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熱風吹起了布拉西達斯的頭發,他一隻腳站在安培波利斯那被陽光曬得發白的南麵護牆上,凝視著外麵乾枯的草地。斯特賴蒙河在城市的北麵城牆周圍分出了支流,而一座小山就坐落在南麵一箭之遙的地方。前一天的早晨,這座山還是一座安靜宜人的土丘——僅此而已。然而後來,克勒翁的船到達了埃昂港——一處由雅典人控製的小碼頭,那裡也是斯特賴蒙河流入愛琴海的地方。現在,那裡已經擠滿了成千上萬的雅典步兵,他們身上特有的銀白藍三種顏色也已經覆蓋了這座山頭。那裡還有無數的鐵甲騎兵和希臘人的同盟軍。他們唱著無禮的歌曲,嘲諷斯巴達人在斯法克特裡亞的失敗。他們的歌聲綿延不斷,讓對麵的紅衣人丟儘了臉麵。“敵我兵力差得太遠了啊。”他的副手克裡亞利達斯說。九-九-藏-書-網布拉西達斯用餘光向城裡看去:那裡駐紮著被派來協助他攻取並防禦這座北方要衝都市的軍隊,而現在,那裡所有的隻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百五十名斯巴達人像雕像一樣站在門樓附近。那麼其他人呢?在這場北方戰役中,黑勞士們也做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進攻勇敢,守備堅牢,問題在於,他們從未對抗過這樣的敵人。他們戴著代替頭盔的狗皮帽,穿著破舊的棕色——而不是代表斯巴達的紅色鬥篷。他瞥了一眼北邊,朝河對岸望去,然而那裡除了一線扭曲的熱氣之外,什麼都沒有。色雷斯人就駐紮在外麵的某個地方。在那座山上的紅發混賬打下了這塊土地並向他們敞開大門,那希臘就要倒黴了。但比起他們,最可怖且危險的存在現在就站在山上的克勒翁旁邊——那頭野獸差點兒在斯法克特裡亞殺了他。德謨斯。無敵的恐懼化身。“我們該怎麼辦?”克裡亞利達斯追問道,“我們的糧草已經不多了,克勒翁也知道這一點。”“我們能做些什麼呢?”布拉西達斯回答說,“雅典人好不容易有一次敢於在戰場上直麵我們時,我們卻不能打開城門跟他們直接較量——我重視我隊伍中的每一個斯巴達人,但是也重視每一個黑勞士……但如果我們在激戰中直麵平原上的雅典精英,那麼大家都會枉死在戰場之上。我們唯一的選擇是等待,並祈禱提喀女神會垂恩於我們。”克裡亞利達斯從他身邊走開,去給下麵的士兵進行演說,以激勵他們的士氣。布拉西達斯盯著城外龐大的軍隊,心中有一種最陌生、也最不斯巴達式的情緒升騰而起。恐懼。陽光灼傷了克勒翁的脖子,他在馬鞍上也坐得屁股發麻。但是對於他來說,下馬和站在地麵上的凶徒——和德謨斯在一樣的水平線上,是決然不可能的事情。他看著那戰士,他站在山脊之上。“我可不需要你啊,你這條狗。”他腹誹道。一路上,德謨斯每出現一次。便會有從營房中傳來的喝彩聲。在埃昂港的時候,士兵們還傳唱他在斯法克特裡亞時的英雄事跡。然而,當他從他們身邊走過時,大多數人都畏縮了起來。“恐懼和尊重,真是榮光的組合呢。”克勒翁心中一股無名火油然而生,他鬥篷下的手在稀薄的空氣中徒勞地抓著,他攥成拳頭的手因憤怒而戰栗著“好吧,等到戰鬥來臨的時候,也許你會得到最高的榮譽呢,德謨斯。”他微笑著,緊握的手環著一張弓的上臂。以英雄的身份戰鬥……然後在戰爭中死去。就在這時,一陣笑聲從山頂傳來。在最前列隊形整齊的隊伍後麵,來自科基拉島的同盟士兵放下了他們的矛和盾牌,在那裡喝著水,分享著麵包。其中一人繞著在那裡另一個人跳著舞。“看看我!看看我啊!”那個跳舞的人怪叫道。於是,更多人爆發出了笑聲。熾熱的恥感像手指一般爬上了克勒翁的脖子。是那出戲劇……那出該死的戲劇!有關雅典諸多事體的流言此時已經傳到了他們所在的埃昂港。他聽到其他人也在竊竊私語,又看到了旁人笑得通紅的臉——當他們迎上了克勒翁的視線,便飛快地轉過了頭去。一位信差證實了這一切:就在他遠離雅典的時候,伯裡克利手下殘留的鼠輩們從洞裡爬出來,向人們散布有關他的種種謊言。克勒翁隻覺又一股無名業火翻騰上來。“我會把話傳給我那些有權有勢的朋友,然後他們就會……”然後,他想起了上一次教會集會,思緒便就此停住——出席者隻有他和另外一個蒙麵客,其他人都已經到冥河的彼岸去了。等我回到雅典,我就會把那些鼠輩的腳踝捆住,把他們倒吊在城牆上,然後烏鴉就會啄出他們的眼睛。那些戲仿雅典劇目的演員演得十分賣力。克勒翁的胸口也因憤怒而刺痛起來,但現在,他也不能在這裡直接懲治他們——全軍上下的視線可都看著呢。這群人會尊重他的決定,這倒沒錯,然而,如果他們看到了他給這群不敬之徒安排下的淒慘死相,那他們自不會漠然視之。他想起他在埃昂時養的那些狗來,然後向南看了看那個小小的港口。要是那些獵犬還活著,他們早就該在這群應該被開膛的演員身上大快朵頤了。“將軍,”一個雅典軍的旅團長向克勒翁發問,“您怎麼說?我們要向城牆進攻嗎?”克勒翁注視著安培波裡斯,城頭空無一人,隻有布拉西達斯的孤影在城牆上向他回望著。他的一些軍官們聲稱,雅典的騎兵們已經越發焦躁起來,他們低聲說,在對伯裡克利的保守策略進行了這麼多年的轟炸之後,現在偉大的克勒翁卻連一群黑勞士都不敢對付。一股火熱的傲氣刺穿了他的身體,他抓起他的劍,想象著自己把劍高高舉起,發出進軍命令的模樣——這樣的英雄時刻將會被永世流傳,把那些戲劇中惹人厭的流言踩在腳下……“因為我不太確定我們該不該這麼做,”那旅團長補充道,“您看城外的森林,裡麵可能埋伏了騎兵。還記得底比斯騎兵在波耶提亞進行的大屠殺嗎?如果這樣的力量在這裡降臨到我們身上……”克勒翁感到自己的腸子扭曲蠕動起來,他的腹部發出一聲響亮而痛苦的怪叫。聲音幾乎蓋過了那旅團長的提議。“派偵察員去偵察樹林。在這裡設置一個哨站。然後讓軍隊掉頭,返回埃昂。”雅典人的怨言和沮喪的喘息聲從他們的隊伍中升騰而起。克勒翁的脖子因憤怒而發燙。“我們明天再來。”他吼道。“到那時,斯巴達人又將缺糧少食物,恐懼不堪。明天我們就會把他們的腦袋穿在長矛上示眾!為了勝利,我們明天再戰!”他的講話勾起了幾聲喝彩,但許多軍官發出的命令聲很快就把它淹沒了,他們叫喊著,要自己手下的士兵掉轉方向。當雅典軍隊蹣跚而來的時候,隆隆的靴子聲從山頂升起,離開了安培波利斯市,掀起了一股厚厚的塵土。克勒翁看到科基拉人的盟友組成了旋轉力量的左翼。從理論上講,他們應該帶領隊伍返回伊安。然而,他們行動遲緩,步履散亂,有些人還在撿起他們的頭盔和矛,把軟木塞放回他們的水囊上。他的怒火如一股熔化的青銅般高漲。“快走!”他咆哮著,騎著馬朝他們走去,一棍子打在他們的後腦勺上。那一刻,布拉西達斯感到熱風頓時停息了下來。“他們撤退了嗎?”他自言自語。透過塵埃落定後那清澄的陽光,他看到了敵人雜亂無序的隊伍。童年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爆發開來:戰術家教他和其他男孩如何識彆敵軍中的一個弱點。背部和側翼,這位古板的老專家也是循循善誘,在泥土地板上排成了一排排磨光的鵝卵石來演示。他的脖子伸長,一股寒戰從他的脊椎底部躥將上來,從他的頭皮掠過。“斯巴達人們,”他猛地跳到那一百五十人麵前,“做好準備。”士兵們應聲挺直身軀,將長矛高高舉起。“吼!”“斯法克特裡亞的恥辱已經壓在我心中太久了。對你們來說不是一樣嗎?”他咆哮著,飛快地走下台階,要走到他們麵前。他們大聲疾呼,把長矛擊在盾牌上。他轉向由克裡亞利達斯領導的黑勞士群眾。“還有你們,勇敢的戰士們,扔掉你們的狗皮帽,拿起你們的長矛,準備和我們一起大步前進……準備永垂不朽!”艾德萊斯提亞號衝上了斯特賴蒙入海口處的沙灣,在一陣劇烈的震動中停了下來。卡珊德拉跳進了粗糙的沙地。四下一片寂靜。直到她聽到乘著熱風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先是一陣木頭的嘎吱聲,然後人們的吼聲便從中湧出。她抬頭仰望那長長的低矮山脊——一堵長滿草的牆擋住了的聲源。她衝上坡去,在碎石地上滑行,皮膚也被汗水浸得光滑起來。伊卡洛斯瘋狂地盤旋著,尖叫著,它已經來到了高處看到了對麵的一切。當她來到山脊之上,她踉蹌著停了下來,她隻覺自己被一陣熱風擊中,然後眼前的景象讓她愣在了那裡。平地上有一處圓形的山丘作為要衝。而雅典軍隊此時正沿著南麵的坡道向下行進,形成了一個危險而鬆散的隊形。在山上東側的遠處,有一小群身穿紅色鬥篷的斯巴達人正從那裡迂回著,她馬上就明白了這群人的領袖是何許人也。然而,斯巴達的這股小部隊在數量上比起雅典軍隊實在是相差甚遠。“你在乾什麼,布拉西達斯?”她說,“你知道你贏不了這場戰鬥的。”但是,當那一百五十人衝向毫無防備的雅典人之後,他們便毫不留情地在陣列中挖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在雷鳴般的盾牌聲、長矛的鏗鏘聲、尖叫聲和破碎的屍體聲中,布拉西達斯率領的斯巴達軍把雅典軍的左翼打作一團亂象,而陣列中心也被牽製,在那裡動彈不得。此時的景象就與她幻視的“溫泉關”情形十分相似:布拉西達斯一頭跳到敵人中間,在他們中間閃展騰挪,與戰友們一起大批收割著敵人的生命,但她知道,因為兵力過於懸殊,他最終還是不可能獲勝的。當雅典人的號角吹響時,她看到,從克勒翁的右翼殺出一彪軍來,開始對亂作一團的左翼進行支援,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向自己襲來,因為她知道,這將是布拉西達斯的末日。然而後來,斯巴達人的號聲又從山坡上無法得見的西側噴湧而出。從薄霧中,一股武裝黑勞士的巨浪衝了出來。卡珊德拉在黑勞士們的戰吼中戰栗起來,他們在山坡上飛馳而入,突進了雅典人毫無防備的後心。閃亮的銀色和不時湧現的紅色在山坡上頓時攪作一團。卡珊德拉看到,布拉西達斯現在已經深陷在這場爭鬥中,前線的雅典人圍住他,克勒翁自己也高聲叫喊,安撫著手下的士兵,要他們把布拉西達斯的人頭帶來給他。她腦海中閃現出溫泉關的景象,那是斯巴達英雄的末路。不,這次可不會這樣。她從山脊上跳下,跳過一條小溪,飛快地跑到了戰團的邊緣。她避開雅典人的長矛,滑過血淋淋的泥土,然後縱身躍起,把一個試圖攻擊她的科基亞人撞去了一邊。除了克勒翁,今天的戰場上並沒有她的敵人。一個瞪著眼睛的頭從她的路上彈跳著滾了過去。她跑的時候,一陣熱血和內臟拍打著她的背。最後,她來到了戰團的中心。雅典的冠軍戰士們正朝布拉西達斯砍去,她抓住一個敵人的肩膀,逼他轉過來麵對自己,然後用列奧尼達斯之矛刺向他的肋骨。而有一個敵人卻攻了過來,用長矛把她的肚子捅了個對穿,她的皮膚被割裂開來,她的大腿上也流滿了鮮血。她避開了那人的第二次打擊,然後砍下了他的手。現在,布拉西達斯猛地抓住自己命運的轉機,迎頭朝第三個雅典冠軍戰士撞了過去,然後把第四個人從臉上砍開,一路撕到了腹股溝。在這狂亂的戰鬥之中,他就在那裡搖晃著,顫抖著,臉上沾滿了鮮血,潔白的眼睛和牙齒卻還展露著殺紅眼的人才有的狂熱的笑,他舉起長矛向卡珊德拉致敬。“我就知道你還沒死!而且你抓的時機也很完——”他抽搐了一下,然後一支長矛的矛頭帶著一股紅色的奔流刺穿了他的胸膛。“不!”卡珊德拉大聲喊道,伸出手去。長矛立了起來,布拉西達斯像漁夫一樣被舉起來。我們的將軍現在正抽搐著,在那裡吐著血。德謨斯舉起長矛,像是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般,在他把布拉西達斯扔下來之前,肌肉也隨著力道而凸起。德謨斯就那麼盯著自己的姐姐。“看樣子克勒翁沒能完成對你的處刑啊?”他啐了一口。“也許他本就該把這件事兒留給我來辦。”說完,他飛身朝卡珊德拉奔來,一麵拔出他的劍,向她的脖子揮去。她後退一步,飛快地拔出列奧尼達斯之矛,擋下了那一擊。兩把刀刃緊緊格在一起,在那裡瘋狂地搖晃著——就像他們在斯法克特利亞時一樣——兩人都在用力,一麵咆哮起來,而戰鬥在他們身旁依舊如火如荼地持續著。“是的,姐姐。”德謨斯厲聲說著,然後在劍上發力,一點點地把她的武器逼向了她自己的脖頸。“我們之中有一個人非死不可。”她感覺一股戰栗的力量壓製在她的身上,借他的刀刃把自己的矛逼了回來,好像一個掰手腕的人進行著自己的逆轉,她開始起身,而德謨斯卻繼續向下壓了過來,現在,她的矛尖卻反向他的脖子刺去。德謨斯的自信開始崩潰。她看到他的眼睛睜大了起來。於是她又來到了“這裡”:來到了一處懸崖上,在這裡,她可以拯救自己的兄弟,或者殺掉他一了百了。然後,隨著一聲痛苦的尖叫,德謨斯開始抽搐起來。他倒了下去。卡珊德拉向後退開,盯著她的長矛。是她做的?不,她的刀刃沒有觸及他的身體,上麵也沒有新鮮的血跡。那是怎麼回事?是誰乾的?然後,她便看到一支箭刺進了德謨斯的後心,她看著他跪在地上,滑到一邊。他的身體被一群扭打在一處的士兵,猛力揮動的胳臂和飛旋的長矛掩去了蹤跡。她沿著箭道看過去——目光停留在了德謨斯身後的一塊小岩上。克勒翁站在那裡,他的弓弦還在抖動,臉拉得老長好像還在懷疑著什麼。他的嘴唇一挑,露出一種狂亂而短暫的勝利微笑,然後連忙扣上了一支新箭。然而,還沒等他把弓拉開,卡珊德拉就向他一頭衝了過來。“渾蛋!”他尖叫著,手裡還摸索著箭,手臂卻被弓纏住了。當她提起矛來,向他胸膛刺去時,他撲向一邊,把弓甩了下去,然後在戰場上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她也飛奔起來,追在他的後麵,奮力掙脫大簇襲來的長矛,隻是為了衝破混亂,讓克勒翁保持在自己的視線之內。當她從呻吟的傷者,從道道血池、嘔吐物和散落的腸子上躍過時,流矢的嘶鳴還有飛石的呼嘯從也她的頭頂疾掠而過。等她來到戰場的邊緣,才算是來到了戰鬥相對不那麼激烈的地方。最後,戰場的喧囂被她拋在腦後,成了遠處嗡鳴。最重要的還是正在前麵奪命狂奔的雅典人。他跌跌撞撞,不住翻滾,藍色的鬥篷在他起身時受了衝擊,被撕裂開來。她像母鹿一般奔跑著,感覺到自己的腳底在裸露的土地上,然後是濕潤的沙地上摩擦著。當她在海灘上追到了克勒翁時,海浪的轟隆聲包圍了她。一團濕沙在他起身的時候被揚將起來,當他衝入淺灘時,海水又泛起了一股泡沫。他涉水而出,直到水漲到他的胸口之後,這才停了下來,在那裡喘著氣,頭轉向她的所在,然後又看向了海麵。他的臉像月亮一樣慘白。“我……我不會遊泳。”他喘著粗氣說道。卡珊德拉默默地向他走去。他舉起劍來。而她隻是抓住他的手腕,扭轉起來,直到他放下武器為止,然後抓住他的長袍領子,把他拖回水及腳踝的淺灘。在那裡,她讓克勒翁跪了下來。他開始哭泣和懇求。卡珊德拉一句也沒聽,隻是把一隻手放在他的後腦勺上,把他按趴在地上,又把他的臉推到沙子裡。他的胳膊和腿被打得粉碎,而被悶在地麵中的尖叫也讓沙子震動起來。最後,克勒翁終於一動不動,沒了反應。她又坐了下來,呼吸也變作了深深的喘息。最後一個也是最危險的教會成員死了。在她身後,她聽到了斯巴達軍號的呻吟,還有象征勝利的莊嚴呼吼。“吼!”他們叫喊著,舉起長矛,在他們崇拜的領袖的屍身旁圍作一圈。布拉西達斯已經死去,但儘管曆儘艱險,安培波裡斯還是得救了,北方也得救了。從克勒翁的長袍裡,有東西漂進波浪裡。她意識到,那是一個麵具,而它的額頭上還有刀劍留下的刻痕。伊卡洛斯飛了過來,然後落在她的肩膀上,看著那惡物沿著海岸線漂流。老鷹對著那塊不斷縮小的浮物尖叫起來。“是的,”卡珊德拉說,撫摸著它的羽毛,“一切都結束了。”
第十七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