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在士兵們鬼哭狼嚎的叫喊聲中驚醒過來。他抬起頭,隻見他們正慌亂地跑過磨坊橋。他看見從那幢較大建築物的窗戶裡爬出一個穿白法衣的修士;他意識到那是馬雷克——他在一番廝殺之後,順藤蔓下滑到一定高度之後,便冒險跳進河中。克裡斯心想,即便如此,那邊的河水也太淺了。他沒看見馬雷克再冒出水麵。克裡斯正看著,突然火光一閃,麵粉磨坊發生爆炸,霎那間木板四處橫飛。城垛上的士兵被爆炸氣浪拋向空中,像玩偶似地翻滾下落。待煙霧和塵埃散去,磨坊也全無了蹤影——隻有幾根木料還在燃燒。河裡漂浮著從被炸毀的磨坊上飛出的木板,還有許多士兵的屍體。他沒有看見馬雷克,也沒有看見凱特。一件白法衣從他身邊漂過。他突然想到凱特大概也死了,心裡不由得一酸。如果是這樣,那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敲了敲耳機,冒險進行聯係,輕聲說:“凱特。安德烈。”沒有反應。“凱特,你聽見沒有?安德烈?”他的耳機裡什麼聲音也沒有,連靜電聲也沒有。他看見河裡漂來一具臉朝下的男屍,很像馬雷克。是他嗎?是的,他可以肯定:黑色的頭發、高大的身軀、強健的肌肉、貼身穿著亞麻內衣。克裡斯啊喲了一聲。遠處岸上的士兵正在叫喊,他轉過頭去看他們離他多近。等他再度回頭看時,那具屍體已經漂遠了。克裡斯縮回灌木叢,想確定下一步怎麼辦。凱特浮出水麵,仰麵朝天,無助地隨水流漂向下遊。斷裂的木頭像一枚枚導彈似地劈劈啪啪落在她四周的水中。她感到脖子上疼得很厲害,大口喘著氣。每呼吸一次,她都感到胳膊上和腿上一陣陣鑽心的疼痛。她的身體動彈不得,她先還以為自己癱瘓了;接著,她慢慢意識到她的手指和腳趾都還能活動。疼痛開始減退,並從她的四肢向上移動;現在痛感到了脖子上,而且疼得很。但是她覺得呼吸自如得多,四肢也能活動了。她又試了一下:是的,她的四肢能活動了。如此看來她沒有癱瘓。她的脖子斷了嗎?她試著輕輕動了動,先把脖子輕輕轉向左邊,然後轉到右邊。疼得要命,但似乎沒有大礙。她漂浮在水上。她覺得有粘糊糊的東西流進眼睛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手把它擦掉,看見指尖上有血。這一定是她頭上流出來的。她的前額灼痛難忍。她用掌心碰了碰前額,手掌也被鮮血染紅。她仍然仰麵朝天地向下遊漂去。她仍然感到劇烈的疼痛,沒有信心翻過身來自己遊。她還在水上漂著。她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士兵沒有看見她。這時,她聽見岸上傳來的叫喊聲,意識到他們已經看見她了。克裡斯從灌木叢中朝外看,正好看見凱特仰麵朝天地向下遊漂去。她受了傷;整個左半邊臉上全是血,是從頭上流出的血。她沒有怎麼動,也許是癱瘓了。他們的目光短暫相遇。她微微一笑。他知道,如果他現在暴露自己,就會被抓住,但他沒有絲毫的猶豫。既然馬雷克死了,他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他們何不堅持到最後?他跳入水中,向她趟過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原來他還處於塔樓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內。殘存的塔樓上,士兵們開始朝他放箭,箭嗖嗖地落進水裡。就在這時候,從阿爾諾控製的一方有一名全身披掛的騎士飛馬踏入水中。那騎士戴著頭盔,無法看清他的臉,但他顯然是奮不顧身的,因為他入水的位置正好可以擋住飛來的箭。他策馬向前,水越來越深,最後馬在水裡遊了起來,水已沒到了騎士的腰際。他像拉濕麻袋一樣把凱特拽起,橫搭在馬鞍上,接著抓住克裡斯的胳膊,說了聲“快走!”,便回馬上岸。凱特從馬鞍上滑落到地上。那騎士大聲傳令,一個舉著紅白斜條紋旗的人跑上前來。他檢查了凱特頭部的傷口,又做了清洗,止血,然後用布替她包紮起來。那騎士翻身下馬,解開係帶,脫下頭盔。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黑色的鬈發,黑色的眼睛99csw.,飽滿動人的嘴唇,奕奕閃光的眼睛裡藏著對世間愚蠢行為的嘲笑。他麵色黝黑,像個西班牙人。見凱特的傷口包紮完畢,那騎士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請賞光隨我來。”他領著他們轉身向修道院和它的教堂走去。在通向教堂的邊門旁站著一群士兵,還有一名騎在馬上,舉著阿爾諾·德塞爾沃利的綠黑雙色旗。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們所到之處,每個士兵都對那個騎士鞠躬,稱其為“大人”。走在後麵的克裡斯用手肘輕輕推了推凱特。“是他。”“誰?”“阿爾諾。”“那個騎士?你開玩笑。”“看看士兵們的樣子嘛。”“阿爾諾救了我們的命。”凱特說道。克裡斯聽出了話中的諷刺。在二十世紀關於這段曆史的描述中,奧利弗被刻畫得近乎騎士之聖,德塞爾沃利則是個反麵人物。一位曆史學家說他是“那個年代的偉大惡棍”。然而事實恰恰和曆史記載相反。奧利弗是個卑劣的無賴,德塞爾沃利則是騎士精神的典範——他們的命是他救的。凱特問道:“安德烈呢?”克裡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肯定嗎?”“我想是的。我想我在河裡看見他了。”凱特一言不發。聖母修道院的教堂外麵站了好幾排人。他們的手被反綁著,等著被帶進去。他們大多數是奧利弗的士兵,身著褐紫和灰色的衣裳;還有一些是衣衫襤褸的農民。克裡斯估計總共有四五十個人。這些人臉色陰沉,看著他們從旁邊走過。其中有些人受了傷;一個個都已疲憊不堪。其中有個人是個穿褐紫色衣裳的士兵——嘲諷地對另一個人說:“走在那邊的就是那個雜種納伯訥大人。他乾的事兒對阿爾諾來說太下流了。”克裡斯還沒有明白那話的意思,英俊騎士就走了過去。“是你說的嗎?”他大吼一聲,一把抓住那人的頭發,把他的頭向上一提,另一隻手操起匕首在他咽喉部位一抹。頓時鮮血噴湧而出,順著胸口向下直淌。那人站立了一會兒,發出急促的喘氣聲。“這是你最後一次侮辱人了。”英俊騎士說道。他站在那兒微笑著,看著那個人,看著他的血往外流。那人臉上充滿恐懼,兩隻眼睛睜得很大。那騎士還在微笑。那人還站立著。在克裡斯看來,他似乎會永遠站下去,不過足有三四十秒是肯定的。英俊騎士隻是默默看著,一動不動,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最後,那人跪下去,似乎祈禱似地把頭低下。那騎士顯得很平靜,他把腳放在那人下巴下麵,一腳把那人向後踢倒。他看著那個人死亡前的奄奄一息,似乎又過了一分鐘左右,那人終於嗚呼哀哉。英俊騎士彎下腰,在死者的緊身褲上擦了擦刀刃,然後在那人的短上衣上擦了擦帶血的靴子。接著,他對克裡斯和凱特點點頭。他們走進聖母修道院的教堂。教堂裡煙霧繚繞。底層是個巨大開闊的空間,這裡再過兩百年也不會擺上長凳和長靠背椅。他們和英俊騎士站在後麵,那騎士似乎在心甘情願地等候。他們看見另一側有幾個騎士正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教堂中央有一位身穿盔甲的騎士獨自跪在地上祈禱。克裡斯轉身看著那群騎士。他們似乎正在激烈地爭論。他們雖然聲音很低,但卻異常興奮。克裡斯想像不出他們在說什麼。他們在等待。克裡斯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滴在肩膀上。他抬頭一看,隻見頭頂上方吊著一個人,還在慢慢地扭動,尿沿著他的腿往下滴。克裡斯從牆邊挪開,看見二樓欄杆上掛著六個被反綁著的人。其中三個穿著奧利弗軍隊的衣裳,兩個是農民的裝束,還有一個身穿修士的白法衣。地上還坐著兩個人,默默地看著。他們的上方又拴了一些繩子。他們無可奈何,顯然是聽天由命了。大廳中間,那個穿盔甲的騎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接著站起身來。英俊騎士稟報說:“阿爾諾大人,這些人就是助手。”“嗯?你說什麼?助手?”阿爾諾·德塞爾沃利轉過身。他約莫三十五歲,身材結實瘦長,一張令人不快、狡猾的瘦臉。他麵部肌肉一陣痙攣,鼻子皺了起來,活像正在聞東西的老鼠。他的盔甲上血跡斑斑。他神情疲憊,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們,“你說他們是助手,雷蒙多?”“是的,大人。愛德華德斯大師的助手。”“啊,”阿爾諾繞著他們邊走邊問,“他們身上怎麼濕漉漉的?”“大人,我們是從河裡把他們拉上來的。”雷蒙多說道,“他們呆在磨坊裡,是在最後時刻死裡逃生的。”“哦,是嗎?”阿爾諾的疲憊神情已然消失。他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說:“請你們告訴我,你們是怎樣摧毀磨坊的?”克裡斯清了清嗓門,“大人,那不是我們乾的。”“哦?”阿爾諾皺起眉頭看著雷蒙多,“他說的什麼語?聽不懂嘛。”“大人,他們是愛爾蘭人,也許是赫布裡底人。”“哦?這麼說他們不是英國人。這對他們有好處。”他繞著他們轉圈,接著盯著他們的臉,“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克裡斯答道:“是的,大人。”這句話似乎被聽懂了。“你們是英國人嗎?”“不是,大人。”“是實話,你們看來不像。你們很溫和,不好戰。”他看著凱特說:“他很秀氣,像個年輕姑娘。這個人嘛……”他捏了捏克裡斯的二頭肌,“是個職員或者抄寫員,肯定不是英國人。”他搖了搖頭,鼻子又皺了起來。“因為英國人是野蠻人。”他響亮的聲音在煙霧繚繞的教堂裡回響,“你們說是嗎?”“是的,大人。”克裡斯說。“英格蘭人除了無休無止的不滿和爭鬥,根本不懂得生活。他們總是謀殺自己的國王,這是他們的野蠻傳統。我們的日爾曼兄弟征服了他們,試圖把文明的方式教給他們,不過,當然都失敗了。撒克遜人的血脈裡充滿了野性。英格蘭人從破壞、死亡和折磨中尋找樂趣。他們不滿足於在他們那個可憐的、冰冷的小島上自相殘殺,於是又把軍隊開到這裡來,開到這片和平、繁榮的土地上,來塗炭這裡的普通百姓。你們說是嗎?”凱特點點頭,鞠了一躬。“你們應該同意。”阿爾諾說道,“他們的殘酷無與倫比。你們知道他們的老國王嗎?愛德華二世?你們知道他們用什麼方式殺害他的嗎?用一根燒紅的撥火棍!用那樣的手段對待一個國王!他們用更野蠻的方式踐踏我們的土地就不足為奇了。”他來回踱著大步,然後再次對著他們。“他的繼任是休德斯潘塞。根據英格蘭的傳統,他一定也是被殺死的。你們知道是怎麼死的嗎?他們把他綁在公共廣場的一架梯子上,先割下他的下體,當著他的麵燒掉,然後才把他的頭砍下來。嗯?真絕呀。”他再次看著他們,看他們的意見。他們又點了點頭。“現在的國王是愛德華三世。他吸取了前輩的教訓——他必須終身領導戰爭,否則就有死在自己臣民手裡的風險。就這樣,他和他的懦夫兒子威爾士親王,把他們的野蠻方式帶到了法國,帶進一個不知道什麼是野蠻戰爭的國家。他們的鐵蹄踐踏著我們的土地,他們殺害我們的平民,強奸我們的女人,屠宰我們的牲畜,毀壞我們的莊稼,摧毀我們的城市,中止我們的貿易。為了什麼?為的是讓嗜血成性的英格蘭精神擴張到海外,為的是讓他們能放手掠奪一個尊嚴國度的財富,為的是讓英格蘭的貴婦能用法蘭西的盤子去招待客人,為的是讓他們能稱自己是值得尊敬的騎士,而他們的勇敢就是濫殺無辜的孩子。”阿爾諾說了這一通之後頓了一下。他的眼睛骨碌骨碌直轉,滿腹狐疑地反複打量著他們的臉。他接著說:“所以我不理解,你們為什麼要與英格蘭豬奧利弗同流合汙。”克裡斯急忙說:“沒有那回事,大人。”“我沒有耐心。直言不諱地說吧:你們是幫助奧利弗的,因為你們的大師是替他效力的。”“不,大人,大師是被強行帶走的。”“強……行……”阿爾諾厭惡地揚起手,“誰能告訴我這個渾身濕透的家夥在說什麼?”英俊騎士走到他們麵前。“我的英語不錯,”他對克裡斯說,“再說一遍。”克裡斯稍加思索後說道:“愛德華德斯大師……”“怎麼樣……”“……是囚徒。”“囚……徒?”英俊騎士不解地皺起眉頭。克裡斯覺得那騎士的英語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麼好。他決定試試他的拉丁語。“Est in carcere-captus-heri captus est de obio sanctae Mariae。”他想表達的意思是,他是昨天早上被從聖母修道院抓走的。那騎士揚起眉毛,“被邀請?”不是他情願的?“是真的,大人。”騎士對阿爾諾說:“他們說愛德華德斯大師是昨天早上被從修道院強行帶走的,現在成了奧利弗的階下囚。”阿爾諾迅速轉過身,緊盯著他們的臉,用低沉、威逼的聲音說:“Sed vos non capti estis。Nonne?”你們怎麼沒有被帶走?克裡斯又停頓了一下,“嗯,我們……”“是的?”(英語裡“我們”的讀音與法語裡“是的”的讀音相似。)“不,不,大人,”克裡斯連忙說,“嗯,不是的。我們逃脫了。嗯,ef-effugi-i-imus。Effugimus。”逃脫這個詞對嗎?他緊張得汗都流下來了。顯然他說對了,因為英俊騎士點了點頭。“他們說他們逃脫了。”阿爾諾搶上一句,“逃脫?從哪兒?”克裡斯:“Ex Castelgard heri……”從加德堡,昨……“你們是昨天從加德堡逃出來的?”“Etiam,mi domine。”是的,大人。阿爾諾盯著他們,半天沒吱聲。二樓陽台上的俘虜們被用繩子套在脖子上,然後推下來。他們的脖子並沒有因此而折斷。他們掛在那兒,喉嚨裡發出嗝嗝的聲音,在掙紮中慢慢死去。阿爾諾抬頭看了看,似乎因為被他們臨死前的嗝嗝聲所打斷而惱怒,“留幾條繩子,”他說著,回頭看著他們,“我會從你們口中聽到真話的。”“大人,我說的是真話。”克裡斯說道。阿爾諾轉過身。“馬塞爾修士死前,你們和他說過話嗎?”“馬塞爾?”克裡斯儘量裝出糊塗的樣子,“馬塞爾,大人?”“是的,是的,馬塞爾修士。ovistine fratrem Marcellum?”你們認識馬塞爾修士嗎?“不,大人。”“Transitum ad Roccam itum habesne?”這句話,克裡斯就無需等待翻譯了:通向拉羅克堡的通道,你知道嗎?“通道……transitum”克裡斯又聳了聳肩,“通道?……通拉羅克堡?不知道,大人。”阿爾諾顯然不信。“你似乎一問三不知嘛。”他的眼睛死死緊盯著他們,鼻子抽搐著,仿佛是在嗅他們。“我懷疑你們。事實上,你們是騙子。”他轉身對著英俊騎士說:“吊死一個,另一個人就會說實話了。”“吊死哪個,大人?”“他。”阿爾諾指著克裡斯說。他看了看凱特,捏捏她的麵頰,然後輕輕撫摸了一下。“這個漂亮男孩打動了我的心。我今晚將在帳篷裡款待他。我不會先把他浪費掉。”“好吧,大人。”英俊騎士大聲發布命令。第二層上的人開始係繩子。幾個士兵抓住克裡斯的手腕,很快把他反綁起來。克裡斯想,天哪,他們這是動真格的了。他看了看凱特,見她嚇得目瞪口呆。士兵們開始拖走克裡斯。“大人。”教堂一側傳來一個聲音,“請讓一讓。”聚集在那一側等候的騎士們讓開一條路,克萊爾夫人走過來。克萊爾輕聲說:“大人,我請求和您私下說句話。”“嗯?當然可以,但說無妨。”阿爾諾走到她身邊,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他站在那裡,聳了聳肩。她又小聲說了幾句,而且顯得很急切。過了一會兒,他說,“嗯?那有什麼用?”一陣耳語。克裡斯一點也沒聽見。阿爾諾說:“尊敬的夫人,我已經決定了。”又是一陣耳語。最後,阿爾諾搖著頭走回來。“夫人要去波爾多,請求我開放一條安全通道。她說她認識你們,還說你們是誠實的人。”他頓了頓,“她說我應當把你們放了。”克萊爾說,“隻要您願意,大人。因為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英格蘭人是不分清紅皂白地亂殺無辜,而法蘭西人不是這樣的。法蘭西人因智慧和教養而表現出寬厚仁慈。”“是這樣,”阿爾諾說道,“我們法蘭西人的確是文明人。如果這兩個人對馬塞爾修士和秘密通道一無所知,那我留著他們也沒有用。所以,我要給他們馬匹和食物,送他們上路。你們的愛德華德斯大師會感謝我的。這是我給他的見麵禮。望上帝保佑你們安全回到他身邊。去吧。”克萊爾夫人鞠了個躬。克裡斯和凱特也鞠了躬。英俊騎士割斷克裡斯身上的繩子,把他們領到外麵。克裡斯和凱特被這個突變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向多爾多涅河走去。克裡斯覺得頭暈暈沉沉,迷迷糊糊。凱特不停地用手搓臉,似乎是想從噩夢中醒來。最後,騎士說:“你們大難不死,多虧了那位聰明的夫人。”克裡斯說:“當然……”英俊騎士淡淡一笑。“願上帝對你們微笑。”他說道。聽他的話音,他並不很高興。河邊的景象已完全改觀。阿爾諾的部隊已攻陷磨坊橋。城垛上飄揚著綠黑雙色旗。河兩岸都已被阿爾諾的騎兵占領。在通向拉羅克堡的路上,塵埃滾滾,人員和裝備正源源不斷地朝那個方向流動。有的馬車上滿載著裝備和給養,有的上麵是喋喋不休的女人和衣冠不整的孩子,有的上麵還拉著巨大的木梁——這是分解開的巨型彈射器,可以把石頭和燃燒的瀝青甩過城堡的高牆。英俊騎士為他們找來兩匹馬——兩匹邋遢的、身上有套犁軛痕跡的老馬。他牽著牲口,領他們穿過那個收費檢查站。河上突然一陣亂哄哄,克裡斯回頭一看,隻見十幾個人站在齊膝蓋深的水裡,正用力拉著一門後膛裝填式鑄鐵木支架火銃。克裡斯看得目瞪口呆。這麼早的火銃至今還沒有保留下來過,甚至連記載也不曾有過。大家都知道這一時期已經使用了原始火炮。考古學家從普瓦捷古戰場遺址上挖出過火炮的彈丸,但曆史學家認為當時火銃極為罕見,是一種威望的象征,主要用於展示。克裡斯看見他們在河中用力抬起火銃筒,把它放上馬車。他覺得人們決不會為一件純粹象征性的裝備浪費這麼大的力氣。那火銃很沉,影響了整個部隊的前進速度——他們肯定想在天黑之前抵達拉羅克城堡城下。火銃完全可以晚些時候再運上去。他們花這麼大力氣,隻能說明它在攻城中起著重要作用。怎麼個重要法呢?克裡斯思忖著。拉羅克堡的城牆有十英尺厚,炮彈是絕對打不穿的。英俊騎士行了一個禮說,“願上帝帶給你們仁慈和安全。”“上帝保佑你,並祝你高升。”克裡斯回答說。那騎士在馬的屁股上拍了拍,兩匹馬向拉羅克堡飛奔而去。他們並轡而行。凱特把她和馬雷克在馬塞爾房間裡的發現以及綠色教堂的事告訴了他。“你知道這個教堂在哪兒嗎?”克裡斯問道。“知道。我在一張測繪圖上看到過。大約在拉羅克堡東麵半英裡。森林裡有條路通那兒。”克裡斯歎了口氣。“這麼說,我們知道通道的位置了,可是那個陶瓷片在安德烈手上,他已經死了,這意味著我們無法離開這裡了。”“不,”她說,“陶瓷片在我這兒。”“在你這兒?”“是安德烈在磨坊橋上的時候給我的。我想他知道自己不會活著出來了。他本可以跑開,保住他自己,但他沒有跑。他為了救我,自己留了下來。”她開始輕聲哭泣。克裡斯默默地騎在馬上,一言不發。他記得,馬雷克認真專注的態度總是讓其他的研究生感到好笑——“你們能想像得出來嗎?他真的相信那種狗屁騎士精神!”他還記得,他們推測他的行為是某種怪異心理的表現,說他扮演的是矯揉造作的角色。因為在二十世紀末,你真無法讓彆人相信你崇尚的是榮譽和真理、身體的純潔、對女人的保護、聖潔的愛和所有其他的東西。很明顯,安德烈確實相信這些。他們所經過的地方滿目瘡痍。在塵埃和煙霧中的太陽慘淡蒼白。這裡有葡萄園,但是裡麵卻冒著煙。所有的藤蔓都被大火燒光了,隻留下彎曲乾癟的樹樁。果園裡也是一片焦土和燒毀的樹木。一切都被大火吞噬了。他們聽見周圍的傷兵發出可憐的呼號。許多敗退的士兵倒在路邊。有些還活著,有的已奄奄一息。克裡斯停下來,從一個死人身上取下武器,附近有個士兵揚起手,可憐巴巴地喊著,“求你了,求求你!”克裡斯走過去,隻見他的腹部深深地紮著一枝箭,胸口還有一枝。他才二十出頭,似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躺在地上,以懇求的目光望著克裡斯,說了一些克裡斯聽不懂的話。最後,那士兵指著自己的嘴說,“Aquam。Da mihi aquam。”他口渴,想喝水。克裡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他沒有水。士兵似乎生氣了,麵部肌肉抽搐起來,閉上眼睛,把頭扭向了一邊。克裡斯走開了。後來,他們遇到哭喊著求助的人,他隻好繼續向前走。他實在無能為力。他們能看見遠方的拉羅克堡。它堅不可摧,巍然聳立在多爾多涅河畔的懸崖上。用不了一小時,他們就能到達那裡。在聖母教堂一個黑暗的角落裡,那個英俊騎士攙扶著安德烈馬雷克站起身來。他說:“你的朋友們已經離開了。”馬雷克一聲咳嗽,隻覺腿上一陣放射性疼痛,抓住那騎士的胳膊穩住身體。英俊騎士笑了笑。他是在磨坊爆炸後抓住馬雷克的。當時馬雷克從磨坊的窗戶爬出來向下跳,正好掉進河中一個深水坑裡,所以沒有傷著自己。這完全是他的運氣。他浮出水麵時,發現自己還在橋下麵。那水坑四周形成了一股渦流,因此他才沒有被衝往下遊。馬雷克剛脫掉了修士的法衣,把它扔向下遊的水裡,磨坊就轟然爆炸了。霎那間,木頭和屍體橫飛。一名士兵掉在他附近,身體隨著渦流轉動。馬雷克開始手腳並用地朝岸上爬——一名英俊的騎士用劍指著他的喉嚨,示意他向前。馬雷克當時還穿著奧利弗軍隊的褐紫色衣裳。他用奧克西坦語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無罪,祈求寬恕。那騎士隻是說了一句,“安靜。我剛才都看見了。”馬雷克爬出窗戶,扔掉修士法衣的事他都看見了。馬雷克被他帶進教堂,在那裡看見了克萊爾和阿爾諾。“大祭司”阿爾諾當時正在慍怒之中,這是危險的情緒,但克萊爾似乎對他有某種影響,能提出不同的意見。當克裡斯和凱特進來的時候,是克萊爾讓馬雷克坐在黑暗中不要吱聲的,“阿爾諾有可能讓你去對付他們兩個人,但他也許會饒了你和你的朋友。如果你們三個在他麵前團結一致,他盛怒之下也許會把你們全殺掉。”接下來的那一幕就是克萊爾導演的,而且進展相當順利。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現在,阿爾諾正以懷疑的目光看著他,“這麼說,你的兩個朋友知道秘密通道的位置。”“知道。”馬雷克說,“我發誓。”“由於你的一番話,我饒了他們的命。”阿爾諾說道,“還有,你的命由這位夫人的話為你擔保。”馬雷克對克萊爾夫人微微點了點頭,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大人,您是明智的。”克萊爾說道,“吊死一個人也許會使得在一旁看著的朋友供出實情。但往往卻會堅定他的決心,使他的朋友也帶著秘密走進墳墓。這個秘密非常重要,但願大人能萬無一失地把它弄到手。”“那我們就跟在那兩個人後麵,看他們朝什麼地方走。”他向馬雷克點點頭,“雷蒙多,給這個可憐人備好馬。從你最好的騎士裡挑兩個人護送他。你就跟在他後麵。”英俊騎士鞠了個躬說:“大人,如果您願意,我就親自陪他去。”“去吧,”阿爾諾說,“這裡也許還會有不幸的事情。”他向那騎士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眼。與此同時,克萊爾夫人走到馬雷克身邊,雙手熱情地握住他的手。他感覺到她的手指間有個涼涼的東西,意識到那是一把小匕首,最多四英寸長。他說:“夫人,我欠您的情太多了。”“那就等你償還了,騎士。”她盯著他的眼睛。“我會的,上帝作證。”他把匕首塞進袍子裡。“我會祈求上帝保佑你的,騎士。”她說完側過身子,在他的臉頰上聖潔地吻了一下,同時小聲說,“護送你的是納伯訥的雷蒙多。他喜歡割人的喉嚨。他知道秘密之後,你要當心不要讓他割開你和你朋友們的喉嚨。”她微笑著向後退開。馬雷克說:“夫人,您太善良了。我會把您的良好祝願珍藏在心裡。”“優秀的騎士,願上帝賜給你安全和真誠。”“夫人,我會永遠記住您的。”“優秀的騎士,我希望……”“夠了,夠了。”阿爾諾顯得很不耐煩。接著他轉向雷蒙多。“現在去吧,雷蒙多,因為這種過度的傷感讓我心裡很不舒服。”“是,大人。”英俊騎士鞠了一躬,領著馬雷克出門,來到外麵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