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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貓 夏目漱石 4326 字 2天前

“莫非你們是強盜?”主人喝道。他氣勢洶洶,仿佛用大牙咬響了摔炮,烈火從鼻孔竄了出來,因此,鼻翅猛烈地煽動。越後地區獅子頭像的鼻子,大約就是照著人們惱怒時的樣子仿製出來的。否則,不會造得那麼嚇人。“不,我不是強盜,是落雲館的學生!”“胡扯!落雲館的學生,豈能擅自侵入他人住宅?”“不,我戴的是製帽,明明有校徽呀!”“是冒牌吧?既是落雲館的學生,為什麼擅自侵入?”“是因為球飛進去了。”“為什麼叫球飛進去?”“可它就飛進去了嘛。”“混帳東西!”“下不為例,這一回就饒了我吧!”“麵對來曆不明的人翻牆闖進私室,哪裡有人會輕易放走?”“不,我是落雲館的學生,這是沒錯的。”“既是落雲館的學生,問你是幾年級?”“三年級。”“說準了嗎?”“是的。”主人回頭朝屋裡喊道:“喂,來人哪,來人!”埼玉縣生人的女仆拉開紙格門,“噯”地應聲走來。“到落雲館去帶一個人來!”“把誰帶來?”“誰都行,給我帶來!”女仆雖然答應了一聲“是”,但是,由於前庭光景奇怪,出使的目的不清,事件的經過自始至終都十分無聊,她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是嘻嘻地笑著。主人卻想打一場大戰,想充分發揮一下上火的本事。在這關鍵時刻,自己的傭人當然應該同仇敵愾。但她不僅不以嚴肅的態度對待,反而邊聽吩咐邊嗤嗤地笑,這使主人愈發遏製不住,能不烈火攻頭?“不是告訴你了嗎,誰都行,叫一個來!聽不懂嗎?管他是校長,乾事,還是首席教師……”“把校長先生……”女仆隻知道有校長。“不是告訴你了嗎?管他是校長,乾事,還是首席教師!聽不懂嗎?”“若是誰都不在,叫個雜役來也行嗎?”“胡說!雜役懂個屁!”事已至此,女仆明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應一聲,出發了。然而,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頭腦。他正擔心,隻能叫來個雜役,不料,剛才講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來。主人單等他安然落坐,便立刻開始談判。“適才這小廝膽敢擅入敝宅……”用的是《忠臣榜》戲曲裡的古老道白,量又略帶譏諷地收尾說:“確實是貴校的學生吧?”倫理課教師毫無懼色,泰然自若地將站在庭前的勇士們掃了一眼,又將眼珠照舊對準主人,做了如下答辯。“是的,都是敞校學生。我們一直教育學生不要這樣,可他們總是不聽話……你們為什麼跳過牆來?”學生畢竟是學生。他們麵對倫理課老師一言不發,沒人開口,都規規矩矩地擠在院落的一隅,宛如羊群遇上了大雪。主人說:“球飛了進來。倒也是難免的事嘛!既然與學校結鄰,總要不時地有球飛進院裡來的嘛!不過……他們太凶了。即使翻過牆來,也彆出聲,偷偷把球拾去,也還可以饒恕……”“所言極是。敝校儘管一再告誡,怎奈人多手雜……今後必須很好地注意。如果球飛進了院子,必須從正門進去,打個招呼再去拾球。聽見了嗎?……學校太大,總是叫人太操心,沒辦法。不過,運動是教育上必需的課程,總不好禁止的。可是一允許,就惹出麻煩來。這一點,無論如何請多多原諒。另一方麵,今後一定從正門進院,打個招呼再拾球。”“好,既然這麼通情達理,那就好說。不論投進來多少球都無妨的,隻要從正門進來,給個知會,也就算不了什麼。那麼,這名學生交給你,托你帶他回去吧!噢,有勞大駕,對不起!”主人照例九九藏書致歉,照例是些虎頭蛇尾的言詞。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國的笹山好漢從正門回到落雲館。咱家所謂“大事件”,至此告一段落。如果恥笑:“這算得了什麼大事件?”那就任你笑去。頂多可以說,這不是他們的大事件。可咱家是在敘述主人的大事件呀,並不是敘述他們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謾罵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奉勸他不要忘記,這正是主人的特色;不要忘記,主人之所以成為滑稽的題材,也正寓於這些特色之中。如果批評主人竟和十四五歲的孩子較量,實在愚蠢,這,咱家也是同意的。大町桂月就曾抓住主人說:“你還沒有去掉孩子氣?”咱家既寫完了小風波,現在又寫完了大事件,下麵想描繪一下大事件發生後的餘波,作為全篇的結尾。咱家筆下的一切,說不定有的讀者以為是信口開河哩!然而,咱家絕不是個輕薄的貓。字裡行間,處處包藏著宇宙間的巨大哲理,這是毋須贅言的。那字字句句,層次井然,首尾呼應,前後映照,認為是瑣談閒話而漫然瀏覽的讀者感到陡然一變,成了不易讀懂的經典之作。這就決不容許躺著看或伸著腿一目十行等醜態表演,據說柳宗元每當讀韓愈的文章,甚至先用薔薇花泡水淨手。那麼,但願讀者對待咱家的文章,至少能自己掏腰包買本雜誌,切莫乾出那種沒規矩的事——湊湊付付,借朋友的書看。下文所述,咱家稱為“餘波”。假如有人認為“既是餘波,自然無聊,不須卒讀”,他一定會追悔莫及。必須從頭至尾,細心精讀才是。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咱家想散散步,便來到門外。隻見金田老板和鈴木藤十郎先生在對麵巷角站著談話。金田老板正驅車回府,鈴木先生訪金田未遇,正在歸途,於是,二人邂逅相逢。近來金田府上平淡無奇,因此咱家很少走過。可是剛才一見熟人的麵,又有些懷念。鈴木先生也闊彆已久,不妨暗暗跟隨,一謁尊顏吧。咱家決心已下,便徐徐靠近二公佇立的身旁,他們的對話自然都傳進了咱家的耳鼓。這並非咱家的罪過,是他們談話內容不好。金田老板可是個“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偵察主人的動向。那麼,咱家偶然竊聽他的談話,料想他還不至於發火吧?如果發火,隻能說明他還不了解“公平”二字的含義。總之,咱家聽了二位的談話。不是想要聽才聽的。壓根兒沒想聽,而談話聲卻自然鑽進了咱家的耳朵。“剛才去過府上。真是巧遇!”藤十郎先生畢恭畢敬地彎腰施禮。“唔,是麼!說真的,近來我正想見見你呢。來得好!”“咦?真巧。有何吩咐?”“哪裡,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事兒雖說怎麼都行,可是除非你,是辦不成的。”“隻要我力所能及,一切效命!什麼事?”“唔……這……”金田老板在思索。“若是不好說,就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拜訪。哪天合適?”“唉——沒什麼太大的事……那麼,既然難得謀麵,就有求於你了。”“請不客氣……”“就是那個怪人!喂,就是你的老友,是叫苦沙彌吧……”“是的。苦沙彌怎麼啦?”“不,怎麼也沒怎麼。隻是鬨那個事件之後,我心緒不太好。”“說得對。這全怪苦沙彌太傲慢……本應該擺正自己的社會地位,可他簡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哪!”“就是啊。說什麼‘不向金錢低頭’、‘實業家算個屁’等等,說了種種狂話,我想,那就讓他嘗嘗實業家的厲害!他這一陣子被治得收斂些了,但還很頑固,真是個犟眼子,令人吃驚。”“總之,他是個不識好歹的家夥,不過是在逞能罷了!他從早就有這個毛病,分明自己吃了虧,卻一點兒都不覺察,真是不可理喻。”“啊,哈哈哈……的確是不可理喻。我變換著方法和招數,終於,叫學生們熊了他一通。”“這個主意妙!效果如何呀?”“這下子,好像使那個家夥陷於窘地。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告饒的。”“那才好呢。再怎麼神氣,畢竟是寡不敵眾呀!”“是呢。孤家寡人,怎麼抵擋得住!因此,他似乎有所收斂。不過,究竟如何,我想求你去一趟觀察觀察。”“噢,是麼!這不難,立刻去觀察一下。情況嘛,回來向您報告。有趣吧?那麼頑固的人居然意氣消沉,一定是大有看頭的。”“好,回頭見,我等著你。”“那麼,失陪了。”嗬,又是陰謀!實業家果然勢力大。不論使形容枯槁的主人上火,也不論使主人苦悶的結果腦袋成了蒼蠅上去都失滑的險地,更不論使主人的頭顱遭到伊索克拉底斯同樣的厄運,無不反映出實業家的勢力。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動轉的確實是金錢。熟悉金錢的功能、並能自由發揮金錢威力的,除了實業家請公,彆無一人。連太陽能夠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實業家的福。咱家一直被養在不懂事的窮學生寄身之府,連實業家的功德都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這是一大失策。不過我想,就算頑冥不靈的主人,這回也不能不多少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頑冥不靈,一硬到底,那可危險,主人最珍惜的生命可要難保。不知他見了鈴木先生將說些什麼。聞其聲便自然可知其覺醒的程度如何了。彆再囉嗦!咱家雖然是貓,對主人的事卻十分關心。趕快告辭鈴木先生,先走一步,回家去了。鈴木先生依然是個擅於周旋的人。今天他對金田老板吩咐過的事隻字不提,卻興致勃勃地絮叨些無關痛癢的家常。“你麵色可不大好,沒什麼不舒服嗎?”“哪兒也沒什麼不好呀!”“蒼白呀!不當心點可不行,時令不好嘛!夜裡睡得著嗎?”“嗯。”“有什麼掛心事吧?隻要我能辦到的,什麼事都可以幫忙喲!你就彆客氣,說出來!”“掛心事?掛心什麼?”“不,沒有才好呢,我是說若有的話。憂慮,最傷身板呀!人世間在笑聲中快快活活地過活最為上策,我總覺得你有點過於陰沉。”“笑也最傷身子。有的人竟狂笑送命了呢。”“彆開玩笑!俗語說:‘笑門開,洪福來。’”“你恐怕未必知道,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名叫克裡西帕斯。”克裡西帕斯:古希臘哲學家。“不知道。他怎麼啦?”“他笑得過度,笑死了。”“咦?這太新鮮!不過,這是早先年的事……”“早先年也好,現如今也好,還不是一樣?他看見毛驢吃銀碗裡的無花果,覺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怎麼也抑製不住笑聲,終於笑死了。”“哈哈哈……不過,他不該那麼毫無撙節地大笑嘛。微笑……適當地……這樣最快活。”鈴木正在不停地研究主人的動向,正門嘩啦一聲開了。以為是有客登門呢,其實不然。“球落進院子啦,請允許我去取。”女仆從廚房裡答應了一聲:“請!”學生便繞到後門去。鈴木愣著問:“這是怎麼回事?”“是房後的學生把球撇進院裡來啦。”“房後的學生?後邊有學生嗎?”“有一所叫作落雲館的學校。”“啊,是學校呀。吵鬨得很吧?”“還提什麼吵鬨不吵鬨!很難看得下書去喲。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關閉它了。”“哈哈哈,火氣不小呀!有什麼傷腦筋的事嗎?”“還問呢。從早到晚一直是惹氣喲!”“既然那麼惹氣,搬搬家就好了吧?”“鬼才搬家呢。豈有此理!”“對我發火有什麼用!唉,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完事嘛。”“你行,我可不行。昨天找他們的老師來談判過了。”“這可太有意思。他們害怕了吧?”“嗯。”這時,門又開了,又進來個學生說:“球落進了院子,請允許我去取!”“啊,來得太勤。喂,又是球。”“哼,約定他們要走正門來拾球。”“怪不得來得那麼勤。是麼,懂啦。”“什麼懂了?”“唉!懂啦!來拾球的原因。”“今天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六次了。”“你不嫌麻煩嗎?不叫他們進來有多好!”“不叫他們進來?可他們要來呀,有什麼辦法!”“既然說沒辦法,就不提也罷。不過你彆那麼固執多好。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周旋,又吃苦,又吃虧呀!圓滑的人滴溜溜轉,轉到哪裡都順利地吃得開;而有棱有角的,不僅乾賺個挨累,而且每一次轉動,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世界畢竟不屬於個人專有,彆人是不會讓你事事如意的呀!唉,不管怎麼說,跟有錢人作對要吃虧,隻能傷身,搞壞身體,沒人說個好,人家還滿不在乎。人家坐在家裡支個嘴兒就把事情辦了,誰不知道:‘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正是鬥不過嘛。有點固執,倒也沒什麼,但要頑固到底,就會影響自己的學習,給日常工作帶來麻煩,到頭來白白受累,乾賺個辛苦!”“對不起,剛才球飛進來了,我轉到便門去拾球,可以嗎?”“嗬,又來啦!”鈴木笑著說。“真真無禮!”主人滿臉通紅。鈴木約覺自己已經完成了出訪的使命,便說:“那麼,告辭了。有空來串門。”然後走了。腳前腳後進門的是甘木先生。自稱“上火專家”者,自古以來,鮮有其例。當他感到“有點不對頭”時,已翻過了上火的懸崖。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經登峰造極。後來的談判儘管虎頭蛇尾,但總算有了收場。因此,那天晚上他在書房裡仔細思量,發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當然,是說落雲館不對頭,還是說自己不對頭,這還是很大的問號。然而,事情不大對頭,這是肯定無疑的。他心想:儘管與中學結鄰,像這樣一年到頭不斷地惹氣,是有點不對頭。既然不對頭,總得想個主意,可是,想什麼主意也沒用,隻得服下醫生給的藥,對肝火的病源賄賂一番,以示撫慰。有念及此,便想請平素常去就診的甘本醫生來給瞧瞧。是賢,是愚,姑且不論,總之,他竟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上火,隻這一點,不能不說其誌可嘉,其意可貴。甘本醫生仍是麵帶笑容,十分穩重地說:“怎麼樣?”醫生大抵都一定要問一聲“怎麼樣”的,咱家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麼樣”的醫生,無論如何也信不過。“醫生,怎麼也不見好喲!”“嗯?怎麼會呢?”“醫生給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力?”甘木醫生也有點吃驚。可他是一位溫厚的長者,並沒有怎麼激動,緩緩地說:“不會沒有效力的。”“可我的胃病,不論吃多少藥,也還是那麼回事呀!”“絕對不會!”“不會?那麼,稍微見強?”胃病長在自己身上,卻問起彆人來了。“不會好得那麼快,慢慢會好起來的。現在就比從前好多了。”“是嗎?”“又是動了肝火?”“動啦。連做夢都生氣哪。”“稍微運動運動才好。”“一運動,更火上澆油!”甘木醫生也目瞪口呆地說:“喂,讓我瞧瞧吧!”診察開始了。主人乾等也瞧不完,已經不耐煩,突然高聲問道:“醫生!前些天我讀了介紹催眠術的書,書上說:采用催眠術能治好手不老實的毛病以及各種疾病,這是真的嗎?”“是啊,也有那麼治的。”“現在也在這麼治嗎?”“噯。”“催眠術,難嗎?”“哪裡?容易。我也常催呢。”“先生也常催?”“噯,催一下試試吧?按理說,人人都必須接受催眠術。隻要你同意,就催一催!”“這,有意思。那就給我催一下子吧。我早就想催。不過,如果催完就醒不過來,可就糟啦!”“哪裡,沒事!那麼,開始吧!”談判突然作出決定,主人終於接受催眠術了。咱家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場麵,不免心裡偷偷地樂,蹲在牆角瞧著結果如何。醫生先從主人的眼睛開始催眠。隻見那方法是:將二目的上眼皮從上往下揉。儘管主人已經不睜眼睛,醫生卻依然朝著一個方向一再摩挲眼褶。過了一會兒,醫生向主人說:“這樣一摩挲眼皮,漸漸地眼皮就發沉了吧?”主人回答說:“的確沉了。”醫生繼續用同樣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說:“漸漸眼睛就沉了。沒事吧?”主人也許真的中了催眠術,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同樣的按摩術又進行了三四分鐘。最後,甘木醫生說:“噢,眼睛睜不開嘍!”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鬨得緊緊的。“再也睜不開啦?”主人問。“嗯,再也睜不開了。”醫生說。主人無言地合上眼睛。我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隔了一會兒,醫生說:“若能睜開眼睛,你就睜一下試試。可是,畢竟是睜不開的呀!”“是嗎?”不等主人的話音落地,他的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主人笑著說:“催眠不成功啊!”甘木醫生也同樣笑著說:“是的,不成功。”催眠術終於失敗,甘木醫生走了。接著又來一位。主人府上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的客人,這在交往甚少的主人家來說,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客到是真的,而且是稀客。咱家連稀客的一言一行都不漏掉,這不單純因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咱家是在繼續寫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卻是寫事件餘波不可漏掉的素材。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提一下他是長臉、留著兩撇山羊胡、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也就足夠了吧!與迷亭這位美學家相比,我要稱他為哲學家。若問為什麼?咱家可不像迷亭那樣胡吹亂嗙,隻是看他和主人談話時的風度,令人總覺得他像個哲學家。他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學,看二人對話的樣子,顯得十分融洽。“噢,提起迷亭嘛,他像喂金魚的麩子,漂在池麵上,飄飄搖搖。前些天他領個朋友,路過素昧平生的貴族家門前時,他進門去討碗茶喝,硬把他那位朋友也拖了進去。夠大大咧咧的了。”“後事如何?”“後事如何?我可沒有問過。是啊,大概是個天生的怪人吧!不過,沒有思想,空空如也,簡直是喂金魚的麩子。鈴木嗎?他來過?咳!此人不明事理,而人情世故卻很精通,是個戴金殼表的材料。但是,太淺薄,不穩重,是塊廢料。他常說要圓滑些,圓滑些。可是,何謂圓滑?他壓根兒不懂。如果迷亭是喂金魚的麥糠,鈴木便是用草繩綁的涼粉,滑得很,總是哆嗦沒完。”主人聽了這精辟的比擬,似乎覺得妙極了,很久以來破例的一次哈哈大笑起來。“那麼,你是什麼?”“我嘛?是啊,像我這樣的……充其量不過是個野生的山藥蛋罷了,漸漸長大埋在土裡。”“你好像一直怡然自得,優哉優哉,真叫人羨慕啊!”“哪裡!處處都和平常人一樣,沒什麼可羨慕的。值得慶幸的是一我無心羨慕彆人,惟有這一點還好。”“手頭還寬裕吧?”“哪裡,還不是老樣子,緊緊巴巴的。不過,沒有餓肚子,死不了,不要大驚小怪喲!”“找不痛快,悶氣難忍,看什麼都有牢騷。”“牢騷也好嘛!如果有牢騷就發,一時心情會好些的。人嘛,各有千秋。即使哀求彆人都變成你那樣的人,也是不成的。雖說不和彆人同樣拿筷子就吃不成飯,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自己隨便切最愛吃。在高級服裝店定做衣服,會做一身穿上就合體的衣服;但是,在劣等服裝店定做,不將就著穿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是一件做得很高明的服裝,穿來穿去,那西服就主動地適應人們的身材了。假如是上等爹媽,本領高強,把我們生得適應於社會,那就幸福了。然而,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隻有兩條路:或是情願與世格格不入,或是忍耐到與社會合拍的時候為止。”“但是,如我者流,永遠也不會與社會合拍的,真可怕。”“太不合身的西裝,如果硬是穿上它,就會撐破。吵架啦,自殺啦,暴動啦。不過,拿你來說,隻是感到無聊而已,不會自殺;連吵架的事也不會有的,還算混得下去呀。”“可是,我正整天地吵架哩!即使對方不出來,隻要生氣,就得算是吵架吧!”“的確,這叫單人吵架,有意思,吵多少次都無妨的。”“我有些膩了。”“那就不吵為好。”“對你說吧!我自己的心,可並不怎麼聽我的話。”“唉,到底是什麼事使你發那麼大的牢騷?”主人這時從落雲館事件說起,列舉今戶窯的狗灌子,津木針助、福地細螺,以及其他一切不平,在哲學家麵前滔滔不絕地大講而特講。哲學家默默地聽著,終於開口,對主人如下說道:“針助和細螺,管他說些什麼,佯作不知算了嘛,反正夠無聊的。至於中學生,不屑一顧嘛。怎麼?害著你啦?可是,談判也罷,吵架也罷,妨害不是依然沒有解除嗎?就這一點來說,我覺得古代日本人比西洋人要偉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這麼一句話:“積極”,但是,這有很大的缺點。首先,說什麼“積極”,可那是沒邊兒的事呀!任憑你積極地乾得多久,也達不到如意之境或完美之時。對麵有一棵扁柏樹吧?它太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這一來,前邊的旅店又礙腿了。將旅店也推倒,可是再前邊的那戶人家又礙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沒有止境的呀!西洋人的乾法,全是這一套。拿破侖也好,亞曆山大也好,沒有一個人勝了一次便心滿意足。瞅著彆人不順眼。吵架;對方不沉默,到法院去告狀。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下子他會滿足,那就錯了。任憑你至死苦苦追求“心滿意足”,可曾如願以償嗎?寡頭政治不好,就改為代議製。代議製也不好,就想再換個什麼製度。河水逞狂,就架起橋來;山峰擋路,就挖個涵洞;交通不便,就修起鐵路。然而,人類是不可能就此永遠滿足的。話又說回來,人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積極地使自己的主觀意圖變成現實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那畢竟是終生失意的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文明。至於日本文明並不在於改變外界事物以求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日本文明是在“不許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假設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老子和子女處不來,卻不能像西洋人那樣改善關係,以求安康。親子關係必須保持固有狀態,不可改變;隻能在維護這種關係的前提下謀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間的關係,武士與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觀,也莫不如此……假如有座高山擋路,去不成鄰國,這時想到的,不是推倒這座大山,而是磨練自己不去鄰國也混得下去的功夫,培養自己不跨過大山也於願足矣的心境。所以呀,君不見佛家也好,儒家也好,都肯定抓住這個根本問題不放的。”“不管你怎麼了不起,人世上畢竟不可能使你萬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夠約束的,惟有自己的心靈了。隻要鍛煉自己心門清淨,即使落雲館的學生再怎麼吵鬨,也會泰然處之的吧!即使今戶窯的狗獾子,隻要滿不在乎,也就完事了吧?關於針助者流,如果說什麼蠢話,心想他是個大混蛋,裝沒聽見,也就沒事了吧!據說從前有個和尚,刀按脖子還說饒有風趣的話:‘電光影裡斬春風。’如果修心養性做到家,消極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不定就會見出這種運用自如的真功夫。我這號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總之,我覺得一味鼓吹西洋人那種積極進取精神,是不大對頭的。眼下你不論怎麼積極爭取,學生們還是要來捉弄你,豈不徒喚奈何嗎?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乾了值得向警察控訴的壞事,那自當彆論。既然情況並非如此,你再怎麼積極地跑出去,也不會獲勝的。跑出去,就會碰上金錢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麵前,不得不低頭;在恃眾作惡的孩子們麵前,不得不求饒。像你這樣的窮漢子,而且還要單槍匹馬地積極去鬥架,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禍根啊!怎麼樣?懂啦?”電光影裡斬春風:無學禪師(一二二六——一二八六)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體,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溜光斬春風,無濟於事的。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文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主人隻管聽,不說懂,也不說不懂。稀客走後,他走進書房,並不看書,卻在沉思。鈴木藤十郎先生告訴主人的是:要屈從於錢多、勢眾;甘木醫生奉勸主人的是:要用催眠術鎮靜神經;最後這位稀客講解的是:以消極的修養求得心安。究竟選擇哪一學說,那是主人的事。不過,照老樣子,肯定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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