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薛巴斯強·洛特裡哥書信(4)(1 / 1)

沉默 遠藤周作 9048 字 2天前

看來還有一些時間可以寫封信給您,我在上封信裡已經向您報告過從五島傳教回來時,碰上官差們在村子裡搜索的事。每次想到卡爾倍和我都安然無恙,就不由得從內心裡感謝主。幸好“爸爸”等人在日本官差到達之前,已迅速叫人把聖畫、十字架等危險的東西都藏好。像這種時候,組織就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大家若無其事地在田地繼續工作。“爺爺”麵對官差的質問,佯裝什麼都不知道。農民運用他們的智慧,在暴政麵前裝糊塗。經過很長時間的詢問後,官差們也疲倦了,於是停止詢問,離開了村子。孫一和阿待得意揚揚地把這件事告訴我和卡爾倍,他們的表情流露出長期受壓迫者的狡猾。我至今仍然無法釋懷的是,到底是誰向官差泄密的呢?我想不會是友義村的村民,可是,經過那次事件之後,村民之間已經彼此懷疑了。我擔心他們會因此而分裂。此外,離開一段時日再回來後,我看到村子裡一切平安無事。在這間小屋裡,即使是正午時候也聽得到山麓間的雞鳴,向下俯視則可見一大片紅花盛開,宛如一塊大毛毯。跟我們一起回到友義村的吉次郎,在這裡也成了最受歡迎的人物。他沾沾自喜地在村裡各戶人家晃來晃去,得意而誇張地大談特談五島的情形。吹噓我在五島如何受到居民的歡迎,而帶我去的他自己也大受讚賞——居民們常請他吃飯,偶爾還會請他喝酒。有一次,喝醉了的吉次郎帶著兩三個年輕人來到我們的小屋。他頻頻用手擦拭著紅褐色的臉龐,得意揚揚地說:“神甫呀,有我在呀!隻要有我在,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年輕人帶著幾分敬意看他,他一高興竟唱起歌來。唱完時說:“隻要有我在,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之後,腳一伸,隨便一躺就睡著了。該說他稟性善良呢,還是得意忘形?總覺得讓人憎恨不起來。告訴您一些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吧。當然,這隻限於我看到的友義村的百姓,以及從他們那兒聽來的忠實報告,並不能代表整個日本。首先必須告訴您的是,這裡的百姓比葡萄牙任何窮鄉僻壤的百姓更貧窮、更悲慘。即使是富裕人家,一年也隻能吃兩次白米,他們的食物通常是番薯和蘿卜等蔬菜,喝的是白開水,有時還掘草木的根吃。他們坐的方式也很特彆,跟我們大不相同,把膝蓋靠在地麵或地板上,像我們蹲下時那樣坐在腳上。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休息,我和卡爾倍對這習慣則深以為苦。房子幾乎都是稻草屋頂,屋內不潔,充滿惡臭。在友義村隻有兩戶人家有牛、馬。藩主在藩內具有絕對的權力,比天主教國家國王的權力還大。年賦的繳納極為嚴格,遲繳的人一定會受罰。島原之亂就是百姓受不了繳納年賦的痛苦,起而反抗藩主。聽說五年前友義村發生過一樁事:一個叫茂左衛門的男人因繳不出五袋米,結果妻子被當作人質打入水牢。百姓是武士的奴隸,上麵還有藩主。武器對武士而言極為重要,到了十三四歲,無論地位如何,腰間都佩短刀或長刀。藩主對武士而言,就是擁有絕對權的君主,操生殺大權,可隨意沒收他們的財產。日本人即使在冬夏,也不常戴帽,穿的衣服根本無法禦寒。一般都用拔毛夾把頭發拔光變成禿頭,隻在腦袋後方留下一撮長發,打成結。和尚把頭發全部剃光。但是日本人即使不是和尚,也有很多人把頭發剃掉,例如武士把家業傳給兒子之後就剃發。……事出突然,現在儘可能把六月五日發生的事情詳細向您報告。不過,或許隻是短短的報告也說不定,因為現在隨時會有危險發生,根本無法預料,沒有時間作長而詳細的敘述。五日近午時刻,我感覺到山下的村落似乎發生了不尋常的事。狗的叫聲透過雜樹林傳過來。在晴朗而寂靜的日子,聽到狗叫和雞鳴並不稀奇,還可給藏在小屋的我們以安慰,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卻令人不安。我被一種討厭的預感驅使,走到雜樹林的東側去看看,因為從這裡往山麓的村落看,一覽無遺。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通向村落的沿海大道上揚起的白色沙塵。這是怎麼回事?一匹無鞍的馬發狂似的從村落跑出去,村落的出口站著五個男子——顯然不是百姓——一望可知他們把守著,不讓任何人從村中逃出。我們馬上猜到這是官差們來搜查村落。卡爾倍和我連滾帶爬地回到小屋,把所有看得出我們住在這裡的東西藏入以前一藏為我們挖掘的洞穴。布置完成後,才鼓起勇氣走下樹林,決定更進一步探查情形。村落寂靜無聲。正午的豔陽照射在大道上和村落裡,隻有破爛的農舍的影子落在大道上,清晰可見。不知怎的,看不到有人走動,剛才還聽到的狗吠聲也戛然停止,友義村宛如被遺棄的廢墟。不僅如此,我還感覺到包圍著村落的恐怖的沉默。我拚命地祈禱,雖然我很清楚祈禱並不能為這塊土地帶來幸福或好運,但我仍然不能不祈禱這恐怖的沉默快點從友義村消失。狗又在叫了,把守村落出入口的男子跑起來,接著,被稱作“爺爺”的老人出現了,被繩子綁著。戴著黑色鬥笠的武士在馬背上不知吆喝什麼,男人在老人後麵排成一列走動,看守森嚴。隻有揮鞭的武士在大道上奔馳,揚起白色塵埃,中途回過頭來。我現在對雙腳豎起直立的馬姿,以及跌跌撞撞地被男子拖拽著走的老人背影,仍然記憶猶新。他們活像一群螞蟻,在正午無窮儘的白色大道上前進,影子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了。晚上,從帶著吉次郎上山來的茂吉口中知道了詳細的情形。官差是在正午前出現的。這次跟以往不同,村落的民眾事前並不知他們要來探查。人們亂跑,武士怒叱著部下,騎著馬在村落裡四處追趕。他們明知道無論如何找不到天主教的證據,但不像以前那樣很快就死心,毫無撤走的跡象。武士把百姓趕到一個地方,下令說,如果不從實招來,就要抓人質,但是,沒有人招供。“我們既沒有拖欠年賦,也認真服勞役。”“爺爺”拚命向武士申辯,“葬禮也在寺裡舉行。”武士沒回答,用鞭子指著“爺爺”,霎時,站在後麵的捕吏迅速用繩子把“爺爺”綁了起來。“走著瞧吧!囉囉唆唆地強辯是沒用的,有人密告,最近你們當中有人偷偷信奉已遭禁止的天主教。是哪些人乾的?檢舉的人賞銀元兩百枚。你們要是不說,三天後我還會再來抓人質,你們給我好好考慮!”男人、女人和小孩都站得筆直,默默不語。好久好久,這些信徒就這樣和敵人對峙。現在回想起來,在那沉靜的時候,我們倆正好從山上向下凝視村落的動靜。武士掉轉馬頭朝向村落出口,揮鞭,走了。被綁在馬後的“爺爺”倒下去,站起來,又倒下去,那些男子把他扯起來,讓他站住……以上就是我們聽到的六月五日發生的事。“是的,神甫!我們不會說出神甫的事。”茂吉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說,“官差們即使再來,我們也不會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會說。”他可能是看到我或卡爾倍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才這麼說的。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不過,連一向都很樂觀、開朗的卡爾倍都痛苦地注視著茂吉,也難怪茂吉會這麼說了。“可是,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們都會被抓去當人質呀!”“是的,神甫!即使那樣,我們也不會說出去。”“那不行。與其如此,不如我們兩人離開這座山。”卡爾倍轉向坐在我和茂吉旁邊抖個不停的吉次郎,“譬如說逃到其他的島上去,不行嗎?”吉次郎聽到他這麼說,臉上滿布恐懼,悶聲不響。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這個膽怯而懦弱的男子怕被牽連,感到非常困惑。他為了顧全自己身為信徒的麵子,小小的腦袋瓜拚命地思索著救自己的方法。他狡猾的眼睛閃著亮光,不停搓著手掌,說:“官差用不著多久就會搜查到五島,因此,逃到附近村落不如逃到更遠的地方去。”那一晚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來,他們又悄悄地下山回去了。翌日,友義村村民的心開始動搖了。我現在無意責備他們,根據茂吉的報告,他們分裂成兩派,即要我們兩人搬到彆處去的為一派,無論如何要掩護我們的為一派,聽說還有人指責是我和卡爾倍為村子招來災禍。不過,此中茂吉、一藏、阿待等人出人意外地表現出堅定的信仰。他們準備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司祭。這種動搖正給了官差可乘之機。六月八日,這次來的不是坐在馬上威風凜凜的壯年武士,而是和善一些的年老武士,帶著四五名隨從,微笑著剖析利害得失。他說,如果有人供出信奉天主教的人,今後可以減免年賦。減免年賦對日本百姓而言,是多麼大的誘惑呀!不過雖然如此,貧窮的百姓還是戰勝了誘惑。“如果這樣你們還是搖頭表示不知道,我也隻有相信你們了。”年老的武士回過頭看隨從們一眼,笑了。“隻是,你們跟原告說的話到底哪邊才正確呢?這就非請示上司不可了。此外,我要釋放人質,你們推派三個人,明天到長崎去。不會對你們做出不利的事,用不著擔心。”聲音和話語中不帶絲毫恐嚇味道,但村民也因此知道是個陷阱。這天晚上,友義村的男人們就明天該派誰到長崎的奉行所,討論了好久。這次派去的人可能被當成人質,甚至可能無法生還,考慮到此,連擔任“爸爸”的人也沒了主意。聚集在昏暗農家中的百姓,彼此窺視著對方的臉,內心祈禱著自己能夠避開這一劫。大家指定吉次郎,因為他不是友義村的人,而且,今天會招來這樣的災難,追根究底是他惹出來的,大家心裡都這麼想。膽小的他一聽到大家要他去當替死鬼,霎時內心慌亂,眼中含淚,最後破口大罵。村民們說,年輕人啊,我們都有老婆和小孩,你又是彆村的人,官老爺不會嚴加追究的。拜托代替我們去吧!在大家說好說歹之下,軟弱的他最後答應了。這時,一藏突然說:“我也去。”一向沉默倔犟的他會突然說出這種話,大家深感驚訝。如此一來,茂吉也自願前往。九日,一大早就下起毛毛細雨。小屋前的雜樹林在細雨籠罩下,一片朦朧。他們三人從山上樹林過來。茂吉似乎有點激動,一藏仍舊眯著眼,沉默寡言,兩人後麵的吉次郎,宛如挨了主人一頓揍的狗,露出可憐的怨恨眼神看著我們。“神甫!他們會要我踐踏聖像。”茂吉低著頭,宛如說給自己聽似的,“要是不踏,不隻是我們,連全村子的人都會受到審問。神甫啊!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呢?”憐憫之情湧上心頭,我不由得說出你們大概不會講的話,同時腦中掠過這樣的事:從前在島原的迫害中,日本人命令卡布列耶魯神甫踐踏基督的聖像時,神甫說:“要我踐踏基督聖像,不如把我的腳剁掉。”我知道,許多日本信徒麵對遞到自己跟前的聖像時的心情也和神甫一樣;可是,教我如何對可憐的三人作出同樣的要求呢?“可以踏下去的,可以踏下去。”我這麼回答之後,才發覺說了身為司祭不該說的話。卡爾倍以責備的眼神看著我。吉次郎的眼中噙著淚。“為什麼主要賜給我們這麼大的痛苦呢?神甫!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呀!”我們沉默著。茂吉和一藏也默默地凝視著虛空的一點。我們齊聲為他們唱最後的祈禱。祈禱完畢,三人下山而去。我和卡爾倍一直注視他們消失在霧中的背影,如今回想起來,這是我們和茂吉、一藏所見的最後一麵。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提筆了。前麵已寫過友義村被官差搜查的事,為了探明在長崎受到審問的三人結果如何,不得不等到今天才提筆。我們不知作了多少禱告,希望他們能和“爺爺”安然返回。村子裡的信徒每晚都偷偷為他們禱告。我並不認為神安排的這次試煉毫無意義。主所賜的一切都是好的,而這次迫害和苦難,為什麼會降臨到我們身上呢?我想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而我現在寫這件事,是因為出發的那天早上,吉次郎低著頭小聲說出的話,逐漸在我心上形成了巨大的負擔。“為什麼主要賜給我們這麼大的痛苦呢?”他回過頭來,一副怨恨的眼神,對我說,“神甫!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呀!”如果把這當成耳邊風便什麼事也沒有,不過是膽小者的怨言罷了;可是,它為什麼像針般刺痛我的心呢?主為什麼要賜給這些淒慘的日本百姓如此的迫害或拷問的試煉呢?不!吉次郎想說的是更可怕的事,那是神的沉默。自從發生宗教迫害到今天已有二十年之久,在日本這塊黑色土地上有多少信徒呻吟,司祭流著紅色的血,教會的塔倒了;但是,神為什麼在把一切奉獻給自己的信徒麵前,還沉默著呢?我因為覺得吉次郎的怨言中包含著這種疑問而感到難過。現在我要告訴您他們後來的命運。三人到位於櫻町的奉行所報到之後,就被關在後麵的牢獄裡,兩天後官差才審問他們。不知怎的,那天的審問是從事務性的問答開始的。“你們知道天主教是邪教嗎?”茂吉代表大家點點頭。“有人密告你們信奉這種邪教,你們承認嗎?”三人回答:我們是虔誠的佛教徒,遵守檀那寺僧人們傳授的教理。於是,官差緊接著說:“既然如此,就在這裡踏這個看看!”他腳邊擺著一張嵌有抱著聖子的聖母像的木板。就像我鼓勵他們要踏下去那樣,首先是吉次郎踏下去,接著是茂吉和一藏。可是,如果以為這樣便沒事,那就錯了。坐成一排的官差們,臉上慢慢地浮現出淺笑。他們注意、觀察的不是三個人踏下去的結果,而是那時候他們的臉色。“你們以為這樣就騙得了上頭嗎?”年長的官差說。三人現在才看清,這個年長的人就是前幾天到過友義村的老武士。“現在你們的鼻息粗重,這瞞不過我的眼睛!”“不!我們並不緊張!”茂吉拚命喊道,“我們不是天主教徒。”“既然這樣,再照我的話做做看!”他命令他們三人在聖像上吐口水,罵聖母是千人騎的妓女。這是不久之後我才知道的,是範禮安神甫所稱最危險的人——井上發明的。曾為了要出人頭地受過洗的井上,深知日本貧窮的信徒們最崇拜的是聖母。事實上,我也是來到友義村之後,才知道有時百姓對聖母比對基督還要崇敬,這令人有點擔心呢!“你們不敢吐口水嗎?我要你們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嗎?”一藏兩手拿著聖像,警吏在背後戳他,他拚命想吐口水,就是吐不出來。吉次郎低著頭,一動也不動。“怎麼了?”被官差猛力一抓,眼淚從茂吉眼中沿著臉頰流下來。一藏也痛苦地搖搖頭。就這樣,兩人的身體終於承認自己是天主教徒。隻有吉次郎在官差的威脅下,喘著氣說出冒瀆聖母的話語。接著,官差命令他:“把口水……”他在聖像上吐了幾口永遠擦拭不掉的、恥辱的口水。審問完畢後,茂吉和一藏兩人被關入櫻町的監獄十天。我隻說“兩人”,這是因為棄教的吉次郎被趕出監獄後,就銷聲匿跡了。從那天起到今天為止,他還沒回到過這裡。很顯然是不敢回來。梅雨季開始了。每天都細雨綿綿。我現在才知道,這梅雨陰鬱得足以使一切的表麵和根部都腐爛。整個村子荒涼如墓地。兩人會遭遇到什麼樣的命運,這是大家都猜測得到的。大家都擔心:不久自己是否也會像他們一樣受到審問?幾乎無人到田裡工作。荒涼的田地前方是黑色的海。二十日,官差又騎馬到村子裡來公告:已決定將茂吉和一藏在長崎街上遊行示眾後,在友義村的海岸處以“水磔”的刑罰。二十二日,村民看到遠處如豆粒般大小的行列,在梅雨籠罩的灰色街道上由遠而近。沒多久,行列逐漸變大。在正中央馬上的一藏和茂吉,雙手被縛,低著頭,旁邊有多個男子繞著走。村民家家閉戶,不敢外出。隊伍後麵跟了一大群沿途村莊加入的看熱鬨的人。從我們的小屋也看得到這行列。一到海岸,官差就下令生火,先把一藏和茂吉濕漉漉的身體烘暖。聽說還大發慈悲,給他們喝了一小碗酒。聽到這裡時,我突然想起基督臨死之際,也有一個人用海綿吸醋給他喝。他們在海浪邊際,豎起兩根綁成十字架的木樁,一藏和茂吉被綁在十字架上。到了傍晚潮水上漲時,兩人的身體從下顎以下全都會泡在水裡。他們不會很快就斷氣,大概兩三天後,才會身心俱疲衰竭而亡。官差們的目的,是讓友義村村民和附近的百姓目睹長時間的痛苦慘狀,以後不敢再接近天主教。茂吉和一藏在過午時分被綁到木樁上,官差們留下四個人監視,其餘的都騎馬回去了。由於下雨和寒冷,聚在岸邊看熱鬨的人逐漸減少了。潮水漲上來了。兩人的姿態不變。海浪把他們的身體、雙腳和下半身淹在水裡,海浪衝擊過來,在黑暗的沙灘上激起單調的聲響,然後又退下去了。傍晚,阿待和侄女帶了食物來,得到監視者的許可之後,她們才劃著小舟到兩人旁邊。“茂吉,茂吉!”阿待叫著。聽到茂吉嗯了一聲,然後又叫一藏,年紀大的一藏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不過,從他頭部偶爾的抽動知道他還活著。“很痛苦吧!要忍耐呀!神甫和我們都為你們祈禱,你們一定會到達天國!”阿待真誠地鼓勵他,想把帶來的番薯乾塞進茂吉嘴裡,茂吉搖搖頭。或許他知道反正要死,不如早一點脫離苦海。“阿婆,給一藏吧。”茂吉說,“不要給我,我已經受不了了!”阿待和侄女哭著回到海灘,接著又在雨中放聲大哭。夜,來臨了。從我們躲著的山上小屋,依稀可見監視著他們的人燃起的紅色火焰,還有聚集在海岸的村民們,凝視著黑暗的海麵。天空和海麵一片漆黑,連茂吉和一藏在哪裡都分辨不出。也不知他們是生是死,大家哭泣著,在心中禱告。這時,在海浪聲中,他們聽到了像是茂吉的聲音。這個年輕人是為了告訴村民自己還活著,還是為了鼓勵自己呢?他斷斷續續地唱著天主教的歌。“走吧!走吧!”“到天國的教堂去吧!”“天國的教堂,”“遙遠的教堂……”大家默默地聽著茂吉唱。監視的男子也聽著,歌聲在雨聲、海浪聲中,斷斷續續傳來。二十三日,又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友義村村民們又成群結隊從遠處注視著綁茂吉和一藏的木樁。海灘如同凹陷的沙漠,在毛毛雨中一片荒涼。今天沒有鄰村的異教徒來看熱鬨。潮水退下後,隻看到綁著兩人的木樁孤立在遠處,已分不出木樁和人了。好像茂吉和一藏已經嵌入木樁,成為木樁的一部分。不過,從茂吉發出的低沉呻吟聲中,知道他們還活著。呻吟聲時斷時續,茂吉已沒有力氣像昨天那樣用唱歌來鼓勵自己。呻吟聲停止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又隨風傳送到村民耳中。每次聽到如野獸低嗥般的呻吟聲時,百姓都不由得渾身戰栗,哭泣不已。午後,潮水又逐漸上漲;海麵黑冷的色彩轉濃,木樁逐漸沉入海裡。海浪激起白色泡沫,有時越過木樁湧向海邊,有一隻鳥掠過海麵,飛向遠方。就這樣,一切都結束了。他們殉教了!可是,這是什麼樣的殉教呢?長久以來,我做過太多如《聖人傳》上所記的殉教——例如他們的靈魂歸天時,天空充滿了光輝,天使吹奏喇叭,轟轟烈烈——的夢。可是,現在我向您報告的日本信徒的殉教並不是那麼轟轟烈烈,而是如此悲慘,如此痛苦。雨,未曾有過片刻的間歇,不斷地落在海上。海殺死他們之後,也一味地沉默不語。傍晚,官差騎著馬來了。在他的指示下,監視的人收集潮濕的木片,開始焚燒從木樁上解下的茂吉和一藏的屍體。這是防止信徒們把殉教者的遺物帶回去。屍體燒成灰之後灑向海中。焚燒屍體的火焰,在黑褐色的風中搖曳。煙沿著沙灘流逝,村民們一動也不動,以空洞的眼神注視著灰煙的流逝。當一切結束時,他們像牛一樣垂著頭,拖著腳步回去了。今天,在我寫這封信的過程中,有時我為了俯視信任我們的兩個日本百姓的墓地——海,走到小屋外頭。海,一直到遙遠的前方淨是陰鬱的黑暗,灰雲下連島影都看不見。一切都沒變。要是您,可能會說他們的死絕非毫無意義。它將成為教會的基石。主決不會賜給我們無法超越的試煉,茂吉和一藏現在可能已在主的身旁,和許多在他們之前殉教的日本人一樣獲得永遠的幸福!這些我當然明白。可是現在我心中為什麼會有種類似悲哀的心情呢?為什麼綁在木樁上的茂吉斷斷續續的歌聲,會伴隨著痛苦在腦中複現呢?“走吧!走吧!”“到天國的教堂去吧!”我聽友義村村民說,許多信徒被帶到刑場時都唱這首歌。這是一首旋律悲傷、沉鬱的歌。這塊土地上的生活對日本人而言太痛苦了。在痛苦之餘,他們唯有依靠天國才能活下去。這首歌就包含著這種悲哀。連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說什麼。隻是,對茂吉和一藏為了主的榮光呻吟、痛苦,以致以身相殉的今天,海仍然發出陰沉而單調的聲音啃蝕著海灘,我無法忍受。我在海可怕的寂靜背後,感受到的是神的沉默——神對人們的悲歎聲仍然無動於衷……這次很可能是我最後的報告。今早我們剛接到通知,官差正召集人手準備明天上山來搜查。在他們上來搜查之前要把小屋恢複原狀,拭去我們生活的所有痕跡。我們必須舍棄小屋。從今夜起要流浪到哪裡去呢?卡爾倍和我都無法作決定。我們討論了好久,是兩個人一塊兒逃亡,還是分開更好呢?最後我們決定,縱使有一人落入異教徒的虎口,另一個也要留下來。可是,留下來究竟有何意義?卡爾倍和我繞道炎熱的非洲,橫渡印度洋,再從澳門偷渡到這裡,並不是為了像現在這般躲躲藏藏,也不是為了像野鼠般躲在山裡,向赤貧如洗的百姓要糧食,還見不到信徒,一直蹲踞在這放煤炭的小屋。我們拋棄了多少理想啊……可是,一個司祭繼續留在日本,就像羅馬的卡達昆貝燭台上的一盞油燈繼續燃燒——至少希望具有這般意義。因此,卡爾倍和我都發誓,縱使分道揚鑣後也要儘可能活下去。因此,今後即使我的報告中斷(我自己對以前的報告是否已送到您手中也沒把握),也請不要以為我們兩人已死。在這荒廢的土地上,無論如何,必須留下一把儘管很小但仍可耕種的鋤頭……我不知海延伸到哪裡,也不知夜的黑暗從哪裡開始,更看不清島嶼在哪裡。隻有在背後劃船的年輕人粗重的鼻息聲、咿呀的槳聲、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讓我感覺到自己現在還在海上。我和卡爾倍在一個小時之前分手了。我們分彆搭乘小船離開友義村,他的船在咿呀的槳聲中,靜靜地向平戶方向而去。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連對他說一聲再見都來不及。剩下我一個人時,身體就不聽使喚地開始顫抖起來。說不害怕那純粹是騙人,不管信仰多堅定,肉體的恐懼無關意誌,不斷襲來。卡爾倍在的時候,麵包分成兩半吃,恐懼也兩人分攤。從現在起,必須自己一個人在這黑夜的海上,完全背負起寒冷和黑暗。(這種顫抖是所有來到日本的傳教士都經曆過的嗎?他們怎麼處理呢?)想到這裡,不知怎的,心中浮現出吉次郎膽怯如鼠的小臉,想起這個在長崎的代官所腳踏聖像後逃之夭夭的膽小鬼。如果我不是司祭,隻是普通的信徒,或許也就這麼逃走了。促使我在這黑暗中仍然繼續前進的,是身為司祭的自尊和義務。我向劃槳的年輕人要水喝,可他毫無反應。自從殉教事件之後,我逐漸明白,友義村村民總覺得為他們招來災禍的外國人是個大負擔。這個年輕人或許也是這種想法,儘可能不陪伴我。為了滋潤乾渴的舌頭,我伸指蘸海水舔了舔,心裡想著基督在十字架上舔醋的情景。小舟逐漸改變方向,從左邊傳來海浪拍擊岩石的聲音。還記得以前到另一座島嶼時,曾經聽過像這種低沉如擊大鼓的海浪聲。九-九-藏-書-網海,在這裡形成深的海灣,衝洗著島上的沙灘。不過,整座島嶼都被染成了黑色,根本看不出村子在哪裡。不知有多少傳教士和現在的我一樣,利用小舟到這個小島來。可是,他們的情形和我完全不同。他們在日本時,是一切都順利的微笑時代。處處都是安全場所,可以找到能睡得安穩的居所和歡迎司祭的信徒。藩主們雖然不是出自真正的信仰,但是為了獲得貿易上的利益,也爭相保護他們。而他們也利用這點,吸收了許多信徒。不知怎的,澳門的範禮安神甫的話突然在心中響起:“那時候,我們認真討論過,我們傳教士在日本應該穿絹絲的修道服還是棉布的修道服。”我突然想起這句話,摩擦著膝蓋,對著黑暗小聲地笑了。請不要誤會,我並非看不起那個時代的傳教士,隻是在這蟲子到處爬行的小船裡,想到現在穿著友義村的茂吉給的農作服的這個男人,也和他們一樣是司祭時,突然覺得可笑。漆黑的岸壁逐漸接近。從海灘飄來腐爛的海草臭味,船底碰到沙子時,年輕人從船上跳下,兩腳浸在海裡,用雙手推船頭。我也在淺灘處下船,深深吸了一口含有鹽分的空氣,來到沙灘上。“謝謝你,村落就在這上麵吧?”“神甫,我……”不用看他的表情,從聲音我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不想再陪我了。我一搖手,他鬆了一口氣,馬上跑向海裡,跳上船時發出的低沉聲音在黑暗中清晰可聞。槳聲漸行漸遠,現在卡爾倍會在哪裡呢?我好像母親哄小孩一般對自己說:怕什麼呢!然後走在寂靜空曠的沙灘上。我認得路,知道從這裡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曾經歡迎過我的村子。我聽到遠處某種低沉的叫聲,那是貓的叫聲。那時,我以為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找到一些能夠充饑的食物。接近村子入口時,貓的低沉叫聲比剛才更清楚了。讓人惡心的腥臭味從村子那邊隨風飄來,那是魚的腐臭味!當我一腳踏入村子時,發現不管哪間小屋都靜得可怕,看不到半個人影。整個村莊與其用廢墟來比喻,不如用受過戰火的洗禮、蹂躪來形容更為貼切。雖然看不到被火燒過的房子,可是路上到處都是破碗盤,每一家都門戶大開,門都被打破了。貓發出低沉的叫聲,旁若無人地銜著東西,在空屋裡到處亂闖。我在村莊正中央站立好久。很奇怪,竟沒有絲毫不安和恐懼。腦海裡有一種和感情無關的聲音反複地響著: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試著儘量不弄出聲音,從村落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不知哪裡跑出來的瘦巴巴的野貓晃蕩著,有的若無其事地在我腳邊轉來轉去,有的蹲在地上,眼睛發出亮光瞪著我。我又渴又餓,走進一間空屋尋找食物。結果,能放入口中的隻有盆中的積水……一天下來的疲倦就在這裡把我擊倒了。我像駱駝一樣靠在牆壁上睡著了,恍惚中感覺到貓在身旁走來走去,尋找腐壞的魚乾。偶爾睜開眼睛,從被打破的門縫望出去,看到的是黑暗的夜空。清晨的冷空氣使我咳嗽起來。天空泛白,從小屋裡往外看去,村莊背後的山巒依稀可見。一直停留在這裡太危險!我站起來,來到路上,想離開這個無人的村莊。路上和昨夜一樣,到處都是碗、盤和破布。到哪裡才好呢?我想沿著海邊走容易引人注意,越過山更安全。我想,這個村莊像一個月前一樣,一定還有信徒隱藏著,隻是不知在哪裡。首先必須找到這樣的地方,打聽一切情況之後再決定今後的事。這時,我突然惦念起來,不知昨夜分手的卡爾倍現在怎麼樣了。我在村莊裡挨家挨戶地找,在亂得幾無踏腳處找到少許曬乾的米,我用掉在路上的破布把米包起來,然後向山上走去。腳被沾了露水的泥土弄臟了。我爬上一階一階的梯田,到達最近的山丘頂上。想著信徒們在磽薄的土地上用心耕犁,看著用舊石垣劃分的梯田格,讓人深深感受到他們的貧窮。他們在沿海的狹窄土地上無法生存,也繳納不出年賦。麥子、小米長得瘦弱,澆在田裡的稀糞散發出刺鼻的臭味。逐臭前來的蒼蠅在臉旁嗡嗡地飛來繞去。好不容易天亮了,能看到群峰如銳劍般指向天空,也有烏鴉在白雲下飛翔,發出嘶啞的聲音。來到山丘頂上後,我停下腳步,俯視下麵的村莊。這是在宛如一把泥土大小的土地上,稻草屋頂擠得密密麻麻的村莊,到處是土木混合使用蓋成的小屋;路上,以及黑色的海灘上,不見半個人影。我靠在一棵樹上,眺望籠罩山穀的乳白色靄氣。隻有早上的海是漂亮的!有幾個小島散落在海中,在熹微的照射下,反射出如針般熒熒的亮光,啃食海灘的海浪激起白色泡沫。我想到,從沙勿略神甫、卡普拉爾神甫和範禮安神甫開始,許多傳教士曾在信徒們的保護下,往返於這海上。到達平戶的沙勿略神甫一定經過了這裡。那位德高望重、留在日本的傳教長托雷斯神甫也一定多次造訪這些島嶼。但是,他們無論走到哪裡,都受信徒們的敬仰、歡迎。他們有用花裝飾的美麗小教堂,不必像我這般漫無目的地藏匿在山裡。想到這裡,不知怎的,我發出了輕輕的淺笑。今天天空陰霾,似乎會是個悶熱的日子。一群烏鴉執拗地在頭頂盤旋,發出憂鬱而壓抑的叫聲。我停下腳步,它們就止住聲音,一走動卻又叫起來。有一隻烏鴉不時停到附近的樹枝上,拍打著翅膀朝這邊窺視。我拾起小石頭扔了它一兩次。近午時分,我走在窄銳如劍背的山脊上。我一直挑可以看到海和海岸的道路走,並注意尋找海邊的村莊。在陰霾的天空中,含雨的雲朵像船隻般緩緩移動,我坐在草地上嚼著從村子裡偷來的乾米和在層層梯田上找到的小黃瓜。青澀的黃瓜汁給了我少許力量和勇氣。風從草原的這邊吹向另一邊,我閉上眼睛,聞到風中有股燒焦的味道,於是坐起身子。那裡有焚燒後的痕跡。先前有人經過這裡,撿樹枝燒火。我把五根手指伸進灰中,探到裡麵還有少許餘溫。折回去好呢,還是繼續走下去?為這問題我考慮了好久。在杳無人跡的村子和褐色山中靜靜流浪一天,已覺得氣力衰弱。任何人都行,隻要是人就追上去的渴望,與因而可能帶來的危險,讓我苦惱了片刻,最後我向誘惑投降。我也安慰自己,即使基督也抗拒不了這誘惑。因為他下山來找人。燒火的人往哪個方向去了呢?這是馬上就可以看出來的,因為道路隻有一條。他一定在這山脊上,往我來時的相反方向去。我抬頭仰望天空,白色的太陽在雲中發出亮光;跟剛才不同的一群烏鴉,在陽光下嘎嘎地叫個不停。我小心翼翼地加快腳步。草原上到處分布著米櫧、橡樹、樟樹等,有的形狀像人。那時,我慌忙停下腳步。因為追趕過來的烏鴉聲,讓我心中產生了不祥的預感,為了排遣這種慌亂的心情,我邊走邊看路邊的樹木種類。我從小就喜歡植物學,到了日本之後,遇到知道的樹木一眼就能分辨出來。樸樹、糙葉樹、紅羊齒等是神賜給每一個國家的樹木,其他灌木則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午後,天空短暫放晴。地上的水窪映出碧藍的天空和白色的小雲朵。我蹲下來,為了要沾點兒水去涼快一下流汗的頸,伸手去攪動水窪裡的那朵白雲。霎時,雲朵消失了,接著一張男人的麵孔浮上來——憔悴而眼眶凹陷的麵孔。為什麼我在這時候會想到另一個男人的麵孔呢?有許多畫家畫出幾世紀之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的麵孔。事實上誰也沒見過他,畫家是懷著人類一切的祈禱和夢想,把他的臉表現得越來越美、越來越聖潔。無疑,他真正的麵孔,氣質一定更高尚。可是,現在映在水窪中的卻是因汙泥和胡須而微臟,因不安和疲勞而變形,走投無路的男人的臉。您知道在這種時候,人會突然有想笑的衝動,我把臉湊到水窪上,以水為鏡,歪嘴、瞠目,活像腦筋有問題的人,反複多次做出滑稽的表情。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傻事?為什麼這麼傻!林中突然傳出蟬鳴。周遭卻一片靜寂。陽光逐漸轉弱,天空又變陰霾,草原開始陰暗下來時,我放棄追尋剛才燒火的男子。“我們貪圖滅亡與罪惡,在無路的荒地上行走,”口中吟著湧現心頭的詩篇,拖著腳步,“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回到原處。風向南吹,又向北轉,繞著繞著,繼續它的行程。百川皆入海,海未曾滿溢,一切都是憂鬱。已發生的事,不再發生。已做過的事,不必再做。”那時,跟卡爾倍躲在山裡。晚上偶爾聽到的海嘯聲,會突然在心中蘇醒過來。黑暗中的海浪聲低沉如大鼓聲,整晚發出毫無意義的衝擊、退下,退下又撞擊的聲音。海浪無動於衷地衝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屍體,他們死後,空洞而茫然的表情會在海中擴大,神和海卻仍然沉默著,繼續沉默著。我搖搖頭:沒有這樣的事。如果神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單調和那可怕的無動於衷。不過,萬一……當然,隻是萬一,內心深處,另一種聲音喃喃地說:萬一沒有神的話……這是可怕的念頭,他要是不存在——這是多滑稽的問題。如果真是這樣,那被釘在木樁上、被海浪拍打的茂吉和一藏的人生不就是一出鬨劇嗎?橫渡多處大海,費了三年歲月才到這國家的教士們,不就是一直在心中注視著滑稽的幻影嗎?而現在自己在這杳無人跡的山中流浪,也是多麼滑稽的行為啊!我拔下一根草,在口中拚命咀嚼,壓抑著從心底裡冒上來的念頭。當然,我知道最大的罪是對神的絕望,可是,神為何沉默,我不懂。主從五個火災的城裡救出義人(出自《聖經·創世記》第十八章。),如果,現在在這不毛之地也冒煙、樹上也長出不會成熟的果實的時刻,他能為信徒說一句什麼話都好,然而他……我滑也似的跑下斜坡。如果慢慢走的話,這種不愉快的念頭會像水泡一樣湧到意識裡,極為可怕。如果我肯定它,那麼到今天為止的所作所為就都被否定了。小雨滴落到臉上,我仰望天空,見天空中的陰霾已擴散成形如大手掌的黑雲,緩緩飄來。雨滴越來越多,一下子整個草原上張起了豎琴弦般的雨幕。我躲入路旁枝葉茂密的雜樹林裡。驚起一群小鳥,它們撲扇著翅膀,箭一樣從林中射出,去尋找棲身的地方。雨打在樹葉上,發出小石子落在屋頂上的那種聲音,此起彼落。雨,把我的農作服淋得濕漉漉的,在銀色雨線中,樹梢像海草般搖晃著。就在這時候,我發現在樹枝搖晃的前方有一間小屋。可能是村民到這裡砍樹而搭建的吧!驟雨來得快也去得急。一會兒,草原又微微發白,小鳥宛如從夢中醒來,又開始喧鬨,大水滴從山毛櫸和紅楠葉上掉落,弄出聲響,我用手掌把從額頭流向眼睛的雨滴擦掉,走進小屋。腳剛踏入小屋裡,一股刺鼻的臭氣就迎麵而來,入口處有蒼蠅環繞。蒼蠅從剛排泄出來的人糞處飛走了。從這排泄物的樣貌可以推測出先前的人剛剛在這裡休息,才走不久。老實說,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地方,我對這個無禮之人感到憤怒但也感到好笑,忍不住笑出來了。至少,由這滑稽的東西,使我對這個人的警戒心減輕了很多。何況,從形狀上看來,顯然它的主人不是老年人,而是身體健康的年輕人。腳踏入小屋中時,灰燼還冒著煙。很慶幸的是小火種還沒熄滅,可把淋濕的衣服慢慢烘乾。雖然浪費了很多時間,但從目前的速度來看,要追上他似乎並不困難。走出小屋,草原和剛才藏身的樹林都閃爍著金光,樹葉像沙一樣發出窸窣聲。我撿起一根枯樹枝,當拐杖使用,不一會兒就來到可清晰看見海岸線的斜坡。海,仍然閃爍著熒熒的憂鬱亮光,啃蝕彎曲如弓的海灘。海岸的一部分是乳白色的沙灘,其餘的是黑色石塊砌成的港灣。港灣內有小小的碼頭,沙灘上拖放著三四艘漁船。西邊,在樹林圍繞中,漁村清晰可見。這是從今天早上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的村莊。我在斜坡上坐下,抱膝,一直眺望著村莊。我想自己的眼神一定悲慘如野狗吧。在小屋內留下灰燼的男子或許已往下走到那村莊。從這裡直接去也會找到那裡。不過,為了確定那個村莊有無教徒,先得去探看有無十字架或教會。範禮安神甫及其他澳門的神甫常說:“不可以把那個國家的教會想象成跟我們國家的一樣。在那個國家,藩主們命令傳教士把以前使用過的住宅或寺廟當作教會使用。因此,百姓當中把我們的宗教和佛教混為一談的似乎相當多。連聖方濟各·沙勿略也因翻譯的不當,剛開始時犯了同樣的錯誤。聽了他的話的日本人,把我們的主當成是日本國民長久以來信仰的太陽。”因此,不要因看不到有尖塔的建築物就以為沒有教會。或許教會就在用泥土和木塊搭成的簡陋小屋裡,貧窮的信徒們或許正渴望著給自己聖體、聽自己告解、為小孩施洗的司祭到來呢。在這傳教士和司祭都被驅逐的曠野中,在這黃昏之島,現在隻有我帶來生命之水。隻有穿著滿是泥巴的農作服、抱膝的我一個人。主啊!你所做一切都是好的,你的住家也這麼美。激烈的感情自心底湧上,我用拐杖支撐著身體,向我的教區——是的,那是主交付我的教區——走去,在雨水猶存的斜坡上,有好幾次差點滑倒。這時,像地震的響聲,以及分不清是尖叫或哭泣的聲音,突然從鬆樹圍繞的村落一端發出。拄著拐杖的我停下腳步,看到黑褐色的火焰和騰空的黑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本能地警覺,身體顫抖,於是趕緊衝上剛剛滑下來的斜坡。我看到在我跑著的斜坡對麵,有一個也穿著灰色農作服的男子在逃走。他看到我,吃驚地停下腳步,因驚愕和恐懼而扭曲的臉孔極為顯眼。“神甫!”那個男子揮揮手叫著,指著有哀號傳出、赤焰騰空、大火熊熊的村落,做手勢要我躲起來。我一口氣跑出草原,像野獸一樣盤踞著躲在岩石後麵,喘著氣。一陣腳步聲傳來,我發現那個男子肮臟、細小如鼠的眼睛正從對麵的岩石隙縫往這邊窺視。手掌上有汗濕的感覺,我一瞧,是血!一定是跳下時撞到了什麼。“神甫!”躲在岩石後麵的小眼睛,一直對著我看,“好久不見了。”他像為了討我的歡心,蓄著胡子的臉上浮現出卑屈的笑容。“這裡很危險,不過,有我看守著。”我默默地注視他的臉,吉次郎的臉。他如挨了主人罵的狗,把眼睛避開。然後,拔起身旁的一根草放入口中,用發黃的牙齒嚼了起來。“瞧,著火了,燒得好厲害。”他似乎是故意說給我聽,獨自俯視村莊。我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在層層梯田上燒火,把排泄物留在小屋的男子就是他。可是,他為什麼跟我一樣在山裡躲躲藏藏呢?他已踐踏過聖像,照理官差不會逮捕他了呀……“神甫!您怎麼來到這小島呢?這裡也很危險。不過,我知道隱匿的村莊。”我還是沉默著。隻要是這個男子走過的村落,一定會遭到官差的搜索。我心裡早就懷疑,說不定就是他帶官差來的。早就聽說過有棄教的人變成官差的爪牙。棄教者為了拭去自己的悲慘和羞恥,總希望把以前的夥伴拖下水。那種心理就跟被放逐的天使想引誘神的信徒犯罪一樣。周遭已漸漸被暮靄籠罩,村莊裡被縱火燃燒的不隻是一角而已,火勢已蔓延到周圍的稻草屋頂;黑褐色的火焰在暮靄中,宛如活的東西晃動著。儘管如此,四周仍一片寂靜,仿佛村落和村中的百姓都默默地接受了這痛苦。或許,他們在長長的、長長的時間裡已習慣了這種痛苦,已經不再哭泣,不再哀號。對我來說,置村莊於不顧的痛苦,有如硬剝掉已快痊愈的結痂。心中有一個聲音說,你卑怯、你懦弱;另一種聲音卻說,不要被一時的衝動或情緒束縛,你和卡爾倍是現在這個國家中僅有的兩個司祭。如果你消失了,教會也將從日本消失。你和卡爾倍無論受到何等恥辱和痛苦,都得忍受,要活下去。我也反省:後一種聲音是否在為自己的軟弱強作辯解呢?可是,在澳門聽到的一件事突然湧上心頭。那是一個聖方濟會神甫的故事,他停止潛伏,不再逃避殉教,出現在大村落藩主城中。他還特意宣稱自己是神甫。就因為他一時的衝動,使得其他的神甫難於躲藏,連信徒們也紛紛遭殃,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司祭並非為殉教而存在,但在這被迫害的時期,為不讓教會的火種熄滅,非得活下去不可。吉次郎像野狗一樣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尾隨著,我停下來,他也停下來。“請您不要走得太快,我身體不好。”他在後麵拖曳著腳步,對我說,“您要去哪裡?你要知道啊,奉行所對神甫懸賞銀元三百枚……”“我值三百枚銀元啊!”這是我對吉次郎說的第一句話。苦笑自我嘴角浮出。猶大出賣主,基督的價碼折合成銀元是三十枚。我的價值是他的十倍。“您一個人走很危險!”他安心地和我並肩走,用樹枝敲打身旁的草叢。暮色中,群鳥囀啼。“神甫!我知道信徒住的地方,到那裡就安全了。今天睡在這裡,明天天一亮就出發吧。”我還沒回答,他就往那兒蹲下,很靈巧地撿拾未被黃昏的露水沾濕的枯枝,從袋中掏出打火石點火。“您肚子餓了吧?”他從袋子裡拿出幾條魚乾。我將饑餓的目光投向魚乾,咽下口水。早上隻嚼了少許生米和黃瓜,吉次郎掏出的糧食對我而言是難以抵抗的誘惑。他把魚乾放在剛點燃的火上一烤,飄散出一陣陣無可言喻的香味。“請吃吧。”我張開嘴,迫不及待地嚼起那魚乾。隻因一塊魚乾,我的心就向吉次郎讓步了。吉次郎注視著嘴巴嚼動的我,他的表情裡有滿足、輕蔑。他嘴裡仍然含著草根,就像叼著煙一樣。黑暗籠罩周遭。山裡冷颼颼的,身上也有露水落下,我倒在火旁假裝睡覺,告訴自己可不能睡著了,吉次郎可能趁我睡著時偷偷跑掉。或許在今晚,這個男子就可能像背叛同伴一樣把我出賣。對這個窮得像乞丐一樣的男子來說,三百枚銀元是多麼耀眼的誘惑呀!我閉上眼睛,疲倦的眼簾裡出現了今早從山丘和草原上俯視到的大海和島嶼的風光,曆曆如繪。大海上波光粼粼,小島點綴其間。範禮安神甫說:從前,有傳教士在眾人的祝福下乘小舟橫渡美麗大海的時候;也有用花裝飾教會,信徒拿著米或魚上教會的時候;還有設立神學院,學生們也和我們一樣用拉丁語唱歌,演奏豎琴之類的樂器,甚至連藩主都大受感動的時候。“神甫,您睡著了嗎?”吉次郎小聲地問。我沒有回答,眯著眼睛窺視他的舉動。如果他偷偷從那裡跑出去,一定是要去告密。吉次郎察看了我睡覺的情形,慢慢挪動身體。我看到他像動物般躡手躡足地出去了,沒多久聽到他在樹木草叢裡小便的聲音。我還以為他會這樣一走了之,沒想到他又歎著氣回到火旁,在已燒成灰燼的枯樹枝上添加新枝。他伸出雙手烤火,不住地唉聲歎氣,黑褐色火焰照出他瘦削的側臉。之後,由於一天的疲倦,我睡著了。我偶爾睜開眼,能看到吉次郎仍坐在火旁。第二天,我們在豔陽下繼續行走。昨天被雨淋濕猶未乾的地麵,升起白色的水蒸氣;在山丘對麵,雲發出耀眼的亮光。我覺得頭痛和口渴,很難受。吉次郎可能沒注意到我難過的樣子,有時用手杖按住緩慢滑過道路欲躲入草叢的蛇,抓入肮臟的袋裡。“我們老百姓啊,拿這長蛇當藥吃。”他露出黃牙,浮現出淺笑。我在心裡打個問號:為什麼你昨晚沒為了三百銀元去告密呢?我想起《聖經》中最具戲劇性的一幕——基督在餐桌上對猶大說:“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出自《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三章。)即使當了神甫之後,我仍然不解這句話的真正含意。跟吉次郎一起拖曳著腳步走在水蒸氣猛往上升的路上,我想把這重要的經句引用到自己身上。基督對出賣自己的人說“去吧”的時候是何種心情?是憤怒,是憎恨,還是出自愛心?如果是憤怒,也就是說,基督把這個男子從世上所有的人當中排除出去,不在拯救之列。把基督的氣話當真的猶大是否就永遠不能得救了?那麼,主就是讓一個人墮入永遠的罪惡之中,不加理會了。不!不可能是這樣。基督連猶大都拯救。否則,不會把他列入弟子之中。既然這樣,基督那時為什麼不阻止已誤入歧途的他呢?我從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對這點無法理解。就此問題,我問過許多神甫,也請教過費雷拉老師。我已不記得費雷拉老師當時是怎麼回答的。現在沒什麼印象,我想是因為那時他的回答並沒有解開我的疑點。““那句話不是出自憤怒或憎恨,而是出自厭惡。””““老師,是對猶大的一切都厭惡嗎?那時候基督是否已不愛猶大了呢?””““不是。拿被妻子背叛的丈夫的情況來想一想就能了解。丈夫仍然愛著妻子。可是,他無法忍受妻子背叛自己這件事。丈夫的心仍然深愛著妻子,但是對她的行為感到厭惡……或許這就是基督對猶大的心吧。””對神甫們的一般說明,當時年輕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明白。不,即使現在,也還是不懂。在我的眼中,如果允許我有冒瀆的揣測,猶大本身就是為營造基督戲劇的人生和死在十字架上的光榮而設的可憐傀儡、玩偶!“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現在,我對吉次郎說不出這樣的話,這當然是為了保護自己,但也包含身為司祭的希望和期待……我不希望他一再做出背叛的行為。“這裡的路很狹窄,不好走吧。”“沒有河流嗎?”我的喉嚨已經乾渴難耐。吉次郎臉上浮現出淺笑,盯著我看。“神甫想喝水,是嗎?一定是魚乾吃太多了。”跟昨天一樣的烏鴉仍在空中盤旋飛舞,我抬頭仰望天空,一道強烈的白光照射眼睛。我用舌頭舔嘴唇,後悔自己大意,隻為了貪吃一條魚乾而埋下無可挽回的錯誤的種子。找了一陣子池沼,徒勞無功。難耐酷暑的昆蟲在草原四處噓嚷,微風帶著潮濕的土味從海那邊吹過來。“沒有溪流嗎?”“連山澗也看不到。您在這裡等等。”不等我回答,吉次郎就走下斜坡。當他的身影從岩石後麵消失後,四周突然寂靜下來。草叢中小蟲發出乾渴的叫聲,摩擦著翅膀,一隻蜥蜴不安地爬上石塊,迅速逃走了。陽光下,我發覺蜥蜴偷瞄著我的膽怯臉孔,跟剛剛離開的吉次郎的一模一樣。他真的替我找水去了,還是把我的行蹤向誰告密去了?我拄著拐杖開始走,更覺喉嚨乾渴難耐。我突然醒悟,吉次郎是故意拿魚乾給我吃。我想起這一幕:“(基督)就說:‘我渴了!’有一個器皿盛滿了醋,放在那裡,他們就拿海絨蘸滿了醋,綁在牛膝草上,送到他口。”(出自《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九章。)於是幻想中感到口裡有股醋味,有點想吐。我閉上眼睛。遠處傳來嘶啞的聲音。“神甫!神甫!”吉次郎提著竹筒,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來,“神甫!您為什麼逃走了呢?”這人像動物一樣,眼中含帶眼屎,悲傷地低頭看我。我一把搶過他遞出的竹筒,湊上嘴,也顧不得姿態好不好看就猛灌起來。水從兩手間流出,沾濕膝蓋。“為什麼要逃走呢?神甫也不相信我嗎?”“你不要生氣。我太疲倦了。你讓我一個人走吧。”“您一個人走?您要去哪裡?這裡太危險,我知道天主教徒躲著的村莊。那裡有教會,還有神甫。”“有神甫?”我不由得叫出來。沒想到這島上還有彆的神甫。我疑惑地抬頭看吉次郎。“是的,神甫,我聽說過。不是日本人。”“怎麼可能?”“神甫連我也不相信?”他仍站立著,薅著草葉,以微弱的聲音嘀咕著,“已經沒有人相信我了。”“不過,你卻因此獲救。茂吉和一藏都已像石頭般沉入海底。”“茂吉很堅強,就像我們種的長得碩壯的秧苗;可是,軟弱的秧苗再怎麼施肥都長不好,不會結穗。神甫!我天生是個懦弱的人,就跟這種秧苗一樣呀……”他似乎從我這裡感受到嚴厲的譴責,目光如挨了罵的狗似的,向後退縮。其實,我對他說的話並無責難之意,我心情悲傷。如吉次郎所說,世人並不隻限於聖人和英雄。要不是生長在這遭受迫害的時代,不知有多少信徒根本不必棄教或舍棄生命,就可以一直信守著幸福的信仰呢。他們隻是平凡的信徒,最後被肉體的恐怖擊倒了。“所以,我……哪裡都去不成,隻有在這山裡頭打轉呀!神甫……”現在我有一種憐憫的心情,憋在胸口。我要他跪下,吉次郎怯生生地像驢子般屈膝跪到地上。“你不想為茂吉和一藏懺悔嗎?”人,天生就有兩種,即強者和弱者、聖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強者在這樣的迫害時代,能忍受因信仰而被火焚燒或沉入海底,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浪。你到底屬於何者?要不是因為司祭的自尊和義務的觀念,或許我也跟吉次郎一樣踐踏了聖像。“主,被釘在十字架上。”“主,被釘在十字架上。”“主,戴上荊棘的冠冕。”“主,戴上荊棘的冠冕。”吉次郎像小孩模仿母親說話,一一重複我細聲說的話。蜥蜴又在白色的石頭上爬行,林中傳來如喘息般的蟬聲,草叢的熱臭味從白石後飄過來。我聽到幾個人的腳步聲從我們剛剛走過來的方向傳來。很快,看到他們在草叢中,朝這邊疾步走來。“神甫!請原諒我。”吉次郎跪在地上,號啕大哭,“我是弱者,我無法變成像茂吉和一藏那樣的強者。”那些人立刻來到了我們跟前,抓著我的身子,把我從地上提起來,其中一人輕蔑地把幾顆碎銀子丟在還跪著的吉次郎麵前。他們默默地把我往前推。在乾燥的路上,我踉蹌地走著。我回過頭看去時,出賣我的吉次郎那小小的臉,那張有如蜥蜴般膽怯的眼睛的臉已經離得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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