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小說(1 / 1)

米蘭·昆德拉 2628 字 2天前

弗朗索瓦·裡卡爾一眼就可看出,昆德拉的《慢》與他以前的作品有兩個不同特點。首先,這部篇幅不長,第一版是一百五十四頁;內容簡短,才五十一小“章節”。自從《玩笑》(全球版,三百九十五頁,七部分,七十二章),尤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三百九十四頁,七部分,一百四十五章),《不朽》(四百一十二頁,七部分,一百一十三章)發表以來,我們已經學會把昆德拉的“尺寸”,跟內容豐富、結構龐雜去對號,《慢》則與此形成顯著的對比。如果說在昆德拉作品中對內容收縮與相對簡潔已有預兆,那可能指短篇集《好笑的愛》或《笑忘錄》的不同部分;但是這些短篇和部分本身並不是獨立完整的故事,它們是穿插在一個更大結構中的組成部分,也由此顯出其中的主要意義。昆德拉創作《慢》時,第一次采取一種新形式,不妨稱為短。短的美學從敘事要求緊湊“迅速”來說,跟短篇的美學是接近的;但是從結構擴散與“漫遊”來看,又跟短篇是遠離的。“漫遊”中情節、人物與“聲音”——故事、議論、“身世”感歎——在這個單一而又複合的空間(書中以高速公路包圍中的城堡-酒店和花園為喻)自始至終攪混一起,相互衝撞。另一個特點;在昆德拉作品中《慢》有一個迥然不同的“開創性”特征,這當然因為這部是直接用法語寫的。這件事後來果然引起了民族主義的反應,但是這些反應跟的真正目標很少關聯,目標在另一個意義重大得多的層次上。確實在這種用語改變上,在這種對語言至少是理論性的“冷漠”上,包含對一種觀念的肯定,這觀念跟當前的文字崇拜也是很少關聯的。根據這種崇拜,根據這種偶像崇拜,文學,包括,隻是一種文字遊戲,有時聽任語言的資源和“不可覺察的”權力的支配,有時瘋狂追求一個“風格”,也就是說自詡為標新立異的遣詞造句,拚湊成一篇“文章”,文章本身就是根本與目的。這樣寫成的經常輕佻空洞,書中可以看到一種寫法自成一體,也可以聽到一種個性化的“聲音”,但是這個寫法那麼觸目,這個聲音那麼嘈雜,叫我們除此以外也看不到、也聽不到什麼彆的了。就拿今天用法語寫成的來說吧,大部分作品刪除寫法的花哨和修辭的“大膽”後,再用簡約的散文重敘一遍,那時你們看會留下什麼。《慢》正是用這種“簡約的散文”寫成的。書裡這種散文是最直接,最不花哨,同時也最柔軟,尤其是最精確的法語散文。作者的個性和“簽名”鮮明奪目,絲毫不見褪色。不管怎樣,這還是昆德拉,《生活在彆處》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讀者,在這部書裡讀到的依然是熟悉的昆德拉風格和修辭。這種散文之美——不論是譯成法語的還是直接用法語寫的——首先在於它謙遜,它拒絕自我欣賞,也就是說它不追求表麵效果,而是最大程度配合全局氛圍和出場人物,因為首先是人物以及他們的姿態、生存和關係中的“數學”因素,組成的真正材質。在這些條件下,語言與文字(一切當然通過它們發生的)從某種意義來說必須回避,讓人遺忘,因為正是由於這樣遺忘,這樣避開讀者的欣賞,它們才能充分實現自己的價值,達到這個最高品質:恰到好處。2這兩個特點——簡短與法語創作——不論多麼令人驚訝,總的來說還不是主要的。跟昆德拉以前的作品相比,《慢》的最大創新之處,在的一幕中得到最恰當的表述,這是薇拉第一次醒來,責備她的家丈夫:“你經常跟我說,你要寫一部通篇沒有一句正經話的。思索這段話,不但走近了《慢》,也是走近了昆德拉全部作品的主要意義。究竟什麼是“沒有一句正經話的”,什麼是“逗人一樂的大傻話”的呢?從昆德拉“理論”角度來看(如《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還有穿插在昆德拉裡的全部評論),這可以說是一種絕對,一部純化,剔除了一切不是的東西,一切不屬於本位的東西;也就是說保持散文的本位,笑和不確定的本位,總的來說撒旦的本位。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昆德拉把說成是“道德審判被懸置的疆域”;也可以更廣泛地說這是“不正經”的範疇,這決定了的固有領域和揭露能量:這是一個正經被懸置的領域。在這裡一切動不得的東西,一切自稱惟一和無辜的東西,一切道貌岸然強加於人的東西,立刻會被在其中流轉的無限輕的空氣,懷疑與可笑的空氣,溶化、侵蝕、兜底翻。在這種空氣的吹拂下,生存、身份、言辭都剝下了麵具,暴露出幕後新聞、弄虛作假、誤會、既可笑又讓人痛快的真實情況。因而是經受不正經考驗的生活。我說得不錯:考驗。因為不正經,若帶來輕鬆的話,同時從動搖基礎這一點來說,卻也是十分殘酷的,因為生命(我的生命、其他人物的生命)都是在這些基礎上建立自己的意義與價值的。因而說昆德拉的歸根結蒂都是具有道德與形而上學的破壞性的故事。但是破壞並不是不經鬥爭,也就是說不遇到抗爭就完成的。人物通過抗爭試圖拯救他直到那時對自己的生命、欲望、命運所賦予的那份正經,現在生命、欲望、命運受到了不正經的腐蝕性風氣的攻擊,變得脆弱,有崩潰的危險。一些人物,如《玩笑》的主角路德維克,《愛德華和上帝》(收入《好笑的愛》)的主角愛德華,或《笑忘錄》的女主角塔米娜,堪為這方麵的典型人物。這是因為生命、自我、愛情、詩、曆史、政治,一切使我相信自己與世界的東西,都是絕對需要正經才得以存在的。因而這一切都要跟崩潰進行抗爭、較量、抵製。以至於一個完全不正經的人生顯得幾乎是不可能的,99lib?或者更可以說,像一個極限點,意識上的一條地平線,當然是消極的,但總是地平線,像一切地平線,既近又遠,既清晰又不可企及。對“沒有一句正經話的”也可說同樣的話。這似乎提到一種絕對,一種極限,的一種理想,從某種意義來說,也是福樓拜心目中的“什麼都不談到的,……依靠文筆的內在力量挺然而立”(福樓拜(G.Fubert)《致路易絲·科萊的信》(),巴黎伽裡瑪出版社,七星文庫,一九五七年,卷一頁一四六三。)。作為純粹的詩,就是排除任何散文痕跡的詩,同樣,據昆德拉的意思,純粹的中不存在任何“非”成分,也就是“正經”成分。於是就像薇拉提到的,“正經(保護著)”;它保護著家不受“等待著”他的“狼”的襲擊;但是它還保護家自己,保護狼自己和讀者不受及其滲出的致命毒素的影響。這裡當然會想起昆德拉對“卡夫卡學”,對拉伯雷或海明威作品遭到正經可怕的歪曲評論時所能說的一切話……但是昆德拉本人的又有怎樣的遭遇呢?直到目前為止,薇拉說,“正經保護著你”。對他在《慢》以前出版的作品作出這樣的“評論”應該怎樣理解呢?《玩笑》、《告彆圓舞曲》、《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這都是些“正經”的嗎?事實上,應該把薇拉的看法當作一個諷刺的,也恰是不正經的看法:在以前的裡保護著“狼”的那個正經,是狼自己為了滿足自己的欲壑而在裡麵找到的正經,也就是說,可以給他們作為誘餌的一切,而舍棄了這些中的根本的、不正經的、因而不可容忍的意義。舉例來說,在《笑忘錄》以前,甚至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以前,他們自我陶醉,在昆德拉作品中讀到了一名不同政見者提供的催人淚下的“證詞”;然後,在《不朽》中是另一份“證詞”,這次提供的是一名厭惡西方民主製度罪惡的老不同政見者。這樣,正經安全了,狼的良心也隨著安全了。藏書網但是這類誘餌在《慢》裡就不那麼好找了,書中沒有多少“思想”或者“立場”作為依據。書裡一切都浸泡在笑與輕的淨水裡。就像在拉伯雷、狄德羅,在觀看木偶戲、啞劇。大家都在不正經世界上赤裸裸,瘋癲癲,作秀,高唱凱歌。3《慢》利用不正經的浪漫幻想資源和可能性,繼昆德拉的其他之後,提供了一個新的寫照。具體來說,這部是用不正經的兩大調式來演奏的,兩者的對位配器是結構的鑰匙之一。這兩種調式,一種可以稱為滑稽模仿調,另一種稱為抒情調。這與對待不正經世界的兩種態度是相呼應的,或者說得更確切些,跟生存中的兩種可能結果是相呼應的。第一種調式當然又明顯又可笑。在《慢》一書中,滑稽模仿調式反映了聚集在城堡-酒店的“當代”人物的麵目與曆史。在沉睡的薇拉周圍,城堡-酒店也就成了一座舞台,演出一幕媒體-色情大鬨劇,笑料迭出,一個比一個詼諧風趣。這裡的喜劇性主要表現在人物的無意識性,也就是說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處境與命運的不正經。從杜貝爾克到捷克學者,從貝爾克-伊瑪居拉塔到文森特-朱麗,都多少屬於出色的昆德拉無辜者畫廊(弗萊希曼、埃萊娜、雅羅米爾、愛德維奇、洛拉),他們行動,他們思想,仿佛他們的生活與自身真有他們認為的那樣重要,那樣有意義似的,這使他們不斷地——惹人好笑地——進行模仿,為了在自己眼裡,在其他人眼裡“保持正經”。“舞蹈家”這些人物,同時也是騙子,像文森特假裝勃起,伊瑪居拉塔玩弄自殺,貝爾克(也有文森特)號召“反抗不由我們選擇的人類處境”。但是在的不正經領域裡,他們的裝腔作勢,不可避免地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精彩寫照,尤其是一網打儘傻瓜蛋遊戲的輝煌勝利。然而,滑稽模仿不是不正經的惟一麵目,可能也不是它最美的麵目。還有另一種麵目,也是非常忠實的。在《慢》這部書中,就是T夫人和她的一夜情騎士的麵目,這兩個人物都來自維旺·德農的短篇,但是也屬於典型的昆德拉係列,係列中有哈維爾醫生(《好笑的愛》)、四十來歲中年男人(《生活在彆處》),或者在各自故事結尾時“幻想破滅”的主角,如路德維克(《玩笑》)、阿涅絲(《不朽》)或小狗卡列寧床頭的托馬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這些人物的共同特征,是他們大家都用某種方式跨過了“國境線”,逃亡在外,同意接受他們的命運的無價值性。他們受到這樣的剝奪,也就把不正經世界當作故鄉居住。他們的愛情之夜,T夫人和騎士都知道沒有明天,也沒有重力。他們並不為之難受,不大聲疾呼反抗人類的處境,反而儘量享受他們的幽會,不用鄭重其事對待,隻需品味暫時的甜甜蜜蜜,精心計算流逝的時光,預先設計這其間的舉手投足與辭令,從中得到終身難忘的樂趣。沒有明日,缺少深沉,不但不影響歡樂,反而使歡樂更加強烈,更加珍貴。因此,有一種和平與一種美,是跟不正經相連的;有一種和平與一種美是由不正經而產生的,沒有它是不會實現的。這不是聊以自慰,而是一種偏愛的表達方式,比如在華托的畫上見到的,在莫紮特《唐璜》中聽到的。這種表達方式,這種調式,為了跟前者區彆,我稱之為抒情調式。但是必須注意詞的含義。滑稽模仿與抒情不因相反而相互排斥,它們可以說還是相互補充的,相互支持的,兩者的依托就是對世界和我們生命的不正經,有同樣的思考,同樣的意識,同樣的看法。在T夫人與騎士四周籠罩的神奇夜色下,他們腳下流淌的河水潺潺聲中,他們撫摸與親吻之際,在這一片靜默,在這慢悠悠與美的中間,響起了竊笑聲。4從主旋律的觀點來看,《慢》采用典型的昆德拉手法,形成一係列對位法結構。不用進入細節就可說出遊戲是在兩大組對比強烈的人群之間展開的,一邊是慢、過去、騎士,用“抒情”調式處理,一邊是快、現在、文森特,“滑稽模仿”對象。但是還有另一種對比,值得文章結束時談一談,因為它還是闡明了昆德拉的“不正經”範疇,這就是公開與隱私的對比。末了,騎士在T夫人家度過愛情之夜,跟文森特邂逅後,乘上侯爵的馬車啟程了,大家讀到這幾字,也是維旺·德農短篇的篇名,概述了情人剛完成的事:“明日不再來。”但是立刻又加上這另一句話:聽眾不會有。騎士與T夫人這段豔情的完美,換句話來說,不但在於它今後不會有任何結果,還在於它保持嚴密的隱私性。當然侯爵,還有T夫人的丈夫,對事情是心中有數的,但是她與騎士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兩人還是不知就裡。隻有情人才知道,他們知道也不會對誰去說的。在十八世紀與二十世紀之間,在《明日不再來》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之間,不隻是從慢的時代轉入到快的時代,也是從保守秘密的時代轉入到傳播張揚的時代,從“舞蹈”時代轉入到“舞蹈家”時代;舞蹈作為藝術,把自身隱藏在時間、姿態、語言和感情的綜合安排中(猶如T夫人的夜間禮儀:這是愛情的編舞),而舞蹈家是一個膨脹的自我在手舞足蹈,要把世界置於自己之下。關於這個過程,關於這場生存“革命”,背景最能說明問題了:城堡改成了酒店,私人府邸向大眾開放,交換親情的地方變為會議大廳。T夫人和騎士,先在花園散步,後又躲入鏡室內,始終避入耳目;沒有旁聽人,沒有目擊者。文森特和會議出席者則相反,在那裡就是要引人注目,因為沒有目擊者,他們的生活就毫無意義了。於是,需要引人注目,也就是需要從他人那裡獲取對自身存在、自身價值的確認,這是不正經的典型敵人。大人物犯的最大錯誤,說明他不是大人物的最可靠標誌——泰斯特先生(M.Teste,出自法國詩人保爾·瓦雷裡的作品《與泰斯特先生在一起的晚上》。)差不多這樣說——就是他炒得自己人人知道的。因為一切廣告宣傳都要求我把自己交給狼,要求我喂它們需要的飼料,這個飼料就是正經。正經迫使我裝得對自己好像很有信心,這就必然使我陷入可笑的境地。在他們那個消失的世紀的深處,T夫人和騎士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留下。可能他們沒有自我。不管怎樣,他們不需要保護什麼,證明什麼,不乞求人家的喝彩。他們惟一的價值,就在於暗地裡交換歡樂,不無調侃地意識到,他們的愛情遊戲服從於一首普天下情人都踏著它的節拍跳舞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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