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是申鳳梅終生都不會忘懷的。那天晚上,劇場裡座無虛席,人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些青年演員多次從幕布的縫隙裡往下看,希圖能看到什麼,可是,有那麼一排座位仍然是空著的……就在演出臨開始前的五分鐘時,倏爾,劇場裡突然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人們才發現,周恩來總理、鄧穎超同誌和一些中央領導人到劇院裡看戲來了……掌聲響起時,周恩來揮動著大手和藹地向人們招手致意!片刻,開演的鈴聲響了,大幕徐徐拉開……臨上場之前,大梅的腦海裡曾一度出現過空白。有那麼一刻,她幾乎忘記了她身在何處。是老黑的一腳把踢醒的!那時,黑頭就在她的身後站著,當她發愣的那一刻,黑頭二話不說,照著她的屁股就是一腳!那一腳來的正是時候,就是那一腳,一下子就把她的演員意識踢出來了,她渾身上下陡然間就有了演出的激情,舌頭上像是掛上了一連串的唱詞,一字一句都曆曆在目,好了,她一下子就徹底地放鬆了,剩下的就是演出了。所以,當她一嗓子喊出去時,人未出場就先來了個滿堂好!當這麼一場重要演出開始時,導演蘇小藝反而被隔在了劇場的外邊,成了劇團進京以來的唯一的一個閒人!他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蹓躂了一會兒,而後,他晃著晃著就晃到了一家郵電局的門前,看見電話的時候,他的心一動,突然覺得非常孤獨,於是就下意識地走了進去,交過錢之後,他進了一個玻璃隔起來的電話間,拿起了電話,他等了很久之後,電話終於接通了,蘇小藝心裡很苦,卻笑著對著話筒說:“……李瓊麼?我小藝,小藝呀。你好麼?孩子好麼?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劇團晉京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知道麼,周總理來看戲了!好多中央領導都來了。我……?見了,當然見了!我還跟總理握了手呢!總理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姓蘇,叫蘇小藝,真的,真的……是呀,是呀……哭?我……我是高興,太高興了……”說著,蘇小藝淚流滿麵!出了郵電局的門,蘇小藝心裡才略微好受了一些。這時候,天已漸漸黑下來了,華燈初上,北京街頭到處都閃爍著亮晶晶的路燈,蘇小藝在路燈下緩緩地走著,突然之間,他很想去母校看看,於是,就在一個公共汽車站牌下等著,可是等了很久,車沒有來,最後,他心裡說,算了吧,算了。說著,他又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走著,走著……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你是誰?蘇小藝。蘇小藝是誰?導演。對了,你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劇團的導演麼?你也就是個導演……戲導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你還爭個什麼?你有什麼可爭的?如果人家不用你,你是個屁!對了,你就屁也不是……你知足吧。”劇場裡,演出結束了,觀眾席上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梅等演員一次又一次地出來謝幕……這天晚上的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片刻,周總理和一些中央領導人在掌聲中走上舞台,跟演員們一一握手……當周總理走到大梅跟前時,他親切地握住她的手說:“申鳳梅同誌,你演多少年戲了?”申鳳梅由於太激動,心一慌,竟回答說:“我演兩年了……?”總理笑著探身問:“兩年?”這時,申鳳梅才明白她說錯了,就有點不好意思地趕忙糾正說:“總理,我演二十多年了。”總理笑著問:“哦,你演的還有諸葛亮的戲嗎?”申鳳梅說:“有,還有《空城計》、《諸葛亮吊孝》……”周總理笑著點了點頭,對申鳳梅說:“好哇,你把諸葛亮演活了!”繼爾,他又用讚賞的語氣指著申鳳梅對眾人說:“河南的諸葛亮會做思想工作!”一些中央領導同誌都跟著笑了。接著,周總理笑著揮揮手對眾人說:“大家合個影吧。”一時,鎂光燈閃閃爍爍,留下了美好的光輝瞬間……合影後,演員們一個個激動地鼓起掌來!當周總理臨走下舞台時,卻突然停住身子,又專門對交際處的一個處長招招手,小聲說:“演員同誌很辛苦,請河南劇團的同誌到小餐廳去就餐。”處長趕忙說:“總理,你放心吧。”當夜,按照總理的吩咐,演員們全都坐車到中央直屬機關的小餐廳去吃夜宵。這對演員來說,實在是不可想象的。坐上車的時候,她們一個個都激動地你看我,我看你,心裡都藏著一句話,中央領導都吃些什麼呢?!一直到進了小餐廳之後,一個個還都愣愣的,顯得很拘謹……午夜時分,當吃完夜餐的演員們登車返回時,有一個工作人員匆匆追出來,非常有禮貌地說:“申鳳梅同誌,總理的電話。”大梅聽了,一下子怔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朱書記和一些演員,趕忙推了她一把:“快,快去呀!”大梅在眾人的簇擁下這才急忙跑回去接電話,她拿起話筒,激動地叫了一聲:“總理——”隻聽總理在電話裡說:“鳳梅同誌麼?吃過飯了麼?哦。中直有個舞會,我請劇團的同誌們來跳舞吧?”大梅一聽,又怔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眾人在一旁著急地小聲說:“不會呀,咱不會跳呀……”這時,大梅激動得語無倫次地說:“總理,我是鳳梅,謝謝總理關懷。我們不會跳舞,也怕影響您老人家休息。我們,非常感謝總理的關懷!”於是,周總理在電話裡說:“那好,你們休息吧。我有空看你們演的‘李天保’!”待電話掛了之後,大梅還緊緊地攥著話筒,攥了一手的汗……當演員們坐車返回時,大家的心才徹底鬆下來了。於是車上響起了一片歡呼聲:“我們見到總理了!我們見到總理了!”天已是後半夜了,導演蘇小藝仍然在桌前修改劇本,他心裡苦辣辣的,實在是睡不著呀!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蘇小藝怔怔地抬起頭,問了一聲:“誰呀?”說著,站起身來,把門拉開了——這時,大梅和黑頭雙雙在門口站著。黑頭手裡捧著一個大荷葉包,包裡放著一包花生豆,一包豬頭肉,一包醬牛肉,一條煙,一瓶北京二鍋頭……蘇小藝愣愣地說:“這麼晚了,你們……?”黑頭爽快地說:“跟你喝二兩!”蘇小藝默默地望著他夫妻二人,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可心意他是明白了。很快,桌子就拉開了,上邊擺著攤在荷葉上的花生、豬頭肉、醬牛肉和盛了酒的三個茶缸……當他們端起酒杯的時候,蘇小藝突然哭了,他流著淚說:“大姐,你放心吧,我沒有怨言。真的。能讓我來,已經是非常難得了。我知道,能讓我來,是大姐你做了工作的。你放心,我不會有怨言。我隻是覺得……慚愧。”黑頭說:“兄弟,喝,咱喝。你也是個直性人……”大梅望著他說:“兄弟,你是幕後的,你一直站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可你出了多大力我知道,大姐從心裡感激你呀!”蘇小藝眼裡含著淚,再次端起茶缸說:“大姐,來,不說彆的了,祝賀你演出成功!”大梅說:“這也是你導演的成功!是你導得好……”喝著,說著,大梅哭了,大梅哭著說:“兄弟呀,我一個窮要飯的,要不是新社會,哪有我的今天哪?!我不但能拜馬連良先生為師,連總理都見了呀!這是多大的榮譽呀!你說,咱會乾啥?咱不就會唱兩句麼?……從今往後,更得好好唱,唱死在舞台上都沒話說!”黑頭一口一口地抿著酒,他也醉了,他帶著幾分醉意說:“我知道你能紅,我知道……”大梅流著淚帶笑說:“那時候,你沒少打我……”黑頭乜斜著醉眼說:“噫,你是誰呀?不敢,可不敢了……”大梅說:“我知道,你是個紅頭牛,該打還打。你是為我好,打的是戲。不過,這次進京,我算是開眼界了,咱是從唱地攤過來的,確實粗糙,要不是老蘇提醒,越調哪會有今天哪……”蘇小藝已是半醉,他口吃地說:“不,不,大姐,大、大姐……你錯了。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我知道了什麼叫大演員,什麼叫百折不撓!自從你拜師後,提高得真快呀!真的,真的。其實,人生就是一台戲呀!”大梅說:“是啊,我從先生那裡學了很多東西。往後啊,咱好好演。不管彆人說什麼,心放正就是了。”蘇小藝又端起茶缸,說:“對。大姐說得對。深刻,深刻……”片刻,他喃喃地說:“大、大姐,總理好麼?他身體好麼?他老人家跟你握手了麼?……”大梅說:“總理好著呢。手也握了,還合了影,請我們吃了飯……咱一個地方劇種,做夢都想不到啊!”蘇小藝說:“讓我握握你的手,這是總理握過的手啊!……”說著,他伸手去握,卻抓空了……大梅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老蘇,兄弟,這次進京演出,你是嘔心瀝血……話就不多說了,來,我敬你一杯!”蘇小藝端起茶缸說:“都在心裡,都在酒裡……”說著,他又激動起來,“我醉了麼?我沒有醉!大姐,彆看我戴著帽子,我也是人哪!我也是有上進心的。我也想進步啊!諸葛亮的戲,咱要係列化,要多排新戲!我都想好了……人家說,馬連良的諸葛亮有仙氣,你的諸葛亮有人氣,我的體會是煙火氣,女子演諸葛孔明,能演出男人的內涵,小女子演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不容易呀!我最服的,就是你這一點!”喝著喝著,大梅也略有了兩分醉意,她忽然伸出手,一捋袖子,竟比劃起來(竟然還能雙手出拳,‘左右開弓’),她一邊比劃著一邊說:“你說這男女有啥差彆?我演男人就是男人!兄弟,不瞞你說,我為了演戲,連男人們喝酒劃拳都學了,你看……一枝令箭!——二馬連環!——桃園結義!——四麵埋伏!——五更造飯!——六出祁山!——七擒孟獲!……”蘇小藝喊道:“好一個諸葛亮哇!”忽然之間,全團進京演出的演員們全擁了過來……大梅扭頭一看,笑了:“咋,都睡不著了?!”哄!一片說笑聲……這是一個激動的不眠之夜!第二天,首都各大報紙都登出了黑體大字:“河南的諸葛亮會做思想工作!”於是,各種好消息接踵而來:全國各地邀請演出的信件像雪片似的飛來……緊接著,記者們蜂擁而至,幾乎所有的攝像機、照相機、鎂光燈都對準了身著演出服的申鳳梅……北京電影製片廠;珠江電影製片廠,爭相聯係要把《收薑維》、《李天保吊孝》拍成電影!一時間,整個劇團天天都熱鬨非凡!可是,誰也想不到,大梅卻躲起來了。記者們一連幾天都沒有找到她。後來,經反複打聽,他們才知道,申鳳梅到北京電影製片廠去了。是啊,大梅的確是到北影廠去了。她是給人送禮去了。在北影廠的一間辦公室裡,大梅從提包裡拿出了兩條香煙,說:“吳導演,我都找了你三趟了。這是我們家鄉的煙,你嘗嘗吧。”吳導演一看,笑了,說:“好,我這人是個煙鬼,我也不客氣,收下了!”接著,他又說:“上戲的事,你放心吧。”不料,大梅卻對吳導演說:“吳導演,有個事,我想給你商量商量,也不知道行不行?”吳導演說:“你說,有啥事你儘管說。”大梅說:“那兩部戲,我能不能讓出來一個?”吳導演愣了,說:“讓出一個?什麼意思?”大梅說:“演‘李天保’,我年齡偏大了。我想給你推薦一個年輕演員,我覺得她更合適。”吳導演怔怔地望著她,好半天才說:“申大姐,你沒病吧?我當導演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有人讓戲的?更彆說上電影了……”大梅懇切地說:“我有個學生,是個苗子,長得也好,讓她上吧。她上更合適……”吳導演卻不客氣地說:“大姐,不客氣地說,電影不是誰不誰都可以上的!條件是很苛刻的,彆說是你的學生,就是我的親妹妹也不行!特彆是戲曲片,必須是名角!”大梅說:“導演,這樣行不行,讓她來試試鏡?要是你相不中,就算了。咱培養個人不容易,你就讓她試試吧?”吳導演終於說:“你能說出這個‘讓’字,就讓我刮目相看了!好,就讓她來試試吧。”當天晚上,青年演員王玲玲匆匆走進了大梅住的房間,說:“申老師,你找我?”大梅坐在床邊上,看了她一眼,說:“你站好,讓我看看。”王玲玲怔了一會兒,說:“到底啥事呀?”大梅望著她,看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王玲玲不好意思地說:“申老師,你看你……”大梅笑著說:“不錯,我沒有看錯。明天上午,你跟我到電影廠去一趟。”王玲玲驚喜地說:“電影廠?”大梅說:“好好打扮打扮,跟我去見個人。”王玲玲一驚,問:“見誰?”大梅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第二天上午,大梅把王玲玲領到了北影廠。接著,又把她帶到了一個攝影棚內,說:“你去試試鏡。”王玲玲更吃驚了,說:“我?!”大梅說:“不是你是誰?去吧,彆怕。大方點。”說完,她就走了。當王玲玲站在攝像機前的時候,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這時,那個年輕的攝像一邊擺弄著鏡頭,一邊隨口問:“你就是申鳳梅?”王玲玲詫異地四下看了看,說:“我不是申鳳梅。”那人一怔,說:“不是你怎麼來了?”王玲玲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難堪地說:“我,我也不知道……?”不料,那人竟不耐煩地說:“回去,回去,胡鬨!”就在這時,大梅過來了,她搶上一步,說:“是我讓她來的。我跟導演說好了,讓她來試試鏡。”那人看了大梅一眼,很勉強地說:“噢,好,好吧。”當天下午,王玲玲要拍電影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下子就在劇團裡傳開了!一時,劇團的一些青年演員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玲玲……有的忍不住問:“聽說你去電影廠了?”有的用不無嫉妒的語氣說:“行啊,玲玲,你要上電影了?!”有的說:“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有的說:“哼,那還不是申老師的勁……”聽了這些風涼話,王玲玲心裡非常委屈,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出了門,徑直就去找申老師去了。在另一個房間裡,大梅、蘇小藝、朱書記三人正在商量拍電影的事情,三個人坐在那裡,顯得十分嚴肅。蘇小藝說:“老申,你真要讓?”大梅說:“真讓。”蘇小藝說:“大梅,人家可是請你的,你讓玲玲上,這,這不好吧?”朱書記也說:“是啊,這個事你還是再考慮考慮。拍電影可不是個小事情,萬一演砸了,咱劇團的名聲……?”大梅說:“讓玲玲上吧,她是個苗子。兩出戲,她演‘李天保’,我演‘諸葛亮’,人家導演都同意了。再說,也該讓年輕人上了,這是個機會。”這時,門突然開了,玲玲站在門口,含著淚默默地說:“申老師,還是你演吧。人家是專門請你演的……”大梅說:“傻!多好的機會呀。多少人爭著搶著要上哪!”王玲玲說:“我怕演不好,砸了老師的牌子。再說,那麼多演員,都眼巴巴的……”大梅說:“你好好演,我不怕砸牌子。”王玲玲說:“我太年輕,怕萬一……”大梅說:“年輕?你多大了?”王玲玲說:“二十了。”大梅說:“在戲班裡,我十四登台,十六就挑大梁了。”大梅接著說:“你能演好,我相信你能演好。”王玲玲怔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撲到了大梅的懷裡,哭起來了!蘇小藝心裡一直藏著一句話。他總是想找機會對玲玲說說,可他沒有機會。有那麼幾次,趁著沒人,他剛要湊上去,可王玲玲卻有意無意地躲開了。自從玲玲從戲校畢業回來後,蘇小藝發現,王玲玲像是一下子成熟了,她不那麼愛笑了,總是靜靜的,臉上帶著一種憂鬱。這對蘇小藝來說,就更加重了他內心的愧疚之情。是的,他喜歡她,他是那樣的喜歡她!可他……人哪!你一旦背上了什麼,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就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單位,一架機器上的零件。所以,該埋沒隻好埋沒了。可心裡還是痛啊!所以,他總想找機會對她說點什麼。這天,化裝間裡就剩下王玲玲一個人了,趁沒彆人的時候,蘇小藝快步走過來,叫住了王玲玲。他說:“玲玲……”王玲玲離他有六七步遠的樣子,聽到他的喊聲,身子顫了一下,扭過臉來,有點害羞地、也有點吃驚地望著蘇小藝,可她並沒有迎上去。蘇小藝左右看了一下,有幾分矜持地走過來,說:“玲玲,一定要好好演,這對於你來說,是個極好的學習機會!”王玲玲慢慢地勾下頭去,輕聲說:“謝謝。”蘇小藝小聲問:“拍電影的事,事前,你找過申老師麼?”王玲玲搖搖頭,說:“沒有。”蘇小藝說:“你申老師肯讓,那是一個演員的氣度……大氣呀!你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王玲玲仍低著頭說:“我知道。”蘇小藝遲疑了片刻,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他隻是又一次重複說:“要抓住機會!”蘇小藝還是沒有說出口。自從申鳳梅在京城一炮走紅之後,周口越調劇團一下子紅遍了全國!各地邀請他們演出的函件像雪片一樣飛來。於是,他們受文化部的委派,又開始了走向邊疆的巡回慰問演出。由於大梅的照片在各大報紙上都登載過,所以無論在火車還是汽車上,她常常被一些戲迷們認了出來,隻要一看是她,人們大聲喊:唱一段吧?唱一段!大梅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唱……一次,在車上,看大梅手扶著晃動的車座在唱,一位老人讚歎說:“看看人家,名演員,一點架子也沒有!”又有一次,在汽車上,大梅又被乘客認出來了。於是,在人們的呼喚下,她又站起身來,手扶著車上的欄杆說:“好,唱一段就唱一段吧。”頓時,車廂裡掌聲四起!在新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大梅在唱……在一座座軍營裡,大梅在唱……在隻有一個戰士持槍站崗的雪山哨卡上,大梅喘著氣在給他一個人唱……那持槍站崗的戰士聽著聽著竟然落淚了……大梅拍拍他說:“小兄弟,你保家衛國,比我辛苦啊!……”戰士鄭重地給大梅行了一個軍禮!說:“不苦。”大梅說:“咦,聽音兒,你是咱河南人?”戰士鄭重地點了點頭。大梅高興地說:“小老鄉,你給咱河南人爭光了!”說著,把一包香煙給他塞進了衣兜裡……在煤礦上,千米礦井下,掌子麵上,大梅頭戴礦燈,身穿工作服,在給井下當班的煤礦工人們清唱……那些挖煤的工人們,拚命給她鼓掌!高喊道:“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人家一喊,大梅就再唱一段……夜半時分,大梅又特意走進了煤礦的食堂,對值夜班做飯的三位大師傅一人遞上一包煙,說:“師傅們,你們辛苦了,你看,叨擾你們忙到現在,戲也沒看成,我給各位師傅唱一段吧?……”說著,她就站在廚房裡唱起來了……“三將軍哪,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想當年,長阪坡你有名上將;”“一杆槍,戰曹兵無人可擋。”“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怎比那薑伯約血氣方剛。”“今日裡,雖說你打回敗仗;”“怨山人用兵不當你莫放在心上……”整整一冬一春,千裡大戈壁上,一根根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裡,都回蕩著申鳳梅的精彩唱段……劇團終於回來了。風塵仆仆的,申鳳梅一推開屋門,見家裡空空蕩蕩,一些簡單的家具上,已落滿了灰塵……大梅進門就往地上一出溜,人像是癱了一樣,有氣無力的對黑頭說:“叫我先喘口氣,然後做飯。”黑頭隨手把包放在地上,呆呆地站在那裡,也不說話……大梅癱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我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了。哥,給我點支煙。”黑頭從兜裡掏出煙來,點燃後遞給坐在地上的大梅……大梅接過來吸了兩口,說:“待會兒咱吃芝麻葉麵條吧?”不料,此時,黑頭竟然往地上一趴,說:“彆坐地上,地上涼。坐這兒。”大梅“吞兒”笑了,說:“你也彆這樣,隻要少打我兩次,就行了。”黑頭臉一沉,竟然說:“我打過你麼?”大梅嗔道:“好,好,你沒打過我……”黑頭竟固執地說:“我說過多少遍了,我打的不是你,我打的是‘戲’!”大梅說:“行,你打的不是我,是戲,你都是為我好。”兩人說著,說著,都笑了。這是他們兩人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不料,三天後,劇團的氣氛抖然緊張起來!這天,劇團的全體人員都接到通知集合在排練廳去開會,說是要傳達上級的重要文件精神。會議開得非常嚴肅,在會上,朱書記傳達了上級的文件,他念道:“……我們不能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期占領舞台,要大力提倡演革命現代戲和樣板戲,這是個態度問題,必須從政治的高度來認識……”朱書記念完文件後,以征求意見的口氣說:“省裡馬上就要搞現代戲調演了,咱團咋辦?大家發言吧,都說說。”一時,都不說話了,沒有人說一句話。有人偷偷地看了大梅一眼,可大梅竟一聲不吭。過了很久之後,才有人在下邊議論說:“看來,這古裝戲是不讓演了!”“可不,報上都公開批判了!”“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麵多寬哪!一下子都演不成了!”蘇小藝怔怔地站起身來,詫異地說:“哎呀?那咋辦呢?咱已在上海訂了古裝戲的服裝了呀?這,這可怎麼辦呀?!”朱書記問:“還能退貨不能?”蘇小藝說:“怕是不行了,合同已簽過了,錢也付過了……”朱書記說:“已經訂過的,就算了。都說說吧,大家都說說。大梅你帶個頭……?”大梅仍然愣愣地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麼……朱書記又叫了一聲:“大梅……”有人推了她一下,大梅急忙站起身來,她遲疑了一下,咬咬牙,終於表態說:“我沒意見。黨讓演啥,我就演啥!”這時,蘇小藝也跟著說:“排完《紅燈記》,咱馬上就上三小戲:《紅大娘》,《扒瓜園》,《賣籮筐》,保證不耽誤參加調演。”往下,崔買官竟然第一個站了起來,他一捋袖子,慷慨激昂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就在崔買官背語錄的當兒,眾人都側目而視,緊接著都笑起來了。可崔買官卻一本正經地說:“笑什麼笑?嚴肅點,這可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崔買官的話剛落音,不料,牆外電線杆上的大喇叭裡也播送起新華社述評文章來:“……長期以來,我們的舞台一直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占領……”崔買官立時趾高氣揚地說:“聽聽!聽聽!”往下,崔買官很主動地拿出一張報紙,高聲地、陰陽怪氣地在念起來:“……《海瑞罷官》並不是芳(芬)芳的鮮花,而是一那個(株)毒草!影響很大,流毒很廣,聽聽!這個這個……在舞台上,銀布(幕)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大量是資產階級、封建主義的東西!……聽聽,聽聽!”“哄”,這一次,人們笑得更厲害了!可這一次,崔買官卻不知道人們究竟笑什麼……從此,劇團開始排練現代戲了。可是,從古裝戲到演現代戲,對大梅來說,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卡!這天,在排練場上,導演蘇小藝大發雷霆!他摔打著手裡拿的一個夾子,氣衝衝地跑上前對著大梅喊道:“停!停!你?!……你是張大媽。你要記清楚你的身份,我再說一遍,你是張大媽!張大媽咋走的?你是咋走的?你會走路不會?你連走路都不會了?荒唐!重來!”正在排《紅大娘》的大梅一下子傻了,她站在那裡,臉紅了又紅……片刻,她喃喃地說:“我錯了,我再來……”說著,她穩了穩情緒,又照著劇情一邊表演著走上台來……可她越是怕出錯,就越出錯,走得就更不像樣了……站在一旁的演員們忍不住“哄”的笑了……這時,蘇小藝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把手裡的夾子重重地拍在了放有水杯的桌子上……指著大梅,劈頭蓋腦地說:“咋回事?你到底是咋回事?!你,你怎麼這麼笨哪?!走路,你到底會不會走路?就是一般地走!平平常常地走!像一個農村老太太那樣走,知道麼?你拿個什麼架?你見誰走路還端著個架子?你說說?!我再告訴你一次,這是現代戲!你演的是現代戲,你、是、張、大、媽!明白了沒有?!”說著,他學著大梅走的姿勢:“這,這這這、像什麼樣子?!”“哄”的,人們又笑了!此刻,在大庭廣眾之下,大梅掉淚了,她流著淚說:“我再來,我再來……我一慌就、忘了。導演,你彆生氣,我我我……再來。”蘇小藝沉著臉,好半天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好,再來一次吧。”這次,大梅走得慢了些,力求走得像一個農村老太太……可是,她仍然走得很僵硬,就像腰裡塞著塊坯似的!蘇小藝終於忍耐不住了,他“咚”的一聲,把那個夾子摔在了地上,夾子裡的十幾頁紙飛了一地……他跳起來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不排了!不排了!這戲沒法排了!簡直、簡直是……對牛彈琴!還想拿獎呢?拿個屁!……”說著,他一甩圍巾,揚長而去。崔買官卻故意大聲說:“哼,有些人,就會演帝王將相!連個老太太都演不好……”此刻,隻聽“哢嚓”一聲巨響,黑頭把揣在懷裡的兩個小茶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大梅立在那裡,滿臉都是淚水……片刻,大梅擦乾了眼裡的淚,又快步追了上去。大梅跟在導演的身後,追著蘇小藝的屁股說:“兄弟,你讓我試試,你就再讓我試試吧……”蘇小藝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大梅說:“我笨,我知道我笨,我這人就是有點笨……”這時,蘇小藝突然停住步子,扭過頭,很認真地說:“大姐,算了。你彆演了。你是名演員,想想,我不該那樣對你,對不起了……”說著,蘇小藝很認真地給大梅鞠了一躬!大梅說:“兄弟,你這是打我的臉呢。你彆這樣,是我不對。你該吵吵麼。你罵也行,不行就罵我兩句,我不會計較。你是導演,你說咋咱就咋,你就讓我再試試吧?”蘇小藝被感動了,他轉過身說:“大姐,你還不明白麼?你是演古裝戲演習慣了。這不是你的錯,你是在古裝戲裡泡得太久了,出不來了!大姐,這不能怪你呀……可演現代戲,你……?!”大梅流著淚說:“我知道,兄弟,我知道啊。可是,上頭……提倡的是現代戲。以後不讓演古裝戲了。你說,我要不演,我不成了廢人了麼?!兄弟呀,你幫幫我,幫幫你大姐吧!我學,再難我也學!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我不怕吃苦,我求你了,你就讓我試試吧……”蘇小藝一下子怔住了,他就那麼直直地看著大梅。片刻,他說:“大姐,你讓我說實話麼?”大梅怔了怔,說:“你說,你說。”蘇小藝歎口氣說:“我說一句實話。大姐,太難了,太困難了!你已經溶化到古裝戲裡了,回不來了。”大梅說:“那按你說,我是沒救了?”蘇小藝說:“大姐,我看,就算了吧。”大梅哀求說:“照你說,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蘇小藝歎口氣說:“也不能說一點希望沒有,隻是太難了!”當天夜裡,當黑頭喝了幾盅酒回到家時,一推門,卻見屋子中央放著兩塊磚,大梅在那兩塊磚上跪著!……黑頭看了看她,默然地坐在小桌前,仍是一口一口地喝悶酒!大梅跪在那裡,哭著說:“哥呀,咋辦呢?我完了,我不會演戲了,我成了廢人了!”這時,黑頭拿起酒瓶,咕咕咚咚地喝了幾大口酒!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大梅跟前,揚手給了她兩個耳光!惡狠狠地說:“哭?哭哭就行了?你死吧!不會演戲你去死!”片刻,黑頭又吼道:“好好想想,你是個啥?!”大梅在那兩塊磚上整整地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梅心一橫,推出一輛自行車,又上街買了兩匣點心,而後騎車來到了瞎子劉的家。月光下,院子裡霧水白白,屋子裡卻顯得很黑,大梅在院子裡站著,她剛要叫,卻見屋裡閃了一下,忽的有了亮光,那是瞎子劃著了火柴,頓時,油燈亮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是梅吧?”大梅說:“劉師傅,是我。”瞎子劉說:“我就知道是你。咋又花錢?”大梅走進來,隨手把兩匣點心放在土桌上,說:“來看看你。”瞎子劉說:“如今你名聲大了,奔生活吧。我就這樣了,隊裡待我也不賴……隔三差五的,你還總給錢。”大梅不由地歎了一聲……瞎子劉一下子就感覺到了,說:“咋?心裡有屈?”大梅默默地說:“師傅,我不會演戲了……”瞎子劉沉默了一會兒,說:“坐院裡吧,我聞出來了,院裡好月亮。”大梅演不好現代戲,蘇小藝心裡也不痛快。晚上,他來到劇團辦公室,很無奈地對朱書記說:“……換人吧。我看,隻有換人了。”朱書記沉吟片刻,撓了撓頭,說:“這個,這個,離省裡戲曲大賽隻剩下一個多月了,來得及來不及呀?再說,人家彆的團可都是上的名角呀……”蘇小藝說:“那你說咋辦?她不會走路。一上場她就不會走路了。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是她演古裝戲時間太長了,一上台就是八字步,咋說都改不過來。她也不是不想改,就是改不過來,你說咋辦?叫我看,隻有一個辦法——換人!”朱書記嚴肅地說:“我告訴你,部裡說了,今年必須拿獎!咱可是要拿獎的。換了人,你能保證拿獎麼?”蘇小藝沉默片刻,喃喃地說:“就剩一個多月了,時間太緊,這我不能保證。我可保證不了……”朱書記說:“換人可以,你必須保證拿獎。”蘇小藝急了,說:“不換更糟糕。她不會走路,連走路都不會了,還咋上去演哪?”朱書記無奈地說:“那,那就換吧。換誰呢?”是啊,換誰哪?蘇小藝也撓起頭來。在瞎子劉家,大梅和瞎子劉在院子裡坐著。瞎子一句話也沒再說,就在院子裡拉起胡琴來。那琴聲啞啞地傳達著不儘的憂傷。大梅坐在那兒,默默地聽了一會兒,流著淚說:“師傅呀,我完了,我成了廢人了。我大梅演了一輩子戲,到了,我不會演戲了!我……”說著說著,她放聲大哭!瞎子劉坐在院中的樹下,一聲不吭,他閉著兩隻瞎眼,默默地、一板一眼地拉著胡琴……片刻,大梅止住悲聲,默默地含著淚說:“師傅呀,你說,我該咋辦?我是無路可走了……”瞎子劉仍不語,接著又拉了一曲……那琴聲在不斷地轉換著,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沉,一會兒激越,就像是一架轉動中的老磨……久久,大梅站起身來,說:“師傅,我走了。”瞎子劉說:“聽懂了麼?”大梅說:“聽懂了。”瞎子劉說:“啥是戲?戲就是一個字:活。活人的運道,生生死死,謂之戲。進了戲,你就不是人了。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三年不唱,人家就把你忘了!”大梅說:“師傅,我記住了。”瞎子劉又說:“當年,馬先生要你主攻生角,是對的。那是‘大’。現今,還是先奔生路吧。這謂之‘小’。大大小小,小小大大,也是戲。活著,才有希望啊。話說回來,不管老戲、新戲,都是戲。戲是個樂子,是給百姓順氣的。就我這沒眼人,村裡人憑啥高看我呢?不就是一把胡琴兒麼,間或給爺兒們拉拉,解個心焦罷了……”大梅說:“我記住了,師傅。我走了。”瞎子劉說:“夜重了,走吧。路上小心。”然而,當大梅轉過臉,推上車要走時,卻見院牆外圍著很多村人……村人們見她轉過臉,一個個都親熱地跟她打招呼:“梅回來了?”“又看你師傅來了?”“回來了?梅。”“咱梅老仁義呀,隔三差五來看看,生怕老頭受屈……”有些老人說:“瞎子,你狗日的咋恁有福哩?!人家多大的名氣呀,還一趟趟來看你。”大梅望著眾人,把車子一紮,擦乾了淚,笑著說:“大夥是不是想聽我唱兩句?唱兩句就唱兩句吧。”立時,掌聲四起!大梅就站在院子裡唱了一段……眾人鼓掌後,有人又叫道:“再來一段!”不料,老支書在人群中說話了,他往一個石滾上一站,說:“算了,天晚了,彆讓大梅唱了。改天再唱。她又不是不來了……”說著,又吆喝他的兒子:“二怪,路黑,去送送你大姐!”二怪還未應聲,一些年輕人就搶著說:“我去!我去!……”老支書說:“去恁多人乾啥?又不是打狼哩。二怪去就行了。記住啊,送到家你再回來!”二怪在人群中高興地說:“放心吧!”說著,眾人簇擁著大梅往村外走去,老支書再一次懇切地說:“梅,不管啥時候,這都是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