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薛巴斯強·洛特裡哥書信(3)(1 / 1)

沉默 遠藤周作 4193 字 2天前

聽說這個國家到了六月就進入雨季。雨,在一個多月之間幾乎不稍歇息地下著。進入雨季後,官方的搜索可能較鬆懈。我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到附近走走,尋找隱匿的天主教徒,希望能早一天告訴他們,他們已經不孤獨了。我從沒想過司祭的工作這麼有意義。或許目前日本信徒感覺自己就像失去航海圖、遭遇暴風雨的船。如果連一個鼓勵、增加其勇氣的司祭或修道士都沒有,他們恐怕會逐漸失去信心,在黑暗中徘徊。昨天又下雨了。當然,這陣雨並非即將來臨的雨季的前兆,但圍繞著這小屋的雜樹林一整天都在發出陰鬱的聲音,有時樹木震顫,雨滴搖落。每次卡爾倍和我都緊貼在木板門的縫隙邊,向外窺視究竟是怎麼回事,等到知道那是風的傑作時,總會有種類似憤怒的心情產生。這樣的生活還要繼續多久呢?是的,我們兩人都變得急躁、神經質,對方隻要出點小差錯,就以嚴厲的目光予以責備,神經每天都像張滿弓的弦一樣,繃得緊緊的。在此將有關友義村信徒的事更詳細地向您報告:他們是貧窮百姓,沒有水田,在不滿三公頃的田地上辛苦栽種麥子和番薯。當看到他們連麵向大海的山腰都開墾成耕地時,我們不禁因他們生活的困苦感到鼻酸。儘管如此,長崎的奉行還對他們課以重稅。是的,長久以來,這裡的老百姓像牛馬一樣勞作,像牛馬一般死去。我們的宗教之所以能夠在這個地方的農民當中紮根,如水浸透泥土,不是彆的,是因為我們讓他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溫暖,是因為我們把他們當人看待,是因為司祭們的仁慈打動了他們。我尚未見過友義村的全部信徒,為了避免被官差發現,他們每次隻派兩個信徒半夜裡上山來到小屋。我們聽到這些知識不多的百姓口中說出“德烏斯”、“安修”、“培阿特”等我們的語言時,就不由得發出微笑,告解叫“拱比珊”、天國叫“哈拉伊索”、地獄叫“因赫魯諾”。隻是他們的名字不易記得,而且每一張臉孔看來都一樣,我們把一藏誤以為是清助,把叫阿待的女人當成是關口。茂吉的事我已經寫過,現在我要寫其他兩個信徒的事。一藏是五十歲的男子。晚上,他帶著憤怒的臉色來到小屋,一直到望彌撒結束,他幾乎不開口說話。不過,他並不是真的在生氣,而是他的臉給人這種感覺。他有很強的好奇心,圍滿細小皺紋的眼睛常睜得大大的,注意我和卡爾倍的一舉一動。聽說阿待是一藏的姐姐,不過老早就喪夫,是個寡婦。她曾用背簍背食物給我們吃,有兩次是和侄女線偷偷來的。她也和一藏一樣好奇心很強,和侄女一起來看我和卡爾倍吃東西。坦白說,食物之簡陋是您想象不到的,隻有幾個烤番薯和水。她們看到我和卡爾倍喝完水,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我們吃飯的樣子,真的那麼稀奇嗎?”有一天,卡爾倍不悅地問。她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臉笑得像皺了的紙一樣。我再稍微詳細地向您報告信徒們的秘密組織吧。這組織中有“爺爺”和“爸爸”的職位,“爺爺”負責受洗工作,“爸爸”負責教信徒們祈禱和闡釋教義,這些我已經向您報告過了。“爸爸”還負責一項工作,即查閱日曆,以便把教會的節日告訴大家。據他們說,聖誕節、耶穌受難日、複活節等都依“爸爸”的指示舉行。當然,在這樣的節日裡,由於沒有司祭,他們不可能望彌撒,因此,隻在某人家中偷偷拿一幅舊聖畫給大家看,之後作作祈禱而已。(他們祈禱時使用拉丁語說“我們的主”、“福哉,馬利亞”。)唱禱詞中間短暫的空隙,必須故意若無其事地閒談,這是因為不知官差何時會闖進來,萬一闖進來,能做出隻是一般聚會的樣子。自從島原之亂後,地方政府開始徹底搜索隱匿的天主教徒,捕吏們每天到各村落巡察一次,有時會突然闖入民宅。例如,去年還公告所有居民與鄰居之間不得築牆或圍籬,這是為了方便看清左鄰右舍的動靜,隻要看到鄰居舉止怪異就得馬上反映。密告司祭住處者,賞銀元三百枚;發現修士者賞二百枚;發現信徒者賞一百枚。這樣的金額對貧窮的農民而言,是多麼大的誘惑啊!因此,信徒們根本不敢信任其他村子的村民。上次我已向您提過,無論是茂吉、一藏,還是那位老人,都麵無表情,活像戴著麵具,這道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因為他們連喜悅、悲傷都無法形之於色。長久的秘密生活,使得信徒們的臉都變得像假麵,這實在是令人辛酸、悲傷。我不懂神為什麼把這種苦難加在信徒們身上。下次信中,我準備向您報告我們正尋找的費雷拉神甫的命運和井上(您還記得嗎?就是澳門的範禮安神甫所稱全日本最可怕的男子)的事,請轉告副院長倫吉斯·德·桑克提斯,請接受我的祈禱和敬愛。今天又下雨了。我和卡爾倍躺在充當床鋪的稻草堆中,在黑暗中撓身體。這陣子有小蟲在脖子和背部爬行,我們都睡不好。日本的虱子白天躲起來,一到晚上就在我們身上橫行肆虐,真是無禮的家夥。在這樣的雨夜,沒有人會上山來,因此不隻是身體,連每天繃得緊緊的神經也鬆弛了。我們或是聽著雜樹林中令人震顫的聲音,或是想想費雷拉神甫的事。友義村的百姓也打聽不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不過到一六三三年為止,神甫躲在距離這裡有十六勒瓜的長崎是事實,而他跟在澳門的範禮安神甫失去聯絡正是那一年。他還活著嗎?或者如謠言所說的,像狗一般在異教徒麵前爬行,放棄曾發誓終身奉行的信仰?如果他現在還活著,會在哪裡呢?又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傾聽這讓人心情沉重的雨聲呢?“如果,”我對正和虱子搏鬥的卡爾倍毅然說出內心的計劃,“到長崎走一趟,或許能找到知道費雷拉老師下落的信徒。”黑暗中,卡爾倍停止扭動身體,輕輕咳了兩三聲,然後說:“要是被抓到就完了。這不隻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連掩護我們的村民都會遭殃。總之,我們不能忘記我們是在這個國家中傳教的最後踏腳石。”我歎了一口氣。他從稻草堆中坐起,一直注視著我。我想起茂吉、一藏,以及村中其他年輕人的臉。有人願意替我們到長崎走一趟嗎?不,這是行不通的。他們還有血肉相連的家人,跟沒有妻兒的我們是不一樣的。“拜托吉次郎看看?”卡爾倍小聲地笑了。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在船上把臉埋在嘔吐物中,向二十五名水手打躬作揖乞求諒解的膽小鬼。“糊塗!”我的同事說,“他怎麼靠得住呢?”接著,兩人之間是長長的沉默。雨,在小屋的屋頂,像規律的沙漏般下著。在這裡,夜和孤獨已經密切地結合在一起。“有一天……我們也會像費雷拉老師一樣被抓嗎?”卡爾倍笑了。“較之那些事,我對爬在背上的虱子更感興趣!”他來到日本以後,一般很開朗——說不定是故意裝出開朗的模樣,借此給我和他自己增添勇氣。而我呢,老實說並沒想過會被抓。人,真是奇妙,內心深處似乎都認為彆人或許躲不掉,隻有自己無論多麼危險,一定能化險為夷。就像雨天時,心中描繪著遠處太陽照射的山丘,從未想過自己被日本人逮捕的那一瞬間會是什麼樣子。我們躲在小屋裡,總覺得永遠都安全。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真的是很奇怪的事。連續下了三天的雨,現在總算停止了,有一道陽光從小屋的木板門縫中照射進來。“走,到外頭透透氣吧!”我這麼一說,卡爾倍高興地微笑,點點頭。剛把潮濕的門推開少許,就聽到森林中鳥兒如泉湧般的囀啼,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體驗到活著是如此幸福!我和卡爾倍在小屋旁邊坐下來,脫掉身上的衣服。毛線的縫隙躲著如白色塵埃般的虱子。把它們用小石子一隻隻地壓死,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快感。難道官差每次殺害信徒時,也會有這種快感?林中還有少許霧流動著,從霧的空隙看到了晴空和遠處的海洋,友義村就如同牡蠣吸附在海邊。我們停止殘殺虱子,貪婪地注視著人間世界。“沒什麼嘛!”卡爾倍裸露身體曬太陽,金色的胸毛發出亮光,那樣子看來很舒服。他還露出白色的牙齒,笑了。“看樣子,我們還是過分小心了,以後偶爾還是要享受一下日光浴的樂趣。”連續幾天都是晴朗的好日子,我們的膽子逐漸大起來,走到飄散著嫩葉和濕泥味的樹林斜坡。卡爾倍稱這間小炭屋為修道院。散步一陣子之後,他說出以下的話引起我發笑。“我們回修道院吧!回去吃熱烘烘的麵包和油脂濃稠的湯吧!不過,這可不能告訴日本人喲!”我們想起在裡斯本和您一起度過的聖撒貝裡歐修道院的生活。當然,這裡連一瓶葡萄酒、一塊牛肉都沒有,我們吃的是友義村百姓帶來的烤番薯和蔬菜。不過我們打從心底裡產生信心,相信一切都安全,有神保佑。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雜樹林和小屋之間的石頭上聊天。夕陽篩過林中,在暮色蒼茫的天空中,有一隻大鳥劃出黑色弧線向對麵山丘飛過去。“有人盯著。”突然,向下俯視的卡爾倍嚷了出來,他的聲音低而尖銳。“不要動,維持原來的姿勢。”在鳥剛剛飛過去、相隔一片樹林、夕陽照射著的山丘上,有兩個男子站在那裡朝我們這邊看,顯然,他們不是我們認識的友義村村民。我們祈禱夕陽不要把我們的臉照得太清楚,把身體維持原來的姿勢僵硬如石。“喂……你們是誰?”對麵的兩人從山丘頂上高聲喊道。“喂……你們是誰?”我們猶豫著該怎麼回答,但又怕回答之後引起對方的猜疑,於是緘口不答。“他們下了山丘,正往這邊來……”卡爾倍坐在石頭上,低聲說,“不,不是往這邊來,他們回去了。”他們走下山穀,身影漸遠漸小。我們不知那兩名男子到底有沒有看清楚我們。那天晚上,一藏帶著隸屬於“爸爸”的男子“孫一”上山來。我們說出今天黃昏發生的事,一藏細小的眼睛注視著小屋的一點,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站起來向孫一說了些話,然後兩人開始把地板撬開。飛蛾在魚油燈旁飛舞著。他拿起掛在木板門上的鋤頭,開始挖地,他們揮舞著鋤頭的影子映在牆壁上。挖到足以容納我們兩人那麼大的空間時,在底下鋪上稻草,上邊用木板蓋起來。他們說:這是供我們有萬一時藏身之用。從那天之後,我們對一切都小心翼翼,儘量不到小屋外麵,晚上也不點燈。五天後又發生這樣的事。這天,我們偷偷替隸屬於“爸爸”的兩名男子和阿待帶來的嬰兒舉行洗禮,一直進行到很晚。這是我們來到日本後,做的第一次洗禮。在這沒有蠟燭也沒有音樂的小屋中,洗禮儀式的唯一道具是村民的小破碗,那是用來裝聖水的。在簡陋的小屋中,嬰兒哭泣著,阿待哄著小孩,一名男子到屋外把風。聽到卡爾倍以莊嚴的聲音唱洗禮的祈禱詞時,我的喜悅遠非身處任何大聖堂的祭典所能比擬。這可能是隻有到異國傳教的司祭才能體會到的幸福!我們用洗禮的水沾濕嬰兒的額頭,嬰兒皺起臉使勁地哭,小頭、細眼,和茂吉、一藏一樣,將來準是一副標準的農夫臉。這個小孩有一天也會和他的父親、祖父一樣,在這麵對著黑暗的大海、貧瘠而狹小的土地上,像牛馬般勞動,像牛馬般死去。然而,基督並不是為美麗的、良善的東西而死去的。我那時候悟出:為美麗的、良善的東西而死是很容易的;為悲慘的、腐敗的東西而死才是困難的。他們回去之後,我們疲倦地鑽進稻草堆中。小屋裡還殘留著那些男子帶來的魚油臭味,虱子又開始在背部和腿上慢慢爬行。不知睡了多久,卡爾倍慣有的樂天大鼾聲把我吵醒了,好像有人搖晃著小屋的門。起初我以為是從下麵山穀吹上來的風,正穿過雜樹林敲擊著門呢。我爬出稻草堆,在黑暗中把手伸到地板,這下麵有一藏為我們挖掘的秘密洞穴。搖門的聲音停止了,傳來男人低沉而悲傷的聲音。“神甫!神甫!”這不是友義村村民的暗號。要是友義村的信徒,他們會按我們的約定,輕輕敲三下門。終於醒過來的卡爾倍連身子都沒動一下,豎耳傾聽著。“神甫!”悲傷的聲音又響起,“我們不是可疑的人。”我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靜默著,因為再怎麼差勁的捕吏也能設下這麼簡單的陷阱。“你不相信我們嗎?我們是深澤村的村民……我們已好久沒見過神甫了,我們要求告解。”在我們的靜默中,或許他們死心了,搖晃門戶的聲音停止了。我把手放在門上,想到外麵看看,有一個聲音在心中強烈地指責著:沒錯!就算他們是捕吏設計的陷阱也無所謂,如果他們真是信徒,你怎麼辦呢?我是為服務大眾而生的司祭,因為肉體的恐懼而疏於服務是可恥的。“算了。”卡爾倍嚴厲地對我說,“彆傻了。”“傻也沒關係,我不過是為了義務。”我打開門。那天晚上,月光多麼皎潔,大地和森林都沐浴在銀色的光輝中。有兩名衣衫襤褸、像乞丐似的男子,像狗一樣蹲著,此時轉過頭來。“神甫!您不相信我們嗎?”我發現其中一位男子腳上流了好多血,可能是在登山途中被殘株割傷的。他們已疲倦得快要倒下了。這也難怪,從距此二十勒瓜的海中島嶼五島走到這裡,要花兩天時間。“我們前一陣就到了這座山。五天前還躲在那裡的山丘,觀察這邊。”其中一人指著小屋對麵的山丘。那天黃昏,在山丘上觀察我們的正是這兩個家夥。我帶他們進入小屋,拿出孫一帶來給我們吃的番薯乾時,他們馬上搶過去,兩手捧著,像野獸般狼吞虎咽起來,看得出這兩天他們可能沒有任何東西下肚。總算可以開始“問話”了。究竟是誰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裡的呢?這是我們首先想知道的事。“是當地的天主教徒吉次郎說的。”“吉次郎……”“是的,神甫。”在魚油燈影下,他們啃著番薯乾,像野獸般蹲著。其中一人的牙齒幾乎掉光了,露出僅剩的兩顆,笑得像小孩,另一人大概是因在外國司祭麵前,緊張得全身僵直。“不過,吉次郎不應該是信徒……”“不!神甫,吉次郎是天主教徒。”這回答聽來有點意外,雖然我們也曾猜測他或許是天主教徒。事情的真相逐漸明朗,吉次郎果然是棄教的天主教徒。八年前,有懷恨他們一家的人密告他們兄妹,他們因此而受到調查。吉次郎的哥哥和妹妹拒絕腳踏聖像,隻有吉次郎在官差稍微威脅一下時,就嚷著:“我要棄教!”兄妹被捕入獄後,隻有他被釋放,但並未回到村子裡。火刑當天,有人看到這個膽小鬼躲在圍繞著刑場的百姓裡頭,臉上滿是泥土,像野狗一樣。他無臉見殉教的兄妹,很快就溜掉了。我們還從他們口中打聽到驚人的消息。他們村落所在的大宿一帶,所有村民,都背著官差信奉著天主教,而且不隻是大宿,附近的宮原、筒崎、江上等村落裡,還藏著許多表麵上假裝是佛教徒,其實是天主教徒的人。他們已經等待了好久好久,希望司祭有一天從遙遠的海上來祝福他們、拯救他們。“神甫!我們已很久沒有望彌撒和告解了,大家都隻作禱告。”腳上滿是血的男子說。“神甫!早一點來我們村呀!也教教我們的小孩作禱告。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在等待神甫到來。”黃牙缺落的男子張開空洞的嘴巴點點頭。魚油燃燒著,發出如豆子滾動的聲音。卡爾倍和我怎能對他們的哀求搖頭說不呢?我們以前都太膽怯了,我們和雙腳受傷、露宿山野前來尋找我們的日本百姓相比,真是太膽怯了。天空泛白,清晨乳白色的冰冷空氣溜進小屋裡。無論我們怎麼勸,他們執意不肯鑽入稻草堆中,隻抱膝而睡。沒多久,晨曦從木板的縫隙射進來。第三天,我們和友義村的信徒們商量去五島的事宜,最後決定,卡爾倍在這裡留守,我到五島去和信徒們一起生活五天。友義村的信徒並未流露出高興的神情,甚至有人懷疑這是個危險的陷阱。在約定的那一天晚上,五島的信徒們悄悄地到友義村的海岸來迎接。而這邊也有茂吉和另一名男子在海邊送我上小舟,那時我已換上日本百姓的衣服。沒有月光的海上黑漆漆的,隻有規律的劃槳聲響著。操槳的男子一直靜默著。出海後,波浪翻騰。突然,我感到害怕。一絲疑惑掠過腦際,說不定這人就是友義村民擔心的、準備出賣我的官府爪牙。為什麼腳受傷的男子和缺牙的男子沒有跟著一起來呢?日本人毫無表情的佛麵般的臉,讓人感到不舒服。我蹲在船頭,一直發抖,並非寒冷,而是恐懼;不過,我告訴自己,這一趟行程非去不可。晚上的大海一片漆黑,天空不見半點星星。暗夜中摸索了大約兩小時之久,我終於感覺到黑黢黢的島影從小舟旁緩緩向後移動。男子告訴我,這裡是五島附近的樺島。小舟靠上沙灘時,由於暈船、疲倦和緊張,我感到一陣眩暈。從等候著我們的三個漁夫臉上,我找到好久不見的吉次郎似的卑屈、膽怯的笑容。村落裡燈已熄掉,某處突然傳出狗叫聲。五島的百姓期待司祭來臨的情形,正如缺牙的男子所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忙得連睡眠的時間都沒有,他們似乎無視官府的禁教令,不斷地到我藏身的家中來。我替小孩們主持洗禮,聽大人們告解,儘管整天都沒得休息,來此的信徒仍然不減。他們就像長久在沙漠中旅行的商隊好不容易才發現綠洲一般,貪婪地“啜飲”著我。我把破舊的農家當作聖堂,他們帶著體臭的身子靠近,張著散發出難聞氣味的嘴,湊過來懺悔,甚至連病人都掙紮著到這裡來。“神甫……您不聽我說嗎?”“神甫……您不聽我說嗎?神甫……”令我感到滑稽的是,吉次郎跟以前判若兩人。他受到村落民眾英雄式的歡迎,很得意地穿梭在他們之中。不管怎麼說,要是沒有他,我這個司祭也到不了這裡,所以也難怪他神氣。他以前所做的事——一度棄教的事,似乎都因此而一筆勾銷了。這個醉鬼很可能向信徒們吹噓在澳門的事,把帶兩名司祭經過漫長的海上旅途才來到日本,也說成是自己的大功勞。不過,我無意斥責他。我對吉次郎的吹噓和邀功雖然感到困惑,但身受他的恩惠倒也是事實。我勸他懺悔,他也老實承認自己以往的罪過。我命令他要常想著主的話:“凡在人麵前認我的,人子在神的使者麵前也必認他;在人麵前不認我的,人子在神的使者麵前也必不認他。”(出自《聖經·路加福音》第十二章。)那時,吉次郎蹲下來用手打自己的頭,宛如挨了揍的狗,這個天生的膽小鬼,不管怎樣都不會有勇氣。我嚴厲地對他說:“你天性善良,可是意誌太薄弱了,也太膽小了,對小小的暴力就害怕得發抖。能醫治這些缺點的,不是你喜歡的酒,而是信仰的力量。”我長久以來的猜測並沒錯,日本的百姓渴慕某些東西。他們像牛馬一樣勞動,像牛馬一般無聲無息地死去,從我們的宗教找到了唯一能解除腳鐐的途徑。和尚們與把百姓像牛馬一樣看待的人同流合汙。長久以來,這些百姓甚至認為這輩子已經沒有希望了。到今天為止,我已經替三十個大人和小孩施洗。不隻是這裡,還有信徒從宮原、葛島、原塚等地偷偷繞道後山過來。我已聽過五十次以上的告解。安息日彌撒結束後,我第一次用日語在那些信徒麵前祈禱、說話。他們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我。我和他們談話時,腦海裡浮現出主在山上聖訓的容貌,以及或坐、或抱膝聽得入迷的信徒的姿態。為什麼我會想起主的容貌呢?可能是因為《聖經》中並未說明他的容貌,也正因為沒有說明,可以讓人自由想象。我從小聽過無數有關主的容貌的事,讓主像情人般深藏在我心中而美化。在我當神學生或在修道院時,輾轉反側的夜晚,我常想起主漂亮的麵孔。我非常清楚這樣的聚會是很危險的,官差們遲早會察覺我們的行動。在這裡,也沒有關於費雷拉神甫的消息。我遇到過兩個曾經見過他的年老信徒,結果隻打聽到費雷拉神甫曾在長崎的新町替被棄路旁的嬰孩和病人搭建居住的地方。當然這是禁教令尚未被雷厲風行地執行之前的事。不過,我光是聽到這些話,心中就浮現出他的容顏:下顎蓄滿褐色胡須、稍微凹下的眼睛。跟我們當神學生時一樣,他把手放在可憐的日本信徒肩上!“那位神甫,”我故意這麼問他們兩人,“很可怕嗎?”老人抬起頭來看著我,猛搖頭。他震顫的嘴唇似乎在說:從未見過像他這麼慈祥的人。我回到友義村之前,把秘密組織的事告訴了他們。是的,我說的就是友義村的信徒在沒有司祭期間偷偷建起的組織,選出“爺爺”、“爸爸”。為了讓信仰在年輕人、小孩甚至嬰兒身上延續下去,在目前的情況下隻有靠這種方法了。五島的人對這種方式很有興趣,可是要選誰當“爺爺”、“爸爸”呢?就跟裡斯本的選民一樣,他們開始吵起來了。吉次郎甚至堅持自己應該當選。還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這裡的百姓也和友義村的信徒一樣,經常向我要小十字架、紀念章或聖畫之類的東西。當我告訴他們那些東西都留在船上時,他們露出極為悲傷的表情,我因此把自己的念珠拆開,一粒粒分給他們。日本信徒崇敬這些東西並非壞事,可是,我有一種奇怪的不安,懷疑他們是否弄錯了什麼。六天後的夜裡,我又悄悄地搭乘小舟,在黑夜的海上起程返回。劃槳的咿呀聲和海浪輕拍小舟的聲音是多麼單調!吉次郎站在船頭小聲地哼著歌。我想起五天前,同一艘小舟經過這裡時,自己曾突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我微笑了。一切都很順利,我覺得。到了日本之後,一切比想象中順利,我們並沒有去進行危險的冒險,還不斷地找到新的信徒。何況,到目前為止並未特彆意識到警吏的存在,甚至覺得澳門的範禮安神甫過於懼怕日本人的鎮壓了。突然,有一種分不清是高興還是幸福的心情湧上心頭,我想那是體會到自己是有用的人的喜悅心情吧。對完全陌生的地球儘頭的國度裡的人,我是有用的。或許是這緣故,回程時覺得很快。當小舟發出聲響,感到舟底似乎撞到東西時,才遽然發現已經回到友義村了。我躲在沙灘上,單獨等待著茂吉他們前來接我。我甚至在想這麼小心翼翼是否多此一舉,並且想起卡爾倍和自己初到這個國家那天晚上的心情。“神甫……”茂吉出現了。我高興之餘,一躍而起,伸出滿是沙子的手想跟他握手。“趕快逃走,請趕快逃走!”茂吉急促地說,同時把我的身體推開,“官差們到村子……”“官差……”“是呀!神甫,官差們已經發現了。”“連我們的事也被發現了?”茂吉急忙搖搖頭,我們四處躲藏的事還沒被發現。我像是被茂吉和吉次郎牽著手似的,朝村落的相反方向跑。跑到田裡,儘可能躲在麥穗之間,朝我們小屋所在的山的方向前進。這時,開始下起毛毛雨來了,日本的梅雨季終於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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