆說了,我給你辦。”片刻,金色陽光的會計和出納匆匆趕來了,她們氣喘籲籲地趕到任秋風麵前,叫道:“任總。”任秋風伸手一指:“給他把賬算清。”又過了一會兒,那個護士又推門走出來,說:“病人家屬,簽個字。病人大出血,正在搶救。萬一出現問題,我說是萬一,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任秋風站起身,開口就說:“保大人。”三鄒誌剛是在醫院的門診部找到陶小桃的。陶小桃感冒了,正在輸水。就在這時候,鄒誌剛領著一行人進來了。這一行人就像表演似的,有捧鮮花的,有拿水果的,還有的提著一個個禮品盒,就像是在舉行一個什麼儀式似的。那水果還不是一種,是各樣都有,而且一看就不是北方的水果,那是從南方空運來的,價格昂貴,鮮豔無比。陶小桃開始還以為是給彆人送的,因為這間專為輸水用的臨時病房躺著好幾個人。可見他們一口一個陶經理地叫著,說我們鄒總看你來了,這才明白就是看她的。不過,她還是有點詫異,他們怎麼知道她感冒了?而且,無端地看她乾什麼?鄒誌剛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他站在陶小桃的病床前,笑著說:“我得感謝老天,老天終於給了我一個看望陶經理的機會。感冒真好啊!不然的話,偷偷來看望一美女,人們不定怎麼想呢。”都是乾商業的,陶小桃當然認識鄒誌剛。陶小桃頭疼,發燒,嘴很乾,可她還是探起身,笑著說:“是鄒總啊,怎麼勞你的大駕?不敢當,不敢當。”鄒誌剛也不管彆人,依舊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你躺著彆動。陶經理輕易不害次病,好不容易逮著一次機會,你得讓我好好表現表現。”說著,他回頭吩咐說,“你們都走吧,讓我陪陶經理坐一會兒。”不管怎麼說,有病了,有人來看你,總不是壞事。陶小桃心裡一熱,說:“鄒總,你有什麼事麼?需要我做的,你說。”鄒誌剛說:“當然有事。你先躺好,你躺好我再說。”說著,鄒誌剛先用消過毒的紙巾擦了擦手,爾後從果籃裡拿出一個進口的蜜桔,剝了皮,送到了陶小桃手邊,“第一件事,你先把桔子吃了。”陶小桃不好意思了,忙伸手去接,說:“……我自己來吧。”鄒誌剛說:“你以為我愛勞動呢?其實我懶著呢。你不是輸水占著手,不方便麼。吃了吧。吃了我說第二件事。”桔子已送到了手邊,陶小桃無奈,隻好紅著臉接過來吃了。的確很甜,嘴裡邊好受多了。鄒誌剛又把剝好的桔子送到陶小桃手邊,說:“第二件,吃完這個桔子我說。”這樣,陶小桃就不好再說什麼了,隻想趕快把第二個桔子吃完……她說:“好,謝謝,謝謝,我吃完。”看著陶小桃吃完桔子,鄒誌剛看看藥瓶裡的水也快完了,就說:“第三件事,等你輸完水,讓我把你送回去。這是最後一件事。”陶小桃笑了。她知道,他肯定有事,當著眾人,他是不會說的。鄒誌剛當然有自己的想法。在省城的商界,誰都承認,鄒誌剛是一個聰明能乾的人。他乾商業也有些年頭了,本來想往上升一升,哪怕弄一副局呢。可近年來業績總不如人家,連連走背字,這就張不開嘴了,於是,鄒誌剛開始反思自己,看問題究竟是出在哪兒?要說,他也不是一個保守的人,論觀念也挺新的,論學曆是正牌,可怎麼就處處走下風呢?第一波,他首先反思在命運上,他覺得壞就壞在苗青青這個女人身上。他和這個女人的八字不合,自從與她有了接觸,他就一連栽了很多跟頭。人到中年,對命運這東西,雖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於是,他很果斷地就跟苗青青分手了。後來,再次反思的時候,他對“命運說”又有些疑惑。他想,一個堂堂男子漢,把自己的失敗歸結在一個女人身上,這是不是有點“他媽的”?你自己做事不周密,怎麼能怪到人家頭上呢?你真的相信八字麼?就說是八字不合,你又沒跟人家結婚,怎麼就會妨害你呢?第三波,更深入地想想,就覺得在經營理念上、人才的使用上,都有些問題。他發現,金色陽光不過是用了三個商學院的畢業生,當然,這三個人都是頂尖的,非常優秀。而他們萬花所缺乏的正是這種人才。於是,他想對整個商場的職工進行一次考核、培訓。爾後內外結合,在培訓中公開招聘、選拔一些人才。他這麼想了,正要做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信息,說金色陽光的公關部經理辭職了!這個姑娘她是見過的,人很好,很有親和力。經過下邊人的進一步了解,他又聽說,這人之所以走,是有原因的……於是,他就動了一個念頭,看能不能把她“挖”過來。輸完水,上了鄒誌剛的車,陶小桃才隱隱約約地有了些警覺。尤其是他跟苗青青的事,她也聽說過。她想,這個人,想乾什麼呢?不料,她剛出現這個念頭,就被鄒誌剛發現了,他說:“陶經理,你彆緊張。彆看我歪瓜裂棗的沒人樣,其實在美女麵前,我很紳士。”陶小桃又笑了,說你很幽默。其實,陶小桃輸水的門診部離家並不太遠,陶小桃可以不坐車的。但她不願拂人家的好意。所以,鄒誌剛車開了沒多會兒,就到家屬院門口了。陶小桃伸手指了一下,說:“到了,我家就前邊那個樓。”這時候,鄒誌剛停住車,說這叫心長路短哪!我這人實誠,要繞上大立交,就能多轉一會兒……這說話間就到了。好吧,你正感冒呢,我也不多耽擱你了。這樣,聽人說,老先生明兒五十大壽?陶小桃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鄒誌剛說,我這人圖謀不軌,聞風打聽唄。聽說老先生喜歡寫字,早就寫了申請要加入省書法家協會。正好,省書法協會批了,這會員證,我順便給老先生捎來了。這麼說著,鄒誌剛從兜裡掏出一個很精致的黑皮小本,遞給了陶小桃。陶小桃明白,這裡邊是有人情的。他父親喜歡書法,總想加入書法協會,申請了多少次,可人家卻一直沒有批……她接過那個小本,剛要說謝謝,不料,鄒誌剛又拿出一“殺手鐧”,那是一幅裝裱好的字。鄒誌剛說,這是市書法協會的一個副主席專門給先生寫的一幅字,也算是個壽禮吧。陶小桃一聽,更為震動,她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東西,就說:“我知道鄒總想打動我,你已經打動我了。你有什麼事,你說。你要不說,這字畫,我是不能收的。”鄒誌剛笑著說:“我既然圖謀不軌,當然有想法。”接下去,他很鄭重地說,“很簡單,兩條:一、想請你給萬花的職工講講禮儀課。二、我聽說,你已經辭職了。萬花缺一得力的副總,車、房都給配齊,不知你願不願屈就?”陶小桃愣了一下,想了想說:“鄒總,你的確是感動我了。我也非常感謝、;我還要代表我爸爸謝謝你!你說的第一條,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時間你安排,我很願意為萬花的職工講講有關商業禮儀方麵的知識。你說的第二條,容我考慮一下,因為北京那邊,我已經……”鄒誌剛一聽,說:“你等等,如果是你男朋友,我可以讓。要是其他,我是不讓的。你還有啥條件,啥要求,儘管說。”陶小桃說:“就算是、男朋友吧。”鄒誌剛有幾分惘悵地說:“你要這樣說,我很傷心哪。我怎麼總是晚一步呢?”陶小桃很抱歉地笑了笑。她知道,就是沒有男朋友,她也不會去,這是她做人的原則。四上午,當陽光照進來的時候,上官雲霓醒過來了。經過一個晚上的搶救,孩子沒保住,很可惜,那還是個女孩……大人,總算救過來了。上官由於失血太多,整個人白得像一張紙,輕得可以飄起來。醒來的第一眼,上官就說,孩子呢?我的孩子呢?!……爾後,她躺在病床上,就再也不說一句話。她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那不是屋頂,那是她自己。她是在看她自己!她是多少驕傲的一個人!可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心一意愛著的人,自己最信任最看重的人,感情上會出問題……這叫她痛不欲生!記得在一本書裡,有人說過,愛是一劑毒藥。你,上官雲霓,是不是瘋了,你怎麼就愛上這樣一個人呢?!是啊,你急著往前衝,你奮不顧身,你以為你看到了,可你看到了什麼?你的熱情,你的美麗,你的驕傲,換來的又是什麼?那痛,一脈一脈地痛,就像是千萬根針紮著!那悲涼,那寒到了心底的傷,是透骨的。生意,什麼是生意?在這座城市裡,你是怎麼生、意的?你找到生的意義了麼?!古人雲,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說的就是那個寧?千年一歎,為的也是那個字。對於那個字,那個把“心”包在中間的字,你究竟領會了多少?這是癡。是癲。一個癡,一個癲,早就告訴你了,可你不理解。這就是病中的知了?!這就是病態的顛倒?!這也是隻有女人才做得出的。那個字真是害人哪!白,你眼前是一片白。白得刺眼。自得冰涼。誰說的,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世界是什麼做的?那麼臟,那麼齷齪,偏偏讓你看見了那齷齪。你要是能變成一隻小鳥,多好。那樣,你就飛走了。你寧願飛出這個世界,再不看那個人。也怪你。是你撲上去的。是你把心當成了膏藥貼上去的!是你把心切成了蔥花撒上去的!是你把心當成了擦腳的布、當成了裝垃圾的桶、當成了無恥之徒手中的鍵盤!那時候,你認準了他了,誰說都不行。無論你麵前站著多少男人,你都看不見,你認定是他。他就是你的金色陽光!還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星星點燈,要是能用星星點一盞燈,你就可以看清自己了。為什麼不能早一點?要是早一點,多好。上官,好好看看自己吧。淚,悄悄地,無聲地,一滴一滴地落在枕頭邊上,濕了一片……就在這時,任秋風提著一個飯盒推門進來了。飯盒裡盛的是他親自做的荷包蛋。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可當他就要快走到床前的時候,隻聽上官說:“你站住。”任秋風鬆了一口氣,說:“你醒了?上官,你失血太多……”上官躺在那兒,脖子微微動了一下,默默地說:“你站那兒彆動,聽我說。”任秋風揚了揚手裡的飯盒,說:“你得吃點東西。你……”上官說:“我請你幫我一個忙,可以麼?”任秋風怔怔地,呆了一會兒,才說:“你說。”上官說:“你要還是個人,就不要再往前走了。我請你出去。”任秋風站在那兒,心虛地說:“上官,這時候你不能生氣……”上官說:“我沒有生氣。我隻是不想見你,你出去吧。”任秋風站在那兒,想了想說:“行,我出去。不過,你還是得吃點東西。”說著,他朝門外喊一聲,“伍治哥,你,過來一下。”伍治進來了,大聲喊著:“妹子,萬幸啊,妹子!你哥的心都提到喉嚨係兒上了,卟吞兒,又落下來了。隻要大人保住,還可以生……”上官不再喊他哥了,上官很直白地說:“伍治,你回去吧。你那事,我給你辦不了了。”伍治看看任秋風,順便給他眨了一下眼睛,說:“辦了。妹夫給辦了。你放心吧。那啥,妹子,叫我說,妹夫這人,也不賴。他也是十不抽冷子,褲兜裡放一閒屁。人,誰不犯個錯呢?錯是錯了。他都給我承認錯了……”上官不聽,上官說:“你們兩個都出去吧。伍治,我拜托你兩件事。一、你回去後,我的事不要告訴我爸爸。二、出了這個門,你替我打一電話,號碼是9953427。那人姓陶,你記住,讓她來一趟。好了,都出去吧。”伍治說:“好好,我馬上打,我現在就去打。”出了門,伍治對任秋風說:“妹夫,小火燉豆腐,你得慢慢來,你得讓她緩過勁兒來。”任秋風隻默默地擺擺手,“去吧。去吧。”爾後,任秋風在樓道裡站了一會兒,默默地吸了兩支煙,又拐回來了。他進了病房,怏怏地站在那裡,說:“上官,咱們,能談談麼?”上官很決絕地說:“不能。”任秋風說:“孩子……”上官冷冷地說:“你不要給我說孩子……你是殺手。”任秋風說:“你過去,沒這麼任性。你總得聽我說說……”上官說:“不要說過去。過去,我信過你。現在,我不信了。你走吧,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任秋風說:“就算我犯了錯,你總得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吧?”上官“哼”了一聲,說:“你自己說過話,如此健忘?”任秋風說:“我說什麼了?”上官默默地說:“有些錯誤,是不能犯的。”任秋風再不吭了,他已無話可說。是啊,他怎麼成了苗青青?五當車又停在一個路口時,鄒誌剛突然想起了苗青青。人,有的時候,就很反複。鄒誌剛就是這樣,明明與苗青青分手了。他也知道,車要刹死,不該見她了。可是,當他心裡有些失落的時候,比如說,就現在,當他策反陶小桃不十分成功時,不知怎地,就一下子想起苗青青來了。這裡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去看看她?鄒誌剛心裡有些遊移,可這念頭一起,就放不下了。去還是不去,就像把扇子似的,在他腦海裡扇來扇去……最後,他還是決定去。他心裡說,也許不在家呢?不在家就算了。在心裡,他還是個念舊的人。鄒誌剛把車開進報社的家屬院,見苗青青住的房間裡亮著燈呢,心裡一喜。就又給自己開了一個玩笑:褲子脫了一半,你說穿上就穿上了?於是,他熄了火停好車,很從容地朝苗青青的家走去。站在苗青青家門前,鄒誌剛一邊敲門一邊考慮著在舌頭上綁什麼詞兒好?對於知識女性,他非常清楚,你得幽默,得有詞兒。可是,剛敲了兩下,還沒等他想好詞兒,門就開了。更讓他吃驚的是,苗青青就像是特意出來迎接他似的,穿著一身桔紅色的細毛呢裙裝,襯得脖頸又細又白;頭發也像是特意做過的,綰著一個很好看的發髻,臉上還化了淡妝,看上去顧盼生輝,眉眼生情,一下子像是年輕了十歲,性感極了!她站在那裡,嘴邊含著一絲笑意,微微頷首,竟很有禮貌地說:“——請,請吧。”她一這樣,讓鄒誌剛十分意外,禁不住感歎說:“難得呀,我終於享受到貴賓待遇了!”然而,進屋之後,卻見屋子裡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大胖子。這胖子臉上有很多肉,看上去紅光滿麵的,胖得很有架勢,一副肩膀寬得像案板似的,端著個身量,挺挺地在那兒坐著。鄒誌剛愣了一下,說:“喲,有客人哪。這位是?”苗青青介紹說:“這位,是我們報社的硬總,軟硬不吃那個‘硬’。這一位,是老熟人,萬花商場的鄒總。就是那個叫人起雞皮疙瘩的‘鄒’。”聽了苗青青的介紹,那硬總也不起身,隻是點點頭說:“噢,鄒總,你好你好。”鄒誌剛很驚訝地說:“硬?還有這個姓麼?這個姓可不多呀?”硬總笑笑說:“是,不多。走了很多單位,也就我一個姓‘硬’的。”苗青青吃吃地笑著,用很調侃的口氣說:“你不知道人家背後叫他什麼,我們報社的人背後都叫他‘老槍’。所以,我說他是軟硬不吃麼。”硬總笑著說:“青青啊,你這樣說你的上級,小心我給你小鞋穿!”苗青青竟嬌氣氣地嗔道:“你穿你穿,你現在就給我穿!我腳小,怎麼了,不怕你穿小鞋。”硬總用眼角撇了一下苗青青的腳,那穿著高跟鞋的腳已經很優雅地伸出來了,鞋尖上挑,腳弓直直地繃著,他可以感覺到腳趾在小牛皮麵裡一彈一彈地動,就像會說話一樣。這個鬼女子!她在用腳趾說話。是悄悄話。很誘人。他用欣賞的眼光望著那穿著肉色絲襪的腳麵,爾後搖搖頭,像是無可奈何地笑著說:“誰要是碰上這樣的下級,弄得你一點脾氣都沒有。我算服了你了。”這時候,鄒誌剛有些酸酸地說:“你們是上下級,我一外人……不影響你們吧?”苗青青卻一點不避諱,她把腳伸回去,踮著腳跟擰了半個身子,像表演似的,刺兒刺兒地說:“你聽他說?他的話你也信?他是常來常往的。整天纏著我給他發稿子。還假模假式,說自己是‘歪人’?‘歪人’,你裝什麼樣子?你不是總想發稿麼?這報社老總來了,你給他說呀?”硬總像是很大度地說:“嗯,沒事。你坐。坐。我也是順便過來交待一下。版麵,是版麵上有點事。”苗青青卻一點也不給麵子,用鄙夷地口吻說:“你們這些男人哪,真是叫人看不上!有工作在辦公室不能談?你跑我家裡談什麼工作?”立時,硬總有些尷尬,臉上靦靦地說:“你看,你看,這個青青,你怎麼能、這樣說呢?”苗青青就笑著調侃說:“葡萄也很酸哪。行了,我知道你是談工作。確實是談工作。我給你寫一證明,見人就拿出來,可以吧?”鄒誌剛坐在那裡,幾乎插不上話。那屁股下像是坐著很多蒺藜,心裡紮紮窩窩的,什麼滋味都有。他很想站起來一走了之,卻也有些不舍,就酸酸地說:“青青的鬼(魅力),就在刺兒上。要是話裡沒刺兒,就不是苗青青了。”硬總接過話頭,說:“對,對。你說的對。青青是我們社裡最有才乾,也是刺兒最多的,一支筆嘛。”苗青青看了硬總一眼,這一眼很有些意味,說:“你得了吧,怕刺兒你彆來呀?你當的什麼老總?不替你的下屬說話,反而跟著‘歪人’起哄?你沒聽人家說,他是‘歪人’。你啥人哪?”硬總的一張肉臉馬上生動起來,說:“是啊,是啊。老鄒,你有一個字用得不好。用得不好。”苗青青接著就說:“人家鄒總是乾商業的,一向缺斤少兩,一向不講信用,習慣了。所以一個字,他也要切下一塊來。”硬總昂起頭,說:“這個商業呀,這個商業。一個‘商’字,外邊那麼多的包裝,可裡邊呢,隻有一個‘口’!賣嘴的麼。過去叫做:乾啥吆喝啥,賠本賺吆喝,是這個意思吧?青青。所以,商麼,無奸不商,無商不奸……這個這個啊?說笑了。”苗青青接著說:“前邊說的,還是報社老總的水平。後邊那一句,就多了,白了,是畫蛇添足。”硬總很興奮地說:“有道理,青青說的有道理。後邊那一句,收回!”鄒誌剛終於搶了一個話頭,說:“這不是文化大革命吧?怎麼開起我的批鬥會來了?你們知道‘商人’的來曆麼?那是古代經濟不發達地區的人,對經濟發達地區的商國人的稱呼。真正的漢文字——也就是甲骨文,就起始於商朝!明白了吧?另外,商人的老祖宗,你們知道是誰麼?契!契約的契!那是最講誠信最守規矩的。”鄒誌剛抓住了一個字眼,開始侃侃而談,有意地顯示著自己的才學。還沒等硬總開口,苗青青就接上了:“當然知道,誰不知道商紂王?酒林肉池,荒淫無度。設蠆盆,製炮烙。開中國酷刑之先河……這都是商人乾的,後來為西周所滅。”硬總跟上說:“是啊是啊。商代是中國最黑暗時期,用比乾的心當藥引子,不就是紂王乾的麼?還把那個那個周文王的兒子殺了,剁成肉餡,包成包子,讓文王吃……”苗青青說:“彆說了,彆說了,聽著就讓人惡心!”見苗青青竟當著他的麵跟那個姓“硬”的家夥眉來眼去,還說他是什麼“老槍”!這能是對一個上級,一個男人說的話麼?這兩個狗男女,還不停地合夥擠兌他。鄒誌剛就像是剛剛喝了兩斤老陳醋似的,渾身上下直冒酸水!他心裡說,這個女人哪,這個女人……於是,他怏怏地站起身來,苦著臉說:“看來,我是該走了。”這時候,苗青青不冷不熱地說:“走啊?不送。”六接到那個電話,陶小桃就來了。陶小桃是個細心人,來時就帶著燉好的烏雞湯和新買的小孩衣服、尿不濕什麼的……上官生下孩子後吃的第一頓飯,就是小陶給送的。小陶對上官說,我媽說,生孩子消耗大,一天要吃八頓飯呢。當聽說孩子沒保住的時候,小陶一下子掉淚了。一時,她心裡特彆難受,竟忍不住眼淚嘩嘩的……過了一會兒,她擦了擦眼裡的淚,輕輕地握住上官的手,兩人默默地就那麼相看著。有一段時間,兩個人是用目光說話的。陶小桃坐在上官的病床前,兩人手握著手,似乎都想把心裡積存的東西吐給對方,那是怎樣的痛啊!……可又無從說起,就一眼一眼看著,像是在看各自的人生。終於,小陶貼著她的耳邊說,“你不能生氣。我媽說,月子裡,女人千萬千萬不能生氣。一生氣,就會落下病根……到時候,會終身受虧。再治,也就晚了。”久久,上官默默地說:“我沒有生氣。”小陶知道,她不能再提孩子,一提孩子她就難受……她說:“不生氣就好。那你就好好吃飯吧,你失血那麼多,得補補。”上官卻突然又扔出一句:“我是生你的氣。”小陶什麼也不說,就望著她,是兩人心對心地看著。上官說:“你辭職了?”小陶說:“是。”上官說:“你太自私,想一走了之。”小陶說:“其實,我也不想走。可如今上班,就像是演出,我實在是演不下去了。”上官說:“我知道。你肯定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忍無可忍。可我還是生你的氣。咱們那麼多年的同學,關係那麼好……你什麼都知道,卻不告訴我。我一想,心都寒了。”小陶心裡一酸,說:“我不知道。要說知道,也是一種感覺。我不能把感覺上的東西當作事實告訴你。那不成了破壞你家庭了麼?我提醒過你,我是真心希望你們好哇!”上官眼裡一濕,說:“桃,你太善了。”小陶說:“你還愛他麼?”上官冷冷地說:“——愛過。”此時,上官心裡痛極了,那過去,絲絲縷縷的,都在眼前,全是痛!她接著說,“那時候,一開始,我就以為是永遠。可沒有永遠。”小陶就勸她:“好好生活,就是永遠。你好好養身體吧。彆的事,咱以後再說。”上官睜大眼睛,望著小陶說:“告訴我,你發現什麼了?”小陶沉默了一會兒,說:“感覺,隻是感覺。其實,我能說清楚的,就是三個字:我害怕。”上官說:“害怕什麼?”小陶搖搖頭:“說不清。走著走著,就覺得像是在船上,波浪滔天……隱隱約約的,就害怕。”上官說:“有這三個字,也夠了。我一直在想,越是珍貴的東西,越容易碎,它說碎就碎了。是這意思吧?”“我說不清。真說不清。”小陶想安慰她,接著說:“上官,也許,我的感覺是錯的……”上官說:“你沒有錯。我都親眼看見了……我絲絲縷縷都想過了。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隻是有一點不明白,當初,那麼好的一個人,是誰把他染了?也許,他本就是帶著顏色的?”小陶說:“是。當初,我們都崇拜他。”上官歎了口氣,說:“一想起來,我心裡就像刀割一樣。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小陶說:“也許過一段……”卜官像是下了決心似地說:“你彆說了。我已經想好了。我已經看見前邊的路了。好了,我餓了。你的雞蛋羹呢,我嘗嘗。”小陶說:“我先給你打盆熱水,你擦把臉。”說著,她端著一個臉盆出去了。在門外,小陶碰上了任秋風。上官一直不讓他進門,他就在門外站著。任秋風很傷心也很警惕地望著她,那目光裡竟含有敵意!他說:“小陶,我希望你……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小陶說:“我隻做我應該做的。”任秋風說:“你給她說什麼了?”小陶說:“我說了我該說的。”說著,端著盆打水去了。第三天上午,上官的父母來了。當他們推開門的時候,上官怔了一下,滿臉都是淚!她哭了,她是第一次哭出聲來,她哭著說:“爸,我想回家。”上官的父親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了什麼,說:“回家,我們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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