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小(1 / 1)

耶路撒冷 徐則臣 11698 字 2天前

在北京的電梯裡,福小在電話裡聽見一個女聲在問初平陽:“福小?是那個秦福小嗎?”這個女聲是齊蘇紅,她舉起紮啤對著初平陽跟前的杯子碰一下。他們坐在南大街“堂·吉訶德”酒吧的露天茶座裡。晚上九點半,客人不是很多,但能看出三分之一都來自外地。這很好,說明沿河風光帶的旅遊業前景大好,這才剛開了頭。她說:“是呂冬高中時的女朋友秦福小吧?”初平陽點點頭。“那就說好了,明天去看呂冬。”“我在外麵等你。反正他也不想見我。”齊蘇紅說,“不說他了。婚姻其實挺沒意思的,真的。房子的事你再斟酌,價錢沒問題,我可以比他們高這個數。”她張開右手對初平陽搖了搖五個細長的手指頭,“在河南,你知道這不是個小數目。”在運河南岸,在理想的房價之上再加五萬,的確不是個小數目。這裡是淮海市的花街,不是北京、上海和杭州,據說這三個城市的房價飛升的速度跟“神舟五號”基本持平。初平陽約齊蘇紅出來,本意要談呂冬;從他辭職到現在,才幾年啊,呂冬,他的好兄長、好同事,竟然進去了。呂冬不是個開朗的人,也時常怯懦和憂鬱,但這種文人中比較典型的性格離精神病院還是無限遙遠的。但他此刻的確就在盧家倉。全淮海的人都知道盧家倉不僅僅指的是一片野地。這地方在明朝時出過一個姓盧的大官,具體啥頭銜記不得了,相當於今天的部級乾部吧。大官多大貪,此人在老家掠了上千畝良田,豐收時穀糧滿倉,“盧家倉”慢慢被置換成地名。多年後運河泛濫,一條支流淹了盧家倉,從此成了低地,可以放牧,可以養殖,但房屋不敢建,糧食也不再種,一片大野地,正常的人不喜歡往那裡跑。“文革”結束後,盧家倉還閒著,政府就運了成千上萬卡車的泥土和石頭過去,墊高了兩塊地方,一塊建了看守所,一塊用作精神病院;這兩種地方大家都不喜歡,都怕,那就放到荒郊野外。這個決策很快出了問題。精神病院和看守所做鄰居,怎麼想都意味深長;是精神病人要當犯人一樣嚴加管製呢,還是犯人必須當精神病人那般對待?沒辦法,隻好把看守所拆了,找另外一個地方重建,反正是納稅人的錢,花起來不心疼。初平陽他們念小學的時候,盧家倉就隻剩下精神病院了,學名淮海市第三人民醫院。但淮海人還是習慣叫盧家倉。這號人就該送到盧家倉去;說的不是讓他到盧家倉的野地去轉兩圈,而是說他腦子壞了,該進精神病院看看了。剛提到盧家倉沒幾句,齊蘇紅就問起了大和堂。她很直接,想要。消息從哪裡來的她沒說,想用大和堂乾什麼初平陽也沒問,作為淮海市住房建設局前辦公室主任,她對這套房子的價值顯然有充分的認識。約好了第二天下午一起去看呂冬後,齊蘇紅一口氣喝掉了剩下的大半杯紮啤,分手時她說:“平陽,不多說了,看在呂冬的份兒上,若有可能,考慮一下。最後一句,價錢不是問題。”“堂·吉訶德”的音響裡放著英文歌《昨日重現》。初平陽繼續坐在藤椅上,他想在故鄉的夜晚裡多待一會兒。齊蘇紅的紮啤杯此時顯得無比巨大,她具備了做更大領導的酒量。照她剛才喝酒的架勢,不在舒袖之下。而舒袖現在是彆人的老婆,一個兩歲男孩的母親。他把橙汁推到一邊,讓服務員給他一杯和齊蘇紅同樣的紮啤,酒量不濟他也打算把這杯喝光,為呂冬和舒袖。關於這兩年的呂冬,從齊蘇紅那裡得到的信息隻有兩條:一是頭腦出了毛病;二是還跟過去一樣瘦。前者初平陽不能隨便質疑,他不是醫生;人有旦夕禍福,呂冬的的確確是進去了。但後者頗可以疑惑,娶了妻生了孩子的中年男人,以呂冬那樣堅決不運動的生活方式,肚子不起來真是怪事;現在進去了,那瘦下來總是應該的。初平陽的印象裡,深度焦慮的人都有一雙皮包骨頭的大眼睛,深陷在世界後麵,乖戾而又狂躁,那眼神能把火柴給點著了——這呂冬怎麼依然保持了中學沿襲下來的好身材呢?從初平陽認識呂冬起,呂冬就很瘦,身材很好的那種瘦,身材好得讓女生都嫉妒的瘦。他比初平陽高兩個年級,和福小、平秋一個班,高二分班時,福小和呂冬念了文科,平秋立誌學醫,選了理科。學理科之前,初平秋最討厭的男同學名單裡就有呂冬,原因之一是呂冬太女氣(現在的時髦說法是有點“娘”。整天在女生堆裡玩,女孩子的遊戲他全在行,跳繩、打沙包、轉呼啦圈、跳皮筋、踢毽子,在這些女生絕對優勢的項目上,班上的任何女生都不敢斷定自己一定就比呂冬強。一到學校運動會,初平秋就會說,該讓那個煩人的呂冬參加女子比賽);原因之二就是呂冬的身材讓人生氣。初平陽懷疑姐姐是出於嫉妒,初平秋稍微胖了點。初平陽認識呂冬,完全是因為姐姐的詆毀。大男生沒點陽剛氣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是相當不體麵的,那麼,不男不女的人究竟是啥樣的?初平陽特地拽上易長安去姐姐班的教室窗外看。他覺得姐姐誇張了,此人臉上的線條一點都不軟,像連環畫裡的羅成,清秀裡有股英氣,眉毛濃黑,鼻梁挺拔,不管你用哪國的標準來衡量,他也是個爺們兒。不過第二次見到他,初平陽的確是挺驚訝,呂冬正和幾個女生踢毽子,腰身之柔初,動作之複雜,雞毛毽子在他身體前後左右精確地翻飛,每飛一圈都堪稱花活,衛星繞地球轉也不過如此。如果他不想停下來,毽子就可以永遠飛下去,直到雞毛踢光了為止。更讓初平陽歎服的是呂冬會打毛線。大到毛衣小到襪子和手套,平扣反扣正反扣阿爾巴尼亞扣,頭頭是道,大冬天坐在太陽底下可以和老娘們兒一爭高下。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子有這一手,聽了讓人心亂,覺得自己也被毛線纏住了。對初平陽這種手腳笨拙的人來說,繡花、打毛線是門高深的學問,他覺得呂冬是高人。好在初平秋分到了理科班,不再陰陽怪氣地評說呂冬了,初平陽得以把這種敬畏保留了下來。成了朋友,初平陽忍不住打聽呂冬技藝的源頭。呂冬說,家裡三個姐姐,終於盼來個男孩,小時候被當女孩賤養,為的是讓他長命百歲。“在我家女人說了算,”呂冬說,“我媽是老大,我爸形同虛設。你要在女人堆裡長大,你比我還心靈手巧。”好吧,初平陽想,儘管心靈手巧讓人向往,還是生在女人堆外好,賈寶玉可不是人人都有能力當的。他們成為朋友是在福小出走之後。那天淩晨呂冬準時醒了,起碼在物質上做好了跟福小私奔的準備。他備好了足夠的衣服和錢糧,把十七年來的壓歲錢一分不剩地取了出來。在他躺在床上盯著窗外逐漸透明的天空,最後一次猶豫是否踐行諾言的時候,衛生間裡傳來母親刷牙時的乾嘔聲。母親的更年期肯定提前了,一夜隻睡半夜的覺,早早就爬起來洗漱,然後在院子裡像野貓一樣轉來轉去。呂冬想,等母親出了門他就起來,不能讓她聽見。那天早上母親的乾嘔聲沒完沒了,除了一個出嫁的姐姐,另外兩個姐姐和他們的父親,不得不把腦袋塞到枕頭底下。他們一致認為母親的更年期反應越來越嚴重了。呂冬直挺挺躺在床上,拳頭緊握,腳尖繃緊,身上一輪輪地出汗,他希望母親早點結束乾嘔,又暗暗祈禱母親一直乾嘔下去,把天給嘔亮了最好。他有點怕,一想到遠遊之後舉目無親的荒涼,他就覺得自己的腰弓下來了,脊背老想找個東西靠一靠;他更害怕失蹤以後,母親像頭母豹子一樣大吼大叫,他確信不管自己身在河南還是湖南、廣西還是廣東,都能聽到十七年來一直讓他肝顫的聲音。母親是說一不二的人,在淮海市鋼鐵廠裡她是黨委書記兼廠長,在家她是家長。他覺得不僅想找個東西靠一靠,他還想後退,後退,後退,後退到一個讓母親終於滿意的完美地帶。母親的乾嘔持續了一個小時,膽汁都嘔出來了。等她從衛生間裡出來,呂冬進去撒了一泡尿,簡單地洗漱之後,從床底下拖出背包出了門,從車棚裡推出自行車。坐在自行車上,他自己都覺得是在裝著樣子狂奔,他希望趕到石碼頭時,福小正膽怯地坐在石階上,她先退卻了,她決定不離家出走了,或者她連出現在石碼頭上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可以用一頭的汗向她證明,母親耽誤了他的時間,他拚著命地趕來,他心甘情願、無所畏懼,即使赴死也如歸,他沒有辜負她。當然他也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他來得足夠遲,福小會不會等不及了先走了呢?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也可以用一頭汗來寬慰自己:我的確是來了,但是你已經不在;母親的更年期來勢洶洶,勢不可當,誰知道她會沒完沒了地乾嘔呢。那個早上有雨。呂冬出門的時候雨差不多停了,福小躲在一艘運煤船的舊雨布底下,早已經順流而下;他在石碼頭坐著,等到雲開霧散,等到天晴了日上三竿。他站起來,拍拍被雨水濕透的冰涼屁股,突然有種不祥之感:他確信福小已在路上,而自己因為膽怯辜負了她。兩天後,消息證實福小失蹤。初平陽收拾好書包,正打算找易長安一起回家,呂冬在教室門口堵住了他:“我是呂冬,你知道福小去哪兒了嗎?”初平陽一直記得那個下午,因為呂冬的兩隻眼裡布滿血絲,噙著的胖乎乎的淚水像兩隻凸透鏡,把血絲和迷亂的眼神放大到了駭人的地步。那天呂冬瘦得勻稱,臉上有了理想中男人的東西;初平陽放棄了暴揍他一頓的想法,他知道他是福小的男朋友,但他還是當胸給了他一拳。初平陽說:“想去一起找她嗎?”呂冬說:“找!”他們成了朋友。從那時候起,十六年過去了:他們兩個多月流浪了好幾個省,最後像孤兒一樣回來了,福小的影子都沒看見;他給初平陽帶來了舒袖;他們成了同事,呂冬給他打下手;初平陽去了北京,呂冬繼續待在中文係;後來聽說係科調整,呂冬被分到新聞係;然後到了現在,初平陽回來了,呂冬“頭腦壞了”,去了盧家倉。十六年過去了。十六年後,呂冬“還跟過去一樣瘦”。第二天下午,初平陽提前五分鐘到水門橋。到了點兒齊蘇紅還沒來,她在短信裡說,開了個緊急會,運河旅遊文化節馬上開始,雜事多,稍等。初平陽扶著欄杆往運河裡看,跟前幾年比,水在變清,起碼招待遊客不算太丟人。三三兩兩的人在不遠處過渡,從南岸到北岸,從北岸到南岸,一艘小花船在兩岸間來回擺動。有一陣子,遊客斷了,初平陽看見身穿清朝宮廷服飾的船夫坐在船頭摳指甲,帶假翎毛的帽子蓋住了船夫的臉。這就是沿河風光帶管委會希望老何乾的事,讓遊客們體驗一下禦碼頭的待遇。但他實在覺得船夫穿的像太監服。老何拒絕是對的。身後有喇叭聲,初平陽轉身看見齊蘇紅從車裡鑽出來。她有公車,配專職司機,因為去盧家倉,私事裡的私密事,她打發司機到辦公室外抽煙了,親自開車。齊蘇紅陪初平陽站在橋上,身後車來人往。沿河風光帶的二期工程即將收尾,齊蘇紅的手指從這邊劃到那邊,又從那邊劃回這邊,途經淮海的上百公裡的運河全在她手底下了。她希望初大博士能給風光帶提一些寶貴的建議和意見。剛剛結束的運河旅遊文化節最後一次籌備會上,她向組委會再次推薦了初平陽,希望各項活動都要儘可能隆重地邀請到初平陽。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出口轉內銷的和尚經會念得更好,“初平陽是咱們淮海出去的大學者、大作家,這次碰巧回鄉省親,機不可失”,她複述了她在會上的發言。“饒了我吧,”初平陽說,“開會、參加活動等於要我的命。”“沒大事,你的任務就是出席,說上幾句高瞻遠矚的話。領導的待遇。”初平陽打算徹底拒絕,又想,沒準可以趁機多了解一點淮海、運河和花街。“我可以自己挑嗎?”“當然。你說了算。”齊蘇紅比畫著要繼續介紹稍後的風光帶三期工程,有人叫“齊主任”。是那個穿太監服的船夫,他把船劃到橋下了。“小何?”齊蘇紅說,“你不在船塢你往這邊跑乾什麼?”“我爸昨天網了幾條白大雁,味兒很好的,抽空給您送過去?”船夫的腦袋小,仰臉說話時帽子滑到後腦勺上,露出了挑染的紅頭發。初平陽看著眼熟,說:“你是何叔的兒子?”小何不再像那天一早的憤懣和無賴,笑嘻嘻地說:“初家大哥也在啊?齊主任讓我和我爸到禦碼頭工作了!”齊蘇紅擺擺手讓他走,工作時間不許亂跑。“何老頭突然想明白了,答應來禦碼頭船塢了。之前那個倔啊,讓他穿這身打扮跟扒光他衣服、丟了他貞操似的。還不得乖乖地來了?你看他兒子,開心得像狗啃到了骨頭。彆小看咱們淮海,大博士,找工作不比你們首都容易。”“能給他們換件衣服嗎?”初平陽不知道老何穿上這一身會是啥樣。顯然父親的勸說有了效果,彆擋了年輕人的路。應該也是老何父子透露了大和堂要賣的消息,老何妥協了,順便告訴了初醫生家的新聞。可這身衣服也太不著調了。“穿身工作服也行。”“這就是工作服,定製好的。領導喜歡,老百姓也喜歡,這長袍大袖地伺候你,多體麵,看著也喜慶。”初平陽閉了嘴。這就是我們的趣味,要彆人老爺老爺地叫著,唯唯諾諾地端茶送水遞盤子,飯館、酒店、練歌房,各種豪華的會所,連搖個船都這德性了,穿宮廷裝、妃子服、丫頭衣和太監行頭,我們就享受了,覺得自己真成人上人了。人上人就這麼重要?“不早了,看呂冬吧。”穿過市區,奧迪A6繼續往北,二十分鐘後人間的繁華徹底消失,寬闊的水泥路麵之外隻剩下一片低窪的大野地,荒草在迎風生長。車窗裡湧進複雜的濕地味道,你可以聞出草香,也可以聞出陳年的淤泥味兒,還可以聞出此地多年人跡罕至,尤其在這個陰沉的下午,生澀荒涼的味道尤其濃重。很可能是受了呂冬入院的影響,初平陽的心情沉到了底,覺得當年根本不必要在這裡建起纏著電網和高牆的看守所,這地方本身就像個看守所,如同世界儘頭。看守所現在是一堆漫不經心的慘白廢墟,離它不遠有幾座低矮的樓房,被圍在一個孤零零的大院子裡,那就是淮海市第三人民醫院,被簡化的盧家倉。他們從一輛13路無人售票的公交車後麵超過去,空蕩蕩的車裡隻有開車的司機。為了抵抗孤獨,司機不惜違反規定把音樂聲開到最大,點著腦袋搖晃身體,跟歌手屠洪剛一起唱“我站在——獵獵風中”。“原來不是3路車通到盧家倉嗎?”初平陽說。“誰記得住。肯定是調整了。你能想象一座城市排行第三的公交車開到一家精神病院?我覺得13路挺合適,大吉大利了誰會往這邊跑?”初平陽記得,十幾年前通往盧家倉的就是3路車。那時候淮海市沒現在這麼多條公交線路,不過十幾條總是有的,到了盧家倉,售票員就用淮海話說:3路車終點站盧家倉到了,沒事請趕快下車。著急得像把乘客往精神病院裡趕。這地方設一站,完全是為了給進精神病院提供方便。十幾年前他和長安、楊傑、天賜一起坐過。那時候的小孩子都愛來這裡,尋熱鬨,想看看頭腦出問題的人都長什麼模樣。他也騎自行車來過,這樣可以站在自行車後座上,越過精神病院的高牆往裡看。一群人,姐姐班上自發組織的春遊,不知道哪個抽風,建議到盧家倉踏青,都騎著自行車。因為平秋不會騎車,特許他做隨從,騎車載她;因為平陽要來,長安也跟著來了,他們倆輪流馱著平秋,衝在最前麵。那一次自駕自行車遊裡就有呂冬和福小。如果那個時候初平陽多長個心眼,肯定能看出呂冬和福小的關係非同平常,但他沒看出來。他的眼睛大部分時間隻看見了福小一個人,剩下的時間被平秋的指使和長安的驚驚乍乍瓜分了。那也是上午,陽光不錯,“一切都欣欣然張開了眼”的樣子,他們年少得即便身處空曠的盧家倉和精神病院圍牆外,也不知道悲傷和憂愁。他們的笑聲歡快乾淨至於肆無忌憚,引逗得牆內的病人心裡直癢癢,一個個原地起跳想往牆外看;無奈牆太高,他們就頭碰頭研究,怎樣才能找到導火索,綁到自己腿上,點燃後像二踢腳炮仗一樣被送上天,他們就可以居高臨下看清牆外每一個笑聲的來源。裡麵的人想往外看,外麵的人想朝裡看。踏青的少男少女架好自行車,穩定車頭,輪著踩在後座上站起來。你可以想象很多年前:盧家倉跟現在一樣荒涼破敗,潮濕的淤泥和青草氣息在野地裡自由鼓蕩;和現在一樣,遠處有揮舞長鞭子放羊的老頭,山羊和綿羊還沒有分開,混在一起低頭吃著同一種新生的青草;和現在不同的是,那時候盧家倉沒有魚塘,現在最低的窪地裡新挖了幾十個水池,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魚塘邊上搭建了護魚的三角形簡易小屋,一天隻吃兩頓飯的護魚人正在收集柴禾與煤炭,準備生火做飯,他們的奧迪A6驚起了一片護魚犬的狂吠;你可以想象很多年前,那些年輕的學生站在自行車後座上,棉衣剛剛脫掉,身著單衫,身體新鮮健美,他們一律伸長細脖子往高牆裡看,整齊劃一的動作如同後來出現的行為藝術,風吹起他們的頭發和衣服,一個說,我看見了,另一個說,我也看見了,第三第四個也說,我們全看見了,隻有一個大聲喊:我看見你們了,你們看見我了嗎?那個人紮著馬尾巴辮子,接著一腳踩滑,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足時驚叫了一聲,坐到地上時再次尖叫起來,那時候盧家倉唯一的路還沒有鋪上柏油,路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石頭,坐到地上的人屁股底下墊了塊石頭。這個人是秦福小,因為坐得過於準確,尾椎撞折了。扶著車頭的人是呂冬,踏青到此結束。他們從第三人民醫院驅車趕往第二人民醫院,那裡的骨科全市最好。騎車的人是他們班長,塊頭最大,後座上坐著呂冬,呂冬的懷裡抱著福小,她疼得屁股沒法落座,瘦瘦的呂冬懸空把她抱到了市二院。如果那天初平陽多了個心眼,會發現,呂冬抱著福小的漫長的一個小時裡,福小的雙臂至少環住了呂冬的瘦腰五到六次。福小拍片子的時候,他們等在放射科門外。然後有同學報告結果:尾椎骨折,問題不大,但完全恢複到位有些困難。無法完全恢複到位是什麼意思呢?有人插了嘴,就是長在屁股裡麵的小尾巴歪到了一邊。因為“問題不大”,因為這個“小尾巴”,同學們都放鬆地笑了。一個流氓男同學說,未必是壞事,哪天福小長變樣了,咱們要是拿不準是不是她,拉過來摸摸小尾巴,歪在一邊的肯定是。大家又笑。漲紅臉的隻有呂冬,不知道該笑還是不該笑。流氓男同學說,呂冬你不許笑,你沒扶好自行車福小才掉下來,要摸也沒你的份兒!大家再笑。很多年前的笑聲不再了。現在第三人民醫院門可羅雀,進大門都要登記。齊蘇紅下了車,頭伸進傳達室的小窗戶裡跟看門的老頭說明情況。初平陽開始緊張,感到身上發冷,他掏出手機給福小發了條短信。他覺得這事應該告訴福小,但又不能說得太白。短信說:福小,我在盧家倉。醫院的側門打開之前,收到福小的回信:在那裡乾嗎?初平陽回:看朋友。待會兒再給你信。隨手將手機靜音,探視條例上有規定。在護理區一樓的大廳裡,接待他們的是一個蒼白的長著鷹鉤鼻子的女醫務人員,兩腮上泛著病態的神經質的潮紅,目光躲閃,像十八世紀英國宮廷裡的肺病患者。她怕見光,辦公桌旁邊的窗戶大白天也得拉上窗簾。齊蘇紅遞上登記卡,上麵寫著探視病人呂冬。女醫務人員打開抽屜,在一本花名冊上找呂冬的名字和相關信息,然後開始打電話。齊蘇紅從包裡摸出一包摩爾牌女士煙,對初平陽說:“待會兒就不陪你進去了。我到門口抽根煙。他不想見我。”初平陽點點頭,手心裡握滿了汗。他從沒進過精神病院,更沒想過到這種地方看望朋友。女醫務人員對著電話嗯嗯啊啊半天,最後說,好。她把電話放下,對初平陽和齊蘇紅說:“對不起,主治醫生說今天病人不方便。下次探視,請提前預約。”“等一會兒可以嗎?”初平陽問。“不可以。對某些病人,探視必須預約。”齊蘇紅說:“走吧。”初平陽說:“那好,我現在預約。明天下午三點可以嗎?”“應該可以。請留下聯係電話,有突發情況我們會提前通知你。”他們出了醫院大門,兩個人沉默著抽煙。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看不見病人,齊蘇紅告訴他,病人的活動範圍改在樓後麵,免得來往車輛和行人引起他們不必要的興奮,他們對牆外的世界的興趣遠遠超過我們對牆內世界的興趣,儘管他們都是從牆外進去的,而我們從來沒有進到過牆裡麵。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從院子裡駛出來,出了門向右拐,那邊有一塊平敞的水泥地,被他們超車的那輛13路公交車此刻停在上麵。等下一趟13路車到來時,它就再次空蕩蕩地原路返回了。救護車一直往西跑。“他恨我,”齊蘇紅說,開始抽第二根煙,“他覺得我對他要求過高。”“你對他要求高嗎?”“我的要求跟所有妻子對丈夫的要求一樣!我的要求跟所有孩子的母親對孩子的父親的要求一樣!平陽,你說我的要求高不高?”初平陽看著她,這話等於什麼都沒說。“好,這麼說吧,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失敗感把他壓垮了。”“他失敗嗎?這些年我一直把他看作榜樣,能平心,有靜氣,與世無爭,安穩地做一個沒用的書生。”“沒用的書生。說得好!他的確沒什麼用,在這個時代,比他更沒用的男人你拿著顯微鏡都難找了。他說,是我們逼得他沒用,我和我婆婆,是我和我婆婆把他弄成了一個沒用的人。我就納悶了,一個大男人,有本事就是有本事,沒用就是沒用,關彆人屁事?這種歪理你能想明白嗎?”初平陽聽出點門道了,多年前呂冬和他聊過的事情慢慢開始蘇醒。呂冬他媽是個女強人,這個全淮海市人都知道。鋼鐵廠的黨委書記兼廠長任後,進了市委宣傳部當常務副部長,除了中南海,在任何地方這都是不小的官。呂冬很多年前就抱怨,母親管事管出習慣了,分不清單位和家;如果這樣評價不夠客觀,那可以說,家裡的事插手更多,任何事情都必須她說了算。她管家的主要方式是監督和批評,當然,她自有一套言之成理的標準。“她每天拿著遊標卡尺測量我的生活,”這是呂冬說的,“稍有冒犯,過與不及,就開始了宣傳部長式的批評。在我看來那是批判,直到把我說得一無是處,然後哀我不幸、怒我不爭,痛心疾首後才算結束。”多年前呂冬說,她認為她都是正確的,是為我好,但她從不反省自己的尺度和判斷,也從不想想我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從小她把我當女孩子養,等我如她所願茁壯地活下來了,她突然發現我養成了一身女孩子的習性,繡花打毛線我竟然都會,開始對我嗤之以鼻,說我沒個男孩子樣,性格謹慎怯懦,遇事喜歡躲在姐姐們身後(哪個男孩小時候不喜歡躲在姐姐身後),做事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如果我不考慮事情的後果,弄砸了她還不吃了我),缺少魄力和野心(在我們家,有自己獨立的思想是非法的,我爸都不能有,所有計劃和願望都得提前報批,我媽點頭方可執行。所有設想的前頭都端坐著我媽,這些年她都是我的終點,我全身都是魄力和野心有意義嗎?如果有了,那又變成了冒犯)。最離譜的是,呂冬到了青春期,為了防止他沾染暴力、色情等低級趣味,他媽不僅不定期翻他的書包和抽屜(家庭規定之一:孩子們的日記和抽屜不能上鎖。所以呂冬堅持不寫日記,這在母親看來也成了缺少雄心的例證,因為偉人大多有記日記的習慣,以便作為將來被眾人傳唱和書寫傳記的依據和材料),甚至會在一大早突然闖進他的臥室,讓他在被窩裡把貼身的內褲脫下來扔給她,以檢查他是否沉迷於手淫。如果內褲上有東西,她會問這東西是怎麼來的,言下之意是:自然釋放還是手工操作導致的;如果連著幾條內褲都是乾乾淨淨,她又會問,是不是自己糟蹋自己了。有東西沒東西都是罪狀。她堅持這種突擊抽查,原因是,她很清楚她兒子缺少自製力。呂冬是在他師大的單身宿舍裡講給初平陽聽的。那會兒初平陽剛進中文係工作,輔導員的一堆爛事弄得他心煩意亂,不能喝酒也拎著一打啤酒去了,兩人頻頻舉杯相互抱怨,呂冬說了這麼一出。初平陽當時的反應是,匪夷所思;如果他爹媽有如此莫名其妙的要求,他會把他們踹門外去。呂冬的回答是:“我不敢。也懶得去反抗。有意思嗎?”初平陽記得呂冬當時並非我們想象的那樣,聲色俱厲或者義憤填膺,他嗬嗬地笑,雲淡風輕一輪江月明,好像在說彆人的事。抱怨兩聲呂冬肯定會的,放誰身上也不會咬死了忍氣吞聲,但那又怎麼樣呢?以呂冬閒雲野鶴的心態,來盧家倉總歸是不至於的吧。“那你還真是不了解這位爺。陳芝麻爛小豆就不說了,隻說去年他工作的事,”齊蘇紅說,用下巴示意初平陽上車,“你可能也知道的。師大新開一個新聞係,找個噱頭擴大生源多賺點錢嘛,都明白。師資不夠,現抓也來不及,就從中文係抽人。中文係你清楚,全師大實力最強的係,誰願意往一個新建的係科跑?又不是去做領導!那就得霸王硬上弓,輪誰誰倒黴。這種事跟機關裡一樣,隻要不是找個借口,讓你出去繞一圈回來升職,外放的肯定都是領導看不順眼的。說出來我臉上都掛不住,我老公,呂冬,第一個被中文係踢出去。我沒要求他跟市長似的八麵來風。你是做書生的,就算所有雜事你都做不好,書生你總能做好吧?他率先被踢出去了!好了,你可能會說,出局並不意味著能力不行,這我也懂,全中國都這樣,能力從來都排不到第一位,要看你關係、人緣,看領導喜不喜歡你,我懂。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老公是因為得罪了中文係領導才被犧牲掉的,可是,你能不能給我個解釋,他也是個堂堂的博士,就算在職博士他也是博士,白紙黑字有學位證書的,為什麼他教了這麼多年書還是個講師,連個副教授都沒混上!比他年輕的都副教授幾年了!一個有關係升了副教授,兩個有關係升了副教授,難道所有比他年輕的講師都是因為有關係才升成的副教授?還有,我是中文係畢業的,如果我了解的還不算太離譜,如果你不是貨真價實的作家,在中文係被安排教寫作課的隻能是那些最年輕的教師,如果你不年輕了,那你肯定是最沒用的,因為這門課大家都認為沒任何學術含量,是個人都能教——對不起,我不是說你,我知道你也教過寫作,但我相信你一定也認同我的觀點。如果他業務突出,學術能力高人一籌,為什麼這些年一直教那該死的寫作課?假如你覺得我冤枉他了,那你給我解釋一下。反正我想到死也不會想明白。”齊蘇紅的確相當雄辯。她的酒量可堪當大任,以她的口才,同樣堪當大任。初平陽在後視鏡裡看見了她的嘴巴飛速地開開合合,仿佛一部擁有獨立意誌、自行運轉的小型機器。為什麼一旦孤立地盯著一個人身體上的某個部位看,滑稽和荒謬就出來了呢?初平陽覺得自己走神了,齊蘇紅雄辯的聲音也飄飄忽忽地像從車窗外滲進來的。他保持著相同的坐姿,隻是把目光稍微降低兩三寸,看見了齊蘇紅下巴上那顆反向的偉人痣,他才覺得自己又回到了車裡。那天母親幫齊蘇紅調理之後,對他說:是個人物,下巴上沒痣也是個人物,這女人擋不住。要不是手機響了,齊蘇紅的質問他可能也擋不住。是公事,初平陽聽見齊蘇紅對著耳機說到了“運河旅遊文化節”。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靜音以後就忘了,震動都沒開。福小回了短信:昨晚回花街了。剛去了墓地。回後給我信。初平陽一陣不安。福小去墓地,顯然是祭掃祖母秦環和弟弟天賜。在回來的火車上初平陽還念叨這事,通電話時問過母親,新的墓地搬到了哪裡。在他遠居北京的這幾年,墓地搬遷了,因為無數的樓房蓋起來。“活人把死人擠走啦。”母親說,“活人住得越來越擠,死人也隻能住得越來越擠了。”運河北岸的老墓地,準確地說是墳場,散亂地埋葬了四條街上往前數三四輩的祖先。其實從明朝以來的祖先就埋在那裡,但我們的記憶力有限,我們的孝心也有限,能記住的也就三四輩的墳頭,再往前的祖宗,因為懶惰、遺忘和疏忽,墳堆被風吹日曬雨淋和歲月鏟平了,我們再也想不起他們究竟埋在哪塊泥土下麵。新死的人,我們找塊平整的地方挖個坑,埋下,插上木牌或者立個墓碑,注明此何許人。挖坑的時候經常會掘出來枯朽的屍骨,誰也不知道這些骨頭姓什麼,他們是誰的祖先曾活在哪個時代,隻好用兩刀草紙包了再燒一遍,然後把骨粉撒掉了事;或者直接給他們挪個窩,讓他們在一塊不礙事的泥土底下繼續枯朽,直到化骨為泥,如同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河北的墓地儘管擁擠,層層疊疊地埋葬了幾十代的親人,但相對還是寬敞,放眼望去,綿延一片擁擁簇簇的墳頭,十分壯觀。這些年,儘管城市發展和擴張的速度比齊蘇紅的語速還驚人,高樓大廈在周邊不斷地縮小包圍圈,這一片墳地的尊嚴還是留下了。現在,政府和地產商們徹底拉下了臉,責令幾百年前就安息在這裡的祖先們卷鋪蓋走人;從河之北搬到河之南,南到很遠,遠到西大街的董師傅發現綠水晶壓電效應的八條路附近了。每個死人隻能占一平方米的位置,不準壘墳,隻許豎碑;橫平豎直,祖先們在地底下躺得像閱兵的軍隊一樣整齊。據說遷墳的那段時間,四條街飄蕩著哭聲,唯有南大街甫定邦家七口人在笑。甫定邦的兒子托關係承包了獨家訂做墓碑的業務,發大了;甫定邦兒媳婦半夜做夢還在數錢,在夢裡都把手數抽筋了。董師傅也分到了一平方米,當然他已經死了,碰巧埋在綠水晶的位置;他死的時候真就戴了楊傑送他的水晶掛件;墓碑也是甫定邦兒子做的,碑後的八個字是董師傅念過大學的孫女撰寫的:所有的榮耀歸於你;不知道說的是董師傅的榮耀歸於水晶,還是水晶的榮耀歸於董師傅,或者是相互歸於;不管誰歸於誰,這八個字都很見水平,有這樣的孫女,董師傅可以含笑九泉了。天賜和秦奶奶也各占一平方米,擠在墓地的一個角落裡。這是肯定的,在河北的時候他們就被擠在邊上,發了大水,運河最先爬上的就是天賜的墳堆。如果那一次初平陽夢得不及時,很可能天賜就被衝沒了。關於新墓地的情況,母親在電話裡就給初平陽介紹到了這裡。她斷定兒子進了墓地肯定找不到爺爺奶奶,“像河北墳地上將要建起的商品房一樣,大家住的都一樣”。齊蘇紅摘下耳機,轉達邀請他參加“翠寶寶紀念館開館儀式暨翠寶寶研究會成立大會暨首屆中國俠妓文化研討會”的通知的時候,初平陽正在盤算,什麼時候去新墓地看看天賜、秦奶奶和列祖列宗。齊蘇紅說,這個大會是“運河旅遊文化節”係列活動之一,明天上午在翠寶寶紀念館舉行。之所以突然緊急邀請,是因為文化局的局長聽了她的舉薦,回去查閱了初平陽的一些資料,尤其是他的專欄,非常喜歡,欽點他參加。局長還特地提到初平陽的一篇文章,《鳳凰男》,尤其喜歡。“我不知道你在文章裡寫了啥,鳳凰男這說法我知道。”齊蘇紅說,“我們佟局長就是個典型的鳳凰男,老家在淮海最窮的一個鄉鎮上。你肯定說到他心坎上了。我這就算是當麵遞交邀請函了,給領導個麵子,不能不去啊。”車快到石碼頭,齊蘇紅又來了緊急電話。初平陽讓她彆送了,幾步路就到家。齊蘇紅說,也好,那她先回去為人民服務了。再次叮囑初平陽明天上午的活動,“要是放我鴿子,嫂子我可就沒法混了。衙門裡日子也不好過啊。”初平陽隻好答應。進了家門發現來了客人,福小帶著天送,由秦素文陪著來看他爸媽。福小沒想到初平陽回來這麼早。天送被初平陽抱了一下,掙紮著要下來,在大和堂裡轉著圈子,他對剩下的幾個藥櫃子感興趣,趴在幽暗的木板上往一個個小抽屜裡聞,聞過一種草藥就扭頭跟福一句:“媽,香。”初醫生夫婦就誇,這孩子天生當醫生的好材料,彆的孩子聞草藥味就跑,他卻叫香。說了半天話,主要是關於福小回花街的事,大家都覺得好。要不是沒辦法,誰願意往外邊跑呢?初平陽母親說,帶外孫女她倒是內心裡很歡喜的,但一想到得去另一個城市,人生地不熟的,半夜裡醒來都傷心,舍不得花街跟大和堂。平陽又要去以色列,她想想更難過了。秦素文勸她:“嫂子,都會熬過去的。”說完這句話,自己的眼淚倒下來了,她的感觸比誰都深重。十六年了,福小終於回來了。初平陽母親給秦素文遞了紙巾,說:“你該高興,看看這大孫子!”她和秦素文對了一下眼,兩個人立馬心照不宣,不是這孫子的來路,而是她們同時有了一個重大發現,那就是她們都老了。整天被她們掛在心上的兒孫其實很殘酷,把她們都趕老了。福小想帶孩子到樓上看看。很久以前她就跟天送說過,站在大和堂二樓的窗戶前可以看見更多的船。初平陽帶他們上去,又回頭下來端茶杯。在樓梯的轉角處遇到正端著杯子上來的母親,母親小聲說:“咋跟天賜這麼像?半夜裡見到了我都會怕。”客人們走後,母親又提起這件事,她說這是她這輩子見到的最神奇的事情。初平陽祖母活著的時候,頑固地相信人能轉世,說自己下輩子會成為伊斯坦布爾最靠近海邊的一座清真寺裡的阿訇。她知道老太太通靈,但她還是忍不住取笑了一通婆婆,就算真能轉,那也轉不到外國去啊,舌頭打著小卷兒的土耳其語您聽得懂嗎?老太太不屑地斜了兒媳婦一眼,我又不是直接投到大人身上,我也要出生,要從一歲兩歲長起,到了能當阿訇的年齡,我還學不會說話啊?那好吧,她辯不過婆婆,老太太的道行遠在她之上。但她還是很疑惑,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是怎麼知道伊斯坦布爾的?還知道這座城市靠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還知道土耳其人要進清真寺、清真寺裡還有阿訇?看電視看來的還是聽廣播聽來的?老太太也不解釋,隻說:轉世。初平陽母親說,見到天送,她正在考慮婆婆說的是不是真有道理。初醫生的解釋是,好像有種說法,如果你總想一件事,意念強烈和強大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事就成了;假如福小一直希望天送長得像天賜,夜以繼日地想,挖空心思地想,玩命地想,會不會最後就出現了現在我們看到的結果?一家人很認真地在晚飯桌上討論,一頓飯時間過去了,結論和坐到飯桌前一模一樣:首先,的確很像,簡直就是;其次,為什麼會這麼像呢?在二樓,站在初平陽的窗戶前,福小抱著天送往運河看。天送專注的表情和眼神,讓初平陽恍然覺得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時候天賜就用這個神態看著運河。天不太好,但絲毫不影響船隻往來,小型機動船和舢板從運河裡經過,馬達聲穿過窗戶傳進來,連劃槳和搖櫓的聲音都聽得見。天送突然指著窗外說:“媽媽,水!水!大船!大船!”“乖,”福。不管是從側麵,還是身後或者任何一個方向看過來,這都是一個標準的年輕母親。“媽媽要讓你天天都能看到運河,看到船。”初平陽請他們喝茶,給天送準備的是聽裝椰奶。天送抱著椰奶還要看運河和大船,初平陽搬了椅子讓他站在上麵,囑咐他彆把腦袋伸到窗外去。他和福小坐到沙發上。“定了?”初平陽說。他重複著一樓客廳的話題。“定了。”“好。”初平陽說,“數獨還做嗎?”他把這兩天的《淮海快報》拿過來,找到印有數獨遊戲的最後一版。他嘗試做過數獨,隻要同一個阿拉伯數字需用三次以上,或者空格超過三十個,他準暈。福小把報紙接過來,看了不到半分鐘,指著初平陽沒填數字的五個空格說:“這個是4,這個8,這個2,這個9,這個6。你要放鬆。你要想,除了這個,我沒彆的事可乾。你就會覺得自己的眼睛和大腦在慢慢升高,像水落石出,空白處的數字跟著浮現出來。你那朋友還好嗎?”“什麼朋友?”“盧家倉的呀。”“哦,不讓見,沒預約。”初平陽站起來給自己的茶杯裡添了熱水,背對著福,“是呂冬。”背後沙發上的響動極其細微,福小換了個姿勢。天送指著窗外喊:“媽媽,這艘船最大!”福小答應著,讓兒子小心,手和腦袋都不要伸到窗外去。然後她說:“什麼時候再去?”“約了明天下午。”初平陽回到沙發上。“我,可以一起去嗎?”她在發出請求之前猶豫片刻,但她覺得必須說出來。“當然可以。”“你記得上次,我們在藍旗營的五方院嗎?”“和呂冬?半路他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酒店的那次?”福小點點頭,她還是有些顧忌。兩年前的暑假,呂冬帶著老婆孩子去北京玩,看完了長城、故宮、頤和園、圓明園等經典景點和西三環路邊的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這是規定動作,齊蘇紅此生最心儀的大學。高考提前錄取的誌願裡,她填的就是這所大學,她以為這是中國政治家的搖籃,很遺憾沒能被錄取。沒考上她更要來朝拜一下,在大門口深刻地緬懷了她的沒有實現的政治抱負。但是呂冬更希望能讓女兒趁機看看北京外國語大學,就趁齊蘇紅黯然神傷之際,帶著女兒到了青年政治學院北邊不遠的北外。他希望女兒將來能考進這所大學,精通五種以上外語,去全世界如履平地),回淮海的前一天晚上,初平陽召集朋友給他們一家餞行。館子定在北大東門外的五方院,一個湘菜館,因為呂冬還想順便逛逛書店,五方院對麵就是著名的萬聖書園。說好一家人都來,臨出門齊蘇紅變卦了,要帶女兒去王府井看夜景。說孩子來一趟北京不容易,能看的東西儘量都看看。其實她是不想見福小。她在初平陽發來的短信裡看到聚會的名單,她知道秦福小是誰。酒喝到一半,也就晚上九點半鐘,談興正濃,齊蘇紅來了短信,娘兒倆回到酒店了,女兒想見爸爸。呂冬回:還沒吃完,一結束就回。一刻鐘後又來短信:女兒不睡,要爸爸回來再睡。呂冬沒回,繼續喝酒聊天。十分鐘後短信又來:隔壁有詭異聲響,孩子害怕。再十分鐘,短信再至:孩子哭了。又五分鐘,電話打過來,女兒的聲音很平靜,但她準確地傳達了媽媽的意思:回來,現在就回!在呂冬的外交史上,半道上被催回家,這隻是無數次中的一次。那無數次中,呂冬無數次都遵命半路早退了,但這一次呂冬希望自己能挺過去,堅持到底。和平陽、長安、楊傑還有福小多年不見,就算一肚子話不敞開說,相互安安靜靜地看看對方的眼睛也很好。尤其福小在場。但恰恰因為福小在場,齊蘇紅受不了,陳年往事她也扛不住,必須回來。她們根本就沒去王府井,隻在五道口的夜市上走了兩個來回,就回如家酒店了。齊蘇紅走得心亂如麻,她知道這醋吃得莫名其妙,但整個人就是酸得腿腳都拉不動。她跟女兒說,王府井太遠了,回來得後半夜了,這地方被稱為“小王府井”,以小見大看看就可以了。女兒指著13號城鐵站旁邊的鐵軌問齊蘇紅:“媽媽,大王府井也有這樣的鐵路嗎?”齊蘇紅敷衍地答道:“原來有,後來被拆了。”“為什麼要拆?”“人太多,火車走不動。”齊蘇紅說,“你哪來這麼多問題?問你爸吧,他看了很多書,什麼都懂。咱們先回酒店,然後把爸爸叫回來好不好?”“好!”電話都打過來了,而且開口就是女兒的聲音,不管呂冬怎麼堅持大家也不答應了。必須回,朋友見麵重要,家庭和睦更重要,沒準孩子真有事。楊傑老大,楊傑說:“聽我的,現在就回。”呂冬笑得像哭,兩根眉毛悲哀地吊著。“我還不知道她?我和孩子的事加起來也沒她一半多。”不到十點半,呂冬像個無奈的罪人離開五方院,絕望得就差扇自己耳光了。他對初平陽說,滿嘴的酒氣和嘔吐過的酸臭味:“兄弟,這些年我就是這麼過來的。”他坐進出租車裡,對初平陽,對易長安、楊傑和秦福小還有小天送揮手,在黑暗的車裡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都回去吧,我沒醉。我對不起你們。都回去吧,我走了。回去吧。”齊蘇紅的醋意當然是福小的憂慮,福小更擔心的,還是怕見了麵會刺激到呂冬。他已經進去了,不管什麼原因,頭腦出了問題,肯定是最好彆讓他情緒有所波動和起伏。呂冬啥樣人她清楚,怯懦是改不掉了,母親專製的陰影像骨頭一樣長在了他的身體裡。很多年前,他們在淮海西路上肩並肩行走,呂冬突然加速,把她甩在後頭,她在後麵喊,大河馬(這是她給呂冬取的私密的外號,呂冬叫她小羚羊。沒有理由,他們倆不像河馬也不像羚羊,但戀愛時的稱呼就喜歡這麼瘋瘋癲癲的),你跑什麼?大河馬你等等我呀!呂冬的速度更快了,等轉到了健康路他停下來,福小已經被他落下了八十多米。他對福,剛在路上他聽見有個聲音特彆像他媽,他怕他們倆走一塊被發現。市政府在淮海西路上,那段時間他媽經常往市委跑,組織上希望調她到市委工作。他的怯懦是福小看不上的,但她又十分看重他的真誠,他並不缺少自省和懺悔的能力,無力承擔的東西也常常強以為之,因此,一旦他的怯懦傷害了彆人,接下來他會加倍地折騰自己。福小提醒“五方院事件”時,初平陽立馬明白了福小的意思。那天晚上,初平陽把話也說重了。聚會上福小把天送帶在身邊。呂冬說:“小家夥真可愛。你先生怎麼沒來?”福:“我隻有孩子沒有先生。”“對不起,”呂冬說,“不知道你離婚了。”楊傑說:“呂冬,彆瞎說,福小沒結過婚。”呂冬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複雜起來。他喝了不少酒,臉紅得像出鍋的螃蟹,漲得有點浮腫,五官都有些走樣了,但他的表情還是沒辦法被曲解。他想,原來是未婚有子;他又想,終於可以把負擔放下了;同時又不免失落和悲傷,也許自己一廂情願了,並未傷她有多深,或者傷害早已經痊愈,他也就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客。他那傷人表情擺在那裡,藏不住。初平陽要去洗手間,拖著呂冬一起,呂冬說,沒事我去乾嗎?初平陽說,認認門。他在洗手間的盥洗池前正告呂冬:“彆亂猜。天送是領養的。”“領養的會這麼像天賜?”“世界就這麼奇妙。”初平陽說,“因為你,才領養的。”為什麼因為他才領養?初平陽沒解釋,呂冬也沒再問。這個問題解釋不清,也無須解釋。如果呂冬渾蛋到追根求源,初平陽會把他的腦袋摁到盥洗盆裡。他們倆褲子拉鏈都沒碰就回到飯桌上。呂冬話變少了,喝酒的態度積極了,端著啤酒杯一個個碰過去,然後再碰回來,接著再來一圈,又來一圈。他跟福:“你喝茶,我乾掉。”然後他放下杯子直往洗手間跑,提前認門是正確的,他弓著腰準確地跑進男廁所,對著便鬥哇哇地吐起來。請原諒,他實在忍不到上個台階把正在消化的酒食吐進馬桶裡。他把胃裡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在盥洗池前他漱好口,把淚水汪汪的眼睛洗清爽,回到飯桌上又端起酒杯,像沒吃過飯沒喝過酒的新人一樣重新開始了新一輪的敬酒。他的酒量很一般,但他敢喝了。福小、楊傑和易長安都讓他彆這麼喝了,他堅持要喝,見一麵多不容易啊,喝。初平陽說:“想喝就讓他喝。”要不是齊蘇紅十二道金牌催命,那晚上呂冬能把自己喝死。他是這樣的人。“你的問題是,”初平陽九九藏書網對福,“先要忍受住齊蘇紅。至於能否適合跟呂冬見麵,到時候征求大夫意見再定,如何?”“聽你的。”福,她走到窗前抱起天送,比起十六年前,運河裡的船少多了。水運衰落了,也許這一段運河新生的機遇真的是觀光旅遊?它要作為玩物、作為被修飾過的人工風景重新回到人們的日常生活?福小不知道。“沒什麼不可忍受的。上午去了墓地,在奶奶和天賜的墳前,我覺得這些年心存的痼疾,那些恐懼、怨毒和芥蒂,都沒有了。我在墓地裡坐了一個上午。你猜我回到家,在奶奶的木箱底下找到了什麼?”“《聖經》?”“對,《聖經》。我爸媽都很奇怪,奶奶整天翻看的那本《聖經》在她死後已經燒了,為了讓奶奶在那個世界也能看到,怎麼會又來一本?它就是有。在箱子底下。比奶奶原來看的那本要新,也乾淨,布做的硬封麵,像一塊過去用的厚灰磚頭,沒有奶奶標注的拚音和解釋。平陽你說,是不是奶奶故意留給我的?”“你的意思是——你也要信教?”“沒想過信不信,我就是想看看。我想看看,這書裡到底有什麼,讓奶奶後半輩子把整個心思都放在這上麵。我在墓地裡問了我媽,你知道我奶奶怎麼死的吧?”四條街的人都知道。那夜大雨,又是閃電亂跑的時候。那夜裡,運河上所有的船都就近停靠在碼頭上,因為雪白的閃電像天上發射過來的亂箭,一根根往運河裡插。第二天河麵上漂了一層的死魚,有生的,有熟的,也有半生不熟的;閃電的溫度高,入了水把周圍的魚電死後,順帶煮熟了。根據死魚的盛況,完全可以想象那夜裡的運河,就是一口全世界最大的高壓鍋,閃電所到之處都沸騰起灼燙的水花。第二天中午四條街的人家飯桌上,多半都有幾盤魚,清蒸的、白灼的、紅燒的、燉湯的,還有就是直接從河裡撈上來的,刮鱗開膛,用井水洗過,佐以醬油、醋、薑絲、蔥花和五香粉,做了涼菜。雨真是大,從晚上十二點一刻左右開始,剛落下就跟繩子一樣粗。假如誰能跟上帝那樣站在天上,他一定會看見一隻神秘的巨手握緊了無數粗麻繩在密密麻麻地抽地球,施暴者一邊抽一邊怒吼,當他張嘴大喊的時候,雪亮的牙齒射出一道道銀白的光,那就是閃電。這個假設在秦環那裡實際上不能成立:能像上帝那樣站在天上的,隻能是上帝本人,可是上帝不可能像個旁觀者看著自己用麻繩抽地球,還大呼小叫的;上帝的牙齒一定很好看,不會包大金牙,也不可能包著大銀牙。但那天夜裡的確就是這樣,很多花街人醒來時都覺得運河在床邊晃動,自己的房屋和床像脆弱的小船,隨時都可能被湧過來的浪頭打翻。他們覺得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恐懼得沒人敢出門:憋尿的男人隻敢拉開一道門縫,一手扒住門,一手扶著把被嚇得軟耷耷的家夥事伸到外麵,外麵連綿的雨聲讓他們覺得一泡尿總也尿不完;憋尿的女人們隻好就地取材,抓著盆就用盆,抓不到盆的就拿隻碗,管他呢,過了今夜再說,雨過了還是晴天,尿衝乾淨了還是隻好碗。秦素文和景侉子也被驚醒了,但除了雷雨交加,他們聽不見外麵任何彆的聲音,也沒聽見老太太起來、開門、鎖門、出門、再開院門、再鎖院門的任何一道程序——門必須及時鎖上,要不你剛鬆手,風雨就將木板門推開。秦環走在大雨擁塞的花街上,此刻的花街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口漆黑的棺材。如她所料,教堂裡進了一地的水,她的低幫水靴早就灌滿了水,走起路來如同兩群青蛙在叫。她點燃蠟燭,照亮了雨水從山牆上順流而下的痕跡,如她所料,雨水徑直流到耶穌的頭上,流過他的五官和臉麵,流經脖子和瘦弱的胸膛,流過矜持苦難的纏腰布,然後順著滴血的大腿流到腳上,解放鞋裡和鞋外。她的主在洗一次漫長的冷水淋浴。秦環把十字架從山牆上小心地移開,偎依一般扛著它出了教堂的門。吹滅蠟燭,鎖上教堂的門。她把自己的雨衣給耶穌穿上,背著他蹚著漫過腳脖子的積水往家裡走。一道閃電照亮半個天空,秦環能看見自己背負十字架的影子遠遠地拉長到花街儘頭,仿佛是一個巨人在背負著另外一個巨人。如果閃電換一個角度照亮,把兩個巨人都隱藏好,那麼十字架的影子就可以充滿整個花街,整條街就是一個完整的十字架。儘管秦環把《聖經》讀得爛熟,她也不敢相信,她背負十字架的姿勢,和當年耶穌背著十字架上山的姿勢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從墓地回來我去了教堂,”福,“看了奶奶用她壽材做的十字架,那麼粗的槐木,該有一兩百斤吧。想不通,我奶奶她一個細腳伶仃的老太太,當年怎麼背得動。還是個大雨夜。”“我們想不通,因為我們不是秦奶奶。”初平陽說,“很多人也想不通耶穌怎麼能走了那麼漫長的路,把十字架一路背到耶路撒冷西北郊的各各他山上;據考證,那十字架一百六十磅重。”事實是,老太太秦環把十字架一直背到藍麻子豆腐坊前。這個過程裡歇了三次。一歇為了調整一下姿勢,十字架往下滑了;第二歇的確是因為有點累,她要停下來喘口氣。她像耶穌那樣,將十字架的底端支在花街的青石板路麵上,她在大雨中對著閃電做了幾次深呼吸。第三次停下來就再也沒起來,她擔心腳底打滑,果真就打滑了。在藍麻子豆腐坊門前,左腳滑出去,人倒下,為了不讓十字架飛出去,她騰出一隻手想撐地,另一隻手依然緊緊環住十字架,就因為她環得太緊,她倒下時十字架跟著倒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秦環的身體在這個雨夜裡已經不那麼好了,但跌一跤本身還不足以要她的命,不過身上再附加上一個一百多斤的十字架,就不好說了——十字架恰好壓住了她的腦袋,她的臉朝下,埋進了豆腐坊門前排水的石槽裡。街上的水已經夠深,石槽裡的水更深,她想抬頭都抬不起來。雨水從她鼻子和嘴裡灌進去,身體裡麵也下了暴雨。她喊不出聲音,也沒想到喊出什麼來。她利用最後的知覺儘力轉動腦袋,當她從麵對石槽轉到側麵貼著石槽時,最後的知覺也喪失了;但在這最後的一瞬間,她覺得很滿意,所以,第二天一早花街人發現她的時候,除了看見她被泡白、泡大的臉和臉上綻開來的傷口,還看見她變形的臉上微微的笑。雨衣護住了耶穌的大半個身體,穿著解放鞋的腳泡在雨水裡。從那個時候起,槐木做的解放鞋開始腐爛,到現在,斜教堂裡耶穌的解放鞋和他的腳已經漫漶不清。“我想把十字架上的耶穌像維修一下。”福小在尋找儘可能恭敬的詞來表達,“也不是維修,有點像咱們佛教裡給佛祖和菩薩鍍金身,把耶穌的腳給重修一下。比方說,重新找上好的槐木,請個好木匠再做一雙腳。你說,再做的腳是光著好,還是繼續穿解放鞋好?”初平陽明白她的意思,既想恢複到秦環的耶穌,又想讓他回到秦環所信賴的那個真正的耶穌:前者要穿解放鞋,後者應該光著腳。“現在的問題不是你讓他光腳還是穿鞋,”初平陽說,“而是,這教堂雖然平常從來沒人搭理,但你要私自去動,肯定有人找你麻煩,大小算個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所以,先要做的,是探聽一下那幫無所事事的領導們的口風。你可能聽說了,上麵在做翠寶寶紀念館,地方不夠,如果長安家的老房子不拆,他們就會把斜教堂扒掉。推土機來了,談什麼都白搭。”福小有點蒙,回到家沒人跟她說起這個。她當然不希望教堂被拆掉。在她翻到秦環留下的《聖經》之前,拆不拆跟她還真沒什麼關係;現在不一樣,她把那本《聖經》捧在手上的時候,突然覺得她跟祖母之間有了隱秘的、甚至超越了血緣的契約,而教堂則向她提供了祖母幽深的內心旅程。上午她倚著發黴的教堂牆壁,坐在教堂昏暗的一個角落裡,想到祖母後半輩子就待在這間歪斜的危房裡,她的生活範圍都沒出四條街,福小悚然一驚。這些年她可是跑遍了大半個中國,論空間距離,祖母根本沒法和她比,但內心跋涉的曆程,她敢肯定就比祖母走得更遠?她用人生幾近半數的時間才弄明白,從哪裡來必須回到哪裡去,而祖母隻是枯坐在這間小教堂裡,就全明白了,因為她沒動,她知道以靜製動,以身體的不變應世界的萬變。她隻是坐在這裡想,也可能並非時時刻刻都在想,但她肯定想明白了,所以她才坐得住。教堂是祖母的見證,教堂也是祖母傳給她的另外一個血統。“隻能二選一?沒彆的辦法了?”“目前是。”初平陽說,“我也希望易伯伯能讓步,但這很難。這輩子,你知道的,他最反感的就是——翠寶寶這樣的職業。”到嘴邊的是“妓女”這個詞,他改成了“翠寶寶這樣的職業”。“明白了。”福。天送嘟囔開來,要去河邊看看。“著急也沒用,”初平陽說,“我在和長安聯係,看他能否答應。風水輪流轉,易伯伯現在聽長安的。”初平陽一家把秦家三口送到石碼頭上,讓他們自己在運河邊玩。初平陽回到樓上,繼續給易長安打電話,答複依然是“不在服務區”。不知道這家夥又搞什麼鬼。這些年初平陽已經習慣他三天兩頭換手機號。辦假證是非法行業,為防止被追查跟蹤,易長安最瘋狂的時候兜裡裝了五個手機,不同客戶用不同的號聯係。但他還是有一個相對固定的號,隻有初平陽等最親近的幾個親友才知道,他們用這個號聯係。這個號已經一年多沒變過了,現在一直“不在服務區”,短信發出去也石沉大海。初平陽在手機的通話記錄裡翻找,看是否有易長安前段時間用彆的號打來的電話,沒找到。他躺下來,正要考慮一下明天上午的會,如果讓他發言他該說些什麼,一個北京的座機號打來電話。是易長安。初平陽說:“這兩天你到哪鬼混了?”“苦命人四海為家。”不知道易長安用的是哪裡電話,背景裡車水馬龍,吵得很。初平陽聽見有人在說五四運動,好像是前幾天五四運動九十周年紀念大會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事;也有人在談論甲型H1N1流感,說已經有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有了疫情。他聽見易長安在換氣,準備繼續開口,突然有人壓低了聲音疾呼:“老大,快走!快!”接著聽見易長安說,“抽空再打給你。”電話掛了。如果不是出了事,那就是易長安在裝神弄鬼。後者初平陽已經習慣了,易長安沒事就喜歡玩這一手。他會化裝,會做戲,會隨意地改變口音,所以辦了幾年假證,極少失手,由此也混成了京城業界鼎鼎有名“金赫永”。更多的人隻知道他叫“金赫永”,延邊人,朝鮮族,不知道他叫易長安。他在英語係念書時,二外選修的不是時髦的法語、德語、日語或者西班牙語,而是朝鮮語;原因很簡單:他爹易培卿很煩韓國人說什麼都“思密達”,他爹反對的他就讚成。他的朝鮮語不僅暢通無阻,東北話也相當地道(在語言上和擬音上的天賦,易長安自己都忍不住經常誇自己),不管跟誰打交道,兩種語言都能流利地講出來,你沒法不信他就是從延邊來的朝鮮族兄弟。至於作為金赫永的一套完整的證件,那是專業,他給自己辦的假證顯然更敬業:證件的材料質地,做舊程度,防偽標識,都經得起專業推敲。假如是前者呢?這個不能排除,這一行是在刀尖上走,任你藝高人膽大,任你心細如發絲,大大小小總要出點紕漏,但初平陽相信易長安會化險為夷;他有這個能力,這些年多少辦假證的大佬和嘍囉都栽了、倒了、進去了,易長安依然“長安”,即為明證。這個時候初平陽要做的,就是放心地等,等易長安“抽空”再把電話打來。初平陽想睡著了也沒想出來會上該說什麼。對一個偽命題有什麼可說的?當一回那個大喊皇帝光屁股的小孩?齊蘇紅能把他吃了。問題是那些與會的專家們也都明白,皇帝光著呢,他們裝傻充愣還要一個勁兒叫好,你跟他們對著乾,他們肯定倒打一耙,千夫所指就你一個晃著個小雞雞招搖過市,其他人都衣冠楚楚莊嚴著呢。打這麼一架,想想也挺無聊。那到底說還是不說?說該說啥?不說又該說啥?聽齊蘇紅轉達的文化局局長的口氣,不說幾句好像還躲不過去。然後就睡著了。夜裡打了幾個閃,下了一陣小雨,天一亮地麵已經乾了。開館儀式如期舉行。在紀念館門前,一早工作人員就把紅地毯、條幅、氣球和桌椅準備好了。參加開館儀式的有市裡、區裡、沿河風光帶管委會和街道的領導,有全國各地來的專家學者教授,他們都坐著;站著的是老百姓,包括四條街上看熱鬨的街坊、滯留此地的遊客,還有從附近中學拉過來的一車學生(沒有報酬,每人發一份麥當勞最便宜的午間套餐),為的是撐場麵,以示隆重、熱鬨和正大。初平陽被要求坐在第一排最邊上,一想到父老鄉親包括他爸媽都在後麵站著,他就更覺得自己像個騙子,屁股底下坐著一團火。穿旗袍的主持小姐請市委宣傳部部長致辭並剪彩。致辭時部長特地提到天氣,“通常電閃雷鳴的時候,現在惠風和暢,天公作美啊”。他的剪刀哢嚓的一瞬間,六個比臉盆還大、比板凳還高的焰火點燃了,一顆顆喜慶的炮彈撲通撲通飛到半空中。煙霧尚未散儘,不知道從翠寶寶紀念館的哪個角落突然飛出來一大群鴿子,象征和平與美好。這與俠妓的精神、翠寶寶的精神是一脈相通的。據說鴿子的數量正好是翠寶寶出生至今的年齡,但是鴿子亂飛,誰也沒法數清究竟有多少隻,所以,在場的觀眾(不包括翠寶寶研究專家)也沒人確切地知道如果翠寶寶活到現在,該有多少歲了。非常好,開館儀式不是很長。主要是領導講話,沒讓那些翠寶寶研究專家講,否則每個人都會從翠寶寶的出生一直講到她的生命結束,她那被虛構的短暫一生會無比漫長,一個上午館都開不了。接下來是“翠寶寶研究會成立大會暨首屆中國俠妓文化研討會”,室內舉行,在紀念館一樓的大廳裡。在計劃中這裡是翠寶寶的會客室。工作人員把會客室兩邊的屏風拿開,空間竟也不小,開個百八十人的會議不成問題。為了突破尊卑和官本位以符合“俠妓”內在的精神,會議采用圓桌形式,但重要人物其實還是坐在了“翠寶寶研究會成立大會暨首屆中國俠妓文化研討會”的條幅下,正對著紀念館的大門。看熱鬨的和普通民眾被關在門外,學生們則到南大街麥當勞門前排隊領套餐了。按照桌簽的指示,初平陽坐在條幅下的那一邊的最右邊上:你很重要,但又沒那麼重要;或者是,讓你坐在那裡隻是想向大家推介你,畢竟你還年輕。在所有與會者中,除了個彆官員,初平陽是最年輕的。專家學者和教授們來自全國各重要大學和文化研究機構,大部分老先生在初平陽看來都是傳說中的人物,在業界也算德高望重、德藝雙馨,他們竟然願意來。從館外進入館內,初平陽問齊蘇紅:“他們怎麼來了?”齊蘇紅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對著撚了幾下。衝著出場費來的。“很高?”“很高。”“有多高?”“相當高。”再問下去就違反紀律了,初平陽打住。齊蘇紅倒是提醒他:“想錢容易。大和堂。會讓你滿意的。”會議進行二十分鐘後,初平陽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坐在那裡。他被介紹是淮海人中對翠寶寶研究卓有成就的重要代表,從而被增補為“翠寶寶研究會”副會長人選之一。文化局佟局長隆重地推出他,北大、博士、作家、青年才俊、即將赴以色列訪學、社會學家、文化史研究者,一大堆金光閃閃的東西全堆到他頭上。他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接下來佟局長再次申明,提名他為副會長人選的另外一個理由是,作為鄉賢(初平陽很多年沒聽過這個詞了),初平陽先生擔任副會長有利於研究會工作的開展,血脈嘛,他和這片熱土是永遠也分不開的!他還要推辭,掌聲已經響起來了。舉手表決,通過。初平陽稀裡糊塗地就成了“翠寶寶研究會”六個副會長之一。研究會成立,接下來召開“首屆中國俠妓文化研討會”。初平陽哪有心思聽什麼研討會,老是走神往門外瞟。因為隻隔著一層玻璃窗,很多人還站在外麵看裡麵的熱鬨。他看見福小抱著天送在一扇窗戶後麵閃了一下。花街人活了一輩子,哪裡見過這麼多有文化的人。這些專家學者和教授印證了他們的一個通俗的看法,頭發長、見識短,頭發短,那見識肯定長,果不其然,這些大學問家頭頂上基本上都沒毛了。花街人活了一輩子,也從來沒見過什麼學術研討會,現在都趕在自己家門口了,看不懂也得看,不看白不看。他們站在門窗之外,初平陽覺得屁股底下坐的也是火,他從室外騙到了室內。正走神,大門被推開,易培卿抱著兩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檔案袋氣勢洶洶地進來了。看他臉紅的,肯定剛剛喝過牛欄山二鍋頭了。他指著會議上方的紅布條幅說:“還翠寶寶研究會!有翠寶寶這人嗎?哪位大師能給我指一指,翠寶寶她在哪裡?還俠妓文化研討會,你們知道什麼是俠什麼是妓麼!”然後就繞過一個弧線,往位置最重要的那一排走。“平陽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在《群芳譜》上下的功夫!你也知道根本不存在什麼翠寶寶!”會議舉辦方這會兒才回過神來,兩個穿著像五星級酒店門童製服的小夥子追上去,打算把他強行架走。初平陽跟佟局長說,最好彆這樣。旁邊的會長和兩個副會長也說,讓他說,平等交流,如切如磋,方能提升我們的學術。佟局長就對兩個小夥子揮揮手。他們放開他,任由他走到主席台那一邊。門大開,一下子擁過來一群人看熱鬨,比開會的熱鬨好看多了。除了坐在會議桌上的,所有官方人員都站到門口,時刻準備把大門關上。但此刻關上大門沒有任何意義,易培卿在,他們就可能隨時推開門闖進來,佟局長沒發話,工作人員也不知道怎麼辦,一個個立在門前。這樣反而好,不關不堵,你有平常心,看熱鬨的也就有了平常心,他們不過就是站在門外看看,並沒要擁進來。初平陽站到一邊,把他的位置讓給易培卿,他希望他能坐下來好好說。易培卿不坐,就要站著,你讓他坐下來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說。研究了好多年妓女,煌煌一部《群芳譜》也寫出來了,他可以隨便挑個妓女的故事講,但你要讓他像那些學者似的,條分縷析地將妓女或者俠啥的上升到一個家國的、倫理的、道德的高度,他還真有點犯難;在四條街上易培卿這一代人中,他算文化人,但研討會這種會怎麼參加,他也不會,規矩不懂,而現代的學術會議探討什麼、如何探討似乎也並非最重要,第一重要的恰恰是得遵守學術規範,懂規矩。新當選的研究會會長,從南方某著名大學來的、從事明清文化研究的著名教授,程老先生,推了推眼鏡,一副虛懷若穀的優雅姿態,請易培卿發表高見。“這位先生,不著急,慢慢說,”程會長用他的浙江普通話說,“我們的學術要探尋真理,它就需要交鋒,就需要和而不同。”易培卿肯定有一肚子話要說;憋了幾十年了,一部《群芳譜》都憋出來了,你如果讓他再憋,沒準還能再憋出一部書來;但他憋習慣了,而且這些年他以為自己隻能這樣永遠地憋下去了直到死,突然讓他不憋了,讓他在這樣一個完全可以為自己正名的最為正式的學術場合上暢所欲言,他發現自己失語了,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強烈的傾訴欲望來源於無處訴說,有阻力方能劇烈反彈,現在力撤了,他滿肚子的邏輯嚴密的委屈、幽怨、控訴瞬間潰散於無形,他舉起牛皮紙檔案袋,張了張嘴,除了散發出一些混雜了二鍋頭味道的口臭,什麼聲音都沒出來。現場的形勢一下子變了,與會者笑了,場外他的道義上的同盟,街坊鄰居們也笑了——他們不關心他究竟能在如此莊嚴的學術會議上說什麼,敢於衝進去、敢於跟大人物們理論上幾句,就是英雄,他們必會支持;現在,他們發現這個老東西原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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