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袁世海這一次為越調劇團能赴京演出,可是花了大氣力了。那時,老先生已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可他仍是一趟一趟地跑文化部,跑北京市文化局,能找的人他都找了,能說的話他都說了,在文化部辦公大樓內,袁世海老先生正在氣喘籲籲地一層層爬樓梯,他隻要見了管事的人,就給人家一遍遍地推薦申鳳梅……而後,他又來到北京市文化局,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敲門,仍是一遍一遍地給人們講述著、推薦著……在北京市文化局藝術處裡,連處長都不好意思了,感動地說:“袁老師,以您老的名氣,專程跑來推薦劇團,這讓我們感動啊!您老放心,我們一定考慮。”袁世海一遍遍地說:“唱得真好。確實好!”周口這邊,在劇團排練廳裡,那個寫有“遲到者:申鳳梅”字樣的小黑板一直在舞台上掛著……可從此之後,不管刮風下雨,每次排練,申鳳梅總是第一個到!有一次,蘇小藝來到排練廳,見又是申鳳梅頭一個先到……他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他快步走上舞台,拿起一塊破抹布,想把那些字擦掉。可申鳳梅忙攔住他說:“彆擦,彆擦。”蘇小藝一怔,搖了搖頭,笑了:“大姐,我知道,你是為我撐腰呢。”這天中午,那封盼望已久的電報終於來了,上邊寫著:一切事項均已聯係妥當,歡迎越調劇團晉京演出!立時,全團一片歡呼聲!演員們奔走相告;一個個喜氣洋洋!……隻有崔買官一人臉上帶著醋溜溜的樣子,含沙射影地說:“那可是首都,不是誰不誰都能去的!”沒過幾天,這事倒真讓崔買官說著了。誰也沒有想到,在赴京演出的名單中,竟然沒有導演的名字!那天,當接到通知後,辦公室裡的空氣一下子就緊張了!朱書記沉默著,背手而立……導演蘇小藝則在地上蹲著,一臉的苦澀……大梅卻是一臉氣憤,說:“這,這也太不像話了!誰告的?這不是欺負人麼?!”朱書記沉默片刻,說:“大梅,你不要急。急也沒用。這個事呢,本來嘛,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現在群眾有反映……這個,這個,就不能不考慮了。”大梅不平地說:“朱書記,你說說,這可是赴京演出啊!這麼大的事,導演不去?不讓人家導演去?行麼?!”朱書記解釋說:“大梅,你清楚,這並不是我的意思。老蘇也在,有些話,我本來不該說,可是呢……”蘇小藝蹲在地上喃喃地說:“你們不要再說了。我,理解。理解……”大梅仍在堅持:“朱書記,不管誰有意見,也不管是誰的意思,導演得去。導演不去還行?!”朱書記緩緩地說:“本來,我也是從工作考慮的。可是,有人反映上去了,說老蘇這個那個的……為此,我還專門請示了宣傳部。我的意思呢,也是想再爭取一下,最好讓老蘇去。可這個這個,有人往上一告,宣傳部的態度一下子十分堅決,說正因為是進京演出,政審必須嚴格!這麼一來,我就、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大梅說:“朱書記,為排進京演出的劇目,人家老蘇沒日沒夜地乾,花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光唱腔、劇本,人家收拾了多少遍哪?到了,不讓人家去?這事說得過去麼?!”蘇小藝勾著頭,喃喃地說:“大姐,彆爭了,你彆爭了。有你這句話就行了。不去就不去吧。沒事,真的,我沒事。”說著,他取下眼鏡片,用力擦著,他的眼濕了。大梅說:“那不行,導演一定得去。咋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說著,她快步走到桌前,毅然拿起了電話,說:“不讓導演去不行?我現在就給部長打電話……”朱書記猛地轉過臉來,急忙說:“大梅,你要慎重!”說話間,大梅已接通了電話,她對著話筒說:“……喂,徐部長麼?是我呀,大梅。噢噢……部長放心,我們一定好好演出。喂,徐部長,有個事呀……你看,進京演出,導演不去行麼?導演導演,一個劇團,全憑導演的!不讓導演去,這戲還咋唱?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也是黨員,我擔保行不行?我保了,我給老蘇做擔保,要是出了事,你拿我是問!……噢,朱書記?在,他在呢,他在……”說著,大梅用手捂著話筒,對朱書記說:“老朱,你保不保?”朱書記站在那裡,沉吟了片刻,終於開口說:“大梅呀,你……保!我保!”大梅馬上對著話筒說:“朱書記也保。我們兩人聯保!……好,太好了!你放心吧。”蘇小藝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滿眼含淚,就那麼彎下腰去,給兩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列火車在京廣線上飛馳……當劇團的演員們坐火車到達北京站的時候,誰也想不到,在站台上,袁世海及中國文聯、文化部藝術局、北京市文化局的領導同誌已等候多時了!火車進了站台後,當大梅等演員從車上下來時,一下子怔住了,她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接!片刻,她快步走上前去,緊握著袁世海的手說:“哎呀,袁老師,你怎麼來九-九-藏-書-網了?!”袁世海笑著說:“我舉薦的,我不來行麼?……”說著,又分彆給她介紹前來迎接的各位領導;大梅跟他們一一握手致謝。當天,他們的住處就安排好了,他們下榻在吉祥劇院後邊的演員宿舍裡。這時,演出的一切事項全都安排好了。當他們稍事休息了之後,就在當天下午三點半,申鳳梅就頭一個來到了後台上,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麵對牆壁,嘴裡念念有詞,開始默戲了(這是她進京的首場演出啊!)……這時候,劇院門口早就貼著一張巨大的戲報,上寫著,劇目:《李天保吊孝》主演:申鳳梅 時間:晚八時。下午五點,當演員們來到後台時,卻被導演蘇小藝攔住了。蘇小藝小聲對他們說:“先彆過去。誰也彆過去。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說。”演員們探頭往裡邊一看,隻見大梅凝神靜氣地在後台一角坐著,兩手還比劃著,很專注地在默戲……片刻,台口上站的人越來越多了,卻沒有一個人走過去,也沒人敢大聲說話……過了一會兒,大梅終於站起來了。這時,演員們才各自歸位,急火火地化裝去了。晚七點半,劇院門口熙熙攘攘,觀眾進場了……演出開始後,劇場裡不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尤其是“哭靈”那段唱腔,一下子征服了京城裡的觀眾!當掌聲再一次響起時,導演蘇小藝一個人在劇場外的空地上興奮地踱來踱去。他嘴裡喃喃地說:“打響了!打響了!一炮打響!……”而後,他脖裡的圍巾一甩,伸出兩手,望著夜空,高聲說:“星星真好!月亮真好!北京真好!真好哇,真好!”這時,剛好有兩人從他麵前走過,他們詫異地望著蘇小藝,一個說:“這人有病吧?”另一個人搖了搖頭說:“……莫明其妙!”報紙……報紙……報紙……第二天,由於首場演出獲得巨大的成功,首都各大報紙都發了消息,對申鳳梅的精湛表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時,劇院門前戲報已經換了,劇目:《收薑維》主演:申鳳梅早晨的時候,演員們突然發現,售票口已排起了長隊,隊列中竟然有人披著被子……然而,當申鳳梅連演了幾場之後,蘇小藝卻看出問題來了。夜半時分,戲早已散場了,在空蕩蕩的劇場裡,蘇小藝又是獨自一人,表情癲狂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隻見他神情怪異地在台子上踱著步,一邊踱步一邊嘴裡還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什麼……片刻,他突然一展胸前的圍巾,大步走下台子!當他找到申鳳梅時,他的兩眼頓時放光!他一下子拉住申鳳梅,激動地說:“大姐,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有個很好的想法!我突然就有了一個——大想法!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這是首都,這是中國的心臟。這是中華民族的政治文化中心!這是……”大梅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就說:“老蘇,你慢慢說,慢慢說……”蘇小藝一揮手,說:“好,好,我慢點說。就一句話,我問你,在藝術上,你想不想獨樹一幟,登峰造極?!”大梅不假思索地說:“想啊,怎麼不想?!”蘇小藝連聲說:“這就好,這就好。隻要你想……”說著,他的話鋒一轉,語氣變了,說:“我已經研究你很長時間了,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不行!不行!……你要再往下走,說句不客氣話,就毀了!”大梅一怔,生氣地說:“哎,你這個人,說著說著,這話味就變了?怎麼又不行了?!你不是說……?”蘇小藝抬起兩手,說:“且慢,且慢。你聽我說,你的唱腔很獨特,渾厚。戲呢,也不錯,這是優點。但藝術上太粗。用三個字說:就是,粗,土,糠。這個‘糠’可能用得不準確,但就是這個意思。我的總體意思是‘品’低了。你明白麼,品是品位,就是說……”聽他這麼一說,大梅的臉色變了:“你,你這是罵我哪?!”往下,蘇小藝一甩圍巾,懇切地說:“大姐,不瞞你說,在這幾天裡,我一連看了九場戲!九場!全是京城名角的戲。看了之後,我才發現問題了。我覺得大姐你確實具備了大演員的素質。——但是!你如果不提高的話,也是很難登上大雅之堂的!往下走,後果不堪設想!大姐,我再問你一句,你想不想一枝獨秀,登峰造極?!”大梅不吭了,她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她喃喃地說:“老蘇,你,你說話真傷人哪!要不是,我……唉,你也是好意。你叫我想想。”蘇小藝再一次誠懇地說:“大姐,話說重了。我真是為你好。何去何從,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大梅沉思著,輕聲說:“我初學戲時,老師送我了八個字……”蘇小藝問:“哪八個字?”大梅說:“戲比天大,戲比命大。”蘇小藝喃喃地說:“明白了。我明白了。那就是說,為了戲,你可以舍棄一切?!”大梅果決地說:“隻要是為了戲,有啥想法,你說吧!我舍命不舍戲。”蘇小藝說:“你的諸葛亮,可以說是一絕!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如果你想永葆藝術青春,如果你想走向藝術的最高峰,那你就得揚長避短!提高,提高,再提高!說白了,你的缺點,就是草台班子特有的共病:粗,土,俗!……現在,咱們是在京城,這裡有多少大師級的演員哪!機會難得呀!……”大梅說:“你讓我再想想……”片刻,她突然說:“我想拜師,拜馬連良先生為師!”蘇小藝頭猛地一揚,很嚴肅地望著大梅,說:“太好了,你行。大姐,你記住我的話吧,你是大師的料!”這天上午,袁世海又專程來劇團看望申鳳梅……袁世海坐下後,激動地說:“昨天晚上,我又看了一遍《收薑維》。不錯不錯。真的不錯!”這時,大梅突然說:“袁老師,我有個想法,不知你……?”袁世海說:“你說,你說。”大梅張了張嘴,說:“我想……哎,張不開嘴呀。”袁世海說:“嗨,有啥不能說的?你說,儘管說。”大梅說:“我想——拜師。”袁世海怔了一下,說:“拜師?拜誰呀?用不著吧?用不著,用不著。”大梅鄭重地說:“我想拜馬連良先生為師。他的諸葛亮演得太好了!我想跟先生好好學學。”沒等大梅說完,袁世海就笑著說:“我看算了吧?用不著,你的諸葛亮也不錯嘛。叫我看,在藝術上是各有千秋。馬先生的諸葛亮有仙氣,你的呢,可以說有人氣……我看可以切磋切磋,不一定非要拜師吧?”大梅懇切地說:“袁先生,我這個心願你一定要成全。馬先生是京劇界的大師,我看過他的戲,非常欽佩。他的諸葛亮演得那麼飄逸……我真是太想學了!袁先生,你可一定要成全我呀!”袁世海遲疑了一下,說:“這個事麼,聽說,馬先生已經關門了。不過,你有這個誠心,要是執意想拜師,我就舍下這張老臉,去做個說客吧。”立時,大梅激動地站起身來,躬下身說:“袁先生,我……給你作揖了!”袁世海忙說:“彆,彆,折煞我也。說客我做,至於成不成,這要看馬先生的意思。這樣,你等我的信兒吧,一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說著,他站了起來。六十年代的北京街頭,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電車、公共汽車對外省人來說,顯得十分新鮮。那時候,他們總是對車頂上馱著的一個大黑包包好奇,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乾什麼用的。曾在北京待過的蘇小藝也說不明白,後來,轉了好幾道的嘴才打聽清楚,那汽車上馱的東西叫著“煤氣包”!聽了解釋後,他們才都笑了。那天,在演員駐地門外的大街上,大梅一直在來來回回地踱步、張望,臉上帶著說不出來的焦急。等啊,等啊,終於,她等來了袁世海的身影……遠遠的,大梅一見袁先生的身影,便急切地迎上前去,急切地問:“怎麼樣?馬先生他……”袁世海沒有說什麼,他隻是很客氣地說:“馬先生說了,他要看看你的戲。”大梅一聽,沉吟了片刻,喃喃地說:“那就好,那說明還有希望……”當晚,劇團在政協禮堂演出,這場演出,大梅是格外的用心。她知道。她心儀已久的馬連良先生就在下邊坐著呢。當演出結束時,站在舞台上的大梅在一次次“謝幕”的同時,終於忍不住往下瞅,可她卻沒有看到她要找的人,她心想,可能是台下太暗的緣故吧。卸裝後,在後台上,當袁世海走近時,大梅怔怔地站在那裡,似乎不敢再問的樣子……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先生,答應了麼?”這一次,袁世海仍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說:“馬先生看了你的戲,說你的功底還是很紮實的,演得很好……”大梅望著袁世海,再一次焦急地問:“先生答應了麼?”袁世海沉吟了片刻,說:“馬先生說,京劇和越調是兩個不同的劇種,拜師,就不必了……”大梅一下子怔住了。片刻,她很失望地說:“是……是先生看不上我?還是……?”袁世海趕忙說:“不,不。馬先生他不是這個意思……這樣吧,大梅,我看你心這麼誠,我就再去遊說遊說。你等我的信兒!”聽了袁先生的這番話,大梅心裡非常難過。她是誠心誠意想拜師的,可人家不收她,她心裡就像針紮一樣難受!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算了?大梅還是不甘心,當晚,她把這件難堪的事給導演蘇小藝講了,蘇小藝聽了之後,沉默了片刻,說了一個字:“闖!”大梅一怔,說:“闖?怎麼闖啊?”蘇小藝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到他家去!”大梅怔怔地說:“行麼?”蘇小藝說:“管他行不行,闖!”於是,第二天,蘇小藝領著大梅,就直接到馬連良家去了。晨光裡,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蘇小藝陪著大梅帶著四色禮品來到了馬連良家門前,而後,他們兩人就恭身在門外站著。這時,大梅低聲說:“先生要執意不見我們呢?”蘇小藝連聲說:“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大梅說:“那好,要是先生不見,我就在這兒一直站著!”太陽慢慢地爬上了樹梢,他們仍在門外站著……十點鐘的時候,袁世海匆匆走來,他一見大梅在馬連良的門外立著,就什麼都明白了。於是,袁世海說:“你們先在這兒等著,我再去遊說遊說。這個老古板!”大梅感動地說:“讓先生為我受累了!”袁世海擺了擺手,大步走上前去……太陽慢慢地移到了頭頂,可馬家仍沒有動靜。一直等到了將近午時,門終於開了……這時,馬連良的夫人陳惠璉滿臉帶笑地迎了出來,說:“進來吧,快進來。”兩人進了客廳後,隻見馬連良先生正與袁世海躬手告彆,袁世海給大梅遞了個眼色,說:“你們談吧。”說著,站起就走。待送走了袁世海,大梅趕忙上前,深示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馬老師,師娘,我大梅給二老磕頭了……”說著,就要下跪,師娘趕忙拉住了她,說:“快起來,新社會,不興這一套了。”繼爾,馬連良先生看了他們兩人一眼,緩緩地說:“大梅,你的《收薑維》唱得不錯。你唱一段,再讓我聽聽。”於是,大梅就站在客廳裡唱起來……馬連良坐在那裡,閉上兩眼,凝神靜氣地認真傾聽……當大梅把“四千歲……”這個唱段唱完時,馬連良兩眼並沒有睜開,隻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再來一遍。”大梅又唱……等大梅唱完後,馬先生竟說:“再來一遍。”大梅就再唱……正在這時,有一個保姆從外邊走進來,小聲報告說:“馬先生,上海的客人到了……”馬連良仍在閉著眼睛傾聽,隻隨口說:“讓到飯廳。”保姆一愣,扭身走了。片刻,待大梅唱完後……馬連良久久沒有睜眼,像是仍沉浸在唱腔裡。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睜開眼來,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收你麼?”大梅怔怔地望馬連良,終於她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馬連良的臉嚴肅起來,他說:“你的功底的確不錯。可有一樣……”說著,馬連良默默地搖了搖頭,很直接地說:“你犯了一個大忌諱,串角!”大梅愣愣地望著先生……馬連良嚴肅地說:“京劇最忌串角。你不要以為你什麼都能唱,是什麼好事。恰恰相反!不客氣地說,地方戲,馬虎就馬虎在串角上!你以為你什麼都能演,什麼都去演,生角、旦角都去串,串來串去,什麼都演不好!”大梅一下子傻了!她就那麼呆呆地望著馬連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時,馬連良看了大梅一眼,突然說:“——你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來!”大梅遲疑一下,默默地走出去了。屋子裡,馬連良仍在那裡端坐著。片刻,他略一怔,即刻起身,說:“哦,失禮了。”說著,這才匆忙趕往飯廳接待上海的客人去了……這天夜裡,大梅獨自一人在昏黃的路燈下走來走去,她心亂如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串角”這兩個字一直坯一樣在她的心頭上壓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怎麼辦呢?夜已很深了,心裡亂麻麻的大梅走回房間,一下把黑頭從床上拉起來,說:“老黑,我的哥,要是兩樣讓你選一樣,你要戲還是要人?”黑頭睡眼惺忪,卻不假思索地說:“要戲。”大梅說:“人呢?”黑頭說:“人就是戲,戲就是人!”說完,倒頭又躺下了。第二天一大早,大梅再次來到了馬連良家。她先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待先生起床後,她才上前敲了門,來到客廳後,大梅恭恭敬敬地站在馬先生的跟前,小聲叫道:“先生,我想過了。”馬連良坐在椅子上,很嚴肅地對站在他麵前的大梅說:“你想好了麼?”大梅說:“想好了。”馬先生說:“那好,我問你,為了藝術,你能豁出來麼?”大梅堅定地說:“我能。”馬連良說:“好。我再問你,你看過梅先生的戲麼?”大梅說:“看過兩場。”馬先生說:“那麼,在你眼裡,舞台上的梅先生是男還是女?”大梅說:“在舞台上,梅先生實在是把女人演活了,他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女人……”馬先生說:“這就對了。藝術就是藝術。藝術是需要獻身的。你的唱功和做功都是不錯的,基礎也很紮實。但是,你要想把諸葛亮這個人物真正演活,就必須先把自己變成男人,至少在舞台上是個男人,徹頭徹尾的男人!要做到這一點,你比我要困難得多,我本來就是男人,而你則是女人演男人,演一個活生生的男人,這就太難為你了。你能做到麼?!”大梅腦海裡“炸”了一下,久久之後,她說:“……我能。”馬連良說:“你要想好?從今以後,我要你專攻生角,隻要一踏上舞台,我要你隻有一個念頭:我是個男人。你能做到麼?”大梅堅定地說:“我能!”馬連良望著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要最後再問你一遍,從今以後,我要你學會養氣,養男人的儒雅氣,大儒!大度!大雅!這的確是太難為你了,你……能做到麼?!”大梅咬了咬牙,再一次堅定地說:“我能!”馬連良終於點了點頭,說:“那好,你這個徒弟我收了!”大梅聽了這話,一時滿臉都是淚水!當天夜裡,戲散場後,大梅趴在房間裡大哭一場!……導演蘇小藝推門進來,見大梅在哭,一驚,忙問:“大姐,怎麼了?你、你怎麼了?!”這時,大梅擦了擦臉上的淚,說:“沒事,沒事。我是高興。”說著,她從一個提包裡掂出了兩瓶酒,“咚!”的往桌上一放,說:“喝酒,喝酒!——去,你把老胡他們也叫來,吆喝吆喝,咱也劃劃拳!”蘇小藝嚇得一推眼鏡,探著頭說:“大、大姐,你,你真的沒事?”大梅說:“你看,我菜都買好了,沒事!去,去喊老胡他們來!”這天夜裡,大梅邀了一些團裡的人來喝酒。菜很簡單,隻有些花生米、醬牛肉什麼的。可就在這個酒攤上,大梅一下子喝醉了,哇哇大哭!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哭什麼。第二天,大梅又如期來到馬連良家。在馬家內廳裡,馬先生親自給大梅比劃著說戲,算是上了拜師後的第一課。他說:“……比如說,諸葛亮這把扇子,它是用來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在舞台上,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是不能胡亂扇的。這麼一把折扇,它扇的不是風,是心緒,是氣度,是儒雅。也可以說是智慧。有時候,它就是雄兵百萬;有時候呢,它就是奇兵一支。諸葛亮的氣度涵養,他的瀟灑飄逸,可以說都在這把扇子上……”說著,馬先生一邊給大梅做示範,一邊讓大梅自己練習……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夜裡,大梅照常在舞台上演出,白天,隻要有空,她一準到馬家去,聽馬連良先生給她說戲。馬先生說戲是極講究,也是極嚴格的。給她“捏戲”更是一絲不苟!就這樣,在馬連良的親自指導下,大梅的表演越來越精湛!在舞台上贏得的掌聲也越來越熱烈!有一天清晨,大梅來得早了些,見門沒有開,就一直站在門口候著。一直等到馬先生的夫人出來開門時,見大梅在門外站著,就詫異地說:“梅,你怎麼不叫門呢?進來,快進來。”大梅說:“沒事。我是怕打擾先生休息……”來到內廳,馬連良看了大梅一眼,說:“你的戲,昨晚我又看了一場,有進步。不過,有些地方,你還是得注意……”說著,他站起身來,“你跟我來。”於是,就把她帶到了後邊的一個花棚下,再一次給大梅說戲:“……走台,是一個演員的基礎。看似簡單,但要走出內涵,走出變化中的人物感情,就不那麼容易了。尤其是戲曲,要邊走邊唱,這時候情緒在變化中,又要隨著唱腔完全表達出來,這就全靠自己去體會琢磨了。比如你那句‘可喜將軍把漢降’,這一句用流水板一連唱下去,表達不了諸葛亮此時此刻的心情,不如在‘可喜’後稍作停頓,而後再唱‘將軍把漢降’……這樣,諸葛亮的安慰、愛慕之意就完全表達出來了。再一個,在這出《收薑維》裡,諸葛亮的步法要‘蒼’。你想,他這時已五十多歲了,將死之年,身為相輔,身份不同,身體又不大好,心境也大不如以前了,一步一步,都帶著一個‘憂’。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鞠躬儘瘁的老人了,所以,那個‘蒼’味一定要帶出來……”馬連良一邊說著唱著一邊示範著,大梅不時點頭,認真地學著……她是心服口服啊!這天下午,吃過飯,當大梅要走時,卻又被師娘陳惠璉叫住了:“你等等。”片刻,陳惠璉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走了過來,對大梅說:“梅,你師父即已答應收你,我就代你師父送你一件禮物吧。”大梅趕忙說:“師娘,我也沒給您帶什麼,您看……”師娘說:“你知道我送你的是什麼禮物麼?”大梅望著她……師娘說:“你們唱戲的什麼最金貴?”大梅一怔,說:“嗓子?”師娘點了點頭,說:“對了。我送的就是保護嗓子的藥。這藥是你師父珍藏的,是好藥。你收下吧。”大梅雙手接過來,十分感動地說:“謝謝師娘,我收下了。”三天後,在中國劇協的一個大禮堂裡,由中國劇協主席田漢親自主持的“申鳳梅拜師會”在首都北京隆重舉行!那天,會場上熙熙攘攘,極其熱鬨。到會的大多是中國文學藝術界的各位名流、各大報刊記者等。其中有:老舍、田漢、曹禺、崔嵬、趙丹、汪洋、張夢庚、李準、裘盛戎、張君秋、鳳子、陳懷皚、譚富英、袁世海、田方、於大申、於黑丁……一時,這個“拜師會”成了文藝界的一次盛會!在會上,作家、藝術家們紛紛向大梅、馬先生表示祝賀、連連地握手、問候、相互致意,有獻花的、有題字的……一時,記者們忽地圍到這邊,又忽地圍到那邊,鎂光燈閃閃爍爍!作家老舍先生帶病出席拜師會,見了申鳳梅,說:“戲我看了,好哇。好!”當他來到題寫賀詞的桌旁時,老舍先生興致勃勃地鋪開宣紙,即席賦詩一首:“東風駘蕩百花開”“越調重新多俊才”“香滿春城梅不傲”“更隨桃李拜師來”一時,圍觀的眾人紛紛拍手叫好!接著,老舍先生意猶未儘,又在宣紙上添上了跋語:“鳳梅同誌越調能手,生旦不擋,悲喜鹹宜,一九六三年來京公演,內外行爭譽成功而不自滿,拜溫如先生學藝因獻小詩作賀,即乞正教適苦腦疾未事推敲文字為憾。”頓時,又是鎂光燈閃爍,眾人一片稱好!……大梅更是萬分感動,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了。會上,北影廠的大導演崔嵬走到申鳳梅麵前,自我介紹說:“我是崔嵬,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我看了你的戲,會後咱們好好聊聊!”大梅感動地說:“謝謝。謝謝。”這時,李凖先生也湊了過來,笑嗬嗬地說:“鳳梅,你可是為咱河南爭光了!”大梅忙說:“老大哥,你可要多幫忙我呀!”……在這次會上,大梅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這麼多的京城名人,見了這麼多的專家學者,一時感慨萬端!當拜師會正式開始時,首先由田漢先生在會上致詞。他說:“……同誌們,今天申鳳梅同誌的拜師會,可以說是文藝界的一次盛會。京劇演員收地方戲學徒,這是戲劇界的一件喜事!有特殊的意義。地方戲的好處是‘博’(唱詞多,生活氣息濃厚);京劇的好處是‘約’(精練,每唱一句都要找俏頭),二者可以互相取長,共同繁榮我們的戲劇事業……”頓時,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最後,由司儀高聲宣布:現在行拜師大禮!於是,大梅恭恭敬敬地向馬先生三鞠躬!……一時,人們歡烈鼓掌,會議達到了高潮!此刻,大梅眼裡有了淚花,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大哭一場!翌日,京城各大報紙紛紛刊登出了題為“越調轟動京華”;“申鳳梅拜師馬連良”的文章……報紙上,也陸續登出了大幅的劇照:申鳳梅扮演的“諸葛亮”……從此,售票口連連掛出了“客滿”的字樣!然而,在售票口,人們排隊購票的隊列卻越來越長了……每到晚上,大梅在京城舞台上演出時,居然場場爆滿,贏得了觀眾極為熱烈的掌聲!這大約是申鳳梅一生中最為風光的時期了。在這兩個多月裡,她從沒有受到過如此的關愛。自從拜師後,她一下子從一個來自民間的藝人成了整個社會都關注的名角。這是她從未想到的。有許多個夜晚,她常常夜不能寐。到了京城後,她才深切地體味到什麼叫做“藝術”!於是,她想了很多很多……尤其是馬先生的教誨,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溫馬先生的教導,那話,在她的心海裡一次次地浸泡:馬先生說:“……這把胡子,演的是男人的鋼性、氣概和經驗。不是憑白要掛在那裡的。捋,或是不捋,快捋和慢捋,都是有講究的。什麼時候快,什麼時候慢,什麼時候輕輕拂一下,都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反映,比如這樣……”這些話,是多麼的準確呀!大梅怎麼也想不到,好事還在後邊哪!突然有一天,劇團裡傳出了一片歡呼聲,周總理要來看戲了!那會兒,一得到消息,導演蘇小藝馬上就召集全體演員開會。在會上,他激動地對演員們說:“……周總理能來看我們的戲,這是對我們最大的鼓舞!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鞭策!大家一定要演好……”在會上,大梅雖然激動,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真是太激動了!可她一邊激動著一邊又擔著一份心,她是生怕演不好哇!散會後,演員們各自帶著喜悅的心情,紛紛去做準備了……不料,當會場上隻剩下朱書記和蘇小藝時,朱書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對蘇小藝說:“老蘇,這些天你累了吧?”蘇小藝依然很興奮地說:“不累,不累,一點也不累。”朱書記看了看他,接下去,十分婉轉地說:“我看你是累了,休息幾天吧。”蘇小藝仍說:“不累,我真的不累。這場戲咱一定要唱好!”朱書記再次暗示說:“老蘇,你不要逞強。我看你臉色不好……你是熬夜太多了!這樣吧,這兩天你好好休息,演出由我頂著。”蘇小藝圍巾一甩,竟然火了,他厲聲質問說:“你什麼意思?你到底什麼意思?!這是乾什麼呀?我說過了,不累!”一時,朱書記被弄得哭笑不得,他萬般無奈,隻好說:“老蘇啊,我真沒有彆的意思。隻是,明天晚上……你,啊?就在(家)休息吧。好好,休息休息……”此時此刻,蘇小藝才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他先是慢慢低下頭去,默默地點了點頭,說:“明白了,我明白了。”而後,他勾著頭,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他突然覺得心口很疼,像是什麼地方斷了似的!下午,馬連良派車到劇團接大梅來了。大梅坐著馬先生的專車來到了馬家。當大梅從車上下來時,隻見馬先生已迎到了門口,先生看見她,笑著說:“聽說,周總理要去看戲?!”大梅說:“總理要看《收薑維》……”馬先生說:“總理很喜歡諸葛亮的戲。要演好,一定要演得更好!來,來,快進來,我再給你說說戲。”大梅望著老師,什麼也沒說,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躬!第二天下午三點,馬連良先生再次驅車趕往劇院。而後,先生不要任何人傳話,獨自一人來到了後台的化裝間。在後台化裝間裡,大梅早就來了,她又是獨自一人默默地坐著,在那裡悄悄地默戲。在她身旁,黑頭捧著一壺熱茶、一壺涼茶默立著,不時小心翼翼地問一聲:“喝一口?”大梅總是搖搖頭……黑頭把兩隻精致的小茶壺放到大梅跟前,說:“今晚不比常,你可要沉住氣。”大梅隻是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黑頭小聲說:“萬一有啥,我就在台角上站著呢。”大梅再次點了點頭……最後,黑頭臉一沉說:“那彆演砸了!”大梅心一寒,說:“你放心吧。”黑頭朝外走了兩步,突然又折回身說:“想想,你是個啥?”大梅怔了一下,說:“我知道。”黑頭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走了。黑頭走後,大梅靜了靜心,又重新把戲在心裡默了一遍,她坐坐,走走(八字步),拿起那把鵝毛扇扇一扇……過了一會兒,當她剛剛拿起畫筆,準備化裝時,卻聽見身後有人叫道:“且慢。”大梅扭頭一看,隻見馬先生竟在化裝間門口站著……她忙起身相迎,感動地說:“老師,您怎麼來了?”這時,跟在後邊的司機托著馬先生相贈的精致羽扇和一件諸葛亮衣雙手捧著送到了大梅的麵前,說:“這是馬先生特意送給你的。”大梅感激地叫了一聲:“老師……”馬先生點點頭默默地說:“收下吧。”說著,馬先生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又說:“來,讓我給你化裝。”說著,馬先生親自拿起了畫筆……此刻,演員們全都擁了過來,看著這位有大師風範的馬先生親自給弟子化裝……當馬先生一筆一筆給大梅化好裝後,又親自給她布衣,把帽子、髯口,一一給她戴好,扶正,最後又把那件新送的‘諸葛亮衣’給她穿在身上……而後,讓她站起身看了看,默默地點點頭說:“你知道麼,在京劇裡,講究三白:衣領白,水袖白,靴底白。一個演員,外在服飾,一絲一毫也不能馬虎,這就是藝術!”當他看到一切都滿意時,才說:“好了,你好好演。”說完,扭頭就走。大梅剛要送他,他陡然停住身子,一擺手說:“不送。”眾人一時像看傻了一樣,全都默默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