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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米蘭·昆德拉 833 字 2天前

晚上,她和讓-馬克去一家餐廳吃飯。隔壁桌有一對情侶一直很沉默,彼此不交談。在彆人麵前還能這樣保持沉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這兩個人,眼睛要往哪裡看才好呢?要是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卻一句話都不說,那不是很滑稽?盯著天花板看嗎?這又好像是在展示他們的啞然無言。觀察隔壁桌的人嗎?搞不好他們會接觸到彆人拿他們的沉默當笑話的目光,這樣更糟糕。讓-馬克對香黛兒說:“你看,他們並不是討厭對方。他們也不是已經變得冷漠,不再相愛。你不能用兩個人講了多少話來衡量他們之間感情的深淺。這事情很單純,他們隻是一時腦袋空空。而且,說不定他們隻是因為沒話可說,就很自然地不說話。這和我住在佩裡戈爾(Périgord,法國西南地區。)的姑姑正好相反。每次我見到她,她就會說個沒完沒了,大氣也不喘一下。我試著去解析她這種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她把她所看到的、她所做的每件事都用話再講一遍。講她早上就起床了,講她早餐隻喝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講她丈夫然後就去散步,你想想看,讓-馬克,他一回家就看電視,你想想看個醫生很多年了,我生病也是他看的,這個醫生,我得了流行性感冒的那個冬天,你還記得嗎,讓-馬克,我發燒燒得很厲害……”香黛兒麵帶微笑,讓-馬克跟她說起了另一件往事:“我剛滿十四歲那年,我祖父——不是做木工的那一個,是另外一個——即將不久於人世。在他在世的最後幾天,他的嘴巴發出一個意義完全不明白的聲音,那聲音甚至不像呻吟,因為他不會痛,也不像他發不出來某個字音,都不是,他並沒有喪失語言能力,很單純的,就是他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什麼要和人溝通,沒有任何具體的訊息,他甚至也沒有要跟誰說話,他對彆人都已經不感興趣,他自己一個人伴隨著他所發出來的聲音,單獨的一個聲音,一個勁兒啊啊啊啊啊的,隻有在他需要呼吸的時候聲音才會間斷。我看著他,像被催眠了一樣,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因為我那時候還小,我以為我懂這其中的意義:這樣的一種存在方式就會對應於這樣的一種時間;而且我認為這種對應就叫做無聊。我的祖父用這種聲音、這種不斷啊啊啊啊啊的聲音來表達他的無聊,因為要是沒有這些啊啊啊啊啊,時間會壓垮他,而我的祖父隻能揮舞著這項武器、這種沒完沒了的啊啊啊啊啊,來和時間對抗。”“你的意思是說,他快要死了,他覺得無聊乏味?”“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們談到了死亡,談到了無聊,他們喝著波爾多葡萄酒,他們笑,他們玩鬨,他們很快樂。然後讓-馬克又回到他的思緒裡:“我要說的是,無聊的數量——如果無聊可以數得出來的話——現在的無聊一定要比從前的無聊多得多。因為,從前人們的工作,至少對大部分行業來說,根本無法想象不把熱情灌注在他們的工作上:農夫愛他們的土地;就像我的祖父,他是個製造好看桌子的魔術師;而鞋匠,他熟悉村裡所有人的腳;森林管理員;園丁;我想,甚至連士兵都帶著熱情殺人。對他們來說,不存在所謂生活的意義這樣的問題,很自然的,意義和他們在一起,在他們的作坊裡、在田裡。每個職業都創造出它特有的精神麵貌、它特有的生存方式。一個醫生思考的和農夫思考的不同,一位軍人的舉止也和老師的舉止不同。今天,大家都變得很相像,同樣都有對工作冷漠的通病。這種冷漠變成了我們的熱情。這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唯一的熱情。”香黛兒說:“可是,你說說看,你自己,你在當滑雪教練的時候,你在雜誌上寫一些室內設計的稿子的時候,或者是後來寫醫學相關文章的時候,甚至當你在木匠作坊裡畫設計稿的時候……”“……嗯,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可是行不通……”“……或者是,當你失業沒事可做的時候,你應該也覺得無聊乏味吧!”“當我認識你的時候,一切就改變了。這倒不是因為我的工作變得比較有意思。而是因為我把發生在我周遭的事,拿來當做我們談話的材料。”“我們談的可能是其他事!”“兩個相愛的人,單獨相處,脫離這個世界,這很美。可是他們源源不絕的談話內容要從哪裡來?不管這個世界多麼令人厭惡,情侶們還是需要它,才能夠交談。”“他們可以不說話。”“就像旁邊這一桌的兩個人?”讓-馬克笑著說:“喔,不,愛不可能在緘默中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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