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父親·死亡·戰爭·謀殺(1 / 1)

他把她擁在懷裡,就站在門檻,還喘著粗氣,他是幾級一跨地一口氣衝上樓梯的,一級台階都不差,就好似他始終準確記憶著樓梯的高度。下了出租車,街上已經相當熱鬨。清晨(星期日。)剛灑過水,有些地方還盈盈閃亮,天氣漸熱,灑水慢慢變成水蒸氣揮發掉了。他一下子就發現了她,還是在以往的那個地方,在兩層之間家裡唯一的那個小陽台上,在理發店雨篷上方——但此時的理發師已不是讓和約瑟夫的父親了,他死於肺結核,他妻子說,這是職業病,因為總是呼吸頭發——雨篷的瓦棱鐵皮上,一直殘存著榕樹枝、小團揉皺的廢紙及煙頭。她就站在那兒,始終濃密的頭發近幾年變得花白,已經七十二歲了,仍腰板挺直,身材瘦削,充滿活力,看上去至少要年輕十歲。他們全家人都這樣:瘦削,顯得漫不經心,但精力充沛,歲月似乎也不留痕跡。五十歲上,半啞的埃米爾舅舅(以後變成埃爾斯特。)仍像個年輕人。外婆至死都未駝背。至於母親——他現在正跑向她——好像沒有什麼能削弱她柔柔的堅韌,幾十年的疲憊辛勞,她卻始終保留著少婦的風采,孩提時的科爾梅利曾大為崇拜。他來到門前,母親打開門,撲到了他的懷裡。就在門口,一如他們每次重逢,她要擁吻他兩三次,全身心緊緊地摟著他,在她懷中,他能感覺到她的肋骨,她那硬而突出的肩胛骨微微地顫抖,同時,呼吸著她皮膚那柔柔的味道,這使他想起了喉頭下,兩條頸筋之間的那塊地方,他不敢再親吻那裡,但他小時候喜歡聞,喜歡摸,偶然的那麼幾次,她將他抱在膝頭上,他裝作睡著了,鼻子伸在這個小窩裡,對他來說,那裡有他童年時代極為珍貴的柔情。她擁抱著他,然後鬆開手,看看他,再一次擁他入懷,就好像她在內心估量了一下她所能給予他或向他表達的愛意後,覺得還欠缺一點兒似的。“我的兒子,”她說,“你可真遠啊(過渡。)。”隨後,她轉過身,回到房中,坐到臨街的飯廳中,好似不再留意他,也不想其他的,甚至時而以一種奇怪的表情望著他,就好像——至少他有這樣的感覺——他現在是多餘的,打擾了她獨自往來的那個狹小、虛空、封閉的世界。這一天更甚,他坐到她身邊後,她好像心神不定,時而悄悄地以憂鬱熱切的漂亮眼神望望窗外,目光回到雅克身上時,又變得平靜了。街上愈加喧嘩,行人漸多,笨重的紅色有軌電車哐當哐當地駛過。科爾梅利望著母親,她穿了一件白領的灰色罩衫,側身坐在窗前那不大舒服的椅子上〔〕(兩個看不清的詞。——譯者注)。她一直坐在那兒,由於年老背稍有點兒駝,但並不靠著椅背,雙手擺弄著一塊小手帕,時而用僵硬的手指將其團成一個球兒,然後把它丟在裙凹裡那一動不動的雙手之間,頭稍稍朝向大街。她一如三十年前,透過皺紋,他又看到了那同樣年輕的容顏,眉弓光滑,好似融在額頭上,小巧直挺的鼻梁,唇形清晰,儘管假牙周圍的嘴角有點兒塌。頸部蒼老最快,不過仍保其形,儘管青筋突出,下巴有點兒鬆弛。“你去理過發了。”雅克說。她微笑了,好似一個被抓住了過錯的小女孩。“是的,你知道,你回來了。”她總以自己的方式打扮,幾乎不被人覺察。而儘管她穿戴破舊,雅克卻不曾有過她衣著難看的記憶。現在也一樣,她穿著的灰色和黑色衣裙都很得體。這是整個家族的品味,這是個始終貧苦或窮困的家族,隻偶爾有幾個表兄弟稍微富裕一些。所有的人,尤其是男人,一如所有地中海沿岸的男人,總是要求雪白的襯衣及褲線筆直的褲子,鑒於衣櫃空空,母親或妻子們得不斷地清洗熨燙,這份額外的工作,男人們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事。至於他母親(眉弓突出而光滑,黑亮熱切的眼睛閃閃發亮。),她始終認為僅僅洗洗衣服、做做家務是不夠的。在雅克深深的記憶中,總見她在熨燙他哥哥和他的那唯一的一條褲子,直到他離家,遠行到了那些既不洗也不熨衣服的女人世界中。“理發師是意大利人,”母親說,“他乾得不錯。”“是的。”雅克說。他想說:“你很漂亮。”但未出口。他總認為母親漂亮,但從不敢對她說。這倒並非是他怕掃興,或擔心此類誇獎能否讓她高興,而是這樣便跨越了那道無形的屏障,他看到她的一生都以此為掩護,她的一生——溫柔、禮貌、隨和,甚至被動,然而卻從未被何事或何人征服過,禁錮在半聾的世界裡,語言困難,這種生活無疑是美妙的,卻幾乎是無法靠近的,而她越是笑容滿麵,他的心越加向她靠近——,是的,她的一生始終保留著那種膽怯、順從、敬而遠之的神態,保持著那同一種目光。三十年前,她就以這種目光,毫不乾預地看著她母親用牛筋鞭子打雅克,而她自己從未碰過一下,甚至都未真正罵過一句她的孩子們。毫無疑問,這種鞭打也是對她的折磨,但由於身子疲憊、語言缺陷及對母親的尊重,她未加乾預,任其所為,在漫長的歲月裡日日年年地忍受著,忍受著打在她孩子們身上的鞭子,正如她忍受著伺候他人的艱苦時光。跪著刷洗地板,沒有男人、沒有慰藉的生活,整天流連於油膩的殘羹剩菜和他人的臟衣衫褲之間,忍受著一天又一天漫長苦難的日子。由於看不到希望,生活也就沒有了怨恨,變得愚昧、頑固,最後對所有的痛苦,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痛苦都逆來順受。他從未聽過她抱怨什麼,除非在洗了大批衣物後說聲累了或腰疼。他從未聽過她說彆人的壞話,除非說某個姐妹或姨媽對她不太友善,或者是“傲氣”。不過,他也很難聽到她發自內心的笑聲。自從無需操勞,由她的孩子們供養生活起,她的笑聲稍多了一些。雅克環顧著房間,這裡也沒什麼變化。她不願離開這套她已經住慣了的房子,以及她感到很方便的社區,到一個比較舒適,但一切都不便利的地方。是的,還是那個房間。家具已換了,現在的比較體麵,不那麼破舊了。但家具上依然光禿禿的,靠牆擺放著。“你總是到處亂翻。”他母親說。是的,他禁不住要打開碗櫃,儘管他多次懇求,裡麵裝著的食物總是很有限,而碗櫃的空蕩使他迷惑。他又打開餐桌的抽屜,裡麵有兩三種藥品,在這個家中這也就足夠了。還有兩三張舊報紙,一些線頭,一個裝著零散紐扣的小紙盒,一張舊身份照片。在這兒,多餘之物也挺可憐,因為從來用不上。雅克知道,即便住在像他家那樣物品豐富的正常人家中,母親也隻使用最起碼的必需品。他知道,隔壁母親的臥室裡擺放著一個小衣櫃,一張窄小的床,一個木製梳妝台及一把草編椅子,僅有的一扇窗戶上掛著窗簾,在這裡,他也絕對找不到什麼,隻偶爾見到一條卷成團兒的小手帕,被她丟在梳妝台光光的木台麵上。當他到了彆人家,無論是中學同學的家,還是後來較為富裕的家庭,真正讓他吃驚的是看到花瓶、高腳杯、小雕像及畫兒擺滿了房間。在他家,人們說:“壁爐上的花瓶”,至於罐子、盤子及幾件小東西都沒有名稱。在他舅舅家則不同,有沃日的陶器值得欣賞,吃飯用的是埃佩爾的整套餐具。他一直在赤貧中長大,物品名稱都很普通;而在舅舅家,他發現了專有名詞。如今,在這剛刷洗過的鋪著方磚的房中,在樸素而發亮的家具上,還是一無所有,隻除了餐桌上有一個阿拉伯式的銅煙缸,還是為他而備的,再有就是牆上掛著的郵政局的日曆。這裡無物可看,無話可說,因此,除了他自己知道的外,他對母親毫不了解。對父親也一樣。“爸爸?”她望著他,神情更加專注(父親—問題—1914年的戰爭—謀殺。)。“嗯。”“他叫亨利,還有呢?”“我不知道。”“他沒有彆的名字嗎?”“我想有,但記不得了。”她突然變得心不在焉,眼瞅著街道,那裡此時正烈日炎炎。“他長得像我?”“是的,就是你的樣子,非常像。他的眼睛很亮。額頭,像你的一樣。”“他哪年生的?”“我不知道。我嘛,我比他大四歲。”“你呢,是哪一年?”“我不知道。去看看戶口本吧。”雅克走進房間,打開衣櫃。在上層的毛巾裡,放著戶口本、撫恤金證及幾張寫著西班牙文的舊文件。他拿著這些文件走了出來。“他生於1885年,你是1882年,你比他大三歲。”“噢!我以為四歲呢。很早的事了。”“你對我說過他很小便失去了父母,他的兄弟們把他送到了孤兒院。”“是的,還有他姐姐。”“他的父母有一個農場?”“是的,他們是阿爾薩斯人。”“在烏萊-法耶。”“是的。我們在瑟拉卡,離得很近。”“他父母去世時他幾歲?”“我不知道。哦,他那時很小。他姐姐不管他,這不好。他再也不想見他們了。”“他姐姐當時多大?”“我不知道。”“他的兄弟們呢?他是最小的嗎?”“不,是老二。”“那麼,他的兄弟們太小,沒法照顧他。”“是的,是這樣。”“那麼,不是他們的錯。”“不,他怨他們。十六歲他從孤兒院出來,他回到了姐姐的農場。他們讓他過於勞累。太過分了。”“他到瑟拉卡了。”“是的,到了我們家。”“你在那兒認識他的?”“是的。”她再次將頭轉向街道,他覺得無法繼續下去了。但她自己又提起了話頭。“你知道,他不認字。在孤兒院,什麼都不教。”“不過,你給我看過他在戰時寄給你的明信片。”“是的,他跟克拉西歐先生學的。”“在裡科姆家。”“是的,克拉西歐先生是頭兒。他教他讀書寫字。”“多大的時候?”“我想是二十歲。我不知道,這都是陳年舊事了。不過,結婚時,他已學會了做酒,可以到處去工作。他有頭腦。”她望著他。“像你一樣。”“後來呢?”“後來?生了你哥哥。你父親為裡科姆乾活,裡科姆派他去了聖·阿波特爾莊園。”“聖·阿波特爾?”“是的。後來,便是戰爭。他死了。人們給我寄來了彈片。”削開他父親腦袋的彈片放在一個小餅乾盒裡,在同一個衣櫃的那些毛巾後麵,以及在前線寫的那些明信片,語句枯燥簡短,他全能背出來。“親愛的露茜,我很好。我們明天換營地。照顧好孩子。吻你。你的丈夫。”是的,就在他們家遷徙、他這個移民的孩子誕生的那個夜晚,歐洲已經調準大炮,幾個月後便一齊發射,將科爾梅利一家從聖·阿波特爾驅趕出去,把他趕到了阿爾及爾的部隊裡,而她被趕到了她媽媽在貧困郊區的小套房裡,懷裡抱著被塞浦茲的蚊蟲咬得渾身發腫的孩子。“彆太忙活,母親。亨利回來後,我們就走。”而腰板挺直、白發攏到後麵的外婆眼神明亮而嚴厲:“女兒,得乾活兒。”“他在朱阿夫團。”“是的,他在摩洛哥打仗。”確實如此,他忘記了。1905年,他父親二十歲。正如人們所說,他曾是現役軍人同摩洛哥人打過仗(14。)。雅克記起了幾年前在阿爾及爾街上遇到他們學校校長時,他對他說過的話。勒維斯克先生曾和他父親一起應征入伍。但他們隻在同一個團隊裡待了一個月。據他說,他與科爾梅利不太熟,因為他寡言少語。他耐勞、沉默、容易相處且公正無私。隻有一次,科爾梅利怒不可遏。那是一個夜晚,經過酷熱的一天後,小分隊露營在阿特拉斯山脈一角的一座小山丘上,旁邊是一條岩石隘路。科爾梅利和勒維斯克要到隘路腳下去換崗。無人回應他們的呼喚。在一排仙人掌腳下,他們看到他們的戰友仰著頭,怪異地望著月亮。開始他們沒看出他那奇特的腦袋。理由很簡單:他被割斷了喉嚨,而他口中那蒼白的腫塊是他整個的生殖器。這時,他們才看到腿部叉開的屍體,朱阿夫團士兵的軍褲撕裂開來,在月光的非直接照射下,可見裂口中間血糊糊的一攤(中士當時說,不管(生殖器)在或不在,你終歸是死了。)。百米開外,這次是在一塊大岩石後,出現了第二個哨兵,以同樣的方式被害。警報發出,加了崗哨。拂曉,他們回到了營地,科爾梅利說,那些東西不是男人。勒維斯克思索了一下,回答說,對於他們來說,男人就應該這麼乾,他們在自己的家園,想怎麼乾就怎麼乾。科爾梅利固執己見。“也許吧。但他們錯了。男人不做這樣的事。”勒維斯克說,對於他們,在某種情況下,可以隨心所欲並〔摧毀一切〕。但科爾梅利氣瘋了般地大吼起來:“不,男人不能這麼做,是男人就不能,否則……”隨後,他平靜下來。“我嘛,”他嗓音低沉地說,“我很窮,我出自孤兒院,人們讓我穿上這套軍服,把我拉入戰爭,但我不能這樣。”“有些法國人什麼都乾。”勒維斯克〔說〕道。“那麼,他們也一樣,不是男人。”突然,他喊起來:“臟貨!雜種!全都是!全是……”而後,他麵色蒼白地走進帳篷。雅克思索著,發現正是從這個久未見麵的小學教師那兒,他對父親的了解最多。不過,除了細節,沒有什麼能比母親的沉默讓他猜到的更多了。一個嚴厲、苦澀的男人,辛勞了一生,聽從命令殺過人,接受了一切不可回避的東西,但在他內心深處的一隅,卻拒絕受到中傷損害。總之,一個窮苦的人,因為貧困雖不能選擇卻能保留。以母親告知的那一點兒東西,他試著想象,那同一個男人,九年以後,結了婚,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家境剛有好轉,便被喚回阿爾及爾應征入伍(1914年阿爾及爾的報刊。〔原文如此〕),在漫漫的長夜,與耐心的妻子及討嫌的孩子們長途旅行,在火車站分離,而後,過了三天,他突然出現在貝爾庫的那個小套房裡,穿著朱阿夫團士兵漂亮的紅藍條軍服及燈籠褲,在七月(八月。)的酷暑中,穿著厚厚的羊毛服裝,滿身是汗,手裡拿著扁平的窄邊草帽,因為他既沒有伊斯蘭小圓帽也沒有頭盔。他偷偷地離開了車站拱頂下的兵站,跑回來吻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晚上就要上船,踏上從未遠航過的大海,開往他從未謀麵的法國(他從未見過法國。他見到了,並被殺死在那兒。)。他緊緊地、匆匆地擁吻了他們,又以同樣的步伐離開了,小陽台上的妻子向他揮手告彆,他邊跑邊作了應答,轉過身揮揮草帽,然後便跑上了多塵悶熱灰蒙蒙的街道,消失在電影院前,稍遠,消失在晨光中,再也未回來。其餘的,就靠想象了。無法通過母親提供的情況去想象,她甚至對曆史和地理都沒什麼概念,她隻知道她生活在靠海的地方,法國在海的另一側,她本人從未去過。此外,法國是朦朧夜色中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地方,可從一個叫做馬賽的港口登陸,她想象這港口和阿爾及爾港差不多,那裡有一座名為巴黎的城市,據說很漂亮,很神奇。最後,那裡有一個地區叫阿爾薩斯,她丈夫的父母就來自那裡,他們在遙遠的從前,為了躲避叫做德國人的敵人而來到阿爾及利亞定居,在這裡,他們也同樣遇到了敵人,這些人總是凶惡殘忍,尤其是對待法國人,而且毫無道理。法國人始終被迫在這些好戰而無情的敵人麵前自衛。而她也不知西班牙在哪裡,但不管怎麼說不太遠,她的父母都是馬翁人,他們像她丈夫的父母一樣在遙遠的從前離開家鄉來到阿爾及利亞,因為他們在馬翁沒有飯吃,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一座島嶼,同時也不知道什麼是島,因為她從未見過。其他的國名,有時能引起她的興趣,但她卻從未準確地叫出名來。不管怎麼說,她從未聽說過奧匈帝國或塞爾維亞,俄羅斯是像英格蘭一樣難叫的名字,她不知道“大公”是什麼,她從未念出過薩拉熱窩這四個字。戰爭就在那兒,像一片烏雲,充滿陰暗的巨大威脅,但人們無法阻止它布滿天空,就好似不能阻止蝗蟲壓境或毀滅性的暴風雨襲擊阿爾及利亞高原一樣。德國人再次強迫法國人作戰,人們要受苦了——這一切毫無理由,她不了解法國曆史,也不知道什麼是曆史。她了解一點兒自己的曆史,稍微知道一點兒她所摯愛的那些人的曆史,她知道,她摯愛的人像她一樣忍辱負重。在她無法想象且不了解其曆史的世界之長夜中,一個更加昏暗的夜晚剛剛來臨,神秘的命令已經傳來,是由一個滿頭大汗、筋疲力儘的憲兵傳達到這窮鄉僻壤來的,於是,就得離開已經準備采摘葡萄的農場——神甫來到博恩車站歡送應征者。“應該祈禱。”他對她說。她回答說:“是的,神甫先生。”但實際上,她並未聽到他說什麼,因為他的聲音不大,此外,她想不到要做祈禱,她從不想打擾任何人——現在,她的丈夫穿著漂亮的彩條軍服出征了,他很快就能回來,大家都這麼說,德國人要受到懲罰,但在他回來之前,得找份工作。幸好,一個鄰居對外婆說,軍工廠的彈藥庫需要女工,優先錄用應征入伍者的妻子,尤其是有家庭負擔的人。於是,她有幸每天十個小時地按照粗細和色彩的不同,擺放那些小紙管,能夠拿回錢給外婆,孩子們就有了吃的,直到懲罰完了德國人,亨利回家來。當然,她不知道有一條俄國戰線,也不知道什麼是前線,不知道戰爭能擴展到巴爾乾地區、中東地區,擴展到全世界,不知道在法國發生的一切;德國人不宣而入,向孩子們開槍。的確,這一切都在那邊發生了,包括科爾梅利所在的非洲軍團被迅速地調往前線,整個的被帶到了一個人們議論的神秘地區——馬恩,來不及為他們找頭盔,而這裡又不像在阿爾及利亞那樣烈日炎炎,曬得顏色無彩。於是,由阿拉伯人和法國人組成的阿爾及利亞人潮穿著耀眼醒目的服裝,戴著草帽,這些紅藍靶子,在幾百米以外就能發現,他們成團結隊地上了火線,又成團結隊地被消滅,堆在了那一片狹窄的陣地上。四年間,來自世界各地的男人們蜷縮在這裡的掩體洞中,寸土必爭地拚殺著,天空中紛飛著照明彈及呼嘯的炮彈,大戰壕中傳來的呐喊衝殺聲預示著徒勞的進攻(發揮。)。但此刻,這裡還沒有掩體洞,隻有非洲軍團在戰火中像彩色蠟娃娃一樣融化。於是,在阿爾及利亞各地每天都要出現好幾百個孤兒,有阿拉伯人,也有法國人,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們失去了父親,以後得學著生活,既無人指導,也無任何財產可以繼承。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在二層樓的小平台上,在樓梯與黑暗無光的兩個廁所之間——這石砌的蹲式廁所黑洞洞的,雖不斷地用藥水消毒,卻始終臭味熏天——,露茜·科爾梅利和她母親坐在兩把矮椅上,借著樓梯上方氣窗的亮光在挑選濱豆,嬰孩在一個衣服筐裡吮著沾滿唾沫的胡蘿卜。這時,一位嚴肅而穿戴整齊的先生,拿著一封信出現在樓梯口上。兩個女人感到意外,她們當時正從放在兩人之間的鍋裡取豆篩選,於是,她們放下盤子,擦了擦手,這時,那位先生站在了最後一級台階上,請她們不要動,並詢問哪位是科爾梅利太太。“她是,”外婆回答說,“我是她母親。”那位先生說,他是市長,他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她的丈夫犧牲在戰場上,法國為他悲哀,同時也為他驕傲。露茜·科爾梅利沒聽見他說的話,但她站起身,十分尊敬地與他握手,外婆站起身,手捂著嘴巴,用西班牙語重複著“我的上帝”。那位先生接過露茜的手,又用雙手緊緊握住,喃喃著慰藉之詞,然後把信交給她,轉過身,腳步沉重地下了樓。“他說什麼?”露茜問道。“亨利死了,他被殺了。”露茜看著信封並不打開,她和母親都不認字,她把信封翻了過來,一言不發,滴淚未流,不能想象這如此遙遠,發生在陌生的夜幕深處的死亡。然後,她把信封放在圍裙口袋裡,看也不看地走過孩子身邊,回到她與兩個孩子分住的房間,關上門和臨街的百葉窗,躺到床上,她沉默無淚地躺了幾個小時,緊緊抓著口袋裡她看不懂的信,在黑暗中望著她無法理解的災難(她以為彈片是自行爆炸的。)。“媽媽!”雅克叫道。她表情如一地望著街道,沒聽見。他碰了碰她那瘦弱起皺的手臂,於是她微笑著對他轉過身來。“爸爸的明信片,你知道的,從醫院寄來的。”“嗯。”“你是在市長來過後收到的?”“是的。”一塊彈片削開了他的腦袋,他被送上了一輛救護火車,火車上淌著血水,麥秸及繃帶,在戰爭屠宰場與聖布裡厄疏散醫院之間來回穿梭。在那兒,他估摸著劃拉了兩張明信片,因為他看不見了。“我受傷了。不要緊。你的丈夫。”幾天後,他死去了。女護士寫道:“這樣好些。不然他會成為瞎子或會發瘋。他很勇敢。”然後,便寄來了彈片。三個持槍傘兵組成的巡邏隊相跟著列隊從窗下的街道上經過,朝各處張望著。其中一個是黑人,高大而靈活,好似一頭渾身花斑的漂亮猛獸。“是為了抓強盜。”她說,“我很高興你去了他的墓地。我太老了,也太遠。漂亮嗎?”“什麼?墓地?”“是的。”“漂亮。有花兒。”“是的。法國人挺正直。”她如此說,也這麼想,但並未想到她丈夫,他現在已被遺忘了,同時被遺忘的還有過去的苦難。無論在她心中,還是在這所房中,這個被戰爭之火吞噬了的男人都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他隻是一個不可觸知的記憶,就像在森林大火中被焚的一隻蝴蝶翅膀的灰燼。“烤肉要糊了,等一等。”(換房間)她站起身去廚房,他便占了她的位置,望著多少年來始終不變的街道,還是那些商店,已被太陽曬得褪了色,起了皮。隻有對麵的煙草店用長長的彩色塑料條替代了它從前那空心小蘆葦製成的門簾,雅克現在還能憶起他掀簾入室時發出的奇特聲響,他掀簾進入散發著好聞的油墨及煙草味兒的房中是去買《無畏者》雜誌,他當時為那些榮譽攸關、英勇頑強的故事而激奮。街道此刻已現出周日上午的熱鬨。工人們穿著洗過熨平的白襯衣閒聊著走向透著清涼及香料味的三四家咖啡館。幾個阿拉伯人走過去,他們雖窮卻穿得乾淨整潔,帶著他們那始終遮著麵紗,卻穿著路易十五式皮鞋的妻子。有時,一些阿拉伯人全家一起經過,也穿著節日的服裝。其中有一家拖著三個孩子,有一個身著傘兵製服。正好傘兵巡邏隊又轉回來了,顯得輕鬆而冷漠。就在露茜·科爾梅利進入房間時,爆炸聲響了。爆炸聲似乎很近,聲響巨大,震顫延續不斷。爆炸聲好像已平息良久了,餐廳燈泡的燈頭還在顫動。母親退到了房間儘頭,麵色蒼白,黑色的眼眸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恐懼,有點兒閃爍不定。“是這邊,是這邊。”她說著。“不是。”雅克說,他跑向窗口。人們在奔跑,也不知是朝哪兒跑;一家阿拉伯人進了對麵的服飾店,正催孩子們往裡進,店老板接待了他們,關上門,上了鎖,站在玻璃窗後觀望著街道。這時,傘兵巡邏隊又回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向另一側。汽車迅速地沿人行道排成列停靠下來。隻幾秒鐘,街道上便空蕩蕩的了。雅克伸出頭去,看到稍遠處繆塞影院和有軌電車站之間人頭攢動。“我去看看。”他說道。在普沃斯特·巴拉多爾街角處(——他在見母親前已看到這兒了?——在第三部分重寫克索斯的暗殺,這樣,這裡隻簡單地指出有暗殺。——再遠些。)(從這兒直到“痛苦”這一大段都圈了起來,並畫了一個問號。),一群男人大聲叫罵著。“臭雜種兒。”一個穿著貼身汗衫的小個子工人朝著站在咖啡館大門邊的一個阿拉伯人罵道。他朝著他走過來。“我什麼也沒乾。”阿拉伯人說。“你們都是同夥,一群雞奸犯。”而後,他朝他撲過去。其他人拉住了他。雅克對阿拉伯人說:“跟我來。”他同他一起進了咖啡館,現在開咖啡館的是他童年的夥伴、理發師的兒子讓。讓站在那兒,還是老樣子,但已有了皺紋,個兒小人瘦,麵容狡猾而專注。“他什麼也沒乾,”雅克說,“讓他進你家去吧。”讓擦著吧台看看阿拉伯人。“來吧。”他說,而後,他們消失在裡麵。從裡麵出來,工人斜視著雅克。“他什麼也沒乾。”雅克說。“應該把他們都殺掉。”“這是氣頭上的話。想想吧。”另一個聳了聳肩:“去那邊看看,看了那稀爛的一攤後再說話。”救護車的尖叫聲響起,急促而緊迫。雅克一直跑到有軌電車站。炸彈在車站附近的電線杆處爆炸,當時有很多人在等車,全都穿著假日的盛裝。那兒的小咖啡館裡號叫聲一片,也不知是憤怒和(原文如此。)痛苦。他回到了母親身邊。她現在站得筆直,麵色蒼白。“坐下吧。”他將她扶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他在她身邊坐下,握著她的雙手。“這個星期已經兩次了,”她說,“我怕出去。”“沒什麼,”雅克說,“會停止的。”“是的。”她說。她以猶疑不定的奇特神情望著他,好似她既相信兒子的智慧,又深信“全部生活”都是由不幸構成的,對不幸人們無能為力,隻能忍受。“你知道,”她說,“我老了。我跑不動了。”她的麵頰又有了血色。遠處傳來救護車的尖叫聲,緊迫、急促。但她聽不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愈加平靜了些,以美麗堅強的笑容對著兒子微笑。她像她的族人一樣,是在危險中長大的,危險能使她揪心,而她也一如既往地承受著。倒是他無法忍受她那突然顯露出的絕望痛苦的麵容。“跟我去法國吧。”他對她說。但她悲傷而堅決地搖搖頭:“噢!不,那邊太冷。我已經太老了。我想留在咱們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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