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家庭(1 / 1)

“噢!”母親對他說,“你在這兒我很高興(她從不使用虛擬式。)。晚上來吧,我就不會那麼無聊了。尤其是晚上,冬天天黑得早。如果我認字該多好。我也不能在燈下織毛衣了,我眼睛疼,艾蒂安不在時,我就躺著,等著吃飯。這樣等兩個小時感覺時間很長。如果小家夥們跟我在一起,我還能跟她們說說話。不過,她們來過又走了。我太老了。也許我有老人味兒了。那麼,就這樣,獨自一人……”她一口氣不停地說著,說著簡單的短句,一句緊接一句,就好像要將她沉默至今的思想全倒出來。隨後,思想枯竭,她又沉默了,緊閉雙唇,眼神溫柔而憂鬱,望著從飯廳關著的百葉窗透進的來自街上的沉悶光線,一直坐在老地方那把並不舒適的椅子上,他兒子像從前一樣圍著中間的桌子轉(與哥哥亨利的關係:打架。)。她重新看著他圍著桌子(吃的東西有:燉內臟——燉鱈魚、鷹嘴豆。)轉。“挺漂亮,索爾弗裡諾。”“是的,乾淨。不過從你上次見過後,應該有變化了。”“是的,有變化。”“醫生問你好。你還記得他嗎?”“不記得,已經太久了。”“沒人記得爸爸。”“我們在那兒沒待多久。而且,他不大說話。”“媽媽?”她望著他,目光溫柔而漫不經心,麵無笑容。“我原以為爸爸和你從未在阿爾及爾一起生活過。”“沒有,沒有。”“你聽懂我的話了嗎?”她沒聽懂,從她那有些慌亂好似自責的神態中他猜測出來。於是,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他的問題:“你們從未一起在阿爾及爾住過?”“沒有。”她答道。“那麼,爸爸去看砍皮雷特頭的時候呢?”他用手比畫著自己的脖子以便容易理解。她馬上就回答了。“是的,他三點起床去的巴博魯斯。”“那麼,你們在阿爾及爾?”“是的。”“那是什麼時候?”“我不知道。他當時在裡科姆家乾活。”“在你們去索爾弗裡諾之前?”“是的。”她說是,也許都不是。需要通過模糊的記憶回溯至當年,一切都不能肯定。窮人的記憶本來就沒有富人們的豐富,這記憶在空間的標誌極少,因為他們罕離生存之地;同樣,在時間裡的憶點也少,他們過著一成不變的灰色生活。當然,還有情感記憶,據說這才是最可靠的,但情感在苦難與勞作中已耗儘了,在困苦中,它一下子就被忘卻了。隻有富人們才能追憶流水年華,對於窮人,逝去的時光隻是死亡之路上留下的模糊痕跡。再說,為了能夠忍受生活,不能有太多的記憶,要把握住每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過,就像他母親那樣,也許有點兒不得已,因為年輕時得的那場病(的確,聽外婆說是傷寒。但傷寒不會留下這類的後遺症。也許是斑疹傷寒。或者什麼其他的?這也是一個謎)。年輕時的那場病使她幾近失聰,並伴有語言障礙,使她無法去學習,而在當時,連最貧苦的人都能去學習。因此,她隻得默默地屈從於命運。不過,這也是她找到的直麵人生的唯一方式,她又能有什麼彆的辦法?以她的情況,誰又能找到其他的辦法?他原本還想讓她激情地向他描述一個已經去世了四十年、與她休戚與共了(她是否真正與他休戚與共?)五年的男人。她做不到,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熱戀過這個男人,而無論如何,他不能問,在她麵前,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變啞,變殘,他在內心甚至不想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得放棄從她那兒了解情況的念頭。甚至這個細節,這個在他孩童時印象如此深刻,縈繞他一生,直至夢境的細節,即他父親三點鐘起床去看對一個犯人處以極刑這件事,他也是從外婆那兒知道的。皮雷特是阿爾及爾附近薩海爾農場的農工,他用錘子敲死了他的老板夫婦及三個孩子。“為了偷東西?”雅克小時候曾問過。“是的。”艾蒂安舅舅說。“不是。”外婆說,但卻毫未解釋。人們找到了已毀容的屍體,房間裡到處是血,連天花板上都有,在一張床下,最小的那個孩子還有一口氣,後來也死了,但他卻用儘全身力氣在白石灰牆上用浸著血的手指寫下了:“是皮雷特。”人們追捕凶手,在野外找到了傻呆呆的皮雷特。被震驚的公眾輿論要求判他死刑,也不給他陳述的機會。死刑在阿爾及爾的巴博魯斯監獄前執行,觀眾人山人海。雅克的父親半夜起身,去觀看對犯罪者的警戒性懲罰。據外婆說,他對這一罪行極為憤慨,但卻無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顯然,行刑未遇到什麼麻煩。但雅克的父親回來時臉色慘白,躺到床上,幾次爬起來出去嘔吐,然後再躺下。他後來再也不想提起此事了。在聽到這件事的當天晚上,雅克自己也躺到床邊上,避免碰到一起同睡的哥哥,他蜷縮成一團,吞咽著恐懼帶來的惡心,細細地回想著人們講給他聽的,以及他所想象的細節。這些影像追隨了他一生,夜晚睡覺時,每隔一段,且很規律地來到夢境中,形式多樣,但主題如一:人們在追蹤他雅克,要處以極刑。醒來後,他很久才能擺脫恐懼與不安,待回到現實才鬆了一口氣,在現實中,他絕對不可能被處死。直到他長大成人,這個縈繞著他的故事才有了變化,執行死刑已成為可直麵漠視的事件之一,現實不再能釋去噩夢之苦,在多年中卻反而滋生出當年曾震撼了其父的同樣的不安,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明顯而確實的唯一遺傳。這是一條神秘的紐帶,將他與那個聖布裡厄的陌生亡靈(他自己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死於暴力)連在一起,超越了他的母親,她知道此事,並看到了他嘔吐,但卻在那個早晨便忘記了,正如她不知道時代已有了變化一樣。對於她來說,時光依舊,不幸仍會隨時悄悄地降臨。外婆(過渡。)則不然,她對事物總有定見。“你最終會上斷頭台的。”她常常對雅克如是說。為什麼不呢?這沒有什麼特彆的。她不知道,但依她的性格,沒有什麼可讓她感到吃驚。她腰板挺直,穿著預言家似的黑色長裙,無知而執著,她至少是從未屈服過。而更甚的是,她控製了雅克的童年。在薩海爾的一個小農場裡,她由馬翁的父母養大,年紀輕輕就嫁給了另一個馬翁人,他敏感而脆弱,其兄弟們在1848年祖父悲慘去世後便已定居在阿爾及利亞了。他們的祖父是那個時代的詩人,他騎在母驢背上,漫行在小島菜園的石矮圍牆間,構思吟詩。正是在一次騎驢吟詩中,一個被嘲弄的丈夫從他的身影及寬邊黑帽上將他誤認作情夫,從他背後開了槍,以示懲罰,打死了詩人這個家庭道德的典範,他給孩子們分文未留。詩人被誤殺的悲劇帶來的長遠後果,是家中一幫目不識丁的孩子定居到了阿爾及利亞的沿海地帶,他們繁殖生息,遠離學校,在驕陽下辛苦勞作。如果從照片上看,外婆的丈夫具有其詩人祖父的某些風采,瘦瘦的臉龐線條分明,目光沉思,寬寬的額頭,很顯然,他不會與那年輕、漂亮、精力充沛的妻子相對抗。她給他生了九個孩子,有兩個很小便死了,另一個女孩救活了卻成了殘疾,最小的一個生來耳聾,幾乎也是啞巴。在那個憂鬱的小農場,她一直分擔著艱苦的共同勞作,並教養著一群兒女。坐在桌子邊上時,她身旁放著一根長長的棍子,這就免去了不起作用的責罵,犯錯人頭上會立即挨一棒子。她統治著家,要求孩子們尊重她和她丈夫,按西班牙習慣,對他們要以“您”相稱。她丈夫對此種尊重未享用多久;他早亡,被太陽和辛勞所耗儘,也許還有婚姻,雅克從不知道他死於什麼病。寡居的外婆處理了小農場,帶著年幼的孩子來到了阿爾及爾,其他人到了學徒年齡便開始了工作。當雅克大了些,能夠觀察了時,發現無論是貧窮還是厄運都無法使她動搖。她的身邊隻剩下了三個孩子。卡特琳·科爾梅利(在上文中,雅克·科爾梅利的母親名叫“露茜”,自此以後,她叫卡特琳。——譯者注)在外幫傭,有殘疾的小兒子成了一個健壯的箍桶匠,老大約瑟夫沒結婚,在鐵路工作。三個人的工資都很低,集中財力剛剛維持一家五口的生活。外婆管理著家財,所以給雅克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貪婪,這並非她吝嗇,或至少她的吝嗇猶如吝嗇空氣——人要呼吸、給人以生命的空氣。孩子們的衣服全由她買。雅克的母親晚上回家晚,隻是看看,聽聽人們說什麼,她的精力不如外婆,便把一切都甩給了她。於是,雅克整個童年時期都得穿著過長的外套,因為外婆購買時總想讓他穿得長久,並認為孩子按自然規律生長的個頭兒總會趕上衣服的尺寸。但雅克長得慢,直到十五歲左右個頭兒才躥起來,於是,衣服還未合身便穿破了。買另一件時,還是按照同一個節約的原則,被同學們嘲笑為奇裝異服,雅克隻得想法在腰帶處讓外套膨起,使可笑的衣服變得新穎。此外,這種嘲弄在班裡很快便被忘卻,因為雅克在班裡名列前茅,而在課間休息,足球場就是他的王國。不過,這個王國是被禁止入內的。因為院子鋪上了水泥,鞋底磨損太快,外婆禁止雅克課間休息時踢球。她親自為外孫們購鞋,買那種結實、厚底的高幫皮鞋,希望能永不破損。為了提高鞋子的壽命,她讓人在鞋底釘上大個兒的錐形釘。這有兩個好處:先磨鞋釘,再磨鞋底,並能查驗他是否違禁去踢球了。在水泥場上奔跑,鞋釘確實磨損極快,並顯得光滑,這便揭露了犯錯人。每天晚上回到家,雅克都得去廚房,卡桑德爾在黑鍋子上做著飯,他彎曲膝頭,鞋底朝天,就像釘鐵掌的馬一樣,展示鞋底。當然,他無法抵禦同伴的呼喚及最喜愛的遊戲的誘惑,因此,他不是努力修煉不可攀登的德行,而是想法掩蓋過錯。於是,包括在中學時,他出了校門後得花很長時間去濕土地上摩擦鞋底。這計策也有成功的時候。但總會有那麼一天,鞋釘磨損得太厲害,或者連鞋底也磨壞了,或大難臨頭,笨拙地一腳踢在地上或踢在護樹的鐵柵欄上,鞋底與鞋麵分了家,雅克回家時,一根繩係著皮鞋維係著閉緊的張口。這些夜晚就得挨鞭子了。對哭泣的雅克,母親所有的安慰便是:“這真的挺貴。你怎麼不注意呢?”但她本人從不打孩子。第二天,雅克穿上草底帆布鞋,皮鞋送到補鞋匠那兒去修了。兩三天後取回來的鞋又布滿了新鐵釘,他又得重新小心保持著平衡,鞋底滑滑的,極不穩靠。外婆還能做得更過頭。過了這麼多年,雅克一想到這件事還感到羞愧與厭惡(羞愧與厭惡交加。)。他和哥哥從未有過零花錢,除非他們有時同意去看望一個做買賣的舅舅或一個嫁得不錯的姨媽時。去舅舅家很容易,因為他們愛他。但姨媽卻會炫耀她相對的富有,兩個孩子寧願無錢,寧願不要錢能帶來的快樂,而不願去感受恥辱。不管怎麼說,儘管大海、陽光、街區的遊戲都是不要錢的樂事,但炸薯片、水果糖、阿拉伯甜點,而對於雅克,特彆是某些足球賽都需要些錢,至少要幾個蘇。一天晚上,雅克購物回來,臂上挎著從街區麵包房取回的烤蘋果甜點(當時家裡沒有煤氣,也沒有爐灶,隻得在酒精爐上做飯,因此也沒有烤箱。有需要烘烤的菜時,就將備好的菜送到麵包師那兒,花幾個蘇,讓他放入烤爐幫著照看),甜點透過蒙布冒著熱氣,蒙布既遮灰,又用作手握盤邊的墊布。他右臂肘彎的網兜裡裝著那點兒買來的食品(半斤糖、八分之一塊黃油、五個蘇的奶酪絲,等等),東西不太重。雅克嗅著烤甜點的香味,靈活地躲避著此刻在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這時,從他口袋的洞裡滾落了一枚兩法郎的硬幣,“當”的一聲掉在人行道上。雅克撿起硬幣,查看了一下,硬幣完好無損,便放在了另一個口袋裡。“我差點兒把它丟了。”他突然想到。他一直儘力不去想的第二天的球賽又重現腦海中。實際上,從來無人教導過孩子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某些行為被禁止,違規受到嚴厲的懲罰。其他的事不同。隻有小學老師們在課堂餘下的時間裡,有時向他們講起道德,不過,談禁令也比解釋道德來得更具體明確。在道德方麵,雅克看得見、摸得著的隻是一個工人家庭的日常生活,顯然,除了辛苦勞作掙錢糊口外,無人想到其他的路子。但這是勇氣教育,而不是道德說教。不過,雅克知道藏起這兩個法郎是壞事。他不想這麼做,他也不會這麼做。也許,他可以像上次那樣,從練兵場那舊體育場的兩塊板條之間鑽進去,白看比賽。因此,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立即把帶回的硬幣交出來,為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從衛生間回來時宣稱一個兩法郎的硬幣從他的褲洞掉入了廁洞。對於那個砌在唯一樓層的狹小空間來說,衛生間還真是個過於文雅的詞。那裡沒有新鮮空氣,沒有電燈,沒有水龍頭,隻是在門與裡牆間的半高台上挖了個蹲坑,如廁後得用桶倒水衝洗。不過,這無法阻止其臭味兒直漫樓道。雅克的說法倒也合乎情理(不是。因為他已經說過在街上丟失過硬幣,他不得不找另外的理由。),這避免了他被趕到街上去尋找丟失的硬幣,並切斷任何事態的發展。隻是,雅克宣布這個壞消息時感到揪心。他外婆正在廚房中那塊被用得凹陷發綠的舊菜板上切大蒜和芹菜。她停了下來,看著雅克,而他等待著責罵,但她卻沒吭聲。用明亮冰冷的目光審視著他。“你能肯定嗎?”她終於問道。“是的,我感覺到它掉了。”她又看了看他。“好吧,”她說,“我們去看看。”嚇呆了的雅克看到她卷起右臂的袖子,露出了白淨粗壯的手臂,走上了樓層平台。他衝進了飯廳,幾乎要吐了。當她喚他時,他看到她站在水池旁,手臂上沾滿灰色的肥皂,開大水衝洗著。“什麼也沒有,”她說,“你撒謊。”他結結巴巴地說:“也許被水衝走了呢。”她有些猶豫。“也許吧。不過,如果你撒謊,你可沒有好果子吃。”的確,這不是什麼好果子,因為,與此同時,他明白了,並非吝嗇讓外婆在糞坑中翻找,而是絕對的必需。在這個家中,兩法郎是一筆錢哪。他明白了這一點,感到羞愧不安,終於清楚地認識到,這兩法郎是他從親人們的辛勞中偷竊的。直到今日,雅克看著窗前的母親,仍無法解釋他怎麼能夠留下了那兩個法郎,第二天還高高興興地去看球賽。對外婆的回憶中也夾雜著不大合情理的羞辱。她曾堅持讓人給雅克的哥哥亨利上小提琴課。雅克聲稱如增加這一負擔,將無法保持優秀的學習成績,因而得以中止。於是,他哥哥學會了讓冷漠的小提琴發出一些可怕的音符。不管怎麼說,雖有點兒走調卻能演奏一些流行歌曲。雅克的音調極準,他出於好玩兒,也跟著學唱了那些歌曲,未曾料到這無辜之舉所能帶來的災難性後果。的確,星期天,當外婆已出嫁的女兒們(她的侄女們。),其中有兩個是戰爭寡婦,或她那個一直住在薩海爾的農場裡,寧肯說馬翁土話而不願講西班牙語的妹妹來訪時,在那張鋪著漆布的桌子上擺上大碗的咖啡後,她就召喚外孫們來開個音樂會。他們神情沮喪地取來金屬樂譜架,把樂譜翻到著名的段落那兩頁。得進行演奏了。雅克勉強伴著亨利那吱吱扭扭的小提琴聲,唱著《拉莫娜》:“我做了一個美夢,拉莫娜,我們倆結伴去旅行”,或是“跳啊,噢,我的吉爾美,今晚我要愛上你”,或還有更具東方情調的“中國之夜,溫柔之夜,愛情之夜,醉人之夜,溫情之夜……”有幾次,外婆要求唱寫實歌曲。於是,雅克演唱著:“是你嗎,我的男人,我曾如此熱戀的你,你曾向我發誓,上帝明鑒,說永不讓我哭泣。”此外,這是唯一一首雅克能帶著真情實感演唱的歌曲,因為曲中女主人公在她那難纏的情夫被執行死刑時,又在圍觀的人群中重唱了這一催人淚下的唱段。但外婆更喜歡那首憂鬱而溫情的歌曲,因為這些在她的性格中尋覓不到。這便是托賽利的小夜曲。亨利和雅克熱情生動地演唱著,儘管其阿爾及利亞口音並不完全符合歌曲描述的那個迷人時刻。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四五個身穿黑裙的女人,除了姨婆外,都揭下了西班牙黑方巾,圍坐在粗糙白牆、家具簡陋的房間裡,輕輕地晃著腦袋讚賞著詞曲的情感魅力。直到那從來就分辨不清“哆”和“西”,甚至不識音階的外婆斷然打斷念咒般的唱詞:“你唱錯了。”兩個音樂家停了下來。從“那兒”重新開始,外婆說道。當棘手的段落以她滿意的方式過了關,人們還輕搖著陶醉於其中,最後為兩個演奏高手鼓掌時,兩位高手卻急於撤除樂架,跑去找街上的夥伴兒了。隻有卡特琳·科爾梅利待在角落裡一言不發。雅克還記得那個星期天的下午,他拿著樂譜正要出門時,聽到一個姨媽正在對母親誇獎他,她回答說:“是的,很好。他很聰明。”就好像這兩個評價之間有著某種聯係。他轉過身,明白了其中的聯係。母親的目光微微閃爍,溫柔、熱烈,正落在他身上,目光中充滿了溫情;孩子後退著,猶豫了一下逃走了。“她愛我,那麼,她愛我。”他在樓梯上自忖著,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狂熱地愛著她。他全身心地希望被她所愛,卻一直懷有疑慮,直到那一刻。看電影也是孩子的樂事……隆重的時刻也是在星期天下午,有時是星期四。社區影院離家隻有幾步遠,同沿路的街道一樣,影院以一個浪漫派詩人命名。進影院前,先要經過阿拉伯商販擺攤的曲折通道,攤位上雜亂堆著花生、鹹味鷹嘴豆、羽扇豆、色彩鮮豔的彩色麥芽糖及黏糊糊的“酸味糖”。其他人賣刺眼的甜點,其中有覆著玫瑰糖的螺旋奶油金字塔,還有滴著油和蜜的阿拉伯炸糕。攤位前有成群的蒼蠅和孩子,都是被糖果所吸引,嗡嗡地叫著、喊著,互相追逐著,商販們咒罵著,生怕攤位失去平衡,用手同時驅趕著蒼蠅和孩子。一些商販把攤位擺在了影院一側突出的玻璃棚下,其他的將黏性食品直接置於烈日及孩子們遊戲時揚起的灰塵下。雅克跟在外婆身邊,外婆為此把白發梳得溜光,並用一個銀彆針扣上了她始終在身的黑色長裙。她嚴肅地推開堵著門口狂叫的那一撥人,走向唯一的窗口去買“定座”。說實話,也隻能在這些“定座”與長凳之間進行選擇。“定座”是些椅背吱吱作響的木製破扶手椅,長凳是在最後一刻才從側門放入的孩子們爭相擁入的地方。在長凳的兩側,各有一個拿著牛筋鞭子的人負責維持其管轄地的秩序,將一個惹是生非的孩子或大人驅趕出去的事並不少見。電影院當時放映的是無聲影片。首先是新聞片,一個滑稽短片,一個正片,最後放映一個係列短片集,每星期一集。外婆特彆喜歡那些分集放映的短片,每一集都以懸念結束。例如,健壯的男主角抱著受傷的金發女郎跑上了架在河水湍急的峽穀之上的藤橋。本星期這一集的最後一個鏡頭展示的是:一隻文了圖案的手握著一把原始的砍刀,正在砍藤條浮橋。男主角不顧“長凳”上觀眾的大聲警告,繼續優雅地前行。問題不在於想知道這一對兒是否能逃脫,這是毫無疑問的,而是想知道他們是怎麼逃脫的。因此,眾多的觀眾,阿拉伯人和法國人,下個星期又來看戀人們在必死的墜落中落在了天意之樹上。整個放映期間都伴隨著鋼琴伴奏。這是一個老小姐演奏的,她瘦弱的脊背像個礦泉水瓶,上方蓋著一個花邊領口的瓶蓋。她那始終如一的平靜與“長凳”觀眾的插科打諢形成鮮明的對照。雅克認為給人以深刻印象的小姐在酷熱中戴著露指手套是高雅的標誌。此外,她的作用並不像想象的那麼簡單。特彆是新聞片的配樂,她得根據放映內容改變旋律。於是,她毫無過渡地從伴隨著春季時裝表演那快樂的四對舞舞曲轉到肖邦的葬禮進行曲,用以詮釋中國的水災或某個國內、國際的重要人物的葬禮。不管什麼曲目,她都演奏得冷靜自如,好似十隻乾巴巴的小機械零件由精確的齒輪指揮著,在黃色的舊琴鍵上進行操練。在四壁光禿、地上鋪滿花生殼的大廳裡,消毒水與強烈的人體味兒混在一起。不管怎麼說,正是她腳踩踏板奏出了前奏曲,營造出日場影片的氣氛,才一下子止住了亂哄哄的喧嘩。巨大的嗡嗡聲預示著放映機開始運轉。於是,雅克的苦難開始了。的確,無聲影片常常要配上許多字幕,以說明情節。由於外婆不識字,雅克便得為她讀字幕。儘管年事已高,外婆卻一點兒也不聾,但首先得壓住鋼琴聲及影院中的巨大喧嘩聲。此外,儘管字幕簡單,其中有許多詞外婆並不熟悉,有些甚至連雅克也不認識。雅克呢,一方麵,他希望不會打擾鄰座的人們,特彆是不想讓全影院的人都知道外婆不識字(她自己有時也感到有些難為情,在電影開始前,大聲對他說:“你給我讀字幕,我忘記帶眼鏡了。”),因此,雅克並不用最大的聲音讀。結果是外婆似懂非懂,又要他大聲再重複一遍。雅克試著大聲點兒,但四處傳來一片“噓”聲,使他極為尷尬。他有些結巴,外婆便訓斥他。很快,下一條字幕又出現了,可憐的老人上麵的未懂,下麵的就更不清楚了。於是,越來越亂,直到雅克才思重現,用兩句話概述了例如《佐羅的標誌》中與杜格拉斯·費爾班克斯老爹的關鍵時刻。“壞人想把女孩兒從他那兒弄走。”雅克利用鋼琴或噪聲暫停的間隙清晰地說道。一切都明白了,電影繼續放映,孩子鬆了口氣。通常,煩惱就此而止。但有些影片,如《兩個孤女》之類的確實太複雜,雅克左右為難,一邊是外婆的強求,一邊是鄰座愈來愈強的指責,最後,他隻好默不做聲。他還記得有那麼一次,外婆怒不可遏,終於提前退場,而他哭泣著跟在後麵,想到他破壞了不幸的外婆那少有的興致,也為她為此花的冤枉錢,心裡很不安(補充貧窮的跡象——失業—在米利亞納的夏令營—軍號聲—被趕出門—不敢對她說。說:那麼,今晚喝咖啡。時而,有些變化。他看著她。他常讀一些窮人的故事,女人都很勇敢。她未露笑容。她去了廚房,勇敢地——不屈服地。)。他母親從來不去影院。她也不識字,而且還半聾。因此,她知道的詞兒比外婆的還有限。即使是今天,她的生活中也沒有娛樂活動。四十年間,她到電影院去過兩三回,什麼也沒懂。為了不得罪請她的人,便說些什麼裙子很漂亮,或是留著小胡子的那個人看起來挺凶。她也無法聽廣播。有時,她也翻翻畫報,讓她的兒子或孫女們給講講,並認為英國女王挺悲傷,然後合上畫報,又從那同一扇窗望著同一條街上的街景,她已這樣觀察了半輩子了(引入年老的埃爾斯特舅舅。從前——他的照片在雅克和母親的房中。或者,讓他隨後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參與生活遠不及她的兄弟埃爾斯特(時而叫埃爾斯特,時而叫艾蒂安。這兩個名都是同一個人:雅克的舅舅。——譯者注)。他與他們同住,完全耳聾,就靠象聲詞、手勢及他所掌握的百來個詞表達思想。不過,人們無法讓少年埃爾斯特乾活,所以他稀裡糊塗地上了學,學會了認字。他有時去看電影,回來後發表的見解讓看過此片的人大為驚奇,因為他豐富的想象力彌補了他的無知。此外,他機靈狡黠,一種本能的聰慧使他在這個無聲的世界及人群中行動自如。同樣聰明的是,他每天看報,辨認著大標題,這至少讓他知道一點兒國際大事。比如,雅克長大成人後,他對雅克說:“希特勒,不好。嗯?”是的,是不好。“德國佬,總是這樣。”舅舅補充說。不,不是這樣。“對,有些好的,”舅舅也同意,“但希特勒不好。”隨後,他來了逗樂的興致:“萊維(對麵的服飾店老板),他害怕。”他放聲大笑起來。雅克儘力解釋。舅舅又嚴肅起來:“對。為什麼要欺負猶太人?他們同其他人一樣。”他始終以自己的方式愛著雅克。他讚賞他的學習。他用那在勞動中長了繭子的硬硬的手揉搓著孩子的腦門。“腦袋好使,這小家夥。固執(他用大拳頭敲著自己的頭),但好使。”時而,他補充說:“像他父親。”一天,雅克抓住這個機會問他父親是不是聰明。“你父親,固執。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一直都那樣。你母親總是說:是,是。”雅克再未問出什麼。埃爾斯特常把孩子帶在身邊。他身強力壯,充滿活力,卻不能用語言表達,也無法在社會生活的複雜關係中發揮,於是,便用體力和感覺來體現。從清早起床開始,當人們把他從聾子的沉睡中搖醒時,他懵懵懂懂地站起身,吼叫著:“哼,哼”,就像史前動物每天醒來時麵對著一個陌生而敵對的世界。然而一旦醒來了,他的周身功能開始運轉,他就腳踏實地了。儘管箍桶匠的工作很辛苦,他卻喜歡遊泳和打獵。他帶著年幼的雅克(九歲。)去細沙海灘,背起他就直奔大海,遊起蛙遊,水平初級但卻很有力,含糊不清地叫嚷著,開始表達的是冷水刺激的驚奇,隨後是水中的快樂或對突如其來的海浪的氣憤。有時對雅克說上一句:“彆怕。”他怕,但他不說。他被這種處在茫茫無邊的天海之間的孤獨感所迷惑,他回轉身,海灘隻是一條望不到的邊,他內心極為恐懼,他有些慌亂地想象著,身下深不見底,昏暗陰沉,如果舅舅鬆開他,他會像一塊石頭一樣隨波而去。於是,孩子把泳者有力的脖頸抱得更緊。“你怕了。”他立即說道。“不怕,不過,回去吧。”舅舅順從地轉過身,原地喘口氣,往回返,鎮靜自如,如履平地。回到海灘,他隻微微氣喘,大笑著用力揉搓雅克。然後,他轉過身尿尿,發出很大的響聲,一直大笑著,慶幸自己的泌尿係統不錯,用力拍打著肚子,嘴裡喃喃著:“好,好。”對於他來說,這意味著感覺愉悅,不管是排泄還是進食,他都毫無區彆地以同樣的執拗與天真享受著,而且時常想讓他的親人們共同分享。在飯桌上,外婆會表示反對。她是能夠接受人們談論此類事情的,她自己也會說起,但正如她所說,“不要在餐桌上。”不過,她倒還能容忍有關西瓜的情節。西瓜公認的利尿,埃爾斯特又非常喜歡,吃西瓜時,他先是嘻嘻地笑,對著外婆調皮地眨眼睛,發出各種聲響:吸氣、反胃、咀嚼,等拿起一片西瓜咬幾口後,便開始了模仿動作。手來回指點著紅白相間的漂亮水果從口中到尿道的線路,做著鬼臉,臉龐上洋溢著快樂,瞪圓了眼睛,抑製不住地念叨著:“好,好。洗一洗,好,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這種亞當式的單純同樣使他過於重視那時而出現的疼痛。他抱怨著,皺著眉頭,目光轉向體內,就好像在其內臟的神秘黑暗中探索。他說某一個“點”疼,痛點變化不定,有一個“球”在全身各處滾動。後來,雅克上了高中,他深信科學是唯一的,對所有人都一樣,於是,他指著腰窩問雅克:“這兒,拉著疼,不好吧?”不,沒什麼問題。於是,他放心地走了,匆匆地邁著碎步,到街區的咖啡館裡去找他的夥伴們,那裡有木製的家具和吧台,散發著茴香酒與鋸末的味道,雅克有時在飯前得去那裡找他。此時,孩子看到這個聾啞人在吧台前被他的同伴圍成圈,喘著粗氣講述著什麼,周圍是一片並無惡意的笑聲,因為埃爾斯特性情好,又慷慨大方,受到了同伴們的熱愛(他存了錢,給雅克。)(中等身材,有點兒羅圈腿,肌肉厚實的背部有點兒駝,雖有點兒瘦,卻顯出少有的陽剛之氣。不過,他的麵龐一直是,也應該是一張年輕的臉,清秀、端莊,有點兒〔〕(一個劃掉的詞。——原編者注),同他姐姐一樣,漂亮的棕色眼睛,鼻梁挺直,禿禿的眉弓,下巴勻稱,漂亮而濃密的頭發,不,有點兒卷曲。僅僅他漂亮的外貌就足以解釋了;儘管有殘疾,他還是有過幾次豔遇,雖未能達到談婚論嫁,也極為短暫,但有時也帶有愛情色彩。比如,他與街區裡一個已婚商婦的交往。有時,他星期六晚上帶著雅克去臨海的布雷鬆廣場聽音樂會,軍樂團在亭子裡演奏“科奈維爾的大鐘”,或“拉克梅”之曲。在夜間繞〔〕而行的人群中,身著盛裝的埃爾斯特設法碰到穿著柞蠶絲綢衣的咖啡館老板娘,他們互相友好地笑笑,有時,做丈夫的也會對埃爾斯特說幾句友好的話。當然,他從不會把他看做一個潛在的情敵。)拉姆娜洗濯房〔作者圈起的詞,h,d,e.〕。(海灘,白木板塊,瓶塞,被腐蝕的碎瓷片……蘆葦。)。雅克深切地感受到這種愛,是在舅舅帶著他與同伴們,那些箍桶匠或港口及鐵路工人一起去打獵的時候。他們黎明即起。雅克負責叫醒睡在飯廳裡的舅舅,因為無論什麼樣的鬨鐘都無法喚醒他。雅克鈴響即起身,他哥哥抱怨著翻個身,睡在另一張床上的母親在睡夢中輕輕動了一下。他摸索著爬起,劃著火柴,點亮兩床之間共用的床頭櫃上那盞小油燈。(噢!房中的家具:兩張鐵床,一張單人床睡著母親,另一張是雙人床,睡著孩子們。兩床之間有一個床頭櫃,對著床頭櫃的是一個帶鏡子的衣櫃。在母親的床腳下,有一扇朝向院子的窗戶。窗子下邊是一個藤條大箱子,上麵蓋著網編罩布。由於雅克小時候身材一直都很矮小,他不得不跪在箱子上關百葉窗。總之,沒有椅子。)然後,他走到飯廳,搖醒舅舅,他先是吼著,驚恐地望著頭部上方的油燈,終於清醒過來。他們穿好衣服。雅克到廚房去,在小酒精爐上熱剩下的咖啡,他舅舅準備背包,裡麵裝滿了食物,有奶酪、西班牙紅腸、椒鹽番茄及一切兩半的半塊麵包,裡麵塞上外婆做好的煎雞蛋。然後,舅舅最後一次檢查兩響獵槍及子彈,頭天晚上已進行過了驗槍儀式。吃過晚飯,撤掉桌上的東西,仔細地擦洗了漆布。舅舅坐在桌子的一頭,在懸掛著的大油燈下,擺上獵槍零件,仔細地擦洗上油。雅克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等著自己的活兒。小狗布裡昂也一樣。他有一隻狗,是一隻雜種長鬈毛獵犬,極為善良,連一隻蒼蠅都不能傷害。有證可查:當它抓住了一隻飛蠅時,會厭惡地急忙吐出,不停地伸著舌頭,咂著嘴巴。埃爾斯特和他的狗形影不離,極為融洽。人們不禁想到了一對雙(隻有不識狗也不愛狗的人才會覺得這很可笑)。狗會對人表示順從與溫情,而人也願意稍微操點心。他們共同生活,從不分離,睡在一起(人睡在飯廳的沙發上,狗睡在磨壞露線的床前小地毯上),同去上班(狗睡在工作台下專為它預備的刨花床上),同逛咖啡館,狗耐心地在主人腿間等待著演講結束。他們互用象聲詞進行交流,對相互的氣味感到愉悅。不能對埃爾斯特說他的狗總不洗澡,味道難聞,尤其是雨後。“它沒什麼味兒。”他說道,並充滿愛意地嗅著獵狗顫動的長耳朵。打獵對他們倆都是件大事,猶如大公出行般隆重。埃爾斯特隻需將背包取出,獵狗便在小飯廳裡狂轉,臀部撞翻了椅子,尾巴響亮地打在碗櫃邊上。埃爾斯特笑著。“它懂,它懂。”然後,他把狗穩住,狗便把大嘴放在桌子上,觀察著細致的準備工作,時而小心翼翼地打個哈欠,在愉快的場景結束前絕不離開(打獵?可以取消。)(書中也許應著重描寫物品及食物。)。槍支裝好後,舅舅便遞給他。雅克鄭重地接過來,拿一塊舊抹布,擦亮槍管。此時,舅舅便準備子彈。他擺弄著裝在背包裡的色彩鮮豔的銅底硬紙管,從裡麵取出一些葫蘆形的金屬瓶,裡麵裝著火藥和鉛,以及棕色氈油絲。他把火藥和填彈塞仔細塞進硬紙管裡,然後又拿出一個小儀器,把紙管嵌在裡麵,一個小手柄把雷管一直頂到硬紙管頂上填彈塞的高度上。子彈做好後,埃爾斯特便一個接一個地遞給雅克,他便虔誠地將子彈擺在麵前的子彈夾裡。早晨,埃爾斯特把沉重的子彈夾繞在他那加了兩層厚毛衣的腰間上時,便該出發了。雅克將子彈夾在他身後扣住。小狗布裡昂自打醒後便靜靜地繞來繞去,訓練有素地壓抑著快樂,以免吵醒彆人,但卻將熱情發泄在可及之物上。靠著主人立起身,爪子搭在其胸前,伸脖挺背要充分有力地舔舔那鐘愛的麵龐。夜色漸薄,空氣中飄溢著榕樹清新的味道,他們快步向拉卡車站走去。獵狗在前麵成之字形飛快地跑著,時而在夜露浸濕的道路上打滑,隨後又飛速返回,由於看不到主人而帶著明顯的慌亂。艾蒂安背著套在粗布套裡的獵槍,一個背包和一個裝獵物的小獵袋,雅克雙手揣在褲袋裡,肩上挎著一個大背包。來到車站,夥伴們已經到了,帶著他們的獵狗。獵狗緊隨其主,隻匆匆跑到其同類處快速視察一下而已。夥伴中有達尼埃爾和皮埃爾(注意,改名字。)兩兄弟,他們是埃爾斯特的工友。達尼埃爾總是笑容滿麵,極為樂觀,皮埃爾嚴謹,有條理,對人對事總有許多觀點,具有洞察力。還有喬治,他在煤氣廠工作,有時也去打拳擊,掙點兒額外收入。通常還有兩三個人,全都是好男兒,至少此時是的。當他們為這一短暫而猛烈的娛樂相聚時,他們都很快活,因為一整天都能遠離車間,遠離窄小擁擠的家,有時也因為能遠離妻子,他們極為放鬆,滿懷男人特有的、有趣的寬容。他們歡快地爬上其中的一節車廂,踩著門邊的腳踏板,把背包傳上去,把狗弄上去,然後坐下來,愉快地並排坐著,分享著同一溫度。在這些周日裡,雅克知道了,男人的這種結伴出行很有好處,能增進情感。火車啟動了,急促地喘息著,逐漸加速,隔一陣子發出一聲無精打采的短促鳴叫。火車穿過了薩海爾,從打看到田野,非常奇怪,這些強壯吵鬨的男人都沉默了,望著曙光漸漸照亮那精耕細作的土地,晨霧如薄紗籠在田界邊的乾葦籬牆上。時而,車窗中閃過成片的樹林及林內護著的刷了白粉的農場,那裡還在沉睡。一隻鳥兒從圍堤的壕溝中突然飛起,一直飛到與車窗齊高,然後與火車同向飛行,好像要與火車拚速度,直到它突然轉向與火車垂直,猶如一下子從車窗上甩出,被飛馳的風拋到了車後。綠綠的地平線微露霞光,隨後一下子染得通紅,太陽出來了,在天空中冉冉升起。太陽吸儘了大地的霧氣,繼續升高,車廂裡一下子熱了起來。男人們脫掉了一件毛衣,然後又脫了一件,穩住煩躁不安的獵狗,互相開著玩笑,埃爾斯特以其獨特的方式開始講述著有關吃飯、生病及總是他占上風的打架鬥毆的故事。時而,一個夥伴問問雅克學習的情況,再聊點兒其他的,或者,讓他證實埃爾斯特的模仿劇。“你舅舅,是個好樣的!”窗外景色變了,石頭多了起來,沒有了橡樹,橙樹多了起來,小火車越來越短促地喘息著,噴出大股的蒸汽。一下子又冷了下來,因為高山擋住了太陽,此時,還不到七點。終於,火車最後鳴了一聲響笛,減緩了速度,慢慢地轉了一個急彎兒,抵達山穀中一個無人的小站,這裡隻通達一些遙遠、荒涼、寂靜的礦區,車站上種著高大的桉樹,彎彎的樹葉在晨風中沙沙作響。下車也同樣喧聲一片,狗從車廂中奔出,跳下兩級陡陡的台階,男人們又重新列隊傳送出背包和槍支。出了車站,映入眼簾的便是層層山坡,原野的寂靜漸漸地淹沒了歎聲與叫聲,這一小撥人終於靜靜地爬上山坡,獵狗在周圍不倦地蜿蜒奔跑。雅克儘力不被那些強壯的夥伴落下。他最喜歡的達尼埃爾不顧他的抗議把背包拿了過去,不過,他仍需加快腳步才能趕上其他人,清晨稀薄的空氣使他胸口像在燃燒。一個小時後,他們終於到達了廣袤的高原邊上,那裡長滿矮小的橡樹和刺柏,朦朦朧朧,崗巒起伏,高原上空,無邊無際的藍天及淡淡的陽光普照著大地。這便是狩獵區了。獵狗好似得到了信號,回到了主人身邊。人們商定下午兩點在一片鬆林邊相聚用餐,那裡有一池泉水,正好在高原邊上,從那裡可以遙望遠處的山穀和平原。人們調準了手表。獵人們兩人一組,吹聲口哨喚上他們的狗,向四處散去。埃爾斯特和達尼埃爾一組。雅克拿著獵物袋,仔細地斜挎在肩上。埃爾斯特遠遠地告訴他人,他要比彆人帶回更多的野兔和山鶉。他們笑著,揮手告彆,漸漸遠去。醉人的時刻來臨了,雅克至今仍深深地懷念。兩個男人相隔大約兩米,並排前行,獵狗在前,他通常斷後。舅舅常以他那一下子變得狂野而狡黠的目光瞟瞟他,以證實他在近旁。他們在無儘的寂靜中前行,穿過灌木叢,時而,一隻鳥兒尖叫著飛出,人們不屑一顧,走下飄香的溝壑中,沿穀底前行,再向高處攀登,陽光燦爛,越來越熱,他們出發時還相當潮濕的大地很快就曬乾了。河穀的另一側傳來了槍聲,一群土灰色的小山鶉被狗攆出,撲棱棱地飛起,傳來緊緊相隨的兩聲槍響,獵狗跑上前去,目光狂野地跑回,滿嘴鮮血,叼著一團羽毛,埃爾斯特和達尼埃爾把獵物從狗嘴裡拿下,雅克興奮而恐懼地收過來,看到其他的獵物落下,又去尋找。時而,埃爾斯特的尖叫與小狗布裡昂的吠聲混為一片,然後,又繼續前行。這一次,雅克儘管戴著草帽,還是被曬慘了。高原周圍已開始悄悄地震顫,就像太陽之錘打在鐵砧上。時而又響起一兩聲槍響,這就足矣,因為隻需一個獵手就夠了。如果野兔是在埃爾斯特的瞄準範圍內奔出,它必死無疑。埃爾斯特總是猴一般靈巧,此時,他跟他的獵狗一起狂奔,一起號叫,抓住死兔的後腿倒提起來,遠遠地讓達尼埃爾和雅克看,他們倆便上氣不接下氣狂喜地跑過來。雅克把獵物袋張得大大的,把戰利品裝進去,然後又出發了,在陽光下踉踉蹌蹌,好幾個小時地奔波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沐浴在廣闊的天空和無儘的陽光中,雅克覺得自己是最富有的孩子。返回午間聚餐地時,獵手們還在尋找時機,但已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們拖著腳步,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全都餓了。他們接連而至,遠遠地炫耀著戰利品,嘲笑著空手而歸者,證實著一無所獲的始終是那些人,大家齊聲講述自己的狩獵經過,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故事需要補充。不過,最偉大的敘述者是埃爾斯特,他最終控製了話題,以極準確的動作模仿著——雅克和達尼埃爾為證——山鶉的飛起,野兔被逐,蜷著兩個爪子,肩著地滾動,猶如橄欖球球員在對方球門線內帶球觸地。此時,做事有條不紊的皮埃爾拿起各人的金屬大口杯倒上茴香酒,並到鬆樹腳下細細流淌的泉眼處灌上清水。他們用抹布拚成一張大餐桌,每人拿出自己帶來的食物。埃爾斯特具有廚師的天賦(夏季釣魚時,他總是就地先做一鍋海鮮魚湯,他從不吝惜作料,簡直能辣掉小舌),他把一些細棒削尖,插入帶來的一塊塊西班牙紅腸中,然後放在木柴微火上燒烤,直到它們裂開,紅油流到炭火上,劈啪作響,燃起火來。在吃第二塊麵包之前,他拿出滾燙噴香的烤西班牙紅腸,大家齊聲歡呼,澆上在泉水中冰鎮過的玫瑰酒,大口吞吃著。隨後便是一片笑聲,講起了故事,開起了玩笑,而累極了的雅克嘴巴和雙手黏糊糊、臟兮兮的,幾乎充耳不聞,昏昏欲睡。事實上,所有的人都困了,過了一會兒,他們全都昏昏沉沉、蒙蒙矓矓地望著遠處熱氣騰騰的平原,或是像埃爾斯特一樣,臉上蓋塊手絹,從容入睡。不過,到四點就得下山去車站了,火車五點半出發。他們坐到車廂裡,人困狗乏,狗睡在座位下或主人大腿間,人在沉睡中做著血淋淋的夢。平原上,日光漸弱,而後是非洲短暫的黃昏,憂人的夜色一下子籠罩了大地。稍後回到車站,人們都急於回家,吃過飯得早點兒睡覺,以不影響第二天上班。他們迅即在黑暗中分手,幾乎一言不發,而是親熱地互拍一下。雅克聽著他們遠去的腳步聲,聽著那些低沉熱情的嗓音,他愛他們。然後,他跟著毫無倦意的埃爾斯特,硬拖著雙腿走近家門。在昏暗的街道上,舅舅轉向他:“你高興嗎?”雅克沒做聲。埃爾斯特笑了,吹聲口哨召喚他的獵狗。不過,走了幾步後,孩子將手伸進舅舅那粗硬結繭的大手中,舅舅緊緊地握住了。他們就這樣回家了,靜靜地。(托爾斯泰或高爾基(Ⅰ)“父親”。從這裡引出陀思妥耶夫斯基(Ⅱ)“兒子”,尋根產生當時的作家(Ⅲ)“母親”。)(熱爾曼先生—中學—宗教—外婆的去世—結束在埃爾斯特手上?)然而,埃爾斯特的憤怒也像他的快樂一樣來得快,發得猛,根本就無法跟他說理或簡單地討論,他的憤怒就好似一種自然現象,是暴風雨,人們眼看著形成,等著它爆發。毫無辦法,正如許多聾子,埃爾斯特的嗅覺極為靈敏(對他的獵狗除外)。這個特彆功能給他帶來了許多快樂,比如,當他聞到綠豌豆湯味兒,或他最愛吃的菜:燉烏賊、火腿炒蛋或用牛心和牛肺做的燉雜碎(這個燉雜碎是窮人家的紅酒洋蔥燒牛肉名菜,是外婆的絕活,由於價格低廉,餐桌上常備)時,或當他星期日灑上便宜的科隆水或稱做〔蓬珀羅〕的花露水(雅克的媽媽也用)時,其和檸檬的清香持久不散,在飯廳和埃爾斯特的發間飄蕩,他深深地嗅著瓶子,表情神往……不過,他靈敏的嗅覺也會給他帶來麻煩。對某些常人聞不到的味道,他表現得無法容忍。例如,他有飯前嗅一下盤子的習慣,當他嗅出所謂的生雞蛋味兒時,氣得滿臉通紅。外婆拿起可疑的盤子,用鼻子聞聞,宣稱什麼味兒也沒有,隨後遞給她女兒,讓她作證。卡特琳·科爾梅利將靈敏的鼻子湊近盤子,甚至聞都未聞便語氣溫柔地說,沒有,沒有味道。大家又聞聞彆人的盤子,用以證實,隻除了孩子們的碗具,因為他們用鐵飯盒吃飯(搞不清究竟為什麼,也許是餐具不夠,或者像外婆有一天所說,是怕打碎,而他和哥哥手腳都不笨。不過,家庭的習慣並非總有充分的理由。人種學家們對眾多神秘禮節尋根引據常使我發笑。在許多情況下,真正的神秘就在於毫無道理)。然後,外婆宣布判決:沒有味道。確實,她從不會有其他的判斷,尤其當頭一天是她洗的餐具時。事關她家庭主婦的榮譽,她決不妥協。而此時,埃爾斯特的憤怒才真正爆發出來,特彆是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證實他的判斷(微型悲劇。)。必須任憑暴雨來臨。最終,他或氣得不吃飯,或滿臉厭惡小雞啄食一般,儘管外婆已給他換了盤子;或者起身離開飯桌,衝到外麵宣稱要下館子。飯館是他從未去過、家裡的人也都未邁過門檻的地方,儘管飯桌上一有人表示不滿,外婆就必定會說:“去下館子吧。”從此,大家都覺得飯館是一個表麵誘人,實際害人的地方,隻要付錢,想吃啥吃啥,但享用了那罪過的美味之後,總有一天,你的胃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不管怎麼說,外婆從不理睬她小兒子的憤怒。一方麵她知道此舉無用,另一方麵她對他總有點兒特殊的偏愛,雅克剛開始發現時,認為這是由於埃爾斯特殘疾的緣故(其實,有那麼多例子,與人們固有的看法相反,做父母的拋棄了有殘疾的孩子),過了一陣兒,他對此有了更深的理解。有一天,他撞見外婆清澈的目光中突然柔意濃濃,他還從未見過,他轉過身,看到舅舅正在穿衣打扮。深色西裝使他顯得更加修長,清秀而年輕的麵龐,新刮的胡子,精心梳理的頭發,領口潔淨,紮著領帶,具有身著盛裝希臘牧人的風采,他覺得埃爾斯特就該如此,也就是說,英俊異常。於是,他明白了,外婆愛她兒子的體貌,像所有的人一樣,對埃爾斯特的優雅和力量著迷。不管怎麼說,她對他表現出的那種特彆的偏愛是人所共有的,這種愛或多或少,令人愉快地使我們變得更加溫柔,使這個世界變得可以承受,這便是對美的偏愛。雅克也還記得埃爾斯特舅舅的另一次狂怒,這一次要嚴重得多,因為,最後差一點兒與在鐵路上工作的約瑟夫舅舅打起來。約瑟夫不住在他母親家裡(的確,他住哪兒?)。他在同一社區裡有一處住房(此外,他從不邀請家裡人去他的住地,比如,雅克就從未去過),但他交一點兒飯錢,在這兒吃飯。約瑟夫與他弟弟毫無共同之處。他大了十幾歲,短短的小胡子,蓬亂的頭發,也高大一些,內向一些,特彆是很會算計。埃爾斯特常常譴責他吝嗇。他表達得更簡練:“他,姆紮博人。”對於他來說,姆紮博人便是這一帶的食品雜貨商,他們的確是從姆紮博來的。在好幾年中,他們家沒有女人,一貧如洗地生活在彌漫著油味兒和桂皮味兒的商店後間,為的是養活他們生活在姆紮博五個城市中的一大家子人。姆紮博位於荒漠中,幾百年前,一個被正統教派致命迫害的伊斯蘭清教異端部落來到那裡,他們選擇了這個地方,因為他們確信無人會與他們爭奪,鑒於那裡隻有石塊,遠離海濱的半文明世界,是地球上一塊地麵乾硬沒有生命的地方。他們在那裡安頓下來,以並不富足的水源為中心,創建了五個城市,發明了這一奇怪的苦行主義做法,把健壯的男人派往海濱城市去做買賣,以保持這種創業精神,直到有其他人能替換他們,再回到他們用信仰取勝的王國中,在用泥土建起的城市裡享受生活。因此,這些姆紮博人生活的節儉及貪婪隻能與其深層的目標聯係起來看。不過,社區裡的工人們不了解伊斯蘭教及其異端分子,看到的隻是表麵現象。對於埃爾斯特及其他人,將他哥哥比作姆紮博人就如將他比作阿拉貢(阿拉貢為莫裡哀喜劇《慳吝人》中的主角。意為吝嗇鬼,守財奴。——譯者注)。約瑟夫確實挺吝嗇,同外婆稱之為對人“掏出心窩”的埃爾斯特完全不同(的確,當外婆跟他生氣時,又會說這同一雙手“漏財”)。不過,除了性情不同之處,約瑟夫的確比艾蒂安掙錢多些,而人們往往越窮越慷慨。當人們有了足夠的資產後,很少有繼續揮霍錢財的。他們是生活的主宰,應對他們表示敬意。約瑟夫絕非腰纏萬貫,除了精心計劃工資支出外(他采用稱之為“信封”的辦法,不過,精打細算至並不真的買信封,而是用報紙或購物包裝紙自製),他還想儘辦法,采用一些小小的手段掙點兒外快。他在鐵路上工作,每半個月可享用一次免票乘車。因此,他每兩個星期乘車去一次人們所說的“內地”,也就是說,去偏僻鄉村。他到阿拉伯農場去廉價購進雞蛋、瘦雞和兔子。他購物歸來,適當地加點兒利潤將貨物賣給鄰居,他從各方麵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沒見過他有女人。此外,他整星期工作,周日又要做點兒買賣,他一定沒有縱欲的閒暇。不過,他總說四十歲時要找個有點兒地位的女人結婚。直到此時,他還住在他的房間裡,攢著錢,在他母親家裡共度部分時光。他雖缺乏魄力,但如此奇怪的是,竟如約實現了自己的計劃,娶了一個絕對不難看的鋼琴教師,還帶來了她的家具,至少在婚後頭幾年,享受了有產者的幸福。的確,約瑟夫最終守住了家具,卻未留住妻子。不過,這是另外一回事了。約瑟夫唯一未曾料到的事情是,與艾蒂安吵架後,不能繼續在母親家吃飯,被迫去飯館享用昂貴的口福。雅克已不記得吵架的起因了。不明不白的爭吵有時會分裂他的家庭,但其實無人能理出頭緒來,而且大家都不往心裡去,他們就更加不記得原因了。隻是機械地維係著被永久接受及回味的後果。那一天,他隻記得埃爾斯特在吃飯時站在飯桌前,吼著難懂的咒語,隻能明白姆紮博人這個詞,他哥哥仍舊坐著吃飯。後來,埃爾斯特抽了他哥哥一個耳光,他哥哥站起來,向後一閃身,朝他撲去。不過,外婆已抓住了埃爾斯特,而驚得麵色蒼白的雅克的媽媽往後拉著約瑟夫。“彆理他,彆理他。”她說道。兩兄弟麵色蒼白,大張著嘴,一動不動地互望著,隻聽到單方麵的狂怒言辭似潮水滾滾流動,直到約瑟夫臉色陰沉地說道:“這是隻野獸,跟他無理可講。”並轉身離桌而去。外婆緊緊拽住想追出去的埃爾斯特,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埃爾斯特還在沒完沒了,躁動不安。“放開我,放開我,我會把你弄疼的。”他對他母親說。但她抓住他的頭發,搖著:“你,你,你還要打你母親?”於是,埃爾斯特倒在椅子上哭喊著:“不,不,不打你。你是我的上帝!”雅克的媽媽飯沒吃完就去睡了。第二天,她一直頭疼。自此,約瑟夫不再回來,隻偶爾當他確信埃爾斯特不在時,才回來看看母親。(埃爾斯特的家,外婆去世後的卡特琳。)還有他另一次發怒是雅克不願回憶的,這次他知道原因。有一段時間,一個叫安托尼的先生經常在晚飯前到家裡來。他與埃爾斯特有點兒熟,是市場上的販魚商,原籍是馬耳他人,儀表堂堂,高大修長,總是戴著一頂奇怪的深色圓禮帽,同時,一條方格圍巾圍在脖子上,掖進襯衣裡。後來想想,雅克記起了開始未留意的事,那就是他母親比平常穿得稍微俏麗一點兒,穿上了淺色的罩衫,甚至臉頰上似乎也泛起了紅暈。那個時候正是婦女開始剪掉一直留著的長發的時代。雅克愛看他母親或外婆梳理長發。肩上披條毛巾,嘴裡銜滿發卡,她們用很長時間梳理長長的白發或棕發,然後將頭發卷起,拉緊兩鬢的長發,直到盤成發髻,她們從雙唇微啟、牙齒緊閉的嘴角一個一個地取下發卡,插在濃密的發髻上。在外婆眼裡,這種新時尚既是可笑的,又是罪惡的,她低估了時尚的實際力量,不管不顧地肯定說,隻有那些“放蕩的”女人才會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倫不類。雅克的母親未置可否。然而,一年後,大約就是安托尼來訪的那一段,一天晚上,她回來時剪短了頭發,更加年輕而容光煥發,掩飾著不安,假裝高興地說想要給他們一個驚喜。外婆的確很驚奇。她上下打量著她,看到災難已無法挽回,當著她兒子的麵就對她說,她現在的樣子像個妓女。隨後,她就回到了廚房。卡特琳·科爾梅利止住了笑容,臉上顯出極度的淒涼與泄氣。然後,她碰上了兒子定定的目光,想對他笑一笑,但卻雙唇顫抖,哭著衝進了臥房,倒在了床上,這裡是她休息、獨處及哀傷的唯一隱蔽地。目瞪口呆的雅克走近了她。她把臉埋在枕頭裡,短短的鬈發露出了脖頸,瘦瘦的背部哭得直抽動。“媽媽,媽媽,”雅克膽怯地用手碰碰媽媽叫道,“你這樣很漂亮。”但她沒聽見,隻用手勢告訴他,讓她靜一靜。他退到了門口,倚著門框,由於無能為力,也出於愛(無能為力的愛的淚水。),他也哭了。隨後的幾天,外婆一句話也不跟她女兒說。同時,安托尼來時也受到了冷遇。尤其是埃爾斯特,板著個麵孔。安托尼儘管自命不凡,滔滔不絕也感覺到了。發生什麼事了?雅克多次發現母親漂亮的眼中有淚痕。埃爾斯特常常一言不發,甚至推搡小狗布裡昂。一個夏日的夜晚,雅克注意到他好像在陽台上守候著什麼。“達尼埃爾要來嗎?”孩子問道。他低聲抱怨著什麼。忽然,雅克看到安托尼來了,他已有好幾天沒來了。埃爾斯特衝了下去。幾秒鐘後,沉悶的聲響傳到樓上來。雅克衝下去,看到兩個男人在黑暗中一聲不吭地打鬥在一起。埃爾斯特毫不理會自己挨打,用他的鐵拳狠狠地捶,猛猛地打,過了一會兒,安托尼滾下了樓梯,滿嘴鮮血地爬起來,掏出手絹擦著血,目光一直盯著瘋了般走開的埃爾斯特。雅克回到屋裡,看到他母親坐在飯廳裡,一動不動,表情僵滯。他也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放到前麵去——沒有呂蒂安的打鬥。)。隨後,埃爾斯特也回來了,咕咕噥噥地罵著人,並憤憤地瞥了他姐姐一眼。晚飯照常,隻是他母親沒吃飯。“我不餓。”她對堅持要她吃點兒的母親簡單地說道。飯後,她回到了臥房。夜晚,雅克醒來時聽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自第二天起,她又穿上了黑、灰的長裙,穿上了窮人的服裝。雅克覺得她同樣漂亮,而且,由於捉摸不定、心不在焉而顯得更加漂亮。此後,這種神態就始終伴隨著貧困、孤獨及將至的年老(因為老年將至——那時候,雅克覺得母親已經老了,而她不過是他自己現在的年齡,不過青春首先得有很多機遇,而對他來說,生活是仁慈的……〔圈起的段落n.d.e.〕)。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雅克都在怪他舅舅,卻不大清楚究竟怪他什麼。不過,他同時也知道這不能怪他。貧窮、殘疾、全家生活的基本需求,如果這還不足以寬恕一切,無論如何能保護其受害者免受譴責。他們無意中互相傷害,隻是由於他們每個人都承擔著家中的繁重勞動及嚴酷的現實需求。而且,無論如何,舅舅那種幾近動物般的愛是不容置疑的,首先是愛外婆,其次是愛雅克的媽媽及其孩子們。這一點他在製桶工場發生事故的那一天便感覺到了(將工場事件放在生氣之前,也許在介紹埃爾斯特之初。)。每個星期四,雅克都去製桶工場。如果有作業,他就趕緊把作業打發了,然後飛跑著去工場,急促敏捷猶如去找街頭夥伴兒玩耍。工場位於練兵場旁邊,這是一個堆滿碎屑、舊鐵環、煤渣及灰燼的院子。在院子的一側,用磚建了一個棚頂,間隔均勻地用石柱支撐著。屋頂下有五六個工人在做工。一般來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說,靠牆擺一張工作台,前麵有一塊空地,可以組裝木桶和酒桶,中間一條長凳將下一個工作台隔開,長凳上麵有一條挺寬的縫隙,可把桶底嵌入,用一個頗似絞肉機的工具手工將其削薄,這工具的利刃邊朝向雙手抓工具的人。說實話,這種位置安排乍一看毫不明顯。最初當然是這樣分配地盤的,但漸漸地長凳移動了位置,鐵圈堆積在工作台之間,鉚釘包裝箱從一處拖到另一處,得觀察許久,或常來常往才能發現每個工人的活動圈子始終在同一塊場地上。雅克拿著舅舅的快餐到達工場之前,就聽到了鐵錘砸在鑿子上的聲響,這是為了將鐵環嵌在剛剛聚攏的酒桶周圍,工人們敲打著鑿子的一端,將另一端靈巧地沿著鐵環移動,或者,他能聽到更響亮、間隔也更長的聲音,他便猜到這是在台虎鉗上鉚鐵環。當他到達錘聲此起彼伏的工場時,人們愉快地同他打個招呼,然後又重新舞起鐵錘。埃爾斯特穿一條打著補丁的舊藍褲,一雙沾滿鋸末的帆布鞋,一件無袖灰色法蘭絨衣服,頭戴一頂褪色的伊斯蘭舊圓帽,以保護他的美發不受木屑及灰塵的損害。舅舅擁吻了他,讓他幫忙。有時,雅克抓住固定在鐵砧上立起的鐵環,舅舅用力將鉚釘錘扁,鐵環在雅克手中搖晃,每敲一下都震得手心發麻;或是埃爾斯特騎坐在長凳一端,雅克騎坐在另一端,抓緊桶底兩邊,由埃爾斯特磨削桶底。不過,他最愛乾的活兒是到院裡去取木桶板,然後,埃爾斯特用一個鐵環將其攔腰固定,把桶粗略組裝。在兩頭無底的木桶中,埃爾斯特塞進刨花,由雅克負責點火。鐵遇熱比木頭膨脹得大,埃爾斯特利用這一點,在嗆得流淚的濃煙中,用錘子和鑿子一下一下地將鐵環敲上去。鐵環嵌入後,雅克用大木桶到院子儘頭的水井處泵滿水提過來,人們散開後,埃爾斯特把水猛地倒入桶中,為鐵環淬火,鐵環收縮,更緊地咬住遇水變軟的木頭,周圍散發出大量的蒸汽(做完酒桶。)。人們放下未完的活兒,吃點兒東西。工人們聚在一起,冬天圍攏在用刨花和碎木燃起的火堆邊,夏天在屋簷陰涼下。有一個叫阿博岱爾,是個阿拉伯粗工,穿一條阿拉伯長褲,褲腳帶褶,褲腿長及小腿,一件破舊的針織短上衣,一頂阿拉伯小圓帽,他口音怪怪地稱雅克為“同事”,因為他為埃爾斯特幫忙時與雅克乾同樣的活兒。老板〔〕(看不清楚名字。)先生,也是一個製桶老工人,他與助手們一起經管著一個更大的匿名製桶工場。一個意大利工人,總是神情憂鬱,且長年感冒。這裡尤其是有快樂的達尼埃爾,他總是把雅克留在身邊,拿他逗樂並愛撫著他。雅克在工場裡閒逛,黑色的罩衫沾滿鋸末,熱天赤腳穿著難看的皮條涼鞋,上麵沾滿泥土與鋸末,陶醉地嗅著比刨花更新鮮的鋸末的味道,回到火邊品味著那好聞的煙味,或將一塊木頭卡在台虎鉗中,小心地試著磨削工具,他雙手靈巧,得到了工人們的讚揚。正是一次休息時,他愚蠢地穿著濕漉漉的鞋子上了條凳。突然,他向前滑去,而條凳卻向後翻倒。他重重地摔在條凳上,右手被擠在條凳下。他馬上覺得右手一陣劇痛,但在奔過來的工人們麵前笑容滿麵地一下爬起來。他笑意還在臉上,埃爾斯特已撲過來,抱起他跑出工場,狂奔著,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去醫院,去醫院。”這時,他才看到右手拇指指尖被壓得像一塊變了形的臟麵團,血水在上麵汩汩地流著。他一下子失掉勇氣,昏了過去。五分鐘後,他們到了住在家對麵的阿拉伯醫生那兒。“沒事兒吧,醫生。沒事兒,對吧?”埃爾斯特臉色慘白地問道。“到邊上去等我,”醫生說,“他會很勇敢。”當時應該是很勇敢的,今天,雅克那粗粗醫治的怪異的拇指還證明著這一點。傷口處理包紮完後,醫生給了他一副活血藥作為表彰。埃爾斯特還想抱著他過馬路,他拒絕了,在他們家的樓梯上,他呻吟著摟住了孩子,用力抱緊他,直到把他弄疼。“媽媽,有人敲門。”雅克說道。“是埃爾斯特,”母親說,“去開門。我現在怕有強盜,鎖上了門。”在門口,看到雅克,埃爾斯特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有點兒像英語的“how”,挺起身子來擁抱了他。儘管頭發全白了,他的麵龐還顯得驚人的年輕,端莊而和諧,但羅圈腿更厲害了,腰幾乎全彎了,走路時撇著胳膊和腿。“還好嗎?”雅克問他。不好,他有痛點,有風濕病,很不好。雅克呢?是的,很好,很強壯,她(他用手指著卡特琳)很高興見到他。自外婆去世,孩子們離家後,姐弟倆便共同生活,甚至互不可缺。他需要人照顧,從這一點上來說,她就像他的妻子,做飯,洗衣,照料著他。而她雖不缺錢,因為兒子們給她提供生活費,但需要一個男人陪伴,在他們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裡,他便以其特有的方式看護著她,是的,正如丈夫與妻子,不是肉體意義上的,而是出於血緣的關係,互相扶持著度過由於殘疾而更加艱難的生活。時而用隻言片語說明一下無言的交流,但卻比許多正常的夫妻更加和諧與理解。“是的,是的,雅克,雅克,她總是說。”埃爾斯特說道。“那麼,我回來了。”雅克說道。噢,的確,他像以前一樣,又回到了他們兩人中間,不能對他們說什麼,但始終依戀著他們,至少是愛他們,想到他對那麼多值得獻出愛心的人們都未儘愛意時,他便更加愛他所能愛之人了。“達尼埃爾呢?”“挺好。像我一樣老了;他兄弟皮埃爾進了監獄。”“為什麼?”“說是工會的事。我覺得他跟阿拉伯人混。”突然,他有些憂慮地說:“你說,強盜,好嗎?”“不好,”雅克說,“其他的阿拉伯人好,強盜不好。”“嗯,我對你母親說,老板們太狠心,簡直是瘋了,不過強盜也不行。”“是的。”雅克說,“得為皮埃爾做點兒什麼。”“好,我告訴達尼埃爾。”“多納呢?”(是那個打拳擊的煤氣廠職工)“他死了。癌症。大家都老了。”是的,多納死了。瑪格麗特姨媽、他母親的姐妹也死了。那時,每星期日下午,外婆都拉著他去她家,他覺得無聊至極。除非是米歇爾姨父在家。他是一個趕車夫,他也厭倦在昏暗的飯廳裡圍著漆布飯桌,喝著黑咖啡閒聊,於是,他帶他到旁邊的馬廄裡,在那兒,午後的太陽炙烤著外麵的街道,而在馬廄的暗光中,他首先嗅到好聞的毛皮、麥秸及馬糞味兒,聽到馬籠頭鏈子在木食槽上擦來擦去,馬匹將睫毛長長的眼睛轉向他們,此時,高大、瘦削、長著長長唇髭,自己身上也散發著草料味兒的米歇爾姨父把他舉到其中的一匹馬背上,馬靜靜地在食槽裡吃著燕麥,姨父又給孩子拿來一些角豆樹果,他興高采烈地嚼著,吮著,深深地愛戴這個一直對馬有深情的姨父。而在複活節的星期一,他跟姨父一起,隨著全家一同去西迪菲魯克森林野炊……米歇爾租一輛跑阿爾及爾市中心的馬車,這是一種背靠背放著條凳的帶柵棚架,套上馬匹,套在前麵的馬是米歇爾從他的馬廄中選出來的,一清早,人們就把大衣筐裝上車,筐裡放滿了叫做苜納的環行大麵包和叫做貓耳的易碎的小甜點,這是出發前家中所有的女人在瑪格麗特姨媽家忙了兩天才做出來的,是在漆布桌上撒上麵粉,把麵團用擀麵杖擀得差不多同桌布一樣大,用一個黃楊木的輪狀刀將其切成片,孩子們將其放到餐盤上,人們將它放進滾油大鍋中炸,然後再小心地擺在大衣筐裡。此時,從那兒飄出一股甜甜的香草味兒,伴他們一路旅行到西迪菲魯克森林,同時,還摻雜著從海邊傳到海濱大道上的浪花味兒,四匹壯馬在路上奔跑,米歇爾(在奧爾良城地震時再提到米歇爾。)不時地揚鞭催馬,時而把鞭子交到坐在身邊的雅克手中。雅克著迷地望著四匹馬肥壯的臀部在他麵前擺動,鈴鐺脆響,或是尾巴一撅,便看到一團團誘人的馬糞掉在地上。這時馬蹄鐵掌擦出火星,鈴鐺聲響愈加急促,馬匹頻頻仰頭。到了森林,其他人在林間擺上衣筐和墊布,雅克幫著米歇爾用草把擦馬,在馬脖子上係上灰褐色布食槽,馬匹咀嚼著,友好的大眼睛時睜時閉,或用腿不耐煩地驅趕蒼蠅。森林裡到處是人,人們從這兒吃到那兒,在手風琴或吉他的樂曲聲中從這兒舞到那兒,大海在近旁咆哮,天氣還不夠暖,無法下水遊泳,但卻可以赤腳踏浪;另一些人在午睡。柔柔的陽光使天空顯得更加廣闊,如此之廣闊,讓孩子感動得熱淚盈眶,同時,快樂地大叫了一聲,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感激。但瑪格麗特姨媽卻去世了,她曾那樣漂亮,據說總是穿戴得過於俏麗,她是對的,後來,糖尿病把她釘在了扶手椅上動彈不得,在亂糟糟的套房裡,她開始浮腫,身肥體寬,腫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醜得嚇人,身邊圍著她的女兒們和那個做鞋匠的跛腳兒子,他們揪心地注意著她,注意著她是否會斷氣(第二部的第六節。)(弗朗西斯也去世了(見最後注釋)。)。她繼續發胖,注射了許多的胰島素,最後還是氣短而亡(德尼茲十八歲離開他們去闖生活——二十一歲發了財返回,賣了她的首飾,將她父親——被流行病奪去了生命——的馬廄翻整一新。)。外婆的姐妹讓娜姨婆也去世了,就是那個參加周日下午音樂會的,她堅持在用白灰粉刷過的農場裡住了很久,同她那三個成為戰爭寡婦的女兒同住,不停地談論著她去世已久的丈夫(女兒們呢?),約瑟夫姨公,他隻會講馬翁話,雅克很欣賞他那漂亮的紅潤臉膛,白白的頭發上戴著一頂闊邊氈帽,始終戴著,甚至吃飯時也不摘下,有那麼一種特彆的高貴氣質,真正鄉村族長的作風,然而卻有時在用餐中輕輕起身放出失禮的聲響,在他老婆容忍的責備聲中優雅地請求原諒。他外婆的鄰居馬鬆一家全去世了。首先是老婆婆,隨後是大姐——大個子亞曆山德拉和〔〕(名字看不清。——譯者注)那個招風耳朵的兄弟,他是做柔體表演的雜技演員,上午也到阿爾卡紮爾影院唱歌。全死了,是的,甚至最年輕的女孩瑪爾特也死了,他哥哥亨利曾向她大獻殷勤,甚至還不僅僅是獻殷勤呢。沒有人再提起他們,不管是他母親還是他舅舅,都不再談論去世的親戚,不談他此時正在苦尋蹤跡的父親,也不談其他人。他們依然生活儉樸,儘管他們已不再缺錢,習慣已經養成,同時也出於對生活的一種提防,他們都本能地熱愛生活,但經驗告訴他們,生活常常毫無跡象地播下災難(不過,事實上這是些魔鬼?(不,他才是。))。再者,正如他們倆圍坐在他身邊,彎腰駝背靜靜地坐在那兒,從不回憶,也隻記得起幾個模糊的畫麵,他們現在已生活在死亡的邊緣,也就是說,始終活在現實中。他永遠無法從他們口中了解他父親,不過,隻要他們出現,就能在他心中打開記憶的源泉,記起那貧窮快樂的童年。他無法斷定內心這如此豐富,如泉噴湧的記憶是否完全符合他的童年。而更有把握的是保留在腦海中的那兩三個特殊畫麵,這使他與他們更加貼心,使他以他們為根基,使他放棄多年所圖,使他最終默默無聞,這正是他的家庭在多年中保留下來的東西,這造就了他真正的高貴之處。一個畫麵是夏日的傍晚,全家吃過晚飯後搬著椅子下樓到門前的人行道上,從灰蒙蒙的榕樹上灑下滿是灰塵的熱氣,街區的居民們從他們眼前來來往往,雅克(憂鬱的君主,為夜晚的美景而自豪。)頭靠在母親瘦弱的肩膀上,椅子稍向後仰,透過枝杈望著夏日夜空的星辰;另一個畫麵是聖誕的夜晚。午夜後,他們從瑪格麗特姨媽家返回,當時埃爾斯特不在,他們在離家不遠處的飯館門前看到一個男人躺在地上,另一個男人圍著他跳舞。兩個男人喝了酒,還想再喝。老板,一個瘦弱的金發青年拒絕了他們,他們便用腳踢正懷孕的老板娘。老板開了槍,子彈打在一個男人的右側太陽穴上。此時,這腦袋正枕在傷口上。嚇傻了的醉漢便圍著他跳起舞來。飯館關了門,人們在警察到來之前一哄而散。在一個僻靜的角落,他們緊靠在一起,兩個女人摟住了孩子們。剛下過雨的光滑路麵上燈光極暗,汽車在濕地上打滑,隔一段時間便轟轟地開過一輛亮著燈的有軌電車,上麵坐滿了快樂的旅客,對這另一世界的場麵無動於衷。這在雅克恐懼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跡,留下了比其他所有的場麵都更為清晰的一幕:白天,這個街區溫馨穩靠,他在這裡無憂無慮縱情地玩耍了一整天,但傍晚時突然變得神秘而令人不安。此時,街上的陰影多了起來,或者,倒不如說是一條陌生的黑影,伴著沉重的腳步聲及低沉的言語聲突然出現,在藥店的紅光中,浸著鮮血淋淋的榮譽,孩子的內心突然充滿恐慌,向貧窮的家中跑去,回到親人們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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