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前麵幾頁提過一封信,在那信上所載日期過後不久的一個時期裡,他又做了一件事,這一件事,在全城的人的心目中,是比上次他在那強人出沒的山中旅行,更加來得冒失。在迪涅附近的一個鄉村裡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人。那人曾經當過……讓我們立即說出他那不中聽的名稱:國民公會(國民公會,成立於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是由人民大眾選舉產生的。會議宣布法蘭西共和國的成立,判處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後瑪麗·安東尼特死刑。)代表。他姓G。在迪涅那種小天地裡,大家一談到國民公會的那位G代表,便有談虎色變之感。一個國民公會代表,那還了得!那種東西是大家在以“你”和“公民”(革命期間,人民語言中稱“你”不稱“您”,稱“某某公民”而不稱“某某先生”。)相稱的年代裡存在過的。那個人就差不多是魔怪。他雖然沒有投票判處國王死刑,但是已相去不遠。那是個類似弑君的人。他是橫暴駭人的。正統的王爺們回國(一八一四年,拿破侖帝國被顛覆,王室複辟,路易十六之弟路易十八回國稱王。)後,怎麼會沒有人把他告到特彆法庭裡去呢?不砍掉他的腦袋,也未嘗不可,我們應當寬大,對的;但是好好地來他一個終身放逐,總是應當的吧?真是怪事!諸如此類的話。他並且和那些人一樣,是個無神論者——這些全是鵝群詆毀雄鷹的妄談。G究竟是不是雄鷹呢?如果我們從他那孤獨生活中所特有的蠻性上著眼,他確是。由於他沒有投票讚成處決國王,所以屢次的放逐令上都沒有他的名字,他也就能留在法國。他的住處離城有三刻鐘的路程,遠離一切村落,遠離一切道路,不知是在哪個荒山野穀、人跡不到的角落裡。據說他在那裡有一塊地、一個土洞,一個窩巢。沒有鄰居,甚至沒有過路的人。那條通到他那裡去的小路,自從他住在那山穀裡以後,也就消失在荒草中了。大家提起他那住處,就好像談到劊子手的家。可是主教不能忘懷,他不時朝著這位老代表的住處,有一叢樹木標誌著的山穀,遠遠望去,他還說:“那兒有個孤獨的靈魂。”在他思想深處,他還要說:“我遲早得去看他一遭。”但是,老實說,那個念頭在起初雖然顯得自然,經過一番思考之後,他卻又好像覺得它奇怪,覺得這是做不到的,幾乎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實際上他也具有一般人的看法,那位國民公會代表使他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近似仇恨的惡感,也就是“格格不入”這四個字最能表達的那種惡感。可是羔羊的癬疥應當使牧人卻步嗎?不應當。況且那又是怎樣的一頭羔羊!那位慈祥的主教為之猶豫不決。有時,他朝那方向走去,隨即又轉回來。一天,有個在那窯洞裡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來到城裡找醫生,說那老賊已經病到垂危,他得了癱瘓症,過不了夜。這話在城裡傳開了,許多人說:“謝天謝地。”主教立即拿起他的拐杖,披上他的外衣(因為,正如我們說過的,他的道袍太舊了,也因為將有晚風),一徑走了。當他走到那無人齒及的地方,太陽正往西沉,幾乎到了地平線。他的心怦怦跳動,他知道距那獸穴已經不遠。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打開柵門,走進一個荒蕪的菜圃,相當大膽地趕上幾步,到了那荒地的儘頭,一大叢荊棘的後麵,他發現了那窩巢。那是一所極其低陋狹窄而整潔的木屋,前麵牆上釘著一列葡萄架。門前,一個白發老人坐在一張有小輪子的舊椅子(農民的圍椅)裡,對著太陽微笑。在那坐著的老人身旁,立著個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遞一罐牛奶給那老人。主教正張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說:“謝謝,我不再需要什麼了。”同時,他把笑臉從太陽移向那孩子。主教往前走。那坐著的老人,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如聞空穀足音,臉上露出極端驚訝的顏色。“自從我住到這裡以來,”他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門。先生,您是誰?”主教回答:“我叫卞福汝·米裡哀。”“卞福汝·米裡哀!我聽人說過這名字。老鄉們稱為卞福汝主教的,難道就是您嗎?”“就是我。”那老人麵露微笑,接著說:“那麼,您是我的主教了?”“有點兒像。”“請進,先生。”那位國民公會代表把手伸給主教,但是主教沒有和他握手,隻說道:“我很高興上了人家的當。看您的樣子,您一點也沒有病。”“先生,”那老人回答,“我會好的。”他停了一會,又說:“我過不了三個鐘頭,就要死了。”隨後他又說:“我稍稍懂一點醫道,我知道臨終的情形是怎樣的。昨天我還隻是腳冷;今天,冷到膝頭了;現在我覺得冷齊了腰,等到冷到心頭,我就停擺了。夕陽無限好,不是嗎?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麵來,為的是要對這一切景物,做最後一次展望。您可以和我談話,一點也不會累我的。您趕來看一個快死的人,這是好的。這種時刻,能有一兩個人在場,確是難得。妄想人人都有,我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隻有不到三個鐘頭的時間了。到那時,天已經黑了。其實,有什麼關係!死是一件簡單的事。並不一定要在早晨。就這樣吧。我將披星戴月而去。”老人轉向那牧童說:“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經守了一夜。你累了。”那孩子回到木屋裡去了。老人用眼睛送著他,仿佛對自己說:“他入睡,我長眠。同是夢中人,正好相依相伴。”主教似乎會受九九藏書網到感動,其實不然。他不認為這樣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讓我們徹底談清楚,因為寬大的胸懷中所含的細微的矛盾也一樣是應當指出來的。平時,遇到這種事,如果有人稱他為“主教大人”,他認為不值一笑,可是現在沒有人稱他為“我的主教”,卻又覺得有些唐突,並且幾乎想反過來稱這位老人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種想對人親切的心情,那種心情在醫生和神甫中是常見的,在他說來卻是絕無僅有的。無論如何,這個人,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人民喉舌,總當過一時的人中怪傑,主教覺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嚴峻起來,這在他一生中也許還是第一次。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用一種謙虛誠摯的態度覷著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種行將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在主教方麵,他平素雖然約束自己,不起窺測旁人隱情的心思,因為在他看來,蓄意窺測旁人隱情,即類似對人存心侵犯,可是對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不能不細心研究;這種不是由同情心出發的動機,如果去對待另一個人,他也許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責備。但是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連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護的。G,這位八十歲的魁梧老叟,態度鎮定,軀乾幾乎挺直,聲音洪亮,足以使生理學家驚歎折服。革命時期有過許多那樣的人,都和那時代相稱。從這個老人身上,我們可以想見那種經曆過千錘百煉的人。離死已經那樣近了,他還完全保有健康的狀態。他那明炯的目光、堅定的語氣、兩肩強健的動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蘭教中的接引天使阿茲拉伊爾(阿茲拉伊爾(Azra-l),伊斯蘭教四大天使之一,專司死亡事宜,人死時由其取命。)也會望而卻步,以為走錯了門呢。G的樣子好像即將死去,那隻是因為他自己願意那樣的緣故罷了。他在臨終時卻仍能自主,隻是兩條腿僵了,他隻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製住了。兩隻腳死了,也冷了,頭腦卻還活著,還保持著生命的全部活力,並且似乎還處在精神煥發的時期。G在這一嚴重的時刻,正和東方神話中的那個國王相似,上半是肉身,下半是石體。他旁邊有塊石頭。主教便在那上麵坐下。他們突然開始對話。“我祝賀您,”他用譴責的語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讚成判處國王死刑。”國民公會代表好像沒有注意到“總算”那兩個字所含的尖刻意味。他開始回答,臉上的笑容全消滅了:“不要祝賀得太甚了,先生。我曾投票表決過暴君的末日。”那種剛強的語氣是針對著嚴肅的口吻而發的。“您這話怎講?”“我的意思是說,人類有一個暴君,那就是蒙昧。我表決了這個暴君的末日。王權就是從那暴君產生的,王權是一種偽造的權力,隻有知識才是真正的權力。人類隻應受知識的統治。”“那麼,良九-九-藏-書-網心呢?”主教接著說。“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於我們心中與生俱有的那麼一點知識。”那種論調對卞福汝主教是非常新奇的,他聽了,不免有些詫異。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關於路易十六的事,我沒有讚同。我不認為我有處死一個人的權利;但是我覺得我有消滅那種惡勢力的義務。我表決了那暴君的末日,這就是說,替婦女消除了賣身製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製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讚成共和製度時也就讚助了那一切。我讚助了博愛、協和、曙光!我出力打破了邪說和謬見。邪說和謬見的崩潰造成了光明。我們這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就好像一個苦難的瓶,一旦翻倒在人類的頭上,就成了一把歡樂的壺。”“光怪陸離的歡樂。”主教說。“您不妨說多災多難的歡樂,如今,自從那次倒黴的所謂一八一四年的倒退以後,也就可以說是曇花一現的歡樂了。可惜!那次的事業是不全麵的,我承認;我們在實際事物中摧毀了舊的製度,在思想領域中卻沒能把它完全鏟除掉。消滅惡習是不夠的,還必須轉移風氣。風車已經不存在了,風卻還存在。”“您做了摧毀工作。摧毀可能是有好處的。可是對夾有怒氣的摧毀行為,我就不敢恭維。”“正義是有憤怒的,主教先生,並且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係,無論世人怎樣說,法蘭西革命是自從基督出世以來人類向前走得最得力的一步。不全麵,當然是的,但是多麼卓絕。它揭穿了社會上的一切黑幕。它滌蕩了人們的習氣,它起了安定、鎮靜、開化的作用,它曾使文化的洪流廣被世界。它是仁慈的。法蘭西革命是人類無上的光榮。”主教不禁囁嚅:“是嗎?九三(一七九三年的簡稱。)!”國民公會代表直從他的椅子上豎立起來,容貌嚴峻,幾乎是悲壯的,儘他瞑目以前的周身氣力,大聲喊著說:“呀!對!九三!這個字我等了許久了。滿天烏雲密布了一千五百年。過了十五個世紀之後,烏雲散了,而您卻要加罪於雷霆。”那位主教,嘴裡雖未必肯承認,卻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被他擊中了。不過他仍然不動聲色。他回答:“法官說話為法律,神甫說話為慈悲,慈悲也不過是一種比較高級的法律而已。雷霆的一擊總不應搞錯目標吧。”他又聚精會神覷著那國民公會代表,加上一句:“路易十七(路易十七,路易十六的兒子,十歲上(1795)死在獄中。)呢?”國民公會代表伸出手來,把住主教的胳膊:“路易十七!哈。您在替誰流淚?替那無辜的孩子嗎?那麼,好吧。我願和您同聲一哭。替那年幼的王子嗎?我卻還得考慮考慮。在我看來,路易十五的孫子(指路易十七。)是個無辜的孩子,他惟一的罪名是做了路易十五的孫子,以致殉難於大廟;卡圖什(卡圖什(Cartouche,1693—1721),人民武裝起義領袖,一七二一年被捕,被處死刑。)的兄弟也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他惟一的罪名是做了卡圖什的兄弟,以致被人捆住胸脯,吊在格雷沃廣場,直到氣絕,那孩子難道就死得不慘?”“先生,”主教說,“我不喜歡把這兩個名字聯在一起。”“卡圖什嗎?路易十五嗎?您究竟替這兩個中的哪一個叫屈呢?”一時相對無言。主教幾乎後悔多此一行,但是他覺得自己隱隱地、異樣地被他動搖了。國民公會代表又說:“咳!主教先生,您不愛真理的辛辣味兒。從前基督卻不像您這樣。他拿條拐杖,清除了聖殿。他那條電光四射的鞭子簡直是真理的一個無所顧忌的代言人。當他喊道‘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這是耶穌對那些不許孩子聽道的門徒說的話。原文是拉丁文“Sinite parvulos.”(見《聖經·馬太福音》第十九章))時,他對於那些孩子,並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他對巴拉巴(巴拉巴(Barabbas),和耶穌同時判罪的罪犯。)的長子和希律(希律(Hérode),公元前猶太國王。)的儲君能同眼看待而無動於衷。先生,天真本身就是王冕。天真不必有所作為也一樣是高尚的。它無論是穿著破衣爛衫或貴為公子王孫,總是同樣尊貴的。”“那是真話。”主教輕輕地說。“我要堅持下去,”國民公會代表G繼續說,“您對我提到過路易十七。讓我們在這上麵取得一致的看法。我們是不是為一切在上層和在下層的無辜受害者、殉難者、孩子們同聲一哭呢?我會和您一道哭的。不過,我已對您說過,我們必須追溯到九三年以前。我們的眼淚應當從九三年以前流起。我一定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如果您也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我為他們全體哭。”主教說。“同等分量嗎?”G大聲說,“這天平如果傾斜,也還應當偏向平民一麵吧。平民受苦的年代比較長些。”又是一陣沉寂。突破沉寂的仍是那國民公會代表。他抬起身子,倚在一隻肘上,用他的拇指和曲著的食指捏著一點腮,正如我們在盤問和審訊時無意中作出的那種樣子,他向主教提出質問,目光中充滿了臨終時的全部氣力。那幾乎是一陣爆炸。“是呀,先生,平民受苦的日子夠長了。不但如此,您走來找我,問這問那,和我談到路易十七,目的何在?我並不認識您呀。自從我住在這地方,孤零零的我在這圍牆裡過活,兩隻腳從不出門,除了那個幫我的小廝以外誰也不見麵。的確,我的耳朵也偶爾刮到過您的名字,我還應當說,您的名氣並不太壞,但是那並不說明什麼問題,聰明人自有層出不窮的辦法來欺哄一個忠厚老實的平民。說也奇怪,我剛才沒有聽到您車子的聲音,也許您把它留在岔路口那麵的樹叢後麵了吧。我並不認識您,您聽見了吧。您剛才說您是主教,但是這話一點也不能對我說明您的人格究竟怎樣。我隻得重複我的問題。您是誰?您是一個主教,那就是說一個教門裡的王爺,那些裝了金,穿著鎧甲,吃利息,坐享大宗教款的人中的一個——迪涅的主教,一萬五千法郎的正式年俸,一萬法郎的特彆費,合計二萬五千法郎——,有廚子,有隨從,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火雞,仆役在前,仆役在後,高視闊步,坐華貴的轎式馬車,住的是高樓大廈,捧著跣足徒步的耶穌基督做幌子,高車駟馬,招搖過市,主教便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您是一位高級教主,年俸、宮室、駿馬、侍從、筵席、人生的享樂,應有儘有,您和那些人一樣,也有這些東西,您也和他們一樣,享樂受用,很好,不過事情已夠明顯了,但也可能還不夠明顯;您來到此地,也許發了宏願,想用聖教來開導我,但是您並沒有教我認清您自身的真正品質。我究竟是在和什麼人談話?您是誰?”主教低下頭,回答:“我是一條蛆。”(這一句原文為拉丁文“Vermis sum.”)“好一條坐轎車的蛆!”國民公會代表咬著牙說。這一下,輪到國民公會代表逞強,主教低聲下氣了。主教和顏悅色,接著說:“先生,就算是吧。但是請您替我解釋解釋:我那輛停在樹叢後麵不遠的轎車,我的筵席和我在星期五吃的火雞,我的二萬五千法郎的年俸,我的宮室和我的侍從,那些東西究竟怎樣才能證明慈悲不是一種美德,寬厚不是一種為人應儘之道,九三年不是傷天害理的呢?”國民公會代表把一隻手舉上額頭,好像要撥開一陣雲霧。“在回答您的話以前,”他說,“我要請您原諒。我剛才失禮了,先生。您是在我家裡,您是我的客人。我應當以禮相待。您討論到我的思想,我隻應當批判您的論點就可以了。您的富貴和您的享樂,在辯論當中,我固然可以用來作為反擊您的利器,但究竟有傷忠厚,不如不用。我一定不再提那些事了。”“我對您很感謝。”主教說。G接著說:“讓我們回到您剛才向我要求解釋的方麵去吧。我們剛才談到什麼地方了?您剛才說的是……您說九三年傷天害理嗎?”“傷天害理,是的,”主教說,“您對馬拉(馬拉(Marat,1743—1793),法國政論家,雅各賓派領袖之一,羅伯斯庇爾的忠實戰友,群眾稱他為“人民之友”。)朝著斷頭台鼓掌有怎樣一種看法?”“您對博須埃(博須埃(Bossuet,1627—1704),法國天主教的護衛者,是最有聲望的主教之一。)在殘害新教徒時高唱聖詩,又是怎樣想的呢?”那種回答是堅勁的,直指目標,銳如利劍。主教為之一驚,他絕想不出一句回駁的話,但是那樣提到博須埃,使他感到大不痛快。極高明的人也有他們的偶像,有時還會由於彆人不尊重邏輯而隱痛在心。國民公會代表開始喘氣了,他本來已經氣力不濟,加以臨終時呼吸阻塞,說話的聲音便成了若斷若續的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現出他的神誌還是完全清醒的。他繼續說:“讓我們再胡亂談幾句,我很樂意。那次的革命,總的說來,是獲得了人類的廣泛讚揚的,隻可惜九三年成了一種口實。您認為那是傷天害理的一年,但就整個專製政體來說呢,先生?卡裡埃(卡裡埃(Carrier,1756—1794),國民公會代表,一七九四年上斷頭台。)是個匪徒;但是您又怎樣稱呼蒙特維爾(蒙特維爾(Montrevel),十七世紀末法國朗格多克地區新教徒的迫害者。)呢?富基埃-泰維爾(富基埃-泰維爾(Fouguier Tinville),法國十八世紀末革命法庭的起訴人,恐怖時期尤為有名,後被處死。)是個無賴;但是您對拉莫瓦尼翁-巴維爾(拉莫瓦尼翁-巴維爾(Lamoignon Baville,1648—1724),法國朗格多克地區總督,一六八五年無情鎮壓新教徒。)有什麼見解呢?馬亞爾(馬亞爾(Staniss Mailrd),以執行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殺而聞名於世。)罪大惡極,但請問索爾-達瓦納(索爾-達瓦納(Saulx Tavannes),達瓦納的貴族,一五七二年巴托羅繆屠殺案的唆使者之一。)呢,杜善伯伯(杜善伯伯(le père Due),原是笑劇中一個普通人的形象,後來成了平民的通稱。)橫蠻凶狠,但對勒泰利埃神甫(勒泰利埃神甫(le père Letellier,1643—1719),耶穌會教士,路易十四的懺悔神甫,曾使路易十四毀壞王家港。),您又加上怎樣的評語呢?茹爾丹屠夫(馬蒂厄·儒弗(Mathieu Jouve,1749—1794),一七九一年法國阿維尼翁大屠殺的組織者,後獲得屠夫茹爾丹的稱號。)是個魔怪,但是還比不上盧夫瓦(盧夫瓦(Louvois,1641—1691),路易十四的軍事大臣,曾劫掠巴拉丁那(今德國法爾茨)。)侯爺。先生呀,先生,我為大公主和王後瑪麗·安東尼特叫屈,但是我也為那個信仰新教的窮婦人叫屈,那窮婦人在一六八五年大路易當國的時候,先生呀,正在給她孩子喂奶,卻被人家捆在一個木樁上,上身一絲不掛,孩子被放在一旁;她乳中充滿乳汁,心中充滿愴痛;那孩子,饑餓不堪,臉色慘白,瞧著母親的乳,有氣無力地哭個不停;劊子手卻對那做母親和乳娘的婦人說:‘改邪歸正!’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心的死亡中任擇一種。教一個做母親的人受那種眼睜睜的生離死彆的苦痛,您覺得有什麼可說的嗎?先生,請記住這一點,法國革命自有它的理論根據。它的憤怒在未來的歲月中會被人諒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個改進了的世界。從它的極猛烈的鞭撻中產生出一種對人類的愛撫。我得少說話,我不再開口了,我的理由太充足。況且我快斷氣了。”隨後這位國民公會代表的眼睛不再望著主教,他隻用這樣的幾句話來結束他的思想:“是呀,進步的暴力便叫做革命。暴力過去以後,人們就認識到這一點:人類受到了嗬斥,但是前進了。”國民公會代表未嘗不知道他剛才已把主教心中的壁壘接二連三地奪過來了,可是還留下一處,那一處是卞福汝主教防衛力量的最後源泉,卞福汝主教說了這樣一句話,幾乎把舌戰開始時的激烈態度又全流露出來了:“進步應當信仰上帝。善不能由背棄宗教的人來體現,無神論者是人類的惡劣的帶路人。”那個年邁的人民代表沒有回答。他發了一陣抖,望著天,眼睛裡慢慢泌出一眶眼淚,眶滿以後,那眼淚便沿著他青灰的麵頰流了下來,他低微地對自己說,幾乎語不成聲,目光迷失在穹蒼裡:“嗬你!嗬理想的境界!惟有你是存在的!”主教受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一陣沉寂過後,那老人翹起一個指頭,指著天說:“無極是存在的。它就在那裡。如果無極之中沒有我,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不成其為無極了;換句話說,它就是不存在的了。因此它必然有一個我。無極中的這個我,便是上帝。”那垂死的人說了最後幾句話,聲音爽朗,還帶著靈魂離開肉體時那種至樂的顫動,好像他望見了一個什麼人似的。語聲歇了過後,他的眼睛也合上了。一時的興奮已使他精力涸竭。他剩下的幾個鐘頭,顯然已在頃刻之中耗儘了。他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已使他接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最緊要的時刻到了。主教懂得,時間緊迫,他原是以神甫身份來到此地的,他從極端的冷淡一步步地進入了極端的衝動,他望著那雙閉了的眼睛,他抓住那隻枯皺冰冷的手,彎下腰去向那臨終的人說:“這個時刻是上帝的時刻了。如果我們隻這樣白白地聚首一場,您不覺得遺憾嗎?”國民公會代表重又張開眼睛。眉宇間呈現出一種嚴肅而陰鬱的神情。“主教先生,”他說,說得很慢,那不單是由於氣力不濟,還多半由於他心靈的高傲,“我在深思力學和觀察當中度過了這一生。我六十歲的時候祖國號召我去管理國家事務。我服從了。當時有許多積弊,我進行了鬥爭;有暴政,我消除了暴政;有人權和法則,我都公布了,也進行了宣傳。國土被侵犯,我保衛了國土;法蘭西受到威脅,我獻出我的熱血。我從前並不闊氣,現在也沒有錢。我曾是政府領導人之一,當時在國庫的地窖裡堆滿了現金,牆頭受不住金銀的壓力,隨時可以坍塌,以致非用支柱撐住不可,我卻在枯樹街吃二十二個蘇一頓的飯。我幫助了受壓迫的人,醫治了人們的痛苦。我撕毀了祭壇上的布毯,那是真的,不過是為了裹祖國的創傷。我始終維護人類走向光明的步伐,有時也反抗過那種無情的進步。有機會,我也保護過我自己的對手,就是說,你們這些人。在佛蘭德的比特罕地方,正在墨洛溫王朝(墨洛溫(Mérovée),法國第一個王朝,從五世紀中葉到八世紀中葉。)夏宮的舊址上,有一座烏爾班派的寺院,就是波裡爾的聖克雷修道院,那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來的。我儘過我力所能及的職責,我行過我所能行的善事。此後我卻被人驅逐,搜捕,通緝,迫害,誣蔑,譏誚,侮辱,詛罵,剝奪了公民權。多年以來,我白發蒼蒼,隻覺得有許多人自以為有權輕視我,那些愚昧可憐的群眾認為我麵目可憎。我並不恨人,卻樂於避開彆人的恨,現在,我八十六歲了,快死了。您還來問我什麼呢?”“我來為您祝福。”主教說。他跪了下來。等到主教抬起頭來,那個國民公會代表已經神色森嚴,氣絕了。主教回到家中,深深沉浸在一種無可言喻的思緒裡。他整整祈禱了一夜。第二天,幾個膽大好奇的人,想方設法,要引他談論那個G代表,他卻隻指指天。從此,他對小孩和有痛苦的人倍加仁慈親切。任何言詞,隻要影射到“G老賊”,他就必然會陷入一種異樣不安的狀態中。誰也不能說,那樣一顆心在他自己的心前的昭示,那偉大的良心在他的意識上所起的反應,對他日趨完善的精神會毫無影響。那次的“鄉村訪問”當然要替本地的那些小集團提供饒舌的機會:“那種死人的病榻前也能成為主教涉足的地方嗎?明明沒有什麼感化可以指望。那些革命黨人全是屢背聖教的。那,又何必到那裡去呢?那裡有什麼可看的呢?真是好奇,魔鬼接收靈魂,他也要去看看。”一天,有個闊寡婦,也就是那些自作聰明的冒失鬼中的一個,問了他這樣一句俏皮話:“我的主教,有人要打聽,大人您在什麼時候能得到一頂紅帽子(戴紅帽子,即參加革命的意思。)。”“嗬!嗬!多麼高貴的顏色,”主教回答,“幸而鄙視紅帽子的人也還崇拜紅法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