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主角 陳彥 1305 字 2天前

易青娥跟著舅,在公社客房歇了一晚上。公社好幾個人跟她舅都熟,晚上來房裡諞,還弄了半壇子甘蔗酒,就一碗醃蘿卜,七七八八地乾喝了半夜。易青娥睡在裡間房,蓋著被子,裝睡著了,就聽他們諞了些特彆沒名堂的話。有的易青娥能聽懂,有的一點都聽不懂。他們問她舅:劇團人,是不是都花得很?幾年後,易青娥才知道“花”是啥意思。她舅說,都是胡說哩。有人說:“哎,都說劇團裡的男女,乾那事,可隨便了。”舅說:“照你們這樣說,好像劇團人的東西,都長在手心了,手一挨,麻達就來了。那是單位,跟你們這公社一樣,要求嚴著哩。你胡朝女的身上挨,一胡挨,搞不好就開除球了。你們這公社好幾任書記,不都招這禍了?”後來,喝著喝著,就開始審問她舅:“聽說你胡三元,就是個花和尚啊!”都問他在劇團到底有幾個相好的。舅死不承認,幾個人就要扒舅的褲子。舅說:“有娃在呢,有娃在呢。”有人就把中間的格子門拉上了。她聽見,幾個人好像到底還是把舅的褲子扒了。舅好像也給人家承認,是有一個的。再後來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她跟舅就坐班車去了縣城。車在路上還壞了幾起,到縣城已是殺黑時分。易青娥東張西望著,就被她舅領進了一個窄得隻能騎自行車的土巷子。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好久,終於有一個門洞,大得有兩人高,五六個人橫排起來那麼寬,歪歪斜斜地敞開著。舅說:“到了。”裡麵有個院子,院子中間有根木杆,上麵挑著一個燈泡。燈泡上粘滿了細小的蚊蟲。還有一蓬一蓬的蟲子,在躍躍欲試著,一次次朝燈泡上飛撞。有人跟舅搭腔說:“三元回來了。”舅隻哼了一聲,就領著她進了前邊院子。所謂前後院子,其實就是一排平房隔開的。整個院子很大很大,是由幾長溜房子合圍起來的。易青娥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院子。前院也是中間豎了根木杆,杆子上吊個燈泡。燈泡被一個爛洋瓷盤樣的罩子扣著。無數的蚊蟲也在拚命朝光亮處飛撲著。有的粘到燈泡上,有的就跌落在地下了。地上是厚厚一層飛蟲屍體。前後院的燈杆下,都有一個水池子,有人在那裡衝洗得嘩啦啦一片響。她舅剛走進前院,就有人招呼:“三元,你跑呢,今天咱們在院子裡逮了一條菜花蛇,剛吃完,你就回來了。”“吃死你。”她舅說著,就領她走進一個拐角房裡去了。舅的房不大,擺了一張床,還有一個條桌,一把老木椅,一個洗臉盆架子。房的正中間支著他的鼓。一個燈泡,把用報紙糊的牆和頂棚,照得昏黃昏黃的。舅的床乾乾淨淨的。被子和枕頭,都用白布苫著。易青娥累得剛想把屁股端上床,就被舅一下拉了下來,說:“屁股那麼臟,也不打一下灰,就朝床上賴。”說著,舅把枕頭旁邊一個很講究的刷子拿過來,在她身上、屁股上,細細掃了一遍。舅說:“劇團可都是講究人,千萬彆把放羊娃那一套給人家帶來了。臟得跟豬一樣,咋跟人在一起排戲、唱戲呢?”易青娥剛在床拐角坐下,就見一個女的閃了進來。易青娥一下認出來了,這不就是上次在公社看戲,那個演女赤腳醫生的嗎?她嚇得急忙從床邊溜了下來。那女的倒是和善,先開口了:“這就是你姐的娃?”舅噢了一聲。那女的突然撲哧笑了:“不會吧,這娃咋……”不知她想說啥,舅急忙給她擠眼睛,她就把話咽回去了。舅說:“這就是劇團的大名演,胡彩香。叫胡老師。你看過胡老師戲的。”易青娥怯生生地點點頭。舅對胡彩香說:“這回就靠你了噢。下個禮拜就考試,你無論如何得把娃帶一帶。先把唱腔音階教一下,再給娃把胳膊腿順一順,能看過去就行。”胡彩香說:“哎,這回報名的可不少,據說是五選一呢。”舅說:“哪怕十選一呢,劇團人的親戚還能不照顧?”胡彩香說:“你看你才回去兩天,就啥都不知道了。今早才開的會,黃主任說了,這回要堅決杜絕走後門的風氣,團內團外一個樣。”舅把牙一咬:“嚼他娘的牙幫骨。不收我姐的娃,你叫他試試。”胡彩香急忙掩嘴說:“你悄聲點。小心人家聽見,又開你的會哩。”“開他媽的個癟葫蘆子!”舅罵開了。胡彩香急得直搖頭:“你就是個挨了打,不記棍子的貨!”“記他媽的癟葫蘆子,記!”“好了好了,我都不敢跟你多說話了,一搭腔,躁脾氣就來了。明晚又演《向陽紅》呢,你知道不?”“給誰演?”“說是上邊來了領導,專門檢查啥子赤腳醫生工作的。”“重要演出,那肯定是你上麼。”胡彩香把嘴一撇:“哼,看把你能的。我上,我給人家黃主任的老婆,還沒織下背心呢。”“啥事嘛?把人說得稀裡糊塗的。”舅問。“你不知道了吧。那騷貨前一陣,在縣水泥廠弄了十幾雙線手套,拆呀纏呀的,不是老在用鉤針,鉤一件菊花背心嗎?你猜最近穿在誰身上了?”“黃主任的老婆?”“算你娃聰明!昨天晚上下了場雨,那女人就穿著出來納涼了。你說這麼熱的天氣,好不容易下點雨,都不怕捂出痱子來。嘿,人家就穿出來了,你有啥辦法。哼,穿麼,哪一天把那個米妖精,勾引到她老漢的床上,她就不穿了。”胡彩香說得既眉飛色舞,又有些酸不溜溜的。舅說:“都定了,讓米蘭上?”“人家今天把戲都練上了。”“讓她上麼。明明不行,領導還要硬朝上促呢。看我明晚不把這戲,敲得爛包在舞台上才怪呢。”胡彩香又撇撇嘴說:“吹,吹,可吹。小心明晚上給人家獻媚,把糖都喂到人家嘴裡了。”“我給她獻媚?呸!”胡彩香說:“我就看你明晚能拉出一橛啥硬貨來。”“放心,那些給哈領導獻媚的,我都有辦法收拾。”舅把話題一轉,說,“你可得把這娃的事當事。”胡彩香說:“放心。你這窄的床,又是個女娃,睡著多不方便,就到我那兒睡幾天吧。剛好,我也能給娃說說戲。”舅說:“那就太麻煩你了。”“看你那死樣子,還說這客氣話。”胡彩香說著,就把懵懵懂懂的易青娥拉到她房裡去了。胡彩香的宿舍跟她舅中間隻隔了一個廚房。房子一樣大,裡麵擺設也幾乎差不多。不過胡彩香畢竟是女的,房裡就多了許多梳子、發卡、雪花膏之類的東西。走進去,先是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甚至有些刺人眼睛。胡彩香到院子裡端了一盆涼水回來,又把暖瓶裡的熱水兌了兌,讓易青娥洗了麻利睡。她就出去到院子裡,跟水池子附近坐著的人諞閒傳去了。易青娥聽見,那些話裡,有一句沒一句的,都與那件菊花背心有關。易青娥洗完後,就上床縮成一團,膽怯地睡在胡彩香的床拐角了。外麵有水聲,有說話聲,還有笛子聲、胡琴聲、唱戲聲。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轟炸聲。易青娥突然有些害怕,把身子再往緊裡縮了縮,幾乎縮成了蠶蛹狀。在山裡放羊,即使走得再遠,她都沒害怕過。但在這裡,她害怕了。她覺得唱戲好像沒有放羊那麼簡單。她想回去,卻又不敢對舅講。她用毛巾被把頭捂起來,偷著喚了一聲“娘”,眼淚就唰唰地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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