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不朽的手勢(1 / 1)

不朽 米蘭·昆德拉 1265 字 2天前

貝蒂娜頭一個愛的對象是她的哥哥克萊芒斯,未來的浪漫派大詩人;後來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她愛上了歌德,崇拜貝多芬,愛上她的丈夫,也是大詩人的阿辛·馮·阿尼姆;接下來她迷戀赫爾曼·馮·皮克勒-穆斯科伯爵,他不是大詩人,卻寫過一些書(而且她就是把《歌德和一個女孩子的通信》獻給他的);後來在近五十歲時她對兩個年輕人,菲利普·納多西阿斯和朱利阿斯·杜林,有了一種半性愛半母愛的感情,他們不寫書,卻與她互相通信(她發表了其中一部分信件);她欽佩卡爾·馬克思,有一天她正在他的未婚妻燕妮家裡作客,便逼著他陪她在黑漆漆的夜裡散了很長時間的步(馬克思絲毫不想散步,他喜歡陪伴燕妮勝過喜歡陪伴她;然而這個能使世界來個翻天覆地變化的人,卻沒有力量抵抗曾經和歌德十分親近的女人);她對弗朗茲·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匈牙利音樂家,鋼琴家、指揮家,主要作品有交響詩《塔索》、交響樂《但丁神曲》等。)有過偏愛,不過是在暗中的,因為她很快地就宣布厭煩了李斯特追逐光榮的偏好;她試圖滿腔熱情地幫助精神有問題的畫家卡爾·布萊希爾(她蔑視他的妻子正如她從前蔑視歌德夫人);她和薩克森-魏瑪的王位繼承人查理-亞曆山大書信來往;她為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寫了《國王的書》,書中陳述了國王對臣民的責任;後來她出版了《窮人的書》,書中描寫了人民的可怕的苦難,她再次找到國王,要他釋放被控告策劃共產主義陰謀的威廉·弗裡德裡希·施羅費爾;不久以後她又出麵找他幫忙,為的是救出路德維克·梅羅斯瓦夫斯基(Ludwik Mieroswski(1814-1878),波蘭小貴族,一八四八年組織波茲南起義,失敗被捕;一八四八年再次組織起義,又為普魯士人所鎮壓。),波蘭革命的領導人之一,當時關在普魯士監獄等候處決。她崇拜的最後一個人,她從來沒有和他相遇:這是裴多菲·山陀爾(Sándor Pet?fi (1823-1849),匈牙利詩人,民主主義革命家,作品有《愛國者之歌》、《反對國王》等,一八四九年在反抗沙俄軍隊的戰鬥中犧牲。),匈牙利詩人,二十四歲死於一八四九年起義軍的隊伍中。因此她不僅讓全世界知道了一位大詩人(她叫他有時她的朋友責備她對自己的家庭,對自己的物質狀況想得不夠,責備她毫不計較地為彆人犧牲自己。“你們說的那些我不感興趣。我不是一個會計。瞧,我就是我!”她回答,指尖點著胸口,正好是兩隻乳房中間。接著她頭微微向後仰,臉上蒙著微笑,把她雙臂突然但是優美地朝前投去。在動作開始時,手指還都挨在一起;胳膊到動作結束時才分開,手掌張開得很大很大。不,您彆弄錯。洛拉在上一章也曾有過相同的手勢,那是在她宣布想做點“什麼事”的時候。讓我們回憶當時的情況:“洛拉,不應該乾蠢事。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值得你為他痛苦。想著我,想著有我在愛你。”當阿涅絲這麼說了以後,洛拉回答:“可是我想做點什麼事,我那麼想做點什麼事!”這樣說的時候,她隱隱約約地想到了跟另外一個男人睡覺。她已經常常有這個念頭,而且跟她自殺的願望絲毫不矛盾。這是兩種極端的,然而在一個受辱的女人身上完全合法的反應。她的朦朦朧朧的不忠實的夢想被阿涅絲的不適當的介入打斷了,阿涅絲想把事情問個清楚:“什麼事?什麼事?”洛拉明白在剛提到自殺之後立刻又提到不忠實會顯得可笑,因此感到很窘,僅僅又重複了一次她的“什麼事”。因為阿涅絲的眼光要求一個比較明確的答複,所以她至少要用一個手勢儘可能給這句如此不明確的話一個意義:她把雙手放在胸口上,然後又把雙手投向前。她是怎麼突然想起做出這個手勢的呢?很難說清楚。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正像給忘了台詞的演員提台詞一樣,一定有一個不知其名者給她提示該做這個手勢。這個手勢雖然沒有表達出什麼具體的東西,但是它讓人明白了“做點什麼事”意味著自我犧牲,把自己奉獻給世界,把靈魂像一隻白鴿一樣送向蔚藍的遠方。幾分鐘以前,洛拉肯定還想不到拿著一個捐款箱到地鐵車站去的計劃,如果她不把手指放到她的兩個乳房中間,再把兩臂投向前,顯然她也決不會想出這個計劃來。這個手勢仿佛具有自己的意誌:它指揮,她照著做。洛拉的手勢和貝蒂娜的手勢是相同的,在洛拉想幫助遙遠國家的黑人的願望,和貝蒂娜想救被判處死刑的波蘭人的努力之間,肯定也有一定的聯係。然而拿她們作比較肯定是不恰當的。我不能想像貝蒂娜·馮·阿尼姆拿著一個捐款箱在地鐵車站乞討。貝蒂娜對慈善事業毫無興趣。她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有錢女人,為了打發時間,籌辦募捐活動去救濟窮人。她對待仆人很嚴厲,甚至招來了她丈夫的指責(“仆人也有靈魂”,他在一封信中提醒她)。促使她行動的並不是對善行的熱愛,而是想直接地、親身地與上帝接觸的願望,她相信上帝化身在曆史裡。所有她那些對名人(其餘的人她不感興趣)的愛隻是一張蹦床,她讓自己的全部分量落在上麵,然後彈起來,彈得很高,一直彈到她的(化身在曆史裡的)上帝存在的這片天空裡。是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是請注意!洛拉也不像那些主持慈善協會的善心太太。她沒有養成施舍乞丐的習慣。她在他們跟前,離著僅僅兩三米,她也看不見他們。她得了精神上的老花眼症。黑人身上的肉一塊塊地掉,雖然離開她四千公裡,她卻覺得比較近。當她做出這個手勢,用雙臂把她的靈魂送去時,他們恰好站在地平線的那端。然而在一個被判處死刑的波蘭人和那些生麻風病的黑人之間,有著一個區彆!在貝蒂娜身上是介入曆史,在洛拉身上變成了普通的慈善行為。但是洛拉在曆史裡也不是微不足道的。世界曆史連同它的革命、它的烏托邦、它的希望、它的恐懼,已經離開了歐洲,隻留下了懷舊情緒。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法國人才使慈善事業國際化。激發她去做好事的不是基督教的對鄰人的愛(譬如像美國人那樣),而是對失去的曆史的懷念,想把它召回來的願望,希望自己至少能以為黑人募捐用的紅色捐款箱的形式出現在它中間。讓我們把貝蒂娜的手勢和洛拉的手勢叫做“希望不朽的手勢”。貝蒂娜渴望偉大的永存不朽,她要說:“我拒絕與現在及其煩惱一同消失,我希望超越我自己,成為曆史的一部分,因為曆史是永恒的記憶。”洛拉即使是渴望微小的永存不朽,也抱著相同的希望:超越她自己,超越她穿過的這個不幸的時刻,做點“什麼事”來留在所有認識她的人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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