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不停地揉搓著他的膝頭。他穿的工裝褲已經褪色,有隻膝蓋上麵打了塊嗶嘰布的補丁,那是從一條周日才穿的褲子上剪下來的,已經搓得鐵皮一般光滑。“再沒有人比我更煩心這事兒了。”他說。“一個人總該是有點遠慮近憂,”我說,“不過到頭來,好歹不會有什麼損害的。”“她是想現在就該出發,”他說,“就算很順利,這一路去傑弗遜也夠遠的。”“不過,現在一路很好走的。”我說。倒也是,看來今晚肯定會下雨。安斯自家的親人都埋葬在紐霍普,還不到三英裡遠。但這也是他的命,娶個離他家騎馬也要走一整天的女人,到頭來反倒死在他前麵。他遠望著麵前的一片田野,不停地揉搓著膝蓋。“誰也不會像我這樣煩心這事兒。”他說。“他們會早早趕回來的,”我說,“換作我,我一點兒也不擔心。”“那可意味著三塊錢呢。”他說。“沒準,完全沒必要讓他們急急忙忙趕回來,完全沒有必要,”我說,“但願沒有這個必要。”“她就剩一口氣了,”他說,“心裡隻想著回老家去。”女人一輩子可艱難呢,至少有些女人是如此。我想起我媽活了七十多歲,不管天晴落雨,每天都在乾活,生下最後一個小子後也從來沒有病過一天,直到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四下瞧了瞧,然後轉身去取出一件壓在箱底四十五年都沒穿過的鑲邊睡袍,穿好後便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閉上了眼睛,臨終時說道:“你們個個都要儘心把爹照顧好,我活累了。”安斯一雙手揉搓著雙膝,說道:“賞賜的是耶和華。”(語出《聖經·舊約·約伯記》1:20-21:“約伯便起來,撕裂外袍,剃了頭,伏在地上下拜,說:‘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這是約伯聽人報信,說他家遭襲,牲畜、仆人和兒女全都死了之後的反應,西方新教徒常以此為典範,引用約伯的話來自我安慰或安慰死者的親人。)屋角那邊,我們可以聽見卡什還在鋸木敲釘。https://這話很對。人們說過的所有話裡,就數這話最正確,我重複了一遍:“賞賜的是耶和華。”他的小兒子爬上山坡,扛著一條大魚,魚身跟他個子一般高。他把魚扔在地上,“哈”地叫喊了一聲,又像大男人那樣回頭吐了一口口水。那魚真長,就跟他個子一般高。“那是啥呀?”我問,“一頭豬嗎?你從哪兒弄來的?”“橋下麵。”他說。他把魚翻過身來,朝下一麵濕的地方沾滿了塵土,魚的眼睛也糊了一層灰,魚帶著泥土把身子拱起來。“你就打算扔在那兒不管嗎?”安斯問道。“我打算拿去給俺娘看看。”瓦德曼說,一邊朝門口張望。我們可以順著穿堂風聽見談話聲傳來,卡什還在敲敲錘錘。“屋裡還有彆的人。”他說。“就隻有我們家的人,”我說,“他們見到魚也會高興的。”他沒有吭聲,隻是望著門口。接下來,他低頭去瞧那攤在泥地裡的魚,用腳把魚翻過來,又用腳趾去戳魚的眼窩,想把眼珠子摳出來。安斯遠望著田野。瓦德曼瞟了一眼安斯的臉,又望著門口。他正要轉身朝屋角邊走去時,安斯頭也不扭地叫了他一聲。“把魚拿去洗乾淨。”安斯說。瓦德曼停下腳步,說道:“叫杜薇·德爾去洗不行嗎?”“你去把魚洗了。”安斯說。“噢,爹。”瓦德曼說。“你去洗!”安斯說。他頭也不回,瓦德曼轉身回來把魚提起。魚從他手裡滑落,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濕泥濺上他身子,魚也弄得更臟,張大嘴巴,鼓起眼珠子,像是為將死的模樣感到羞愧,恨不得往地裡躲藏,像是急著要重新藏起來似的。瓦德曼咒罵著魚,雙腳跨在魚上邊,像個大人那樣咒罵。安斯沒理睬他。瓦德曼又把魚提起來,重又繞屋角走去。他雙手合抱著魚,像抱一捆木柴似的,魚頭魚尾都露了出來,真是條同他一般高的大魚。安斯一雙手腕懸在袖口下麵。我這輩子從未見過他穿上一件像是他自己的襯衣,穿的都像是珠爾穿舊了才給他穿的那種。不過,這件不是珠爾給的。就算安斯腰背有些駝了,他的手臂還是挺長的。他的襯衣與彆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沒有汗跡,就憑這個你就可以斷定,那是他的襯衣而絕對不是彆人的,保證錯不了。看上去,安斯的眼珠像是兩粒燒儘的灰渣嵌在麵膛上,毫無神采地望著遠方的田野。光影一照到台階上,他就說:“五點了。”我剛站起身,科拉就出現在門口,說該是咱們起身回家的時候了。安斯伸腳去穿鞋子。“得啦,本德侖大叔,”科拉說,“你就彆起身好了。”安斯穿鞋老往裡蹭,同他做彆的事兒一樣,總希望自己沒法做成,於是停下來不再費勁。我們走到門廳的時候,還聽得見鞋子走在地板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像是鐵製的鞋。安斯朝他妻子躺著的房間門口走去,眨巴著雙眼,仿佛還沒有走到眼前就看到了什麼,像是希望看見她坐起來,也許是坐在椅子上,也許是正在掃地。他往房內張望時,那神情十分驚訝,像是一眼發現她居然還是躺在床上,而杜薇·德爾還是拿著扇子在旁邊扇。他站在那兒,像是不打算再離開,或者不知道該乾啥。“呃,我看咱們真該走啦,”科拉說,“我還得喂雞呢。”天也快要下雨了,錯不了,天上起了那樣的雲團。老天爺恩賜,摘棉花的天氣有一天是一天。不過,這對卡什卻是另一碼事,他還在仔細修整那些木板。“要是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事兒。”科拉說。“安斯會讓咱們知道的。”我說。安斯沒瞧我們一眼,還是那副驚訝的神情,眨巴著眼睛往四處瞧,仿佛驚訝得有些茫然了,甚至又對自己的茫然感到驚訝。要是卡什當初給我蓋倉房也這麼仔細就好了。“我對安斯說過,多半不用我們幫忙,”我說,“我真希望會是這樣。”“她心意已定,”他說,“我想她是一定要去的。”“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科拉說,“願上帝給你安慰吧。”“有關玉米地裡的事兒。”我說。我再次告訴他,妻子病成這樣,他要是人手不夠,我絕對會幫忙的。就像對待周圍一帶鄉親那樣,我肯定會幫他,已經幫到這份上,會一幫到底的。“我本來是想今天就乾玉米地的活兒,”他說,“像是乾什麼事兒我都拿不定主意。”“說不定她會拖到你忙完中耕那陣子。”我說。“上帝保佑吧。”他說。“讓主給你安慰。”科拉說。要是當初卡什給我蓋倉房這麼仔細就好了。我們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看來,這星期我沒法上你們那兒去了。”“不用著急嘛,”我說,“什麼時候有空去就行啦。”我們爬進馬車,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頭。天肯定會下雨,不會錯。“我不知道他會咋辦,”科拉說,“我真不知道。”“可憐的安斯,”我說,“她三十多年來總得督促他乾點活,我看她夠累了。”“我原以為她會比他多活三十多年的,”凱特說,“要是她不在了,不等收完棉花,他就會另找一個的。”“我想卡什和達爾都該結婚了。”尤拉說。“可憐的小夥子,”科拉說,“可憐的小淘氣。”“珠爾呢?”凱特問。“他也該了。”尤拉說。“哼,”凱特說,“我想他會的。我就是這麼想,我看這一帶,不願意看到珠爾被套住的還不止一個姑娘呢。不過,她們不用操心。”“說些什麼呀,凱特!”科拉說。馬車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可憐的小淘氣。”今天晚上準會下雨。是的,不會有錯。馬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就是因為天氣太乾燥了,就算是輛伯爾牌(伯爾牌是一家老字號廠家造的車。)的車也一樣。不過,嘎吱響聲會消失,天一下雨就會。“她說了要蛋糕,就該把蛋糕買走。”凱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