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眼駕車急駛,飛快地衝下土路,駛入沙地,車速極高,卻又不慌不忙,毫無逃跑的架勢。譚波兒坐在他的身邊。她的帽子扣在後腦勺上,壓扁的帽簷下露出一綹綹纏結的頭發。她身子隨著汽車的顛簸而軟綿綿地搖晃著,臉部表情像是在夢遊。她身子一歪,倒在金魚眼身上,軟綿綿地抬了一下手,作為本能反應。他並不把手鬆開方向盤,隻用胳膊肘把她頂了回去。“振作起來,”他說,“來呀,打起精神來。”汽車還沒開到那棵大樹,先從那女人身邊駛過。她抱著孩子站在路邊,衣裙的下擺翻上來遮住了孩子的臉。她從褪色的太陽帽帽簷下靜靜地凝視著他們,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手勢,隻是嗖地一下進入譚波兒的視線又飛快消失。等他們快到大樹跟前,金魚眼使勁把汽車拐下大路,嘩啦啦地撞進林下灌木叢,碾過橫在地上的樹梢,在蘆葦折斷時發出的一連串仿佛沿著戰壕響起的步槍聲中絲毫未減速地衝回到路麵上。大樹邊側臥著高溫的汽車。譚波兒怔怔地漠然望著那汽車也飛快地在身後消失。金魚眼又飛速拐入沙地的車轍中。然而他的動作中毫無逃跑的樣子:他隻是帶著某種惡狠狠的任性心情乾著這一切,僅此而已。這是輛馬力很大的汽車,即使在沙地裡仍保持每小時四十英裡的車速。汽車順著狹窄的溝壑上了公路,然後向北行駛。譚波兒坐在他身邊,繃緊著身子對付車子的顛簸,雖然汽車已經駛上了車輪的嘶嘶聲越來越響的砂礫路麵,變得平穩了,她呆呆地望著前方,這時,她昨天經過的道路在車輪下飛速後退,仿佛繞到某個線軸上去,使她感到腹內的鮮血在慢慢地滲漏。她沒精打采地坐在座椅角落裡,望著大地飛速平穩地向後掠去——開闊的視野中可見夾雜著開始凋謝的狗木花的鬆林;莎草;新種上棉花的綠色田野,靜悄悄的十分安詳,仿佛星期天有一種光和影組成的氛圍——她並攏著雙腿坐在座椅上,傾聽血液熾熱緩慢地滲漏,呆呆地自言自語,我還在流血。我還在流血啊。這是個明亮溫和的日子,一個變幻無常的早晨,充滿了5月裡那種難以置信的柔和的陽光,眼看中午即將來臨,變得很熱,高空中,大朵大朵的雲彩像一團團摜奶油輕緩地飄動著,猶如明鏡中的映象,它們的投影安詳卻飛速地掠過路麵。這是個淡雅怡人的春天。果樹在開出白花時已經長出了小葉子;它們始終未能達到前一年春天那種燦爛的白色景象,狗木樹也是在長出葉子以後盛開,沒等變得萬紫千紅就回複成為一片綠色。然而丁香、紫藤和紫荊,甚至那不起眼的天堂樹,卻是少有的茂盛燦爛,濃鬱的花香順著4月和5月的遊移不定的和風飄出一百碼。陽台邊的九重葛的花叢該有籃球那麼大了,該像氣球似的輕飄飄地懸垂著,譚波兒茫然而怔怔地望著飛逝而過的路邊景色,開始尖叫起來。尖叫聲初起時不過是一聲嗚咽,然後聲音越來越響,被金魚眼突然伸手止住了。她兩手放在腿上,身子坐得筆直,放聲尖叫,這時汽車猛地向外側一滑,發出吱吱的聲響,她嘗到了他粗糙手指上的砂礫般的辛辣味,感到腹內鮮血在悄悄地滲漏。然後他一把抓緊她的脖頸,她便一動不動地坐著,嘴巴張得滾圓,猶如一個小空洞。他搖晃她的腦袋。“住嘴,”他說,“不許出聲。”他緊緊地抓住她直到她安靜下來。“瞧瞧你自己吧。來照照鏡子。”他用另一隻手把擋風玻璃前的小鏡子轉過來,她望著鏡子裡自己的形象,望著後翹的帽子、糾結的頭發和圓嘴巴。她開始邊照鏡子邊在外衣口袋裡摸索。他鬆開手,她掏出粉盒,打開粉盒照鏡子,又抽泣了幾聲。她往臉上撲了點粉,抹了口紅,把帽子戴好,對著放在腿上的粉盒的小鏡子嗚咽抽泣,金魚眼觀望著。他點上一支香煙。“難道你不害臊?”他說。“我還在流血,”她抽抽搭搭地說,“我感覺得到。”她一手舉著口紅,望著他,又張開嘴來。他一把抓住她的脖頸。“哼,閉嘴。你還哭不哭?”“不哭了。”她帶著哭音說。“那就閉嘴不哭。好了。快快打扮好。”她收起粉盒。他重新發動汽車。路上星期天出遊尋歡作樂的汽車多起來了——粘結著泥漿的小型福特牌或雪佛蘭牌轎車;偶爾會有輛大一點的汽車飛速駛過,裡麵坐著衣著整齊的女人,放著沾滿塵土的食品籃;還有坐滿了鄉下人的卡車,他們臉部表情很木然,衣服仿佛是用彩色木頭仔細雕刻出來的;隔一陣子還會有一輛大篷馬車或四輪單馬的輕便馬車。小山上一座久經風吹雨打的木結構教堂前的小樹林裡到處是拴著的騾馬大車、車身撞壞的小汽車和卡車。樹林漸漸讓位給田野;房子越來越多了。地平線、一些房屋和一兩座尖塔上低壓著一片煙霧。砂礫地變成了瀝青路,他們開進鄧姆弗萊斯。譚波兒像個大夢初醒的人,開始四下張望。“不要在這兒停下!”她說,“我不能——”“得了,彆出聲。”金魚眼說。“我不能——我也許——”她帶著哭音說,“我餓了,”她說,“我一直沒吃飯,自從……”“哼,你才不餓呢。等我們進了城再說。”她用茫然呆滯的目光四下張望。“這兒也許會有人……”他調轉車頭,朝一個加油站駛去。“我不能下車,”她帶著哭音說,“血還在流,不騙你!”“誰叫你下車了?”他下了車,隔著方向盤看著她,“你千萬彆動!”她看著他沿街走去,進入一扇門。那是家昏暗肮臟的糖果店。他買了包香煙,拿了一支叼在嘴裡。“給我兩三塊糖。”他說。“什麼樣的?”“糖嘛。”他說。櫃台上一個鐘形罩下擺著一盤三明治。他拿起一塊,往櫃台上扔了一枚一元的硬幣,便轉身向店門走去。“你的找頭。”店員說。“拿著吧,”他說,“這能讓你快點發財。”他看到汽車時,車裡已沒有人。他在離車十英尺處停下腳步,把三明治移到左手,那根未點著的香煙斜叼著,耷拉在下巴上。正在掛上輸油軟管的加油站工人看見了他,用大拇指朝樓房拐角指了一下。拐角後麵的牆上有個壁階。牆上的凹處中放著隻油脂桶,裝了半桶廢金屬和橡皮條。譚波兒蜷曲著躲在桶與牆之間。“他差一點就看見我了!”她悄聲說,“他幾乎跟我打了個照麵!”“誰?”金魚眼說,他回頭往街上看了看,“誰看見你了?”“他朝我筆直地走過來!一個小夥子。學校裡的。他眼睛正朝著——”“好了。出來吧。”“他在看——”金魚眼抓住她的胳臂。她縮在角落裡,使勁甩著他抓住的胳臂,蒼白憔悴的麵孔從街角後麵探出來。“好了,出來吧。”接著他的手摸到她脖子後麵,一把抓緊。“啊呀。”她用哽咽的聲音哭起來。仿佛他就在用那一隻手在把她慢慢地拽得站起來。除此以外,他們之間沒有彆的動作。他們肩並著肩,幾乎一般高,就像兩個熟人在進教堂前得體地站住了打招呼。“你出來不出來?”他說,“出來不出來?”“我沒法出來。血已流到我長筒襪子裡了。你瞧。”她往後退縮,撩起裙子,接著放下裙子又站了起來,身軀向後彎,張開了嘴但出不了聲,因為他抓住了她的脖頸。他放開手。“你現在出來嗎?”她從桶後走出來。他抓住了她的胳臂。“我外衣後麵都是血,”她哭哭啼啼地說,“你看一看就知道了。”“你沒事的。我明天給你買一件。來吧。”他們返身向汽車走去。走到街角,她又往回退縮。“你還想嘗嘗那滋味,是嗎?”他悄聲說,但沒有碰她。“是嗎?”她一聲不吭地朝前走,坐進汽車。他握住了方向盤。“拿著,我給你買了塊三明治。”他從口袋裡掏出三明治,放到她手裡。“好了。吃吧。”她順從地咬了一口。他發動馬達,上了去孟菲斯的路。她停止咀嚼,手裡拿著咬過一口的三明治,又一次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張圓了嘴巴;他的手也又一次離開方向盤,掐住了她的脖頸,她就一動不動地坐著,直瞪瞪地望著他,嘴巴大張著,舌頭上是嚼了一半的麵包和肉。他們在下午三四點鐘抵達孟菲斯。在跟大馬路平行的峭壁腳下,金魚眼拐進一條狹窄的街道,街旁是被煙熏黑的帶一排排木製門廊的木結構房屋,並不沿街,而是坐落在一塊塊沒有草皮的土地上,上麵偶爾孤苦伶仃地長著一棵耐寒抗旱、品種並不名貴的樹木——乾枯的被砍掉枝丫的玉蘭樹、發育不良的榆樹或者開著枯槁的灰白色花朵的刺槐——夾雜著一座座汽車間的後端;一塊空地上的一堆破銅爛鐵;一家說不清楚是乾什麼的、店門低矮的鋪子,洞穴般的店堂裡有個鋪著油布的櫃台、一排沒有靠背的圓凳、一把金屬咖啡壺,有個圍著臟乎乎的圍裙、嘴裡叼著根牙簽的胖男子從昏暗的屋子裡走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那效果猶如一張拍得很糟糕的毫無意義而帶著不祥之兆的照片。從峭壁前,從被陽光明媚的天空鮮明地襯托著的那一排鱗次櫛比的辦公大樓的後麵,順著河麵的微風高高地傳來車輛來往的喧鬨聲——汽車的喇叭聲、哐啷啷的有軌電車行駛聲;街道儘頭處的狹窄的空間突然像變戲法似的出現一輛有軌電車,然後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響聲消失了。一棟房子的二樓外廊上,有個隻穿著內衣的年輕黑女人兩臂撐著欄杆,正悶悶不樂地抽著香煙。金魚眼在一座昏暗肮臟的三層樓房前停了車,樓房的入口被一間略微歪斜的肮臟的有格條門的小隔間遮住。樓前肮臟的草地上有兩隻像軟體蟲似的長毛小白狗,一條狗的脖子上戴著根粉紅色的緞帶,另一條戴著根藍色的緞帶,它們帶著既懶怠又可憎的矛盾神情在走動著。陽光下,它們的毛皮毫無光澤,仿佛是用汽油洗過的。後來,譚波兒聽見它們在她房門外嗚咽哼叫,用爪子抓門或者在黑人女傭開門時一擁而入,笨拙地爬上床去,虛張聲勢而呼哧呼哧地趴到莉芭小姐豐滿多肉的懷裡,在她邊講話邊用戴著戒指的手揮動一隻金屬大啤酒杯時努力去舔酒杯的邊緣。“孟菲斯城裡,人人都能告訴你莉芭·裡弗斯是什麼人。你到街上去問隨便哪個男人,不管是警察還是彆的人,他們都認識我。我在這座房子裡招待過孟菲斯一些最了不起的人——銀行家、律師、醫生——所有這些人。有一次,兩位警察局的副巡官在我餐廳裡喝啤酒,而警察局長本人正在樓上我的一個姑娘的房間裡。他們喝醉了,跑上去撞開他的房門,發現他在光著屁股跳蘇格蘭高地舞。50歲的男人,身高7英尺,可腦袋像粒花生米。他是個好人。他認識我。他們大家都認識莉芭·裡弗斯。都在這兒花錢像流水似的。他們都知道我的為人。我從來沒有出賣過人,寶貝兒。”她喝了一口啤酒,對著杯子喘了口粗氣,另外一隻戴著鑲有像礫石般大的黃色鑽石的戒指的手被豐滿的乳房處一層層的肥肉所湮沒。她似乎隻要稍稍動一動就得喘上半天,這是跟這動作帶來的快感完全不成比例的。他們幾乎剛一進門,她就開口對譚波兒談她的氣喘病,在他們前麵十分費勁地爬著樓梯,把穿著毛料的臥室拖鞋的兩隻腳沉重地踩在梯級上,一隻手拿著串木製念珠,另一隻手拿著啤酒杯。她剛從教堂回來,穿著件黑綢長裙,戴著一頂飾有大紅大綠的假花的帽子;由於啤酒很涼,酒杯的下半部還凝結著水珠。她笨重地挪動著兩條粗大腿,那兩條狗在她腳邊盤來繞去,而她用刺耳的喘不過氣來的母親般的嗓音對身後的人不斷地說著話。“金魚眼最明白了,帶你上我家要比到哪兒都好。我一直在催他,親愛的,我催你找個女朋友有多少年了?我怎麼說來著,小夥子不能沒有個姑娘,好比……”她喘著粗氣開始咒罵腳下的那兩隻狗,停住腳步把它們踢到一邊。“回樓下去。”她說,對它們甩動手裡的念珠。它們齜著牙,對她惡狠狠地尖聲吠叫,她靠在牆上,吐氣時帶有淡淡的啤酒香,手撫胸口,張開了嘴,拚命喘氣時兩眼發直,似乎為需要呼吸而感到憂傷和恐懼,矮圓的啤酒杯像沒有光澤的銀器在昏暗中閃出柔和的幽光。狹窄的樓梯繞著樓梯井一層層盤旋上升。透過掛著厚門簾的前門和每層樓梯平台後部的百葉窗的光線有著一種死氣沉沉的氣氛。一種精疲力竭的氣氛;瀕於滅絕,消耗殆儘——一種為時已久的疲憊,猶如一攤受汙染的死水,見不到陽光,也聽不到陽光下的白晝的歡快的喧鬨。空氣中有一股變質食品所散發的略帶酒味的怪氣味,連天真無知的譚波兒都覺得似乎被看不見摸不著的、混雜在一起的男女貼身內衣所包圍,似乎聽見他們經過的每扇緊閉的房門後麵有陳腐汙濁的、久經糟蹋的、已無生育能力的肉體在小心翼翼地悄聲細語。那兩條小狗在她背後,在她和莉芭小姐的腳邊亂抓亂爬,毛茸茸的小腿閃出微光,爪子跟把地毯固定在梯級上的銅條相碰而發出嗒嗒聲。後來,她躺在床上,赤裸的下身包著一條大毛巾,還聽得見這兩條狗在門外用鼻子用力嗅著,發出哀叫聲。她的外套和帽子掛在門後的釘子上,衫裙和長筒襪子放在一張椅子上,她仿佛聽見某處有人用搓板洗衣服發出有節奏的刷刷聲,於是又痛苦不堪地翻騰著,想尋找匿身之處,就像他們給她脫掉內褲時那樣。“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說,“我本人曾經流過四天血。沒關係的。奎因大夫隻消兩分鐘就能止住的,而米妮會把短褲洗乾淨燙好,看不出一點血跡的。寶貝兒,這血對你可真是珍貴,值1000塊錢呢。”她舉起啤酒杯點頭祝酒時,帽子上乾枯僵硬的假花顯得很可怖。“我們做女人的都很可憐。”她說。窗上拉下的遮陽罩擋住了明亮的陽光,像蒼老的皮膚似的皺裂出各式各樣的紋路,被風吹得微微擺動著,把一陣陣越來越輕的安息日的車馬聲送進房來,這聲音帶著節日氣氛,持續不斷而又漸漸消失。譚波兒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兩腿伸直,並在一起,被子一直拉到下巴頦,在披散的濃發的包圍下,一張小臉顯得很蒼白。莉芭小姐喘著粗氣放下啤酒杯。她開始用嘶啞而微弱的嗓音對譚波兒說她運氣實在太好了。“寶貝兒,這一帶每個姑娘都想方設法要把他搞到手。有過一個女人,一個個子矮小的結過婚的女人有時候偷偷溜到這兒來,她說隻要米妮能把他領進房間,就給她25塊錢,隻要把他騙進屋就行了。可你以為他正眼瞧過她們中間的哪一個嗎?那些一夜收費100元的姑娘?沒有,從來沒有。他花錢像流水似的,不過除了跟她們跳跳舞,哪一個他正眼瞧過一次?我早就知道他才不會要我這兒那些平平常常的妓女呢。我告訴過她們,我說,你們中跟他好上的人一定會戴上鑽戒,我說,不過不會是你們這種普普通通的妓女,好了,米妮現在一定把短褲洗得乾乾淨淨,燙得好好的,什麼都看不出來了。”“我沒法再穿那褲衩了,”譚波兒悄聲說,“我沒法再穿了。”“不想穿就不用再穿了。你可以把它送給米妮,不過我不知道她拿它有什麼用,除了也許——”門外小狗開始哼叫得更厲害了。腳步聲漸漸走近。房門打開了。一個黑女傭端著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瓶啤酒和一杯杜鬆子酒,那兩條狗簇擁在她腳邊,跟進屋來。“等明天商店開了門,你跟我一起去買東西,他說過讓我們去的。我剛才說過,跟他好上的姑娘會戴上鑽戒的:你會明白我講的是不是——”兩條小狗你爭我奪地爬上床,爬到她的腿上,互相惡狠狠地又咬又叫,她舉著啤酒杯,轉過山一般的身子。披著卷毛的沒有定形的狗臉上,珠子似的小眼睛惡狠狠地怒目而視,粉紅色的小嘴大張著,露出針一般的牙齒。“莉芭!”莉芭小姐說,“下去!還有你,平福德先生!”她把它們扔下去,它們的牙齒碰到她的手,嗒嗒地響。“你們咬我,你們——你曾讓,小姐——寶貝兒,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我剛才沒聽清。”“譚波兒。”譚波兒小聲說。“寶貝兒,我是說你的名字。我們這兒不講究客氣(按西方禮節,人們初次見麵時先報姓氏,隻有在熟人之間才彼此以名相稱。)。”“這就是我的名字。譚波兒。譚波兒·德雷克。”“你起的是男孩的名字,對不對?——米妮,譚波兒小姐的東西洗好了嗎?”“洗好了,太太,”女傭說,“正掛在爐灶後麵烘著呢。”她端著托盤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用腳推開正咬齧她腳踝的那兩條小狗。“你洗得乾乾淨淨了?”“我花了不少時間,”米妮說,“那血看來是最最難洗——”譚波兒渾身一抽搐,翻過身去,把腦袋鑽進被窩。她感到莉芭小姐的手在摸她。“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來,把它喝了。這一杯由我付錢。我可不能讓金魚眼的姑娘——”“我不要再喝了。”譚波兒說。“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說,“喝下去你會覺得好受些。”她抬起譚波兒的腦袋。譚波兒緊緊抓住被子,把它拉到脖子邊。莉芭小姐把杯子送到她嘴邊。她大口喝完以後,扭動身子躺下去,兩手緊緊抓住被子裹住身體,兩眼瞪得大大的,在被子上方顯得黑黑的。“我敢說你把大毛巾弄亂了。”莉芭小姐說,把手放到被子上。“沒有,”譚波兒輕聲說,“沒問題。還在老地方。”她畏縮地縮起身子;她們看得見她的腿在被子下蜷縮起來。“米妮,你去找了奎因大夫?”莉芭小姐說。“去過了,太太。”米妮正在往啤酒杯裡倒瓶子裡的酒,隨著酒平麵的上升,銀杯外凝結的灰白色的水珠也在上升。“他說他星期天下午不出診。”“你對他說過是誰找他的嗎?你告訴他是莉芭小姐請他來的嗎?”“說了,太太。他說他不——”“你回去告訴那位先生——你告訴他我——不;等一下。”她費勁地站起身來,“用這樣的話來回絕我,我可以把他送進監獄,他起碼坐三次牢。”她晃晃悠悠地朝門口走去,兩條狗在她穿著毛料拖鞋的腳邊繞來繞去。女傭跟在後麵,關上房門。譚波兒聽見莉芭小姐一邊緩慢得驚人地下樓,一邊咒罵那兩條狗。鬨聲漸漸消失了。遮陽罩在窗口被風不斷地吹動,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譚波兒開始聽見鐘走的嗒嗒聲。鐘就在壁爐的爐台上,下麵的爐柵上堆滿了有凹痕的綠色紙。鐘架是帶花卉圖案的瓷器,撐腳是四個瓷做的仙女。鐘麵上隻有一根帶渦卷裝飾的鍍金指針,停在十點與十一點之間,給那除此之外一無裝飾的鐘麵添上一種毫不含糊的明確意味,仿佛它與時間沒有絲毫的關係。譚波兒從床上爬起來。她把毛巾裹住了身子,偷偷地朝房門走去,豎起兩耳仔細傾聽,眼睛由於費力傾聽而有點看不清東西。正是黃昏時分;一麵暗淡無光的鏡子,像一片豎著的長方形的暮色,她從中瞥見了自己,猶如一個瘦削的幽靈,在深不可測的陰影中移動著的一個蒼白的幽靈。她走到房門口。她馬上開始聽見各種各樣彼此衝突的聲響彙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威脅,她還拚命在門上摸索,終於摸到了門栓,不顧毛巾在往下滑,把門拴上。然後她抓住了毛巾,側過臉往回奔跑,然後跳上床去,抓住被子蓋到下巴頦,躺著傾聽體內血液悄聲地竊竊私語。他們敲了半天房門她才開口。“寶貝兒,大夫來了,”莉芭小姐喘著粗氣刺耳地說,“好了,來開門吧。乖孩子。”“我開不了,”譚波兒說,聲音軟弱無力,“我躺在床上呢。”“好了,開門吧。他是來給你治病的。”她直喘粗氣,“老天爺啊,我要是能好好吸上一口氣就好了。我一直沒喘過氣來,自從……”譚波兒聽見小狗在房門的下端抓扒的聲音。“寶貝兒啊。”她從床上爬起來,用毛巾裹住了身體。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寶貝兒。”莉芭小姐說。“等一等,”譚波兒說,“等我先回床上去等我先……(此處兩句並成一句,中間沒有標點,第二句‘等我先’未完,表明她有點語無倫次。)”“真是個好姑娘,”莉芭小姐說,“我早知道她會聽我話的。”“好了,數到十吧,”譚波兒說,“你們肯數到十嗎?”她抵住了房門說。她沒有一點聲響地悄悄退出門栓,然後轉身衝回床邊,兩隻光腳拍打著地麵,聲音越來越輕。那大夫是個略微發胖的男人,頭發稀疏而卷曲。他戴著一副角質架眼鏡,鏡片後的眼睛一點也沒變形,仿佛這是副平光眼鏡,是為了顯示身份才戴的。譚波兒把被子拽到喉頭,隔著被子望著他。“讓他們出去,”她輕聲說,“要是他們都肯出去的話。”“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說,“他會給你治好的。”譚波兒抓住了被子不放。“要是這位小姐肯讓我……”大夫說。他腦門以上的頭發逐漸稀少。他的嘴角抿得很緊,嘴唇挺厚,濕漉漉的,紅紅的。他鏡片後麵的眼珠看上去像兩隻高速旋轉的自行車小車輪;是冷冰冰的淡褐色的。他伸出一隻粗厚雪白的大手,手上戴著一隻共濟會的會戒,毛茸茸的紅色細毛一直長到第二節指關節。一股涼意順著她的身體向下溜,溜到大腿之下;她兩眼緊閉著。她仰麵躺著,兩腿並攏,哭起來,像個在牙科大夫候診室裡的小孩,絕望而無可奈何地放聲痛哭。“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說,“再喝點杜鬆子酒吧,寶貝兒。會使你好受一點的。”窗口帶裂紋的遮陽罩不時一鼓一縮,撞到窗框上,發出輕微的嚓嚓聲,同時把一股股暮靄送進房來。煙色的暮靄一團團地從遮陽罩下慢慢滲進房間,猶如標誌毛毯起火時的煙霧在室內漸漸變濃。支撐鐘麵的那些瓷仙女靜悄悄地閃爍發亮,細膩地呈現出光滑的曲線:膝蓋、臂肘、脅腹、手臂和乳房,姿態放縱性感而無精打采。玻璃的鐘麵變得像麵鏡子,仿佛吸住了一切不情願進入的光線,在寧靜的深處保持著那停滯不前的時光所特有的安詳姿態,像個戰場上退下來的隻有一條胳臂的老兵。十點半鐘。譚波兒躺在床上,望著鐘,遐想十點半鐘時的景象。她穿著一件過於肥大的鮮紅色縐布袍,在白被單的襯托下顯得發黑。烏黑的頭發梳通了,展開在腦袋周圍;露出在被子外的臉、喉部和胳臂是灰白色的。那些人離開房間後,她把頭臉都蒙在被子裡,躺了一會兒。她這樣躺著,聽見房門關上了,而下樓去的腳步聲、醫生輕巧而滔滔不絕的嗓音和莉芭小姐艱難的喘息聲都在肮臟的樓道裡變得像暮靄一樣漸漸消失了。她這才從床上蹦起來,衝到門口,拴上房門,又跑回來把被子一把遮住腦袋,緊緊地縮成一團,躺在被子下麵,一直到憋得透不過氣來。最後一抹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天花板和牆壁的上半部上,已被高聳在西邊天際的大馬路上的樓群那鋸齒形的陰影染上一層紫色。她望著這光亮隨著遮陽罩的連連鼓張鬆弛而漸漸消失。她望著這最後一抹光線濃縮進了鐘麵,使它從黑暗中的一個圓孔變成懸掛在虛無之中、在原始混沌中的一個圓盤,又變成一個水晶球,它那寂靜神秘的深處保留著錯綜複雜的陰暗世界裡的有秩序的混沌,而在這世界傷痕斑斑的邊緣,舊的創痛飛速旋轉著衝進隱藏著新的災難的黑暗之中。她在遐想十點半鐘的景象。如果你受人歡迎因而不必準時出席的話,那該是梳妝打扮好赴舞會的時刻。空氣中會彌漫著剛用過的洗澡水冒出的蒸汽,也許燈光下撲粉會像穀倉閣樓裡彌漫的穀殼一樣,而她們彼此端詳著,比較著,議論著如果有人就這樣光著身子走到舞池中去會不會傷害更多的男人。有些人不肯,這多半是那些腿比較短的人。腿短的人中間有的人長相也不錯,不過她們就是不肯這麼乾。她們不肯說出道理來。她們中間最醜的那個說,小夥子們認為姑娘們都很醜,隻有穿了衣服才漂亮。她說那蛇早就看見夏娃了,但要等到幾天後亞當讓夏娃掛上一片無花果樹葉時才注意到她。你怎麼知道的?她們說,她就說因為蛇早就在伊甸園裡,比亞當還早,因為它是第一個被趕出天國的;它一直就在那兒啊。不過這不是她們想聽的話,她們就說,你怎麼知道的?譚波兒想到這醜姑娘有點畏縮,背靠在梳妝台上,其餘的人把她圍成一圈,她們的頭發梳好了,肩頭散發出香皂的氣味,空中飛舞著香粉末,她們的目光像利刃,使你幾乎可以看到它們接觸到那醜姑娘的皮膚,而她那張醜臉上的眼睛顯得又勇敢又害怕而又無所顧忌,於是她們一齊說,你怎麼知道的?最後她終於把事實真相告訴她們,而且舉手發誓她乾過那種事情。這時候,那個最年輕的姑娘轉身衝出房間。她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她們能聽見她在裡麵大聲嘔吐。她想到早上十點半鐘的景象。星期天早上,人們成雙作對地漫步走向教堂。她望著越來越暗淡的鐘麵那寧靜的姿態,想起現在還是星期天,同一個星期天。也許鐘麵上的十點半正是今天上午十點半。那我並不在這兒,她想。這不是我。這麼說我正在學校裡。我今晚有個約會,是跟……努力回想跟她約會的那個大學生。但她想不起來那是誰。她把約會都記在為考拉丁文時作弊用的逐行對照譯文本裡,這樣就用不著費心思去記了。她隻要打扮好了,過一會兒總有個小夥子會來找她的。她看了看鐘說,我最好起來穿衣服吧。她起了床,悄悄地走到房間的另一端。她注視著鐘麵,但儘管在這幾何圖形的小鐘麵上看得見若明若暗、糊裡糊塗的一團亮光,但看不見自己的影子。都是這件睡衣的緣故,她想,端詳著自己的胳臂、寬大的罩袍下高聳的乳房,袍子下的腳趾隨著她走動時飛速地幽幽閃現。她輕輕地拉開門栓,回到床上躺下,把頭枕在胳臂上。房間裡還有些亮光。她聽見她手表的嗒嗒聲;她已經聽到好一陣子了。她發現這房子充滿了種種聲響,它們傳進屋來,隱隱約約,無法分辨,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某處響起輕微而又尖厲的鈴聲;有個穿著刷刷作響的長袍的人走上樓梯。腳步聲經過她的房門,上了另外一道樓梯,然後消失了。她聽著手表在走動。窗下有人在發動一輛汽車,換擋時發出嘎嘎聲;鈴聲又響了,輕微、尖厲而持續很久。她發現房間裡的微光來自窗外的一盞路燈。於是她明白這是晚上,充斥窗外黑夜中的聲響是城市的喧鬨聲。她聽見那兩條小狗拚命連滾帶爬地衝上樓來。腳步聲衝過她的房門,停了下來,變得十分寂靜;寂靜得使她幾乎能夠看到它們縮在牆邊的黑暗裡,觀察著樓梯上的動靜。它們有一條名叫什麼先生,譚波兒一麵想,一麵等著聽莉芭小姐上樓的腳步聲。不過那並不是莉芭小姐的;腳步聲太平穩太輕巧了。房門開了;小狗像兩團模糊不清、沒有定形的東西一擁而入,匆忙鑽到床下,趴在那裡,發出嗚咽聲。“你們這兩條狗!”門口傳來米妮的聲音。“你們弄得我把湯都潑了。”燈亮了。米妮端來一個托盤。“我給你拿晚飯來了,”她說,“那兩條狗到哪兒去了?”“在床底下,”譚波兒說,“我一點也不想吃。”米妮走過來,把托盤放在床上,低頭望著譚波兒,討人喜歡的臉上帶著心照不宣的神氣,顯得十分平和。“你要我去——”她邊說邊伸過手來。譚波兒馬上轉過臉避開她。她聽見米妮蹲下身子去哄那兩條狗,它們衝著她又咬又叫,牙齒咬得格格響,呼哧呼哧的咬叫聲中帶著點嗚咽聲。“嗨,出來吧,”米妮說,“它們知道莉芭小姐下決心喝醉酒以後會乾什麼。你,平福德先生!”譚波兒抬起頭來。“平福德先生?”“就是那條戴藍緞帶的狗。”米妮說。她彎下身子,對狗揮動胳臂。它們退到床頭的牆邊,十分恐慌地對著她拚命地又咬又叫。“平福德先生原是莉芭小姐的男人。在這兒當了十一年老板,大約兩年前才去世。第二天,莉芭小姐就買了這兩條狗,給一條起名為平福德先生,另一條叫莉芭小姐。她每次去上墳,就會像今晚這樣喝起酒來,這時兩條狗就要找地方躲起來。可平福德先生總讓她給逮著。上一次,她把它從樓上的窗口扔出去,自己下樓把平福德先生的衣櫥打開,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扔到街頭,當然他下葬時穿的衣服不在內。”“噢,”譚波兒說,“怪不得它們那麼害怕。就讓它們待在床下吧。它們不會惹我心煩的。”“看來我隻能讓它們待在這兒了。平福德先生是不肯走出這間屋子的,它知道情況,不會出來。”她又站直了身子,低頭看著譚波兒。“把飯吃了吧,”她說,“你會好受些的。我還偷偷地給你帶來杯杜鬆子酒呢。”“我一點也不想吃。”譚波兒說,轉過臉去。她聽見米妮走出屋子。房門輕輕地關上了。兩條狗蜷縮在床底下,靠著牆,緊張、害怕而又憤怒。燈泡懸掛在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一道道折痕的燈罩是用玫瑰紅的皺紋紙做的,被燈泡鼓起的地方給烤得發黃了。地麵上鋪著條帶花的褐紫紅色地毯,成條形釘牢在地板上;橄欖綠色的牆上有兩幅裝在框內的石印畫。兩扇窗上掛著機製的灰褐色窗紗,像豎在那裡的一道道凝結成條狀的灰塵。整個房間顯得陳腐、乏味,但卻莊重得體;在一張廉價的塗過清漆的梳妝台上有一麵並不平整的鏡子,猶如在死水潭中那樣,仿佛滯留著一群精疲力竭的擺出性感姿態的並充滿已經死亡的淫欲的幽靈。牆角一塊固定在地毯上的褪色開裂的油布上放著一個臉盆架,上麵有一個有花卉圖案的臉盆、一隻水罐和一排毛巾;盆架後的角落裡擱著隻也用有一道道折痕的玫瑰色紙罩著的便桶。床下的狗靜悄悄的沒有聲響。譚波兒輕輕地挪動一下身體;床墊和彈簧乾巴巴的抱怨似的沙沙聲消失了,融入小狗蜷縮處那驚人的寂靜。她想象它們的模樣,毛茸茸的,沒有定形;凶狠、任性、被人寵壞,它們那受保護的生活空虛而單調,突如其來地被一時的難以理解的有殺身之禍的恐懼和害怕所打斷,而正是那雙通常因為有了養狗許可證而使它們能過平靜生活的象征之手可能致它們於死命。這所房子裡充滿了聲響。難以辨彆而遙遠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帶有某種使人清醒、使人死而複生的特性,仿佛房子本身也一直在沉睡,隻是隨著黑暗的降臨而蘇醒過來;她聽見一種聲音,很可能是尖嗓門女人爆發出來的一陣大笑。托盤上冒出的熱氣和香味飄到她的臉上。她轉過腦袋望望托盤,看看那些有蓋或沒蓋的厚瓷杯盤。杯盤之間擱著一杯淺色的杜鬆子酒、一包香煙和一盒火柴。她用胳臂撐起身子,一把抓住快滑落的睡袍。她揭開一些蓋子,看到一塊厚厚的牛排、土豆、青豆;一些小麵包;一團粉紅色的說不清是什麼的東西,某種感覺——也許是某種淘汰法吧——使她認為這是種甜點心。她把快滑下去的睡袍又往上拽了拽,想起她們大家在學校裡吃飯時高聲說笑的喧嘩和刀叉撞擊時的清脆聲響;想到父親和兄弟們在家吃晚飯的情景;想到身上的睡袍是借來的,莉芭小姐說過她們明天要去商店買東西。可我隻有兩塊錢,她想。她看著吃食時覺得自己一點都不餓,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她拿起酒杯,苦著臉一口喝乾,然後放下杯子,趕快彆過臉不去看托盤,摸索著找那盒香煙。她正要劃火柴時,又看了看托盤,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一根土豆條,把它吃了。她又吃了一根,另外一隻手拿著那支還沒點著的香煙。然後她放下香煙,拿起刀叉,開始吃起來,時不時地停下手把睡袍拽到肩膀上。吃完以後,她點上香煙。她聽見鈴聲又響了,接著響起另一種略微不同的鈴聲。在有個女人尖著嗓門哇啦哇啦講話聲中,有扇房門砰地關上。兩個人登上樓梯,走過她的房門;她聽見莉芭小姐不知在什麼地方聲如洪鐘地說話,聽著她吃力地慢慢走上樓梯。譚波兒盯著房門,看著它打開了,看見莉芭小姐手拿啤酒杯站在房門口。她這時穿著件鼓鼓囊囊的家常便服,戴了頂有麵紗的寡婦帽。她腳穿那雙毛料花拖鞋,走進屋來。床下的那兩條狗同時發出壓抑的充滿絕望的叫聲。便服背後的扣子並沒有扣好,亂糟糟地搭在莉芭小姐的肩頭。一隻戴著戒指的手捂著她的胸口,另一隻手高舉著那啤酒杯。她大張著滿口金牙的嘴,由於呼吸困難而吃力地喘著氣。“上帝啊上帝啊。”她說。那兩隻小狗從床下一陣風地衝出來,你爭我奪地拚命往門口衝去。它們衝過她身邊時,她轉身把啤酒杯向它們扔去。酒杯擊中了門的邊框,濺了一牆的啤酒,又可憐巴巴地乒乓作響地彈回來。她捂緊胸口,噓噓地直喘粗氣。她走到床邊,隔著麵紗低頭望著譚波兒。“我們過去像兩隻鴿子般快活極了。”她哽咽地帶著哭音說,手上的幾隻戒指在波浪般起伏的乳房間閃出幽光。“可他一個人走了,撂下我先死了。”她噓噓作響地喘了口氣,大張著嘴巴,顯示她那不頂用的肺部所隱藏著的痛苦,由於困擾和苦惱,淺色的雙眼瞪得滾圓而凸出。“就像兩隻鴿子一樣。”她用嘶啞而哽咽的嗓音大聲喊。時光又一次趕上了石英玻璃鐘麵後麵的死氣沉沉的姿態:床邊小桌上譚波兒的手表指向十點半鐘。她躺在床上有兩個小時了,沒人來打擾她,她一心傾聽著。她現在能分辨樓下的人聲了。她躺在這帶著黴味的房間裡,在孤寂中已經聽了好一陣子。後來,有架機械鋼琴開始演奏。她不時聽到窗下街頭傳來汽車的刹車聲;有一次,遮陽罩下傳來兩人激烈爭吵的說話聲。她聽見兩個人——一男一女——登上樓梯,走進她隔壁的房間。接著她聽見莉芭小姐費勁地爬上樓來,走過她的房門,她睜大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見莉芭小姐用銀酒杯使勁地砸隔壁的房門,對著木門大喊大叫。門裡的男人和女人一聲不響,安靜得使譚波兒又想起了那兩條小狗,想起它們蜷縮在床下的牆邊,恐怖、絕望而憤怒得身子僵僵的。她聽著莉芭小姐用嘶啞的嗓音對著那扇沒花紋的房門大喊大叫。這叫喊聲漸漸減弱,成為可怖的咻咻喘息聲,然後增強,成為男人般的粗俗而激烈的咒罵。隔牆外的男人和女人靜悄悄地不出聲。譚波兒躺著,呆瞪著牆壁,牆外又響起莉芭小姐的罵聲,她正用啤酒杯砸房門。譚波兒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自己的房門是怎麼打開的。她一直望著牆,不知望了多久,無意中朝房門看了一眼,發現金魚眼正站在那裡,歪戴的帽子把臉遮去了一半。他依然悄無聲息地走進門來,關上門,插上門栓,朝床邊慢慢地走來。她也開始慢慢地往床裡縮,把被子拽到下巴頦處,隔著被子注視著他。他走過來,低頭看著她。她畏畏縮縮地慢慢扭動身子——她畏畏縮縮,仿佛被縛在教堂的尖塔上,孤立無援,隻能縮進自己的身子。她對他咧嘴一笑,但表情僵硬而又脆弱,嘴唇扭曲,表示和解的笑容成為苦相。等他把手放在她身上,她嗚咽起來。“彆,彆,”她悄聲說,“他說過我現在不可以他說過……”他一把扯開被子,把它扔在一邊。她紋絲不動地躺著,兩個手掌抬起,腰下皮膚包裹著的肉像受驚的人群向後退縮,拚命地分裂瓦解。他再度伸過手來時,她以為他要揍她。她盯著他的臉,發現他像個即將哭出來的孩子,臉部抽搐扭曲起來,她還聽見他開始發出一種哼哼唧唧的聲音。他一把抓住她睡袍的領口。她抓住他的兩隻手腕,開始使勁左右甩動身體,同時張開嘴尖叫起來。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她抓住他的手腕,口水從他手指間流出來,沒命地揮動兩條大腿,扭動著身子,她發現他匍匐在床邊,沒有下巴頦的臉扭曲著,發青的嘴唇撅了起來,仿佛要吹涼一碗熱湯,嗓子裡發出馬嘶般的尖叫聲。牆外,莉芭小姐用那透不過氣的嘶啞的嗓音發出一陣下流的罵人話,聲震樓道和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