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蒂娜學過音樂,甚至還寫過一點音樂片斷,因此她能夠懂得貝多芬的音樂中的新和美的東西。不過我要提一個問題:貝多芬的音樂是靠什麼征服她的?是靠音樂本身?靠它的音符?還是靠它所“代表”的東西——它與貝蒂娜和她這一代的態度以及思想的相似之處?總之,對藝術的愛,不論今天還是過去,究竟是否存在過?會不會隻是一種幻想?當列寧宣稱他喜愛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熱情》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時,他究竟愛的是什麼?他聽到的是什麼?是指音樂嗎?還是指一種使他想起他那熱愛鮮血、博愛、正義以及專政的靈魂的聲勢,其浩大運動的崇高喧鬨聲?他所指的是音樂呢,還是僅僅是聽任自己被音樂帶入與藝術和美毫無共同之處的夢幻?不過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貝蒂娜吧:她被貝多芬吸引,是因為他是個音樂家呢,還是因為他是個反歌德的名人?她愛他的音樂,是出於一種使我們依戀於某種不可思議的隱喻,對一幅油畫上兩種色彩的結合的愛呢,還是出於一種使人加入政黨的征服者的激情?不管怎麼樣(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貝蒂娜把一個緊緊地戴著帽子往前走的貝多芬的形象提供給全世界;這個形象從此便獨個兒年複一年地往前走。一九二七年,貝多芬逝世後一百年,一本德國雜誌《文學世界》要求幾個最有名的作曲家明確指出貝多芬在他們心目中所占的地位。編輯部怎麼也想像不到對這個帽子戴得緊緊的人死後的民意測驗會有這樣的結果。奧裡克(Gees Auric(1899-1983),法國作曲家,作品有《水手》、《費德爾》等。),六人小組的成員,以他所有朋友的名義發表了一個聲明:貝多芬和他們根本無關,他們甚至懶得去否定他。但願有一天他能重見天日,恢複名譽,就像一百年前人們重新發現巴赫一樣?不可能的!可笑極了!雅納切克(Leo? Janá?ek(1854-1928),捷克斯洛伐克作曲家,歌劇《養女》(即《耶奴發》)為其代表作。)也斷言他對貝多芬的作品從來不感興趣。而拉威爾(Maurice Ravel(1875-1937),法國作曲家,主要作品有管弦樂《西班牙狂想曲》、《波萊羅》、《鵝媽媽組曲》等。)則總結性地說:他不喜歡貝多芬,因為他的光榮並不建立在他的音樂上——他的音樂顯而易見也是不完美的,而是建立在他傳記中的一個不真實的傳說上。一個不真實的傳說。那就是說,他的光榮建立在兩頂帽子上麵:一頂帽子低低地一直蓋到濃濃的眉毛上,另外一頂被一個低頭哈腰的人抓在手裡。魔術師們喜歡擺弄帽子,他們把東西放在帽子中變走,或者從帽子裡變出向天花板飛去的鴿子。貝蒂娜從歌德的帽子裡變出象征他的奴性的醜惡的鳥;在貝多芬的帽子裡,她把他所有的音樂都變走了(當然並非出於她的本意)。她把第穀·布拉赫和卡特的命運(一種可笑的不朽)留給了歌德。可是可笑的不朽一直在窺視著我們所有的人;對拉威爾來說,把帽子一直戴到眉毛上麵往前走的貝多芬要比深深地鞠躬的歌德可笑得多。因此,即使有可能製造不朽,預先塑造它,配製它,最後的結果也絕不會和原先計劃的完全一樣。貝多芬的帽子變成了不朽的。從這一點上來講,計劃成功了。可是這頂不朽的帽子將會具有什麼意義,是誰也不能預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