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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貓 夏目漱石 7872 字 2天前

三--------花子小姐已經永彆,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類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覺得怎麼煩悶。前些天有人致書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近來又有人指名給咱家寄來了岡山名產的黃米麵包子。隨著日益取得人們的同情,咱家已經逐漸忘卻自己是一隻貓,不知不覺,似乎與貓遠而與人近了。因此,想糾集貓族和兩條腿的活人決一死戰的念頭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進化得常常以為咱家也是人類中的一份子,真是前途無量。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咱家膽敢蔑視同胞,而是大勢所趨,才在性情相投之處覓一棲身之地罷了。如果指責咱家是什麼變節、輕薄或背叛,那可有點吃不消,倒是那些為此搖唇鼓舌、借以罵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頑冥不靈、心胸狹隘的家夥。咱家既已擺脫了貓性,就不該滿腦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與人平等的地位去評價人們的思想與言行,這並不過分吧!隻是主人竟把識多見廣的咱家仍然看成普通那些披毛帶甲的貓,連一句客氣話都不說,就把黃米麵包子像自己的東西似的吃個精光,不勝遺憾。看樣子,還沒有給咱家拍張玉照寄走。說起來,咱家對此不大滿意。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邏輯,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見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咱家由於處處裝人,對於已經隔絕的貓胞動態,無論如何也難能描繪。那就作罷!僅就迷亭、寒月諸公評述一番吧!這一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書齋,把筆墨和稿紙放在咱家的身邊,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大概這怪腔怪調,便是撰寫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大工夫,主人以濃墨重筆寫了“香一炷”三個字,天哪!這是詩呢?還是俳句?對於主人來說,能寫出這三個字來未免過於風雅。說時遲,那時快,他又撇開“香一炷”三個字,另起一行,揮毫寫道:“早就想寫篇天然居士②的故事。”寫到這兒又陡然停筆,一動不動,他擎著筆歪著脖,似乎想不出什麼佳句,便舔了舔筆尖,弄得嘴唇烏黑。隻見他在句未畫了個小小的圓圈,圈裡點了兩點,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畫了個雙孔大張的鼻子,又筆直地拉橫,畫了個一字形的嘴。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己也覺得不順眼,便慌忙塗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認為:隻要另起一行,就會成為詩、讚、語、錄。少許,他以文白夾雜的文體大筆一揮,一氣嗬成,寫道:“天然居士者,探空間、讀論語、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這文章總有些不倫不類。接著,他又無所顧忌地朗讀,破例地哈哈大笑,連喊“有意思”。但又說,“‘流鼻涕’這詞兒太尖刻,去掉!”於是,他在這個詞上劃了一杠。本來劃一條線就足夠,可他卻一連劃了兩條,三條,形成漂亮的並列橫線,而且劃得已經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管。直到劃了八條並列橫線,還沒有想出下一句來,這才投筆撚須。他氣勢洶洶,把胡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撚,仿佛要從胡須裡撚出文章來給大家瞧。香一炷:晚唐詩人司空圖詩句:清香一炷知師意。②天然居士:日本圓覺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贈給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號。這時,女主人從飯廳走來,一屁股坐在主人麵前,喊道:“喂,你聽!”“什麼事?”主人的聲音好像水裡敲銅鑼,甕聲甕氣的。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對心思,便又重複一句:“哎,你聽我說呀!”“乾麼?”這時主人正將大拇指和二拇指伸進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這個月,錢有點不夠用呢……”“不會不夠用。醫生的藥費已經付過,書費上個月不也還清了嗎?本月必有節餘。”主人說著,泰然自若地將拔掉的鼻毛當成天下奇觀來欣賞。“可是,您不吃米飯,卻吃麵包,又蘸果醬……”“一共吃了幾盒果醬?”“這個月買了八盒呢。”“八盒?沒吃那麼多呀!”“不僅僅你,孩子們也吃。”“再怎麼吃,不過五六元錢罷了。”主人無動於衷,將鼻毛一根根細心地豎立在稿紙上。由於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針似地站得筆直。主人有了意外的發現,心情激動起來,噗的吹了口氣。但由於鼻涕太粘,那鼻毛竟動也不動。“真頑固!”主人拚命地吹,而女主人卻怒氣滿麵地說:“不光果醬,還有許多非買不可的東西哪!”“也許。”主人又將手指插進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紅的,有黑的,五彩繽紛之中,竟有一根是純白色。主人驚喜若狂,差點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將鼻毛夾在指縫中,伸到女主人眼前。“唉喲,討厭!”女主人哭喪著臉,將主人的手推開。主人頗有感觸地說:“瞧啊,這鼻毛中的白發!”連來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飯廳,不再談經濟問題……主人用鼻毛趕走了女主人,看樣子總算穩下心來。他邊思索,邊拔鼻毛,邊寫作;可是乾著急,筆尖卻動也不動。“‘烤白薯’?畫蛇添足,割愛吧!”終於把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見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進行筆誅墨伐,隻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間,讀論語者也。”這樣似乎又有些簡單。唉,傷腦筋!不寫文章,隻寫一篇“銘”吧!他大筆一揮使出力氣,橫三豎四地劃了一氣。彆說,還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畫風格的蘭草哩!剛才費了吃奶勁寫成的墨跡,竟然刪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紙翻到背麵,一連寫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什麼“生於空間,探索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這時,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駕到。他大約以他人之家為己家,不用請便大搖大擺地闖進屋去,而且,有時甚至從後門飄然而至。他這個人,自從呱呱墜地,什麼憂慮、客氣、顧忌、辛苦等等,一概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又在寫《巨人引力論》?”迷亭不等落座,劈頭便問。主人虛張聲勢地說:“是的。不過,並不是一直在寫《巨人引力論》,現在正撰寫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哪。”“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樣,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開河。“還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嗎?”“哪裡。怎麼會呢。不過,料想會有這類名字的。”“我不知道偶然童子是何許人。不過,天然居士,你是認識的。”“到底是誰,竟然裝模作樣地起了個天然居士的名字?”“就是那位曾呂崎唄!畢業後入了研究院,研究的課題是‘空間論’。因為用功過度,患腹膜炎死了。說起來,曾呂崎還是我的知心朋友哩!”“是知心朋友也好嘛,我絕不說個不字。不過,使曾呂崎變成了天然居士,這究竟是誰乾的?”“我呀!是我給他起的名字,因為和尚們習慣起的戒名,再也沒有那麼俗氣的了。”主人似乎在炫耀他所起的這個名字多麼文雅。迷亭先生卻笑著說:“那就給我看看你寫的墓誌銘吧!”說著拿起原稿,高聲朗讀:“噫嘻!生於空間,探索空間,亡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讀罷又說:“的確,寫得好。與‘天然居士’這個名子很相稱。”主人眉開眼笑地說:“不壞吧?”“應該把這個墓誌銘刻在醃菜缸的壓缸石上,再像‘試力石’一樣扔到佛殿的房後去,高雅得實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該得道成仙了。”“我也正是這個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誠。然而他又說:“暫且失陪,去去就來,你逗貓玩玩吧!”不待迷亭答話,主人早已一陣風似地去了。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總不該板著麵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的膝頭。誰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頸毛,將咱家頭朝下倒提著,說:“嗬,好肥呀!”又說:“後腿這麼肥嘟嚕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似乎捉弄我一個還不夠,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談起來:“這貓會捉耗子嗎?”“哪裡會捉耗子,倒是會吃粘糕跳舞呢。”萬不曾想,這娘們兒揭了我的短。我雖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的確。看這貓臉兒,就帶有會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對這副貓臉可不能含糊,很像從前通俗裡描寫的貓怪哪!”迷亭先生胡謅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訕。女主人怪為難的放下針線,便來到客廳。“叫您久等,他快回來了吧?”女主人說著,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麵前。“仁兄到哪兒去了?”“他這個人,不論去哪兒,從來都不臨走前告知一聲,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約找醫生去了吧!”“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這樣的病人纏住,真是活受罪!”“嗯。”女主人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隻得虛應一聲,而迷亭先生卻根本沒理會,又問:“仁兄近況如何?胃病好些嗎?”“是好,是壞,壓根兒不知道。任憑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樣光吃果醬,胃病怎麼會好呢?”女主人竟把適才的滿腹牢騷暗對迷亭發泄。“他那麼愛吃果醬嗎?簡直像個孩子!”“不僅僅吃果醬,近來還胡亂吃起蘿卜泥,說什麼是治胃病的良藥,因而……”“多新鮮!”迷亭驚歎道。“聽說他是在報紙上讀了一條消息,說什麼蘿卜裡麵含有澱粉酶。”“怪不得!他是想借以彌補貪吃果醬的損失啊!虧他想得出。哈哈……”迷亭聽了女主人的控訴,不禁眉飛色舞。“近來他還叫孩子們也吃哪……”“是果醬嗎?”“哪裡,是蘿卜泥呀!他說,‘寶寶,爸爸給你好東西吃,來呀!’我還以為他是突然喜歡起孩子了呢,誰知他淨乾那種蠢事!兩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櫃上……”“什麼意圖?”迷亭不論聽說什麼,總要摳問一下什麼意圖。“哪裡有什麼意圖。僅僅是為了欣賞女兒從高處蹦下來。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怎麼會那麼撒野?”“是麼,毫無意圖!不過,他是個心眼兒不壞的好人呢。”“倘若心眼兒又壞,可就無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氣不休地說。“唉,何必發那些牢騷!隻要長此以往,樣樣不缺,一天天地打發日子,也就夠福氣的了。像苦沙彌等人,既不吃喝嫖賭,又不講究穿戴,省吃儉用,簡直天生是過日子的人。”迷亭興衝衝地進行著不合身份的說教。“但是,您大錯而特錯了……”“難道他背地裡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這可是個含糊不得的世道喲!”“他倒沒有彆的,隻是胡亂買些根本不看的書。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沒什麼。可他,想起來就去丸善書店,一拿就是幾大本,到了月末就裝糊塗。去年年底,月月拖欠書款,弄得非常拮據呢。”“咳!書嘛,他要買多少就買多少,沒關係!如果來人討帳,就說:‘馬上付錢,馬上付錢!’他自然會走開的。”“話是這麼說,可不能長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慘然地說。“那就講清道理,削減他的書費嘛!”“唉呀呀,即使說,他也根本不聽。近來又說:‘你他媽哪裡像個學者的妻子!一點也不了解書籍的價值。從前羅馬有這麼個故事,為了開導你,講給你聽!’”“這可有點意思。什麼故事呀!”迷亭很感興趣。與其說他是由於對女主人的同情,毋寧說是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據說古羅馬有個皇帝名叫圾垃鞋……”“‘圾垃鞋’?叫這麼個名字。多新鮮。”“外國人的名字太難懂,我可記不住。據說他是第七世皇帝……”“是嗎?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極啦。噢,那個七世皇帝圾垃鞋怎麼樣了?”“喲,連您也這麼取笑我,真就無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訴我不行嗎?壞!”女主人搶白了迷亭幾句。“取笑你?我可不乾那種缺德事。隻不過聽說什麼圾垃鞋皇帝,覺得怪新鮮罷了……噢,等等,是說羅馬的七世皇帝吧?這個麼……記不太準確,不過,大約指的是塔奎·傑·普勞德吧?啊,是誰都無妨,那個皇帝怎麼啦?”塔奎·傑·普勞德:羅馬七世末代皇帝。“據說,一個女人拿九本書去見皇帝,問他買不買。”一個女人:指在丘馬山洞裡的巫女西比萊。“皇帝問她要多少錢,她要了很高的價碼。皇帝說太貴,能不能少算點兒?那女人突然從九本書裡抽出三本,扔到火裡燒掉。”“真可惜!”“據說那三本書裡記載著預言什麼的,人世上罕見。”“嗬!”“皇帝以為九本書隻剩了六本,準能便宜些,便問了價錢。可是,還是那個價;一分錢也不讓。皇帝說,這就太不講理嘍!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書扔進火裡燒掉了。皇帝還有點戀戀不舍,問那女人,剩下的三本書要多少錢。那女人還是要九本書的價錢。九本變成六本,六本變成三本,可是價碼照舊不變,一分錢不少。如果再講價,那女人說不定會把剩下的三本書也扔進火堆裡呢。終於,皇帝花了大價錢,把幸免付炬的三本書買下……丈夫問我‘怎麼樣?這個故事。多少懂了點書籍的貴重吧?’他得意洋洋,可我覺得有什麼貴重?真叫人納悶兒。”女主人說罷片麵之詞,便催促迷亭答話。好一個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窮於應付了。他從和服長袖裡掏出手帕來逗弄咱家。“不過,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高聲說,“就因為他那樣胡亂地買書,胡亂地往肚子裡硬塞,人們才稱他一聲學者。近來我看一本文學刊物,還登了一篇評論苦沙彌兄的文章哪!”“真的?寫了些什麼?”女主人轉身問道。她這麼關心對丈夫的評價,可見,畢竟是夫妻嘛。“唉呀呀,隻寫了二三行,說苦沙彌老兄的文章‘猶如行雲流水。’”“隻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還有什麼‘忽生忽滅,滅則永逝忘返’。”女主人懵頭懵腦地問:“誇獎他嗎?”語聲裡流露著擔心。“噢,大概是誇獎吧!”迷亭若無其事地將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女主人說:“書籍本是謀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過,他也太犟啦。”迷亭心想:女主人竟從另一條路衝殺過來了,便不即不離地絕妙回答:“犟倒是犟一點兒。做學問的人畢竟都是那個樣子嘛。”這既像為嫂夫人幫腔,又像為苦沙彌開脫。“前些天從學校回來,說是立刻還要出門,換衣服太麻煩。我的好兄弟!他連外套也不脫,坐在飯桌旁就吃飯。他把飯菜放在火爐架上,我捧著個飯盆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可笑的樣子……”“很有點新式‘驗明首級’的味道呢!不過,那正是苦沙彌兄獨有的特色呀……總而言之,他並非‘俗調’。”②迷亭恭維得令人作嘔。驗明首級:日本古時殺了敵方將領時,必由一人端盤,麵對主子,驗明首級。這裡拿女主人端飯盆站在苦沙彌身前的情景比附驗明正身。②俗調:諷刺當時有一派詩人,月月聚會,多用陳詞濫調。“俗調不俗調的,女人可不懂。不過,再怎麼說,他也太胡來了。”“可,總比俗調好喲。”迷亭的過分偏袒,使女主人話鋒一轉,以不滿的口吻問起俗調的定義:“人們常說俗調俗調的,可什麼叫俗調啊?”“俗調麼,就是……是啊,不大好說……”“既然那麼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調,也沒什麼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邏輯步步逼近。“並非模糊不清,而是了若指掌,隻是不大好解釋罷了。”“大約是把自己討厭的現象都叫俗調吧?”女主人不知不覺地一語道破。既然弄到這種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對俗調作些交代了。“嫂夫人!所謂俗調嘛,大約指的是那樣一些家夥:一見‘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不言不語,在相思中,輾轉反側;一到‘是日也,天朗氣清。’準要‘攜簞酒,墨堤嬉遊。’”墨堤:東京都墨田區隅田川大堤之彆稱。“有這樣的人嗎?”女主人對此外行,隻好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但終於甘拜下風:“那麼亂糟糟的,我可不懂!”“好比在曲亭馬琴的脖子上按了彭登尼斯上尉②的腦袋,再用歐洲的空氣泡上一二年。”曲亭馬琴:江戶末期作家。本名解,姓瀧澤,號曲亭。雙目失明後,用二十八年寫成《南總裡見八犬傳》。②彭登尼斯:英國家薩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同名中的主人公,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這樣就會成為俗調嗎?”迷亭笑而不答。後來說:“哪要費那麼大的手腳!隻要把中學生和‘白木屋’老板加起來,再用二除,就會得出俗調的結論,標準的俗調!”白木屋:東京的一家大百貨商場。“是呀!”女主人歪頭沉思,一副不解的神色。“你還沒走?”不知什麼工夫主人回來了,坐在迷亭身旁。“‘還沒走’?話說得多麼刻薄!你不是說‘馬上回來’,叫我等候嗎?”“他凡事都是這一套!”女主人回頭瞧瞧迷亭說。“你不在家這工夫,關於你的奇聞軼事,我可點滴不漏,都聽說了。”“反正女人多嘴是要不得的!假如人也像這隻貓那樣保持沉默,該有多好啊!”主人摩挲著咱家的頭說。“聽說你給孩子們吃蘿卜泥?”“嗯。”主人笑著說,“彆看是孩子,如今的孩子們可真乖。自從給她們吃了蘿卜泥,如果問她:‘好寶寶,哪兒辣?’她準把舌頭伸出來。多新鮮!”“簡直像教小狗練功,大殘酷。可,寒月兄總該到了呀!”主人吃驚地問道:“寒月也來嗎?”“來呀。我寄給他一張明信片,邀他下午一點鐘到你家。”“你這個人,也不問一聲人家是否方便就自作主張,叫寒月來乾什麼?”“唉,今日之約,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這位先生據說將在物理學會發表演說,需要練一練,叫我聽一遍。我說正好,叫苦沙彌兄也聽一聽吧。因此,才邀他到你家來的。怎麼?你是個閒人,這樣不是正合適嗎?他這個人沒說的,聽聽也好嘛!”迷亭是在自拉自唱。主人似乎有點惱恨迷亭獨斷獨行,便說:“物理學的講演,我不懂!”“不過,這可不像鍍鎂玻璃管之類那麼枯燥乏味喲!是個超凡脫俗的題目——《關於吊頸的力學》,因此,值得一聽啊!”“你是上過吊的人,聽聽也好。可我……”“總不至於作出這樣的結論吧——‘連看戲都打冷顫的人不許聽!’”迷亭照例說著俏皮話。女主人邊咯咯地笑,邊回頭瞧瞧丈夫,到隔壁去了。主人一言不發,撫摸咱家的頭。隻有這時的撫摸,才無限溫存。後來,大約不出七分鐘,寒月先生果然如約出席。因為晚上要去講演,他破例穿起漂亮的服裝,剛剛漿洗過的雪白襯領峭然聳立,為他的男子氣概平添兩成風采,他從容致意說:“來遲了……”“我倆已經等候多時。請您快開始,嗯?老兄!”迷亭說罷,看了看主人。主人無奈,隻好含糊地應了一聲:“嗯!”而寒月卻慢條斯理地說:“給我斟一杯茶吧!”“啊,動真格的啦?接下來該要求我們鼓掌的吧?”迷亭在獨自起哄。寒月先生從內衣袋裡掏出草稿,緩緩說開了頭:“這是演習,希望毫不客氣地多多批評!”接著,一場雄辯的預演開始了。“對罪犯處以絞刑,這主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中施行的一種刑罰。遠溯上古,吊頸,主要用以自殺。據說猶太人的習慣是投石擊斃罪犯。查《舊約全書》,所謂‘吊頸’的準確原意是:將人的屍體吊起來,喂野獸或食肉的飛禽。按希羅多德的學說,猶太人在離開埃及之前,最忌諱夜裡曝屍。而埃及人,據說罪犯被斬首之後,隻將其軀體釘在十字架上,夜裡則曝屍於野。至於波斯人……”希羅多得:公元五世紀古希臘曆史學家。所著有關波斯曆史的一書《右羅》,名氣很大,被稱為“曆史之父”。“寒月兄,這與‘吊頸’似乎越來越離題太遠。無妨嗎?”迷亭插了一句。“立刻轉入正題,請再耐心些……且說,若問波斯人如何?大約他們也是動用碟刑的。然而,是活活地釘在十字架上,還是死後再釘,這一點,不得而知了……”“那些事,不知就不知!”主人悶倦地打起嗬欠。“還有許多事想講,不過,各位要厭煩的,所以……”“要厭煩的,不如‘會厭煩的’聽起來順耳。是吧?苦沙彌兄!”迷亭又在吹毛求疵。苦沙彌帶搭不理地說:“隨他由著性說去吧!”“那麼,馬上書歸正傳,聽我道來。”“聽我‘道來’?這是說書先生的行話呀!但願演說家還是用文雅些的語言。”迷亭又在插科打諢。“如果‘聽我道來’這話太俗,那可怎麼說才好呢?”寒月先生問道,語聲中夾雜著怒氣。“迷亭君,不知你是在聽呢,還是打哈哈湊趣?寒月,隨便他起哄,快些講下去才是。”主人是想儘快地跨過這一難關。“惆悵久,恰似慢慢道來庭中柳。”迷亭依然說些俏皮話,寒月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江戶中期俳人大島的俳句:“惆悵久,恰似歸來時刻庭中柳。”此處係依此仿製。“據我調查結果,真正處刑時動用絞刑,見於《奧德賽》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馬科斯②絞死珀涅羅珀③的十二名宮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臘語朗誦原文,但是難免有賣弄學識之嫌,因此作罷。請讀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自有分曉。”奧德賽:與《伊麗亞特》並稱希臘二大史詩,傳說為荷馬所作。②忒勒馬科斯:奧德修斯的兒子。③珀涅羅珀: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賽》的主人公奧德修斯的兒子。“希臘語雲雲,還是免了吧。否則,等於對彆人炫耀:看,我的希臘語多棒!是吧?苦沙彌兄。”“這一點,我也讚成。還是免去那些炫耀之詞,顯得又文雅又好。”主人不知不覺袒護了迷亭,因為他二人都一句也看不懂希臘文。“那麼,今晚就把那兩三句略去,聽我繼續道來……噢,不,聽我繼續演講。”“這種絞刑,今天想象,其執行方法有二:一,大概那位忒勒馬科斯借助歐邁俄斯和菲力西亞斯的一臂之力,將絞繩的一端係在柱子上,然後處處打結,留出活扣,把宮女的腦袋一個個套進去,將絞繩的另一端狠狠地一拉、人就騰空了。”“就是說,把宮女吊起來,像西方的漿洗房晾襯衫似的。這,沒錯吧?”“正是。再說第二,玩的是這麼個花樣:如上所述,將絞繩的一端係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就高高吊在天棚上。然後從高處吊起的那條繩上放下幾條繩來,係好繩套,套在宮女的脖子上。隻待一聲令下,將宮女們腳下的凳子一撤。”“打個比方說吧,那情景就像酒館的草繩門簾,上端吊著些彩色燈泡。如此設想,八九不離十吧?”“彩色燈泡?不曾見過,因此,無可奉告。假如真有這種燈泡,料想倒也相似……且說,下麵將給大家舉證說明:從力學觀點來看,第一種方法畢竟是站不住腳的。”“真有意思!”迷亭說罷,主人也表示讚同:“嗯,有意思!”“首先,假定宮女們被等距離地吊了起來,並且假定套在距地麵最近的兩名宮女脖子上的繩索是水平狀的,那麼,把a1、a2以至a6看成是絞繩構成的地平線,把T1、T2以至T6看成各繩段的受力點,把T7=X看成絞繩最低部分的受力;要知道,W自然是宮女們的體重。怎麼樣,明白嗎?”迷亭和主人你瞧我,我瞧你,說:“大致明白了。”但是,“大致”這個字眼兒,因是二人信口編造,說不定換個人就用不上。“卻說,各位也都清楚,據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個如下的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方程式嘛,講得夠多了吧?”主人毫不客氣地說。“其實,這個公式,正是我演說中的靈魂。”寒月似乎非常遺憾。“那麼,靈魂部份就改日領教吧?”看樣子,迷亭也有點敬謝不敏了。“假如刪掉這一部份,苦心鑽研的力學,可就全部告吹。”“唉,何須多慮,刷刷往下刪就是嘛。”主人無動於衷地說。“那就遵命,硬著頭皮刪掉。”“這就對嘍!”主人竟在不適宜的時刻啪啪鼓起掌來。“接下來話題轉到英國方麵進行論述。在《裴歐沃夫》這部史詩裡見有‘絞首台’一詞,可見從這個時代起就動用了絞刑。據布拉克斯頓②的說法,被處以絞刑的罪犯,萬一由於絞繩的緣故未能致死,便須再一次受同樣的絞刑。怪的是在《皮亞斯·普魯曼》③這部著作裡卻有這麼一句:‘縱使惡棍,也絕無被二度絞首之理。’雖然二者是非難辨,但從中可以了解:弄不好,一絞而未絕命的受刑者,通常是不乏其例的。有這麼個故事: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將費茲·鳩拉爾④這個臭名遠揚的惡棍推上了絞刑台。但是,那是神奇的一刹那。他第一次兩腳剛剛離開台階,絞繩竟然斷了。又吊第二次。但是這一次因絞繩太長,雙腳著地,又沒有致死,後來在看客們的幫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裴歐沃夫: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史詩,流傳於七八世紀之交,十世紀出現手抄本。②布拉克斯頓:(一七二三——一七八○)英國法學家。③《皮亞斯·普魯曼》:英國中世紀詩人威裡安·蘭格蘭德之巨著。④費茲·鳩拉爾:(一八○九——一八八二)英國詩人,翻譯家。“哎呀呀!”一到這一種節骨眼兒,迷亭就來了興頭。“真是個該死不死的!”主人也活躍起來。“妙趣還在後頭哪。一吊起脖子,個頭就會抻長一寸上下。這確實是醫生親自量過的,沒錯!”“這可是新技術!怎麼樣?苦沙彌兄如果報名上吊,脖子抻出一寸來,背不住會成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了主人一眼,不料主人竟信以為真,問道:“把身體抻長一寸來的人還能起死回生,有這樣的事嗎?”“這,肯定是不行。一吊起來,脊骨就硬是被拉長。乾脆說吧,不是身材長高,而是脊骨抻斷嘍。”主人絕望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演說的下一部分還很長,本該對絞首的生理作用也進行論述,但因迷亭胡亂插言,說些不著邊際的奇談怪論,而且主人又不時毫無顧忌地打嗬欠,寒月遂中止演講,回家去了。至於當天晚上寒月先生采取了何等姿態、何等辯術,因是遠方發生的故事,咱家不得而知。其後二、三日,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天下午兩點,又是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一位道仙似的飄然而至。他剛剛落座,突然說:“老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看他那架勢,簡直像報告攻克旅順的號外新聞。“不知道,因為最近沒見麵。”主人一如往常、愁眉苦臉的。“今天,我就是為了報告東風君慘敗的故事,才百忙之中專程來訪的喲!”“又說那些玄話,你呀,真是個不正經的家夥。”“哈哈哈……,與其說‘不正經’、莫如說‘沒正經’,二者不分,可與本人的聲譽有關喲!”“都一樣!”主人佯做不知,愈發像天然居士重生。“據說不久前的一個星期天,東風君去過高輪的泉嶽寺。那麼冷,不該去的。不說彆的,這個季節去泉嶽寺,豈不像個對城市陌生的鄉巴佬嗎?”“那就隨東風的便嘍。你無權阻止他。”“是的。的確沒有權利。關於權利,見它的鬼去吧!不過,那個寺院裡不是有個熱鬨場所叫做‘烈士遺物保管會’嗎?知道吧?”“嗯,這……”“不知道?那麼,你去過泉嶽寺吧?”“沒有!”“沒去過?這就怪了。難怪你極力為東風君辯護。江戶人,卻不知道泉嶽寺,太丟人啦!”“不知道也照樣當教師嘛。”主人愈發像個天然居士了。“那,有你的,且說東風君鑽進那個展覽會瞧熱鬨,據說來了一對德國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語對東風君問了些什麼。不過,這位東風先生像往常一樣,總是忍不住要說幾句德語吧?嘿!他哇啦哇啦說了兩三句,不料說得意外的好。事後想來,這恰恰種下了禍根。”“後來怎麼樣?”主人終於上了圈套。“那德國人看見大鷹源吾的漆金印盒,想問一下,是否能夠賣給他。當時東風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說,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畢竟不會賣的。直到這時,他很活躍。那德國人覺得好不容易見了個體麵的翻譯家,便不斷地問。”大鷹源吾:實為大高源吾(一六七二——一七○三)之誤。日本赤穗浪人之一。因迷亭信口亂說,說錯了一個字。“問什麼?”“可這,倘若知道,還不必擔心呢。那德國人說話像放機關槍似的,突突突亂問一氣,簡直不知所雲。偶爾也聽懂一半句。不過,問的是鷹嘴鉤子和大木槌,東風先生沒學過這兩個名詞,不知應該怎樣翻譯,這下子糟了。”“的確。”主人聯想到自己當教師的經曆,深表同情。“可是,一些閒散人好奇地向這聚攏,終於圍住東風和一對德國人瞧熱鬨。東風滿臉通紅,慌了神兒。和剛開幕時的派頭相反,落得一副狼狽相。”“到底怎麼樣了?”“最後,東風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語說了句‘賊見’,匆匆而去。德國人問道:賊見,多麼古怪的詞兒呀!莫非貴國是把再見說成賊見嗎?人們說:‘哪裡,仍然是說再見。隻因談話對象是西洋人,為與西方發音調和一下,才念成了賊見。’東風君身處困境也不忘調和,實在令人欽佩。”“關於‘賊見’,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麼樣了?”“據說那西洋人一時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沒什麼滑稽的。你為此而特地來報信,這倒是很滑稽呢。”主人將煙灰磕進火盆裡。這時,門鈴兒淒厲地作響。“對不起!”是女人尖細的聲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麵麵相覷,默默無語。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訪,這可新鮮!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著雙層繪綢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進屋來。年約四十出頭。已經禿頂,發際卻有一排發簾,活像一道大壩似的高高聳立,至少有半個臉那麼長直對青天。眼睛的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線上吊,左右對稱。直線也者,喻其細於巨鯨也。獨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彆人的鼻子偷來硬按在自己的臉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來了靖國神社的石頭燈籠,儘管唯我獨尊,卻總有點魂不落體。那是一隻所謂的鷹鉤鼻。頂端兀自高聳,半路上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過分,又謙虛起來;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頂端那麼氣派,開始下垂,窺視鼻下的嘴唇。隻因擁有如此顯赫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不能不令人以為她不是口裡在發音,而是鼻孔在宣講。咱家為了向這棵偉大的鼻子致敬,從此稱她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敘罷初見之禮,仔細打量一番室內說:“多漂亮的宅子呀!”主人吱吱地吸煙,心裡卻在嘀咕:“扯謊!”迷亭則望著天棚說:“老兄,那是雨漏,還是木板的花紋?多美的圖案啊!”他是在暗晴地催促主人說話。“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說罷,迷亭裝模作樣地說:“好哇!”而鼻子夫人則在心裡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際的人!”一時三人鼎坐,悄然無聲。“有事請教,特來拜訪。”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話題。“噢!”主人的反應極其冷淡,鼻子夫人覺得不能這樣僵下去,便說:“說實話,我家不遠,就是對麵巷角那棟房子。”“就是那個帶有倉庫的大洋房嗎?怪不得,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哪。”主人似乎終於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倉庫。然而,對金田夫人的敬意,卻依然寥寥。“說真格的,有處房子要出租,想來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裡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說:“這副藥應該靈吧?”然而,主人卻一向無動於衷。他認為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子,適才的措詞過於油腔滑調,因而早已耿耿於懷。“提起公司來嘛,不隻是一個,而是挎兩三個公司的銜哪,並且,都是董事……諒你一定知曉。”夫人的神色似乎說:“這麼指點,還不對我鼻子夫人畢恭畢敬?”原來我家主人,倘若一說是博士或大學教授,他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奇怪的是對實業家們的尊敬度卻極低。他確信中學教師遠比實業家們偉大。退一步說,即使不那麼確信,就憑他那副死板的性格,畢竟不可能獲得實業家和財主們的恩賜,因而絕望。不論對方多麼有權有勢也罷,什麼樣的百萬富翁也罷,既然斷定沒有希望承蒙蔭庇,那麼,對於他們的利或害,自然極其冷漠。因此,對學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現得極其迂腐。尤其對實業界,連何地、何人、從事何種事業,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至於鼻子夫人,做夢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陽光下生存。而她,過去和世上的人接觸得多,隻要說聲是金田夫人,無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論出席什麼樣的會議,也不論在多麼高貴的人們麵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很吃得開。何況眼前這個悶坐鬥室的老夫子?按她預料,隻要說一聲家住對麵巷角那處公館,不等問乾什,老夫子早就該膽戰心驚了。“你認識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迷亭卻一本正經地回答:“認識。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還參加遊園會了呢。”“咦?你的伯父?是誰?”“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話越來越嚴肅。主人本想說點什麼,可是不等他開口,鼻子夫人卻轉臉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島綢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進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哎呀呀,原來你是牧山先生的……什麼來著?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太失禮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關照’呢。”她突然變得滿口敬語,甚至躬身施禮了。“啊?哪裡!哈、哈……”迷亭大笑起來。主人愣住,默默地瞧著二人。“真的。連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費心哪……”“咦,是嗎?”聽到這裡,連迷亭先生也感到過於離奇,發出了驚歎之聲。“說真的,四麵八方,紛紛求婚。不過,由於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許給,所以……”“說得對。”迷亭這才放下心來。“想就這件事請教,才特來拜訪呢。”鼻子夫人望著主人,語聲又變得高傲起來。“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男人多次前來貴府,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呢?”“您問起寒月,有何貴乾呀?”主人厭惡地說。迷亭先生卻機警地問道:“還是與你家小姐的婚事有關,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為人吧?”“如能就此領教,那就再好不過了……”“那麼,您是說要把你家小姐嫁給寒月嗎?”主人問。“還談不上嫁給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敗了主人。接著說:“除了寒月,說親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發愁的。”“既然如此,關於寒月兄的情況就不必打聽嘍!”主人也急躁起來。“但是也沒有必要替他隱瞞吧?”鼻子夫人擺出一副爭吵的架勢。迷亭坐在二人中間,手拿銀杆煙袋,宛如摔跤裁判員手裡的指揮扇,心裡在喊:“動手啊,摔呀……”“請問,寒月君可曾表示過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迎頭轟她一炮。“要娶,倒是沒有說過……”“是猜想他有意要娶嗎?”主人似乎明白過來,這個女人非用炮轟不可。“事情還沒有進行到那種地步……不過,寒月先生未必不高興吧!”千鈞一發之際,鼻子夫人倒咬一口。“寒月君愛上你家小姐,可有事實?”主人氣勢洶洶,奉勸她從速招來。說罷,把頭往椅背上一靠。“嗯,十有八九吧!”主人這一炮毫未奏效。而迷亭一直裝成裁判員的樣子,觀賞得蠻有興致,似乎又被鼻子夫人的這句話勾起了好奇心,便放下煙袋,探出身子說:“寒月兄給令愛寫過情書嗎?痛快!到了新年,又平添了一份趣聞,會成為絕妙談話資料的喲!”他邊說邊獨自欣喜。“不是情書,可比情書還火熱哪。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嗎?”鼻子夫人風趣地奚落兩句。“你知道嗎?”主人以狐仙附體似的表情問迷亭。迷亭朦頭轉向地說:“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吧?”雞毛蒜皮小事,迷亭倒謙虛起來。隻有鼻子夫人才洋洋得意:“哪裡,那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喲!”“咦?”二人都愣住了。“二位如果都已忘記,我就說說吧!去年年底,向島阿部先生的府上舉辦音樂會,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會嗎?那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吾妻橋上不是出了點事嗎……至於詳情細節,我是不會講的。若講,說不定會給本人帶來麻煩。有這些證據,我認為已經足夠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鼻子夫人將戴著鑽石戒指的手指排放在膝上,調整了一下落座的姿勢。她那偉大的鼻子更加大放異彩,不論迷亭還是主人,都渺小得視而不見了。不要說主人,就連善於逢場作戲的迷亭先生也麵對這突然襲擊,表現得失魂落魄,頓時茫然,活像瘧疾剛剛發作,呆呆地坐在那裡。待驚風駭雨稍歇,逐漸恢複常態,一種滑稽感又湧上心頭。“哈哈哈……”二人不約而同地笑得前仰後合。那位鼻子夫人有點出乎意料,怒視二人,心想:這種節骨眼上還笑,太不禮貌了。“那是你家小姐嗎?的確,好嘛,您說得都對呀。喂,苦沙彌兄!寒月君肯定是愛上金田小姐了,這事瞞也瞞不住,還是如實說了的好。”“噢!”主人隻哼了一聲。“真是瞞也瞞不住呀!已經證據在握嘛!”鼻子夫人又得意忘形了。“事到如今,有什麼辦法。無論如何也得把有關寒月君的戀愛事實交待一番,供做參考吧!喂,苦沙彌君,你可是主人,光是那麼笑嘻嘻的也無濟於事嘛!‘秘密’這東西可真厲害,再怎麼遮掩,也說不定會從什麼地方暴露的喲……不過,說離奇,也真離奇。金田夫人,您怎麼探聽到了這個消息?真叫人吃驚。”迷亭先生獨自喋喋不休。“我呀,辦事可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喲!”鼻子夫人趾高氣揚起來。“簡直太無懈可擊了,你究竟是聽誰說的?”“房後那個車夫的老婆。”“就是有一隻大黑貓的那個車夫家嗎?”主人瞪起眼來問。“噯,為了了解寒月先生,我花了一大筆錢呢。每次寒月先生到這兒來,我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就委托車夫老婆事後一一向我報告。”“好厲害喲!”主人大聲說。“哎呀呀,至於您乾了什麼,說了什麼,我可一概不關心,我隻是查訪寒月先生的消息。”“不管你是查訪寒月先生還是彆人,反正車夫老婆從來就是個‘萬人嫌’!”主人獨自惱火起來。“不過,到你家籬笆牆下站站,難道這不是人家的自由嗎?如果怕偷聽,那就小聲些說,或是搬到寬宅大第去住,豈不平安無事了嗎?”鼻子夫人一點都不臉紅。“不單是車夫家,還從熱鬨街的二弦琴師傅那兒探聽了好多信息哪。”“關於寒月嗎?”“不僅僅是寒月。”話說得怪嚇人。她以為主人一定會慌神兒,可他卻罵道:“那個琴師硬擺臭架子,隻把自己當成個人,混帳王八蛋!”“恕我冒昧,她可是個女人喲!‘王八蛋’?不免張冠李戴了吧!”這句話的措詞使她越發暴露出原形。這一來,好像她就是為了吵架才登門的。即使處於這種局麵,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對這場談判聽得津津有味兒,活像鐵拐李看鬥雞,泰然自若。鐵拐李:中國傳說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主人意識到交口對罵,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對手,便不得不暫時沉默。但他終於想出了好點子:“你口口聲聲說寒月先生似乎主動追求你家小姐,但據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噯,按那時候的傳說,當初你家小姐玉體欠安……好像說過夢話……”“什麼?沒有的事!”金田夫人乾脆否認。“不過,寒月確實說是聽××博士夫人說的呀。”“那是我的計策,是我托她試試寒月的心。”“那位婦人答應了嗎?”“是的。雖說答應了,也不能叫她白乾。左一樣右一樣,送給她好多禮物哪!”“您是否下定了決心,如不把寒月的情況刨根問底地查個水落石出,就絕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態,話說得十分粗魯。“好吧,苦沙彌兄,說說也沒什麼害處。你就說說吧!噢,金田夫人,不論是我,還是苦沙彌兄,凡是有關寒月的事,隻要無妨,都會講的……對呀,最好請您按順序一一提問。”鼻子夫人總算點頭,開始提問。雖曾一時語言粗暴,現在麵對迷亭。又變得恭謹如初。“聽說寒月先生是個理學士,可究竟他學的專業是什麼?”“在一個大學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認真地回答。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對於這話一竅不通,雖然“啊”的一聲,卻仍然大惑不解,便又問:“研究這個,就能當上博士嗎?”“您是說,您的女兒非博士不嫁嗎?”主人不悅,反問了一句。“是的。若是個尋常的學士,那還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麵色不紅不白地說。“寒月能否當上博士,我們也無法保證。所以,請問下一個問題吧!”主人望著迷亭,越來越不高興;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近來寒月先生還在研究地球什麼的嗎?”“兩三天前,他在理學協會講演了關於吊頸力學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經心地說。“唉喲,討厭!什麼吊頸不吊頸的!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麼的,恐怕無論如何也當不上博士的吧?”“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過,研究吊頸的力學,不一定當不上博士。”“是嗎?”鼻子夫人又對主人察言觀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麼是力學,因此放心不下。大概覺得連這麼點常識也要請教,這會傷了她金田夫人的麵子,便靠觀察主人的臉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撲朔迷離。“除此之外,莫非他沒有研究點什麼好懂的學問嗎?”“是啊,前個時期他曾經寫過一篇論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體運行》。”“栗子也是大學裡要學的課程嗎?”“這,我也是個外行,不大清楚。不過,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見有值得研究的價值嘛。”迷亭在假裝正經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識到進行學術性對話,她不是對手,於是自甘暴棄,調轉話頭說:“談點彆的吧!聽說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兩顆門牙。是嗎?”“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滿了年糕哪。”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來,心想:“這下子她可掉進內行人的手心了。”“這人,豈不有欠風雅嗎?怎麼,為什麼不用牙簽呢?”“下次見麵,對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來。“吃蘑菇還崩掉了牙,可見牙齒不太結實。是吧?”“不能說結實。是吧?迷亭君!”“不算結實。但也怪撩人的。後來,他一直不肯填充,這才妙哩!那兒仍然是年糕的安樂窩,真乃一大奇觀。”“他是因為沒有錢補牙才留下那個窟窿呢?還是由於喜歡這樣?”“反正他不會總這麼自報‘缺個門牙’的。請放心。”迷亭的情緒逐漸恢複平靜。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問題。“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書箋之類,很想拜讀一二。”主人從書房裡拿來三四十張明信片,說:“明信片倒是很多,請過目。”“用不著看那麼多。隻要看看其中兩三張……”“喂喂,我給您挑幾張好的。”迷亭挑出一張明信片說:“這張,哇——蠻有意思吧?”“啊!還有畫哪,太有才啦!好哇,讓我瞧瞧!”她剛一上眼:“喲,煩人,畫的是山狸子呀!畫什麼不好,乾麼偏畫山狸子?”忽而又讚許地說:“可他居然畫得叫人能夠認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請念念文字。”主人邊笑邊說。鼻子夫人用女仆讀報的腔調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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