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1 / 1)

不朽 米蘭·昆德拉 1498 字 2天前

從她登上飛機起兩天過去了。早上六點鐘,電話鈴響了。這是洛拉九-九-藏-書-網。她告訴她姐姐和姐夫,馬提尼克是午夜十二點。她的嗓音裡有著一種勉強的快樂,阿涅絲立刻得出結論,事情不很妙。她沒有猜錯:貝爾納看見洛拉出現在通往彆墅那條邊上種著椰子樹的小路上時,臉一下子氣得發了白,聲色俱厲地對她說:“我曾經要求你不要來。”她試圖為自己辯解,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說,把兩件襯衣扔進一隻包裹,登上汽車走了。剩下一個人,她在房子裡轉來轉去,在一口大衣櫃裡發現了她上一次來遺留下的紅遊泳衣。“隻有這件遊泳衣在等我。僅僅隻有這件遊泳衣。”她說道,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她繼續流著淚說下去:“真卑鄙。我嘔吐了。接著我決定留下來。一切都將在這座彆墅裡結束。貝爾納回來,將在這兒發現我穿著這件遊泳衣。”洛拉的聲音在他們的臥房裡回響著;他倆都在聽,但是他們隻有一個電話聽筒,兩人傳來傳去。“我求求你,”阿涅絲說,“冷靜,特彆是要冷靜。儘力保持鎮定。”洛拉又笑了:“動身前我買了二十盒巴比妥酸劑,沒想到全都忘在巴黎了。因為我是如此地激動。”“太好了,太好了!”阿涅絲說,突然感到了真正的輕鬆。“但是這兒,抽屜裡,我找到了一把手槍,”洛拉繼續說,笑得更厲害了,“貝爾納一定為他的生命擔憂!他怕遭到黑人的襲擊。我看到了一個征兆。”“什麼征兆?”“他給我留下這把手槍。”“你是瘋啦!他什麼也沒有留給你!他沒有料到你會來!”“他肯定不是特地留下的。但是他買了一把除了我沒有彆人會使用的手槍。因此他是給我留下的。”阿涅絲重新又有了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我求你,”她說,“把這把手槍放回原處。”“我不知道怎麼用。但是保羅……保羅,你在聽我說話嗎?”保羅拿過聽筒:“我在聽。”“保羅,我聽見你的聲音真高興。”“我也是,洛拉,可是我求你……”“我知道,保羅,可是我受不了啦……”她說著嚎啕大哭起來。一陣沉默。接著洛拉又說:“手槍在我麵前。我的眼睛不能離開它。”“那就把它放回原處。”保羅說。“保羅,你服過兵役。”“當然。”“你是軍官!”“少尉。”“這就是說你會使用手槍。”保羅感到為難,但是他隻好回答:“是的。”“怎麼知道一把手槍上了子彈?”“如果打得響,那就是已經上了子彈。”“如果我扣扳機,就能打響?”“有可能。”“怎麼會是有可能?”“隻有保險卡槽扳起來了,才打得響。”“怎麼知道它扳起來了?”“哎呀,你總不至於教她怎麼自殺吧!”阿涅絲叫了起來,從保羅手裡奪過聽筒。洛拉繼續說:“我僅僅想知道怎麼使用它。其實人人都應該知道怎麼使用手槍。保險卡槽怎麼才能扳起來?”“夠了,”阿涅絲說,“一句話也彆再提這把手槍了。把它放回去。夠了!玩笑也開得夠了!”洛拉的嗓音突然變了,聲音沉了下去:“阿涅絲!我不是開玩笑!”她重新又嚎啕大哭。談話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阿涅絲和保羅重複說著相同的句子,要她確信他們的愛,求她跟他們在一起,不再離開他們。到最後她總算答應把手槍放回抽屜裡,去睡覺。他們掛上了聽筒,感到精疲力竭,過了好久也不能說一句話。後來阿涅絲說:“她為什麼這麼做!她為什麼這麼做!”保羅說:“這都怪我。是我把她推到那邊去的。”“不管怎樣她都會去的。”保羅搖搖頭:“不。她已經準備留下來了。我乾了我這一生中最大的蠢事。”阿涅絲想讓保羅丟開這種犯罪感。不是出於同情,而寧可說是出於嫉妒:她不願意他感到自己對洛拉負有這麼大的責任,也不願意他在精神上跟洛拉這麼親密地結合在一起。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說:“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她找到了一把手槍?”保羅沒有立刻明白過來。“你這是什麼意思?”“也可能根本沒有什麼手槍。”“阿涅絲!她不是在演戲!這可以感覺出來!”阿涅絲力圖更謹慎地提出她的懷疑:“也許她有一把手槍。但是也有可能她有巴比妥酸劑,談到手槍僅僅是為了迷惑我們。可我們也不能排除她既沒有巴比妥酸劑,也沒有手槍,隻是想折磨我們。”“阿涅絲,”保羅說,“你真壞。”保羅的責備重新又提高了她的警惕,近來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他接近洛拉的程度超過了接近阿涅絲;他想著她,注意她,對她關懷備至,甚至被她所感動。阿涅絲突然間不得不想到,他拿她和她的妹妹作比較,而在這個比較中,她顯然是不夠細膩的那一個。她試圖為自己辯護:“我並不壞。我僅僅是想說,洛拉準備做一切事情來引人注意。這是正常的,既然她在痛苦中。大家都傾向於對她的愛情煩惱采取嘲笑的態度,聳聳肩膀。可等她抓起一把手槍,就沒有人再笑了。”“如果她的想引人注意的願望,促使她走上自殺的道路呢?這不可能嗎?”“可能。”阿涅絲承認。一陣長時間的極端不安的沉默又籠罩著他們。接著阿涅絲說:“我呢,我也能理解一個人想來個了斷,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痛苦,再也不能忍受彆人的邪惡,想離開,永遠離開。每人都有權自殺。這是我們的自由,我一點也不反對自殺,隻要自殺是作為一種離開的方法。”她停頓了一秒鐘,什麼也不想再補充,但是她對她妹妹的所作所為恨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忍不住又接下去說:“但是她的情況不同。她並不想‘離開’。她想到自殺僅僅是因為這對她說來是一種‘留下來’的方式。留下來跟他在一起,和我們在一起,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裡。整個兒倒在我們的生活裡,把我們壓垮。”“你說這話不公平,”保羅說,“她在忍受痛苦。”“我不知道。”阿涅絲說,她開始哭起來了。她想像她的妹妹死了,她剛說過的所有這些話顯得如此小器、卑劣、不可原諒。“如果她答應把手槍收好僅僅是為了安安我們的心呢?”她一邊說,一邊撥馬提尼克的彆墅的電話號碼,沒有人接電話。他們感到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們知道自己無法把電話掛斷,隻能無限期地聽著這意味著洛拉死亡的鈴聲。最後他們聽見了她的聲音。聲音乾巴巴的,叫人感到奇怪。他們問她到哪兒去了:“在旁邊的房間裡。”她說。阿涅絲和保羅同時對著電話聽筒說話。他們講到他們的焦慮不安,不能不再打電話給她。他們一再讓她確信他們的愛,讓她相信他們急切盼望能在巴黎見到她。他們很遲才去上班,整天都在想著她。晚上他們又打電話給她,又跟她談了一個小時,又讓她確信他們的愛和他們的焦急。幾天以後,洛拉按響門鈴。保羅一個人在家。她站在門口,戴著墨鏡:她倒在他的懷裡。他們到客廳去,麵對麵地坐在沙發上,但是她是那麼激動,不一會兒以後就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她興奮地說著。這時候他也站了起來,也在屋裡走來走去,說著話。他以鄙視的口吻談到那位他從前的學生,他的被保護人,他的朋友。他這麼談當然可以說是出自他的關心,他指望這樣能減輕分手在洛拉心裡造成的痛苦;但是他使自己感到驚奇的是,他看到他心裡那麼真誠地、嚴肅地想著的,也正是他嘴裡所說的:貝爾納是一個寵壞了的孩子,一個富家子弟,一個傲慢的人。洛拉胳膊肘支在壁爐台上,望著保羅。保羅突然發現她不再戴墨鏡。她把墨鏡拿在手上,一雙腫脹的、淚汪汪的眼睛盯著保羅。他明白了洛拉已經有一會兒沒有聽他說話了。他閉上了嘴。寂靜湧進客廳,像一股無法解釋的力量,促使他去接近她。“保羅,”她說,“為什麼你和我,我們不早點遇到呢?在所有其他人以前……”這些話如同霧一樣布滿他們之間。保羅伸著胳膊,像摸索前進的人那樣鑽進了霧幕;他的手碰到了洛拉。洛拉歎了口氣,讓保羅的手留在她的皮膚上。接著她朝旁邊邁了一步,又戴上了眼鏡。這個動作把霧驅散,他們又作為小姨子和姐夫麵對麵地站立。不一會兒以後,阿涅絲下班回來,走進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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