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1 / 1)

不朽 米蘭·昆德拉 1316 字 2天前

布麗吉特從小就喜歡坐在她父親的膝頭上,但是我覺得她到了十八歲之後,好像從中得到了更大的樂趣。阿涅絲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對。布麗吉特常常鑽到他們的床上(譬如說,當他們熬夜看電視時),在他們三個人之間出現一種肉體的親密氣氛,遠比從前出現在阿涅絲和她的父母之間的要強烈得多。儘管如此,阿涅絲還是衡量了這幅畫麵的曖昧程度: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姑娘,胸部豐滿,臀部肥大,坐在一個精力還算充沛的漂亮男人的膝頭上,用鼓得高高的胸部擦著這個男人的肩膀和臉,叫他“爸爸”。有天晚上他們邀請了一幫歡樂的朋友,其中有洛拉。布麗吉特坐在她父親的膝頭上。洛拉一時高興說:“我也想這樣!”布麗吉特讓給她一個膝頭,兩個人分彆騎坐在保羅的兩條大腿上。這個情況使我們又一次想到貝蒂娜,因為幸虧是她,坐在膝頭上才被樹立成性愛的曖昧關係的典型。我曾經說過,貝蒂娜在童年的擋箭牌的掩護下,穿越她一生中的愛情戰場。她把這塊擋箭牌舉在身前,一直舉到五十歲,才把它換成一塊母親的擋箭牌,輪到她讓年輕人坐在她的膝頭上。這情況再一次變得曖昧得令人驚奇:懷疑一位母親對兒子有性的企圖,這是不允許的,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個成熟女人的膝頭上(這僅僅是用隱喻)的畫麵才充滿了性愛的含義,而這些性愛的含義越是影影綽綽,就越發顯得強烈。我敢斷言,沒有曖昧術就沒有真正的性愛變態。曖昧越是強大,衝動越是強烈。誰不記得在童年時玩過高尚的醫生遊戲。小女孩躺在地上,小男孩借口做體格檢查,脫掉她的衣裳。小女孩表現得很聽話,因為檢查她的人不是一個好奇的小男孩,而是一位關心她的健康的、嚴肅的專家。這種情況正因為神秘而暗含著巨大的性愛成分,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小男孩越是喘不過氣來,他越是一刻也不停地充當醫生,在脫掉她短褲時,還用“您”稱呼她。童年生活中的這個幸福時刻在我心裡喚回了一個更加美好的回憶,對一個捷克外省城市的回憶。有一個年輕女人在巴黎旅居後於一九六九年回到這個城市定居。一九六七年她到法國去求學,兩年後發現她的祖國被俄國人占領;人們對什麼都害怕,他們惟一的願望是到彆處去,到歐洲的什麼地方去,隻要那裡有自由。在法國的兩年裡,年輕的捷克女人勤奮地經常參加專題討論會。在當時一個人如果想讓自己處在智力生活的中心,就得經常不斷地參加這些討論會。在討論會上她懂得了,我們在童年的最初時期,俄狄浦斯階段以前,要經過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所謂的“鏡子階段”,因為在拿自己和母親的以及父親的身體比較以前,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身體。年輕的捷克女人回到祖國後,對自己說,她的許多同胞在對他們自己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完全跳過了他們個人進化中的這個階段。頭上帶著巴黎和那些著名的討論會的盛譽的光輪,她組織了一個年輕婦女的俱樂部。她給她們上理論課,這些理論課誰也聽不懂,她還指導她們實踐。理論複雜,可是實踐很簡單:所有的女人都要赤身裸體,每人對著一麵大鏡子端詳自己,然後她們全都聚到一起,極其仔細地互相觀察,最後她們從隨身帶的小鏡子裡觀看自己,每個人都把這種小鏡子伸向另外一個人,伸得讓她看見她平常看不見的地方。女輔導員沒有一分鐘停止講她的理論。這些理論難以理解得讓人著迷,讓她們遠遠地離開了俄國人的占領,遠遠地離開了她們的那個省份,而且還給她們帶來了一種她們決不對人談起的、既神秘而又無法形容的衝動。女輔導員毫無疑問決不僅僅是偉大的拉康(Jacques La(1901—1981),法國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哲學家。)的弟子。她還是一個女同性戀者。我不認為這個俱樂部裡真的有很多同性戀。我承認,在所有這些女人中,我想得最多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她非常純潔,聽課對她說來,除了翻成捷克文翻得很不好的拉康的那些晦澀難懂的話以外,什麼也不存在。啊,赤身裸體的女人的這些科學聚會,在捷克小城市的一套公寓裡的這些講課,當俄國的巡邏隊在外麵巡邏時,啊,比酒神節還要富於刺激性。在那種酒神節上每個人都竭力完成要求的動作,一切都是約定好的,而且隻有一個含義,可悲地隻有一個含義!但是讓我們趕快離開捷克的小城,回到保羅的膝頭上來吧:洛拉坐在一個膝頭上;在另外一個膝頭上坐著的,為了試驗性的理由,讓我想像,不是布麗吉特而是她母親:對洛拉來說,讓自己的屁股和一個她心裡想得到的男人的大腿接觸,是一種愉快的感覺;正因為她不是以情婦的資格,而是以小姨子的資格,並且在保羅妻子的讚許下,坐定在保羅的身上,所以這種感覺就更加讓她興奮。洛拉是嗜曖昧上癮的毒物癖者。對阿涅絲來說,這種情況沒有一點刺激性,但是她不能趕走在她腦袋裡翻騰的一句可笑的話:“在保羅的每個膝頭上坐著一個女人的肛門!”阿涅絲是曖昧的清醒觀察者。保羅呢?他高聲說話,一邊開玩笑,一邊輪流地抬起每個膝頭,讓姐妹倆相信他那種像準備給外甥女當馬騎著玩的舅舅才會有的詼諧。保羅是不懂曖昧的大傻瓜。洛拉在她的愛情的煩惱最無法忍受時,常常求救於保羅,在各種不同的咖啡館和他見麵。我們應該注意到,自殺在他們的談話中不曾出現過。洛拉曾經要求阿涅絲為她的病態的計劃保守秘密,她自己在保羅麵前也從來不曾提起。因此過於粗暴的死亡的景象沒有來破壞質地脆弱的、環境美好的憂鬱氣氛,保羅和洛拉麵對麵地坐著,不時地他們都要互相接觸。保羅按按她的手或者肩膀,好像是在重新給她力量和信心,因為洛拉愛貝爾納,而愛人的人是值得人去支持的。我正想說,在這種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睛,但是這句話不確切,因為洛拉這時候又戴上了墨鏡,保羅不知道原因:她不願意露出含著淚水的腫脹的眼皮。突然間眼鏡具有了許多含義:它給了洛拉一種幾乎是嚴肅的,幾乎是難以達到的高雅風度。但是它同時也代表了一種很熱烈,很性感的成分:一隻淚汪汪的眼睛,一隻突然變成身體的口子的眼睛,阿波利奈爾(Guilume Apollinaire(1880-1918),法國現代主義詩人,主張“革新”詩歌,作品有《烈酒集》。)的那首著名的詩裡,談到女人身體上的那九個美麗的門戶之一——一個隱藏在黑玻璃的葡萄葉後麵的、濕漉漉的口子。對出現在眼鏡後麵的眼淚的想法,有時候是那麼強烈,而想像中的眼淚又是那麼灼熱,以至於它化成了蒸汽把他們兩人包圍起來,使他們失去了判斷力和看法。保羅覺察到了這股蒸汽。但是他理解它是怎麼回事嗎?我不相信。讓我們設想這麼一個情況:一個小女孩去找小男孩看病。她開始一邊脫衣服,一邊說:“醫生,您應該給我檢查檢查。”聽,小男孩是這樣說的:“可是,我的小姑娘!我不是醫生!”保羅的表現正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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