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申鳳梅 李佩甫 5756 字 2天前

大梅是最後一個趕到邯鄲的。那輛桑塔那轎車把她送到了一家賓館的門前,大梅一下車,四下裡看了看,就吃驚地問:“人呢?就住這兒?”小韓跟在她身後,給她提著那個帆布包,說:“就這兒,房間已經給你安排好了,203。”大梅遲疑了一下,說:“其他人呢?”小韓說:“其他人都在東邊呢。”大梅一聽,說:“東邊?東邊啥地方?”小韓說:“申老師,你彆問了。團裡有安排……”大梅說:“這孩兒,我咋不能問?”說著,她往上又看了看,“這房間,一晚上多少錢?”小韓說:“也不貴,才一百二。有暖氣,能洗澡還……”大梅說:“這孩兒,一百二還不貴?不住,我不住。”小韓說:“房子已經訂下了,你不住能行?再說了,天太冷,你這麼大歲數了,身體也不好……這都是團裡特意安排的。”大梅扭頭就走,說:“不住,我不住。”小韓急了,忙拉住她說:“老爺子,你不住咋辦?你說你想住哪兒?”大梅扭過頭,說:“住哪兒?你們住哪兒我住哪兒,我跟大夥住一塊嘛。”小韓說:“我實話跟你說,團裡除了你,誰也沒安排住的地方,都是打的地鋪,在後台上住著呢!”大梅一聽,說:“我跟大夥住一塊,也住後台。”小韓氣了,說:“你知道咱們這趟演出主要是賣啥哩?!”大梅一怔,說:“賣啥?”小韓說:“就是賣你這塊‘牌子’哩!不亮你的‘牌子’,台口根本就定不下來!你知道吧,團裡安排你住好一點,就是怕凍著你了,萬一你病倒了,這戲就沒法唱了!”大梅一怔,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大熊貓,也沒那麼嬌貴,我小心點就是了。”小韓說:“老爺子,你怎麼這麼固執呢?後台上沒有暖氣,這有暖氣有啥的,你放著福不享,圖啥呢?”大梅歎了口氣,小聲求告說:“孩兒,我給你說實話吧。我一個人住這兒,太孤,夜裡,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受不了……我跟大夥住一塊,熱鬨,這心裡還好受些。孩兒,你就讓我跟大夥住一塊吧。”小韓說:“要不,讓小妹來陪著你?”大梅說:“不,不,一百二,淨扔錢。”說著,頭前走了……傍晚,天下起雪來,飄飄揚揚的大雪,雪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像彩紗一樣在空中織著……劇院門前,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戲馬上就要開演了,邯鄲的觀眾正在陸陸續續地進場……戲是早就定好的,票也早就賣出去了,因此這場大雪並沒有影響演出。有了這場雪,觀眾反而比往常多了。後台上,演員正在做演出前的準備。由於後台上沒有暖氣,蘇小藝怕大梅凍著,萬一生病誤了場就不好辦了,於是就派了幾個青年演員過來給大梅加些衣服。他們手忙腳亂的用被褥把申鳳梅包起來,一邊包一邊說:“厚一點,得厚一點……”這時,有人提來了一桶滾燙的熱水,放在半彎著腰的申鳳梅跟前,又加上了一條被褥,把她嚴嚴實實地裹進去,於是,申鳳梅就趴在那桶熱水上,一口一口地“哈”那熱氣……幾個年輕人不放心,每隔一會兒都要問問:“申老師,沒事吧?”“怎麼樣?好一點沒有?”突然,大梅從被褥裡探出頭來,猛出一口氣,隻見她滿麵通紅,喘著氣說:“好一點,好一點了。”說著,又鑽進被褥裡去了……這時候,劇場裡已坐滿了人。鈴聲響過之後,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有一個青年演員舞著唱著走了出來……在後台,大梅仍在“哈熱氣”。小韓提著一桶熱水來到裹在被子裡大梅跟前,把那桶已“哈”涼了的水換出來,又把那桶滾燙的熱水放進去……並趁機問道:“申老師,咋樣?後半場能上不能?”大梅一邊喘著氣,一邊說:“好多了,這喉嚨裡好多了,能上。”小韓說:“那我還得讓他燒水,再好好焐焐。”當劇院大廳裡的那隻巨大的掛表的指針已指到了九點鐘的時候,在化裝室裡,等候上場的大梅穿的衣服已全部脫去,身上隻穿著貼身的內衣和內褲……站在一旁的小韓不停地搓著手,說:“老師,今天零下十度,冷啊!再加一件衣服吧?”大梅說:“不行,穿的鼓鼓囊囊的,咋演戲?”小韓手裡拿著準備給大梅上裝的戲衣,用戲謔的口吻說:“老爺子,你凍壞了咋辦?要不,腰裡加一根繩,勒緊吧,這總行吧?”大梅說:“行,加根繩行。你沒聽人家說,腰裡束根繩,強似穿一層。就加根繩吧。”這時,小韓靈機一動,說:“這樣行不行,加個熱水袋?用繩子捆上……”大梅說:“不行不行,這不行,正唱著,萬一掉了咋辦?那洋相就出大了!”於是,小韓就隻好給大梅腰裡束上了一根繩子……大梅連聲說:“緊點,勒緊點。”鑼鼓聲響後,終於輪大梅上場了……有人在舞台角上小聲喊道:“申老師,走了!”大梅一挺身,便踩著“點”走了出去,待唱過一段後,場上立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晚十時,在劇院大門外邊,突然,有一輛郵局的專用摩托車飛一樣地開來,開摩托的小夥子在劇院門前來了個急刹車,停下後,他拿著一個電報夾快步跑了上去。幾分鐘後,這份電報便傳到了後台上。導演蘇小藝看了電報之後,一言不發,便慌慌地找朱書記去了。他默然地把這份電報紙交給了老朱,說:“你看咋辦?”朱書記接過電報一看,隻見電報紙上寫著:——申秀梅病危,速歸!朱書記看了電報後,一句話沒說,眉頭先擰起來了……這時,蘇小藝追問道:“說不說?”朱書記沉吟了片刻,說:“先彆告訴她。”蘇小藝說:“那……咋辦呢?”朱書記說:“她太累了,讓她先休息休息,明天再說吧。”漫天皆白,雪仍亂紛紛地下著……淩晨時分,摩托聲再次響起!又是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劇院:——申秀梅已於昨日淩晨四時病故,速歸!!朱書記和導演蘇小藝拿著這封電報,手裡就像揣著一個火炭似的!他們商量來商量去,一直坐到了天亮!待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兩人才決定下來。於是,蘇小藝和朱書記一起來到後台上。後台上排列著層層疊疊的、一架一架的單人蚊帳,這就是演員們夜裡休息的地方……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一頂頂蚊帳,來到了後台角上的一頂蚊帳前站住了;這時,大梅一下子把蚊帳撩開,隻見她盤腿在地鋪上坐著,手裡竟然還端著一小碟花生豆,她探出頭問:“有事?”朱書記說:“你醒了?”大梅說:“睡不著,早醒了。”蘇小藝說:“老申,我讓食堂給你下了碗麵,一會兒就端過來了。”大梅狐疑地望著兩人,重複說:“有事?”朱書記說:“有點事。咱去那邊說吧?”大梅一邊起身一邊問:“啥事?怪嚴重?”朱書記說:“嚴重啥?不嚴重,走,去那邊說吧。”待三人一起來到化裝室,朱書記把化裝室的門輕輕地關上後,說:“老申,坐,你坐。”大梅坐下後,看了兩人一眼,說:“啥事,還神神秘秘的?”蘇小藝看了看朱書記,說:“老申,省裡來了個通知,讓你去參加一個會。老朱也去,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倆商量了一下,還是去吧。”大梅說:“啥會?”朱書記很含糊地說:“省裡的會。”大梅說:“這麼大的雪,來回折騰啥?我不去了。”蘇小藝說:“還是去吧。咱團的事,省委書記雖然批了,文化廳這邊還得追得緊一點,這是個機會,辛苦一趟,去吧。”大梅說:“夜裡,我這眼皮老跳,沒彆的事吧?”蘇小藝不語,朱書記忙說:“沒有,沒有。事不遲疑,雪這麼大,你吃碗麵,咱還是早點走吧。”平原上,漫天飛雪,整個世界都仿佛凍住了。一輛桑塔那轎車獨獨地在風雪中行駛著,路上一個行人都看不見……在車上,朱書記咳嗽了一聲,突然說:“藥,藥帶了沒有?”大梅愣了一下,說:“藥?啥藥。”這時坐在前邊的小韓扭過頭說:“帶了,速效救心丸我帶了。”朱書記點了點頭說:“噢,噢。”說著,他把眼閉上了。大梅接話說:“我的藥我帶著哪。治腹瀉的、治糖尿病的、治喉嚨的……都有。老朱,你感冒了?我這兒有藥。”朱書記捧著頭說:“沒事,沒事。”車在路上行駛了一段,車上的人都默默的,誰也不說話,車裡的空氣顯得很沉悶。過了一會,朱書記又咳嗽了一陣,才說:“老申,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大梅扭過頭,望著他:“你說。”朱書記說:“我說了,你彆緊張。”大梅心裡一淩,說:“啥事?!”朱書記緩慢地說:“是這,秀梅,秀梅她,病了……病得……比較重。咱順路,去……看看她吧。”大梅突然就不吭聲了,她側身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望著車窗外,眼裡漸漸、漸漸就有了淚花……車窗外,漫天飛雪,一片銀白色的世界!在顛簸的車裡,大梅思緒慢慢回到了往事之中:……天很高很高,田野無邊無際,在無邊無際的田野裡,有兩個小女孩在走;那個稍大一點的女孩兒走在前邊,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兒蹣蹣跚跚地跟在後邊,兩個女孩紮著同樣顏色的紅頭繩。小點的女孩兒走著走著,跟不上了,就喊:“姐,等等我。”大點的女孩兒回過頭來,說:“快點。”小點的女孩說:“咱到哪兒?”大點的女孩往前一指說:“到天邊。”小點的女孩望望遠處,說:“天邊在哪兒呢?”大點的女孩兒說:“跟著走吧。”而後,她們一前一後來到豆地裡,大點的女孩兒從腳上脫下一隻鞋,拿在手裡,一竄一竄地蹲下來撲螞蚱……小點的女孩兒也學著姐姐的樣子,脫下一隻鞋來,她沒脫好,摔倒了,又慢慢地爬起來……豆地裡的螞蚱在一竄一竄地飛,大點的女孩兒在跑來跑去的撲……不一會兒,手裡就有了一串用毛毛草串著的螞蚱……小點的女孩兒望著姐姐手裡串成了串的螞蚱,眼饞地說:“姐,這能吃麼?”大點的女孩兒說:“燒燒才能吃呢。”說著,把串好的一串螞蚱交給妹妹,就又拿著那隻鞋撲螞蚱去了……片刻,地上出現了一個小土窖兒,土窖裡放著一把豆葉,大點的女孩兒趴在土窖上吹呀、吹呀,終於豆葉燒著了,大點的女孩兒把那串螞蚱放在火上翻來翻去地烤著……大點的女孩兒從烤焦的螞蚱串上小心地取下一隻,遞給了小點的女孩兒,小女孩一下子就塞進了嘴裡……大點的女孩兒問:“香麼?”小點的女孩兒說:“香!”大點的女孩兒說:“彆吃頭,頭苦,吃肚兒,一兜油。”車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夜空下是無邊無際的孝白……車上,老朱叫道:“老申,老申!你沒事吧?”大梅慢慢地轉過臉來,滯滯地望著朱書記,眼角上掛著一串淚珠……朱書記緩緩地說:“老申哪,到這個時候,我也不瞞你了,二梅她,確實病得很重……不過,你可要挺住哇!”大梅喃喃地、憂傷地說:“我就剩下這一個親人了。”朱書記勸道:“老申哪,這人,誰還沒個病?你呀,也彆太傷心了。”小韓也跟著勸慰說:“申老師,二老師她……”說著,竟說不下去了。大梅說:“你二老師,要緊麼?”小韓看了看朱書記,張口結舌地說:“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捎信兒的隻說、病比、比較重……”大梅的身子往後一靠,不吭了。是啊,她們是親姐妹呀!小的時候,二梅總跟著她,幾乎是形影不離……她記得,小的時候,有一次在場院邊上,在那棵老榆樹下,二梅還教她戲詞哪,那恍惚就像是昨日——二梅說:“二八佳人。”大梅跟著說:“二八佳人。”二梅說:“一對冤家。”大梅說:“一對冤家。”二梅說:“黑甜鄉裡夢見他。”大梅說:“黑甜鄉裡夢見他。”二梅說:“啥啥、啥啥浸濕羅帕。”大梅一怔,說:“啥啥?啥啥是個啥呀?”二梅說:“我也忘了。”大梅說:“掌嘴。忘了,你咋就忘了?”二梅說:“我記不住……”大梅說:“你也沒問問啥意思?”二梅說:“我不敢問。”大梅說:“我給你說個法兒,你趁師傅高興的時候問……”二梅說:“我哪敢問哪?我膝蓋都跪紫了……”大梅說:“紫了?讓我看看。”說著,她蹲下來,把二梅的褲子撩開,看了看二梅膝蓋上的傷,貼上去用嘴吹了幾口涼氣,說:“還疼麼?”二梅說:“疼。”大梅說:“以後你可要長眼色。”二梅突然說:“姐,咱跑了吧?”大梅說:“淨說傻話。往哪兒跑呢?咬著牙,好好學吧,學出本事來,就沒人敢打你了。”車進入許昌境內的時候,仍是漫天飛雪,雪都下瘋了!車進市後,由於路滑,車開的很慢,大梅望著許昌的一處處街道,心裡生出了很多的感慨:是啊,當年,就是她極力勸二梅到許昌來的,她本是想讓她在這裡有很好的發展,可是,唉,這樣一來,姐妹倆見麵機會就少多了……眼前,就快要到劇團所在的那條大街了,她記得,市醫院也在這條路上,她就要見到病中的二梅了。可就在這時,車卻拐彎了,車順著市中心的這條大道慢慢地拐到了“煙城賓館”門前……大梅突然叫道:“停。不是說去看你二老師麼?怎麼不去醫院?!”小韓馬上說:“怕你累著,咱先在這兒歇歇,吃了飯再去吧?”大梅說:“不,不,現在就去。”就這樣,車在賓館門前停住了,車裡一片沉默……這時,大梅問:“怎麼了?”沉默了很久之後,朱書記終於說:“老申哪,你要挺住,要節哀。秀梅她,已經過世了……”突然,大梅笑起來了,臉上竟然露出了“諸葛亮”的笑聲!笑出了滿眼滿眼的淚花:“這不是詐我麼?”小韓忙轉過臉望著她說:“申老師,你想開些吧,路上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朱書記也說:“老申哪,想開些,想開些,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呀!……”大梅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吧,我能挺得住。”車又慢慢地開動了。當車開到了許昌越調劇團門前時,大梅卻下不來了,她幾次想站起來,卻怎麼也動不了了,最後還是被人架著從車裡挪下來的。不過,當人們把她抬下車後,大梅還是站住了,在寒風中,她分開了扶她的眾人,硬硬地向院子裡走去。劇團院裡已是一片孝白!全劇團的演員都在漫天風雪中站著,每個演員身上都穿著重孝……大梅踉蹌地往前趕了幾步,突然要下跪,卻被圍上來的演員們拉住了……演員們流著淚,紛紛上前叫道:“申老師!申老師!……”大梅硬硬地站著,一一跟人握手,一聲聲喃喃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大家……”就這樣,在眾人的攙扶下,大梅一步步走進了靈堂。靈堂中央掛著申秀梅的遺像;周圍擺滿了各界人士送的花圈和挽幛;中間擺放著遺體……二梅靜靜地、安詳地躺在那裡,像是睡去了。大梅被人攙進來之後,她在妹妹的遺體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她啞聲對人們說:“謝謝了。你們,你們……去吧。讓我獨自坐一會兒。”眾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默默地退去。大梅在二梅的遺體旁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妹妹死去的麵容。片刻,大梅抓著妹妹的手,喃喃地說:“二梅呀,好好的,你咋就去了呢?你這麼一走,誰是我的親人哪?夏天的時候,你不是說,你要和我搭班唱一場,過過戲癮麼?那一場,我沒讓你上,你一生氣,就走了……我的妹呀,你連個招呼也不打,咋說走就走了呢?”過了一會兒,大梅又喃喃地說:“你,你咋連句話都不給我說呢?”就在這時,大梅眼前一暈,突然出現了她跟她吵架的情景:那一天,二梅的手指到了她的臉上,說:“我不走!你憑啥讓我走?”大梅說:“我是為你好!”二梅說:“為我好?誰知道你安的啥心?!”大梅也氣了,說:“你說,你說我安的啥心?!”二梅說:“哼,你有幾個妹子?你就這一個妹子吧?”大梅說:“到那裡你是主演,可以獨當一麵。在這兒,你是個配角,你咋就不知道好歹哪?”二梅氣嘟嘟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好歹!”大梅說:“戲是唱出來的,在那兒演出機會多,你會提高的快一點,這都是為你好。咱姊妹倆從小在戲班裡學戲,吃那麼多苦,為的啥呢?……”二梅站在那裡,一聲不吭。片刻,她突然說:“姐,你知道麼,人家都說我是你的墊頭!要不是你在前邊壓著,我早就……哼,我當你的妹子,虧死了!”大梅一怔,說:“是我壓住你了?”二梅說:“是。就是你壓住我了!”想到這裡,大梅在心裡喃喃地說,是啊,你當我的妹子,虧了你了!那時候,我是團長,我怕人家說什麼,不管演什麼,有我在,從沒有你的份兒。一說下放人,先先地就把你給打發了,妹子,我有私心哪!你姐對不起你,你姐有私心哪!這時,許昌越調劇團的一個青年女演員端著一杯水走過來,小聲對大梅說:“申老師,您喝口水吧。”大梅搖了搖頭,輕聲說:“你二老師,她走的時候,留下什麼話沒有?”這位女演員說:“沒有。二老師走得太突然了。半夜裡,她,說不行就不行了,送進醫院,也沒有搶救過來……”就在這當兒,大梅眼一花,突然發現二梅慢慢地坐了起來!緊接著,她眼前一黑,竟出十幾個不同的二梅:二梅以不同的身姿、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語氣(有氣憤的、有撒嬌的、有依戀的)依次出現在她麵前,一聲聲說:“姐,你可就剩下這一個近人了?!”“姐呀,你就這一個近人哪!”“姐,你還有誰呀?就這一個近人……”“近人!……近人!……近人!……”此時此刻,大梅淚如雨下!……她哭著說:“誰還是我的近人呢?老師走了,瞎子師傅走了,師哥也走了,如今,你也走了……我的親人哪!”第二天,火化的時候,在殯儀館的告彆大廳裡,哀樂響著,大梅眼裡已經哭不出淚來了,她就那麼木木地站著,跟專程趕來送葬的各位領導一一握手,無語,無淚……院裡,一個巨大的煙囪,把二梅化成一股青煙送上了天空……而後,大梅在眾人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了殯儀館。當她回頭的時候,她仿佛聽見空中有人在喊:“姐,我的姐,我走了……”大梅仰望天空,無語凝噎……辦完喪事後,在劇院辦公室裡,眾人都勸大梅說:“大姐,節哀呀,節哀,你也這麼大歲數了……”“申老師,你也不要太難過,在這兒好好休息幾天,養養身子……”“大姐,多保重,多保重,秀梅她雖然走了,你也不要太傷心……”大梅強撐著站起身來,兩手抱拳,給眾人作了一個揖,啞著嗓子說:“謝謝,謝謝各位了!二梅走了,這喪事也辦了,辦得體體麵麵的,我沒啥說的,很滿意。給組織上添麻煩了!謝謝,再次謝謝各位領導,各位同仁,謝謝了!……”待謝過眾人,接下來,大梅又對老朱說:“人已走了,哭也沒有用……老朱啊,我們走吧?”這時,人們看哀傷過重,就紛紛勸道:“申老師,可不能走啊,你說啥也得歇上幾天!”“申老師,你這身體,能走麼?你不要命了?!”“這冰天雪地的,咋走啊?不能走……”大梅硬硬地站起身來,說:“得走,得走。不瞞各位,邯鄲那邊,票已經賣出去了。我不去怎行?”眾人一聽,仍舊勸道,票賣了也不能走,人命關天的事,群眾會理解的,還是住一夜吧?於是,老朱也說:“你這個樣兒,就彆走了,住一夜吧?”大梅說:“不行,年關的時候,萬一出了事就不好了,還是走吧。”是啊,邯鄲這邊,票的確已經賣出去了。在邯鄲大劇院的門口,高掛著“申鳳梅”的戲牌;售票處,掛著當日演出的劇目:《諸葛亮吊孝》主演:申鳳梅尤其是劇院的經理,一聽說大梅這會兒不在邯鄲,正在對著老邢大發脾氣:“……我不管你這原因那原因,我告訴你,票已經賣出去了,大梅必須上場!咱們有合同,你知道麼?咱們是有合同的,合同就是法律!”老邢說:“老尚,你彆急,你彆急嘛。你聽我解釋……”不料,這個尚經理仍不依不饒地說:“解釋什麼?你不用解釋。我也不聽你解釋!這裡有合同,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老邢說:“申老師家裡出大事了,她是去奔喪去了,你知道麼?她妹妹,也是她唯一的親人,死了!”一聽原因,尚經理不吭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這,這,可票已經賣出去了呀?!”老邢說:“尚經理,申老師萬一回不來,咱給觀眾解釋一下,他們會理解的。你說呢?”尚經理攤開兩手說:“出了問題怎麼辦?如果他們要求退票怎麼辦?這,這一係列的問題,怎麼辦?!”尚經理纏來纏去,說來說去,最後把老邢也惹火了,他說:“我們賠償損失,這行了吧?!”夜,冰天雪地……車剛出城不久,朱書記看路上太滑,突然叫道:“停,停。”接著,他望著大梅,“老申,我看咱們彆走了,就住一夜吧?冰天雪地的,趕太緊,我怕你吃不消啊。”此刻,大梅默默地走下車,來到空曠的原野上,先是從地上捧起一把雪,往臉上搓了搓,而後,她蹲在地上,點燃了三根香煙,她把點燃的煙插在了一個小地堆上……而後,他站起身,望著南方,高聲喊道:“二梅,二梅,二梅呀!救場如救火!我走了!走了……”說完,大梅又慢慢地走回來,默默地說:“票都賣出去了,到時候,萬一觀眾……咱不是給人家劇院找麻煩麼?再說了,我聽老邢說,如今聯係個‘台口’也不那麼容易。走吧,還是走吧。”朱書記說:“就是再怎麼……也得給你個哭的時間哪。你看你這一天一夜,緊緊張張的,我都看著呢,連個哭的時候都沒有,把你拖垮了怎麼辦?!”大梅說:“走吧,我能挺得住。”朱書記最後說:“那好吧,路太滑,車開得慢一點。”接著,又對大梅說:“老申,你睡一會兒,強睡一會兒。”夜,車在一片冰雪中行駛著……朱書記說:“除了老申,誰也不能睡,都把眼給我睜得大大的!”第二天早上,晨光裡,那輛桑塔那轎車一夜急趕,終於停在了劇院的側門旁……這時,大梅雙腿僵硬,已經下不來車了!四個青年演員拖著、抬著、抱著把她從車上抬下來,一路叫著:“小心,小心!”把她抬上了後台……此時此刻,演員們全都圍上來了,默默地望著她……大梅坐在那裡,長長地喘了口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們去吧,讓我歇會兒。”在劇院走廊上,劇院的尚經理一聽說大梅趕回來了,便趿拉著鞋慌慌地跑過來說:“申老師回來了?聽說申老師已經回來了?!想不想吃點什麼?我馬上讓食堂給她做!……”不料,老邢卻攔住他了,說:“去吧,去吧,你這個人太不仁義!……”尚經理連忙解釋說:“你看,家裡死了人,我也很同情啊。可這劇院,可這票,現在都是要講效益的……對不對?我得去看看申老師,我得看看她。”老邢攔住他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讓她歇歇吧。”這天晚上,演出前,幾個青年演員攙著申鳳梅,在台子上走來走去……她的腿仍然腫著,每走一步都很艱難!有人擔心地說:“申老師,不行就算了吧?”大梅說:“能走,我能走。”不料,在一旁攙扶她的小妹卻脫口說:“老婆,你說你是圖啥哪?你非把自己累死才行?!”大梅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導演蘇小藝走過來對小妹吩咐說:“小妹,今晚你站在舞台邊上,時刻注意著你申老師的動靜!稍有不測,你立馬把她替下來……”不料,小妹卻用不滿的口氣說:“導演,你放心吧。我老師沒事。我老師唱滿場都沒事!”蘇小藝感歎道:“這就是演員,這就是藝術!”小妹用不明不白的口吻說:“是呀,世上就這一個申鳳梅呀!”大梅又看了小妹一眼,仍沒有說話。蘇小藝說:“你好好學吧。”小妹卻說:“這我可學不了。”當晚,劇院門前仍是熙熙攘攘,觀眾踏雪而來,大人和孩子都高高興興的,人們魚貫而入。劇場裡,一片歡天喜地的景象……當戲演到一半時,大梅在人們的攙扶下走進了化裝間。此刻,朱書記和蘇小藝趕忙上前扶她坐下,兩人幾乎是同時問:“怎麼樣?”“能不能上場?”大梅說:“不要緊,能上。再讓我稍歇一會兒。”眾演員也都望著她,有人說:“申老師,你要不能上,就彆上。”大梅徐徐地吐一口氣,啞著喉嚨說:“你們出去吧。能上。”蘇小藝使了個眼色,人們依次退出去了。大梅獨自坐在化裝間裡,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開始對鏡化裝……夜,繁星滿天,朱書記和蘇小藝兩人走下後台,趴在劇場外邊的一個欄杆上抽煙、說話。朱書記感慨說:“鐵人哪,真是個鐵人!這種事,彆說女人,就是咱們做男人的,也受不了啊!”蘇小藝默默地吸著煙,突然說:“女人?你以為她還是女人麼?”朱書記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說:“你啥意思?”蘇小藝說:“我覺得,骨子裡,她已經不是女人了。可以說,她比男人還男人!……是呀,她是個女人,這不假,可為了演戲,為了演好戲,她硬是把自己逼成了個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你注意沒有?你看她走路的姿勢,那做派,甚至說話的語氣,還像是一個女人麼?那是標準的男人做派呀!什麼叫大演員?這就是大演員!這就是藝術!”朱書記說:“老蘇,你也彆給我轉那麼多彎,我知道你現在是專家了。理論上我不懂,我就服氣人家……”蘇小藝不客氣地說:“在這方麵,你確實不懂。我告訴你,女人哪,女人一旦獻身是最徹底的,也是最無畏的!我認為,真正理解男人的是女人,也隻有女人才能演活男人。說實話,諸葛亮這個角色,已經化進她的骨髓裡去了……這就叫藝術的魅力!”這時,朱書記突然問:“老蘇,我問你,如果,我說是如果,你的媳婦這樣,你願意麼?”蘇小藝沉默了很久,搖搖頭說:“我……很難,很難。”朱書記沉吟了一會兒,感慨說:“看來,人是很自私的呀……任何時候都有犧牲。隻不過有人願意犧牲,有人不願意罷了。”後半場,大梅如期地站在了舞台上。當扮演“諸葛亮”的大梅演到“哭靈”那一場時(這個唱段比較長,一板很長的唱段,大梅借著機會,把心裡的鬱積、對妹妹的情感全哭出來了),大梅表麵上是在扶靈哭周瑜,其實呢,她是在真哭啊,她在哭自己的妹妹呀!她一邊唱一邊哭,哭得天昏地暗!聲情並茂,滿臉都是淚水……台上,那些給大梅配戲的演員,多次上前想拉一拉、勸一勸她,可誰也不能上前,聽她就這麼哭著唱著,唱著哭著,一個個也禁不住落下淚來……這時,看她哭成了那樣,一直站在舞台邊上觀察動靜的蘇小藝也禁不住淚流滿麵!後台的演員們也跟著哭起來……樂隊也在哭,一邊拉一邊哭……台下,觀眾竟然也哭了……此時此刻,全場一片哭聲!過罷年,當劇團回到周口的第二天,大梅把小妹帶到了潁河邊上。打春了,潁河水緩緩地流淌著,岸邊的柳樹也開始發芽了,春天悄然地露頭了。在河邊上,大梅直直地、默默地望著她最心愛的徒弟,突然說:“孩兒,你把我殺了吧!”小妹一下子呆了,她怔怔地望著老師:“老師,你,你咋說這話?我,我咋又惹你生氣了?”大梅歎了口氣,默默地說:“你把我殺了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小妹也很委屈地說:“老師,你又聽說啥了?我沒說過啥呀?我真沒說過啥……”大梅說:“我知道你恨我。”小妹辯解說:“我咋會恨您哪?是您把我調來的……”大梅說:“你彆說了。我心裡清楚,我擋你的路了。我活一天,就擋你一天,可我……真是下不了手啊,孩兒呀,你動動手,把我殺了吧!”當大梅把話說到這裡時,小妹“撲咚”一聲,在她麵前跪下了。她流著淚說:“老師,你彆說了,我知道我錯了。是你把我從火坑裡救出來的,是你為我跑前跑後,千難萬難才把我調來的……老師,你打我吧,罵我吧!我錯了!每回唱半場戲的時候,我確實、確實在心裡怨過你……”大梅慢慢地轉過臉去,背著身子說:“你起來吧。既然你不願殺我,我也沒有辦法……孩兒,我也是個人哪,我也有私心哪。當年,在省裡評獎的時候,你本來是可以得獎的……”小妹流著淚說:“老師,你彆說了,彆再說了……”大梅卻硬硬地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咱師徒倆,心照著心,把臉撕開吧!誰也彆藏著掖著。開初的時候,你想參賽、想評獎,我也想讓你評上個獎。你是我的徒弟,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得個獎,我臉上也光彩。可是,後來呢,慢慢地,我就不想讓你得這個獎了。為什麼呢?你年輕,人長得又漂亮,很快就會‘竄紅’,你一旦‘紅’了,就沒我的好日子了!說白了,我不想就這樣白白地把舞台讓給你……”在藍天白雲下,小妹臉上一時晴一時又陰,她就那麼聽著……片刻,她說:“老師,我知道……”“你不知道。”大梅接著說:“後來,你參賽的時候,我讓阿娟她們得獎,唯獨不讓你得獎,是我最後才決定的。其實,在這之間,我是有過變化的。就在參賽的前兩天,我還想過,就讓你拿個獎又如何?你那麼渴望得獎,就讓你拿個獎吧。我甚至還很惡毒地想過,得了這個獎,多誇誇你,你年輕輕的,說不定就飄起來了,你一發飄,不好好練功,那舞台就還是我的,你奪不走!隻是到了最後的時刻,當我坐上評委席的時候,一看到你上台,我才把這個理兒想明白……”小妹又一次驚訝地望著老師的背影……大梅默默地說:“看著你上台,我心又軟了。你畢竟是我最心愛的徒弟,我對自己說,大梅,你一輩子沒害過人,你為啥要害你的徒弟哪?雖然,從長遠來看,你是唯一能殺我的人,隻有你才能把我殺了,我害怕……可是,唉,我心裡說,就讓她恨你吧,壓製她一下,再讓她盤盤根。那一刻,我心裡七上八下的,苦啊!”小妹終於說:“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引路人……”這時大梅終於轉過臉來,再一次說:“小妹,你聽明白了麼?我不會讓出舞台的,你把我殺了吧。”小妹哭了,她哭著說:“老師,我殺不了你,我知道我殺不了你?!”大梅眼裡含著淚,苦苦地一笑:“孩兒呀,你要殺不了我,你就認命吧。我不讓,我不會讓的!”突然,小妹心一橫,站起身來,說:“老師,你是真心想讓我殺你?!”大梅說:“是。你要是能在藝術上殺了我,我就心甘了!我培養的徒弟嘛,我無怨無悔。”小妹說:“那好,老師,我有一個請求,你最後再幫我一次吧。”大梅說:“你說吧。”小妹撲咚往地上一跪,急切地說:“老師,把唱中帶笑的秘訣告訴我吧。”大梅久久地望著她,而後,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孩兒,彆瞎胡想了。”小妹急切地求告說:“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打敗你呢?!”大梅說:“我不會告訴你的。尤其是現在。”小妹眼巴巴地說:“那你什麼時候能告訴我?”大梅遲疑了片刻,說:“臨死之前,我會告訴你。”小妹哭著說:“老師,你為什麼這麼絕情哪?!我是你的親傳弟子,你都不告訴我?……”大梅說:“孩兒呀,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要留幻想,你必須打敗我!”大梅說到這裡,扭頭就走。小妹氣惱的追著大梅的屁股哭喊道:“……有你在前邊頂著,好幾年了,我連一出整場戲都沒唱過,這算什麼哪?!你說,我們做徒弟的,老是演半場戲,怎麼進步,怎麼提高?你說,你說呀?!”大梅走了幾步,回頭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話:“回去掂把刀,磨厲些,把我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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