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坐在伊卡洛斯身邊,躺在艾德萊斯提亞號那高高的橫桅上,她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發亮,嘴唇也乾裂開了。船上的繩子和木料嘎吱作響,似乎在呻吟,風吹起了她蓬鬆的頭發。自他們從雅典逃出,已經過去了一年——這一年來,他們過著如同獵物一般的生活,艾德萊斯提亞號像野兔一樣到處奔逃,而教會的船隻就如狼一般窮追不舍。幾個月來,他們一直在窮追猛趕,將艾德萊斯提亞號趕向偏遠的水域,現在,他們已經沿著塞薩利安海岸行進了許久,就快要到達遙遠的赫列斯龐特一帶。直到冬天來臨,教會的人才意識到,他們永遠無法追上巴爾納巴斯的船。自打那時起,他們就開始玩起了陷阱或者伏擊之類的陰招——他們動了兩次手,一次是在艾德萊斯提亞號靠岸補給淡水的時候,還有一次在斯柯佩洛斯附近的一條狹窄的海峽裡。這兩次行動最終都以失敗告終。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已經有七艘教會名下的船隻,還有八個蒙麵教眾被艾德萊斯提亞號送進了海底。現在已是盛夏時節,他們似乎終於甩掉了追兵。於是,他們又向南駛去,進入了更熟悉的水域。也就是塞克拉迪斯群島……接著,卡珊德拉一行來到了納克斯島。她仔細地觀察著這座島嶼:這座島簡直就是一座陽光普照、銀岩充盈的天堂,一顆鑲嵌在寶藍色光亮海麵上的寶石。阿斯帕西婭言之鑿鑿:密裡涅從科林西亞出發之後來到了這裡。於是卡珊德拉去了每一個可能有星點希望找到人的地方。然而,一路上等待她的,是無數的謊言,還有無數可怖的意外……而當他們的船靠岸時,另一個可怕的“驚喜”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眼前。船隻——叫它戰艦可能更恰當一些——幾十艘掛著綠色風帆的戰艦緩緩地在近海地帶航行,一副警戒的架勢。卡珊德拉從橫桅上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桅杆旁邊,然後急匆匆地順著它爬了下去。“又是封鎖?”萊薩邊對跟著他走到船頭的卡珊德拉問道,“這些船是從帕洛斯島來的。”他一麵說著,一麵朝西邊不遠處的一座小島點了點頭。帕洛斯與納克斯的景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上麵的大部分樹木都被砍了個乾淨,光禿禿的小山上到處都是采石場和巨大的白色鑿孔,看上去就像泰坦巨獸的咬痕一般。“帕洛斯為什麼要封鎖納克斯呢?”另一個船員問道。“納克斯和帕洛斯是都是德利安聯盟的成員,他們是同盟,應該都受到雅典的庇護才對。”希羅多德歎了口氣,說道:“大理石貿易造成這兩個心高氣傲的島嶼之間的巨大嫌隙。看到那些采石場了嗎?這裡的大理石很有名。菲迪亞斯曾經下令,要用這裡供給的材料製作獻給雅典衛城的貢品。但是,當一座島嶼坐吃山空,而且山真的被挖空的時候——”他指著帕洛斯那些荒涼山丘上的許多雪白的礦坑,然後向旁邊明顯富饒許多的納克斯點了點頭——“然後他們就把嫉妒的目光轉向了鄰近的島嶼。”“好了,”巴爾納巴斯咆哮道,“我帶著一船人和教會的渾球捉迷藏,然後把你帶到了這裡,可不是讓你在這麼一條該死的封鎖線麵前打退堂鼓的。”他和萊薩跟近處的船員使了個眼色。卡珊德拉看著他們飛身躍入自己的位置,接著,船帆揭起,槳也伸進了水麵,司槳人們唱起了船歌——正是她在去往邁加拉附近時聽到的曲調。“哦——哦——哦哦哦……”他用低沉的聲音哼著調子,沿著船的一側來回踱步,一麵還激情滿滿地用拳頭抵著他的另一隻手掌,口中的唾沫飛濺。艾德萊斯提亞號以驚人的速度飛馳起來,向著最近處的帕裡安船隻直挺挺地衝了過去,而激起的浪花打在卡珊德拉身上。“抓住點兒什麼。”她朝阿斯帕西婭和希羅多德喊道。兩人照做了,他們的手指節握得發白,眼睛也大睜著。然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衝向的那艘船從他們的航路上讓了出去,而後麵的那艘船也停了下來,在他們巡航的船環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豁口。卡珊德拉看見,在停下船隻的欄杆旁站著一名男子,他披著白色的鬥篷,滿頭金發,臉上滿是肥肉。當船駛過時,他衝她笑了笑——這明顯不是在歡迎她們。“他挺明白的嘛。”巴爾納巴斯驕傲地笑了起來,艾德萊斯提亞號放慢了速度,朝岸邊走去。卡珊德拉一臉狐疑,她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兒。當他們走近海岸時,她掃視了一下沙灘。沿海岸線望去,她發現兩艘封鎖線上的船正朝著岸邊駛去。被如此光景牽動視線的她,就那麼看著帕洛斯島士兵們跳出來,登上了海灣。他們像螞蟻一樣成群結隊地走過一座未完工的海灣神廟的大理石門廊,向坐落在岩岬上的一座古老的石質堡壘奔去。希羅多德、巴爾納巴斯、萊薩和其他人都和她一道,看到了他們對納西島的要地發起了進攻。突然,岸頭的胡桃樹林開始顫抖。從帕洛斯來的入侵者們愣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看樹林……接著,一群納西安騎兵就從林子裡一起擁出來。他們穩穩地坐在馬鞍上,戴著煉棕色的皮革頭盔和胸甲,手裡拿著長矛,發出了懾人的戰吼。他們隻有大約二十人,帕洛斯軍有近一百人,但他們還是向敵人發起了進攻。納西安軍的騎兵頭領動作敏捷,身形雄壯,他高舉起手中的長矛,像是在給後麵的士兵做出榜樣。那人的裝備也和旁人不同:頭上戴著皮盔,還戴著一副防護用的麵罩。這位騎手躲開一支帕裡安讓人拋出的長矛,然後投出一杆標槍,刺進了投矛者的脖頸。過了一會兒,納西安騎兵就結成了紡錘陣,一頭紮進了帕洛斯入侵者的陣型之中。人們在戰場上尖叫,倒下,而卡珊德拉和所有看客也已經心知肚明:騎兵們的反擊將會獲得勝利。當他們到達淺海地帶時,海水卻變成了奇妙的蒼綠色,一弧橙色、金色、深藍色和粉紅色相間的珊瑚礁點綴在海床之上,此時船下的景色可謂是五彩斑斕。船體在白色的沙灘上擱淺,然後停下來。卡珊德拉注視著內陸茂密的樹木叢生的山丘。“菲尼克斯邸。”阿斯帕西婭指著海角上的一處聚落說道。“去吧,找到她。”巴爾納巴斯說著,攬住了卡珊德拉的肩膀,兩眼之中滿是淚水。“他說得對,傭兵,你吃了這麼多苦,才走到了這一步,”希羅多德附和道,“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於是,卡珊德拉行動起來,就像在為馬可斯做隱秘的工作時一樣,穿過茂密的桑樹和杜鬆樹叢,一路暢行無阻,來到了內陸的山丘之上。其間,她聽到了馬蹄聲,便躲進了灌木叢中,看著一群從海灣的戰鬥中歸來的騎兵從沙灘上飛馳而過,他們的棕色盔甲上帶著半乾血跡的光澤——看來他們確實獲得了勝利。當她到達菲尼克斯彆莊附近時,便發現了一座沒有圍牆的城鎮,而那座彆莊就是這裡的中心。事實上,這座“城鎮”幾乎可以說是森林的一部分——從房屋周邊的樹木和裸露的岩層,到建在一處狹窄峽穀上,將聚落各部分連接起來的索橋,還有一條流入山下的天藍色湖泊。在燦爛的陽光之下,女人們搬運著盛有羊奶的大甕,而男人們則小心翼翼地從蜂窩裡將蜂巢的碎片取出,孩子們和狗牧放著綿羊、山羊和牛。卡珊德拉把一根棍子扔進附近的樹林裡,引開了彆墅門口的兩個守衛,然後溜進了這座古老而宏偉的彆墅中。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爬到了樓上寬闊的走廊上。就在那時,她聽到了那些聲音。“執政官,帕洛斯人擊潰了我們的艦隊,搶走了我們的生意,乾掉了我們的使者,還擄走了納瓦喬斯·埃涅阿斯。我們快被將死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卡珊德拉把頭靠在門上,朝裡麵那間富麗而寬敞的會議廳裡望去,房間裡鋪著光亮的深色木地板和年歲久遠的地毯。一麵牆上排列著打開的百葉窗,悶熱的空氣和陽光穿過窗子,灑在了房間之中。大廳中央有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麵釘著一張描繪了群島和附近水域的皮質地圖。屋裡還站著兩名軍官,他們都穿著和灘頭歸來的二十人一樣的染血棕色騎兵盔甲。在卡珊德拉的視線之外,他們兩個人都摘下頭盔,對著房間另一邊的人講話。這兩個人都太年輕了——其中一個,與其說他是個成年人,不如說更像個少年。“儘管如此,今天我們還是把他們趕走了,執政官,”兩個人中年紀較大的一個補充道,“在您英明的領導下。更何況船夫之指上的堡壘也還在我們的手裡——雖說帕裡安人在海上形成了包圍圈,但是他們在我們的海岸上並沒有立足點。從你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海岸上,趕走那暴君的那一天起,你就一直是我們的領袖,也是我們的保護傘。”他的聲音中滿是自豪還有尊敬,說著,他用拳頭抵著胸膛向那執政官行了禮。“不要灰心,”那執政官答道,“我們總會有辦法突破包圍,重獲自由。”那聲音就像金琴奏出音符一樣,激起了卡珊德拉心中的回憶。她開始戰栗起來。當那執政官跟那兩個軍官一樣頂盔摜甲,手上架起帶了格柵護麵的頭盔走入她的視野時,卡珊德拉便扒在門廊的拐角上,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更不敢挪開。母親?她無聲地念道。毫無疑問,這次她終於找對了人:她的黑發中摻著銀絲,頭上戴著一頂纏結而成的冠冕,眼角掛著皺紋,身上的盔甲也已經傷痕累累。她就僵在那裡,看著密裡涅把兩名軍官的注意力轉移到地圖上,給了他們明確的指示,告訴他們島上的士兵將被部署在何處,哪些登陸地點需要監視,需要收集哪些資源用於建造新的船隻、武器和盔甲。不多時,密裡涅便讓這兩名軍官退了下去。當他們大步走出房間時,卡珊德拉躲進了陰影之中,然後又回到了轉角的後麵。隻見密裡涅獨自一人走到陽台上,一頂條紋涼棚擋住了灑下的陽光。沒錯,現在正是時候——卡珊德拉輕聲走進房間,走到她身後的陽台門口。這時,一塊地板卻發出了吱呀聲,暴露了她的位置。密裡涅像個戰士一樣朝她撲過來。時隔二十三年,兩人終於再次四目相對。密裡涅久久盯著卡珊德拉,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然後她的目光落在卡珊德拉的腰間……看到了那柄列奧尼達斯之矛。“這……怎麼可能?”密裡涅低聲說著,一麵放下了她的頭盔。卡珊德拉沉醉在麵前人的目光中。“母親。”她輕聲答道。兩人的手握到了一起,就像兩隻戴上了手套的手,就那麼定在那裡。仿佛自己觸碰的是一件榮光的不朽之物。卡珊德拉心中波濤洶湧。這是自她抱起福柏的屍體之後,第一次去擁抱彆人,第一次如此心神激蕩——因為那天,她的心幾乎因悲傷而破裂。“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密裡涅啞聲道,“二十多年來的每一個夜晚,當我閉上眼睛,你墜下山崖的情景就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我眼前。”兩人分開了一指的距離,都是淚流滿麵。“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啊,母親。那天晚上——”密裡涅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先不要說話。在那之前,我隻想再一次感受你在我懷裡的感覺。”她抽泣著應道,抱著卡珊德拉的手緊了緊。不多時,她們坐在一起,卡珊德拉開始告訴密裡涅自己經曆的一切:忒格托斯山的那夜,凱法利尼亞,自己親愛的福柏,邁加拉的任務,還有和尼科拉歐斯的對峙……以及從那以後與教會的秘密鬥爭。“他們一直在擾亂我們的生活,母親。不是先知——而是科斯莫斯教會,下了那種荒唐的命令,把當時年幼的阿利克西歐斯扔下山崖。”密裡涅那強硬、毫不畏懼的表情讓卡珊德拉明白了一件事:在她看來,這沒什麼稀奇。就在那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地避開了一些事——就是那些最難令人啟齒的事情。“在阿爾戈裡斯,我發現了一個黑暗的秘密,”說這話時她的身體繃了起來,“我知道你去了那班治療師的聖所。”“我確實帶著阿利克西歐斯去了那裡。”密裡涅平靜地說。“然而,他沒有死在山上。”卡珊德拉悲傷地笑了。“這我知道。那晚我聽到你從埋骨坑那邊走來的腳步聲。當我聽到噪聲時,以為是準備了結我性命的人,於是我逃走了。要是我鼓起勇氣,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密裡涅將兩臂環在胸前,兩手緊握著她的前臂。“你曆經千辛萬苦,最終來到了我的麵前——你真的一身是膽,卡珊德拉。如果,如果阿斯克勒庇俄斯聖所的治療師設法救下了阿利克西歐斯的性命,那麼他也可能會會跟你一樣——”“母親。”她閉上雙眼,淚流滿麵。“阿利克西歐斯還活著。”一片寂靜。“母親?”她說著,睜開了眼睛,看見密裡涅盯著她,一副魔怔了的樣子。“我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過上了新的生活……這些年來,你們兩個一直是我的心病。而現在你卻告訴我,阿利克西歐斯也還活著?”卡珊德拉傷心地點點頭。“他在哪兒?”她問道,然後突然收住了話尾,仿佛道出了一個不該吐露的秘密一般。她的臉變得又更蒼白了幾分,開始戰栗起來。“他們……得到了他,對吧?”卡珊德拉麵對著密裡涅,兩人雙手緊握。“教會利用他作為他們的頭領。他們叫他德謨斯。”“德謨斯?他們以恐懼之神的名字給我兒子起名?”密裡涅的目光掃過陽台的每一個角落。“母親,如果是你把他養大的話,他絕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教會裡的那個賤人,克莉西斯,荼毒了他的思想,在德謨斯成長過程中向他灌輸的都是仇恨與憤怒。”“她會付出代價的。”密裡涅緩緩地答道。“她已經得到了報應——麵門上吃了一斧,當場斃命。”“好極了。”密裡涅咬著牙回道,她的臉也因恨意而扭曲,她的上唇揚起,神情好像一隻趕跑了敵人的獵犬……然後,她垂下身子,一聲深切的哭泣從她的喉間湧出。“但是我的孩子……”卡珊德拉引著她回到屋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給她聽。幾個月過去了。卡珊德拉和密裡涅一直是同食同寢,像情侶一樣形影不離。卡珊德拉覺得,自己把阿利克西歐斯的事講給母親聽,是在折磨她的良心,但她忍不住想和她一起享受這段寶貴的時光。她了解到了納克索斯島當下的困境,並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麵都給出了建議。巴爾納巴斯、希羅多德和船員們來到這個村莊,在這綠樹成蔭的人間仙境裡住得十分愜意。巴爾納巴斯甚至對當地的一位婦女——菲娜——產生了好感,讓她在他的背上文身,給他的頭發編辮子。萊薩和他最親近的船員們每天都在海岸上捕魚,他們在海邊捕鯛魚,然後在及膝深的淺灘上衝著帕裡安的封鎖船團做著下流的手勢,一麵還咆哮著,衝著敵船舞弄著他們的陽具。希羅多德全神貫注於他的作品中,他記錄下了這座奇妙島嶼的動植物,記錄了當地的民間故事,並畫出了古老遺跡的草圖。伊卡洛斯終日在林間翱翔,在茂密的叢林中大飽口福。阿斯帕西婭總算是恢複了精神,卻也花了很多時間獨處。卡珊德拉經常來看她,不過也隻是為了確認她一切安好而已。她沉默寡言,但從不露出憂傷之色。她似乎總是在沉思,兩眼明亮,心神也沉浸在某種深邃的冥思中。有一天,卡珊德拉和密裡涅又坐在陽台上,她們身上穿著柔軟的亞麻長袍,俯視著綠樹成蔭的小山和閃閃發亮的海水,陽光照射在她們赤裸的腿上,涼棚遮住住了她們的臉龐。兩個人都久久不語,這樣的沉默中充斥著幸福的氣息,隻可惜,這樣溫馨的氣氛沒有持續多久。“我們必須找到他,把他救出來。”密裡涅說。卡珊德拉轉向她的母親。“不管阿利克西歐斯變成什麼樣,”她母親繼續說,“我們都必須設法把他救出來。”事實上,卡珊德拉知道這一刻終將來臨,母女倆一直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然而逃避不是長久之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再次做回一名雇傭兵。“但是……”密裡涅凝視著海麵,“可惡,我們現在沒有辦法離開這座島。”卡珊德拉看向帕裡安人的封鎖圈,他們的船隻就像一群鯊魚,在周圍靜靜地巡遊。“我們進來的時候,並沒有費什麼力氣。”密裡涅瞪大眼睛,說:“卡珊德拉,他們把你放了進來,但是卻沒放任何人出去過。這就是我今天來這裡的原因,希望我手下最好的水手們能證明,我的想法並不正確。”卡珊德拉的視線緊跟著密裡涅伸出的手,她指著一艘樣貌光鮮的船隻,它從石塔樓出發向船夫所指的方向駛去。這艘船的船體上印有黃色、橙色和深紅色相間的火焰。“那就是塞壬之歌號。”卡珊德拉明白了,她在納克索斯港看到的,就是這艘奇妙的船。船上站著的,是一群身穿棕色盔甲的納克斯人。“你派了手下最強的船隻去對付他們?”“無論如何,我派出去的肯定是最強的船——我手下其他的艦隊都已經被擊敗了。”那船鼓起風帆,駛向了帕裡安人的封鎖圈。密裡涅抓住陽台的邊緣,觀望著,指甲在石料上劃出了聲。那條船看準了時機,抓住了兩艘船之間的縫隙,然後猛衝過去……然後,最近處的兩艘帕裡安三列槳船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獸,猛地掉轉船頭,齊齊地朝著塞壬之歌號衝來,一艘船把船尾撞了個對穿,另一艘向上麵的船員們放箭。納西安人的船繞著船尾打起了旋,海水也泛著泡往裡灌。船員們和木料的碎片在海難的現場四散開來,而帕裡安弓箭手們也輕鬆地將它們各個擊破。遠處的尖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海麵上終於歸於寂靜。密裡涅一下子倒了下去。“又有五十名優秀的士兵丟掉了性命。這樣的損失我是承受不起的。現在,島上剩下的兵力,也不過一百名矛兵而已。”卡珊德拉眼睜睜地看著帕裡安人捆住一個試圖反抗的納西安人,她看見,那個穿白鬥篷的人就在那艘載著弓手的船上,然後意識到他就是他們靠岸那天衝著她笑的家夥。他似乎在指揮他的船員,因為他們脫光了納西安幸存者的衣服,然後用刀子砍他。那人尖叫著,蒼白的身體上留下了一道道紅色的印痕。然後,他們用繩子綁住他的腳踝,把他扔回了海裡。封鎖船繼續默默地前行,那個被繩子綁著的人被拖到了弓手艦的後麵,在水中留下了一條紅色的尾跡。過了一會兒,魚鰭便破開水麵,鯊魚把那人撕成了碎片,他的尖叫聲隨著鯊魚的撕咬變得越發刺耳。“船上的那個渾蛋——他是什麼人?”卡珊德拉問道。“帕洛斯的執政官。”密裡涅冷冷地回答,“席拉諾斯。”“席拉諾斯?”聽到這個名字,卡珊德拉的腦子裡嗡的一聲,像被木樁撞過的鐘。她想起蓋亞之窟裡那場可怖的集會,那個有同樣名字的蒙麵人的話在她的腦海中回響:我差點兒就抓住了那個母親,我一定要盯著她。密裡涅點了點頭。“母親,席拉諾斯是教會的成員。”她抓住密裡涅的肩膀。“你不明白嗎,這場封鎖與大理石或金錢無關。是為了你,教會在追捕你。”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氣喘籲籲地說。“我們必須離開這座島嶼。”“你剛剛看到了,最後一個嘗試這麼做的人是什麼下場。”密裡涅說。“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埃涅阿斯,我的司令官。他提出了一種理論,認為封鎖船團的行動模式中可能有漏洞。”“那就叫他來。”卡珊德拉說。“幾個月前,在你來到這裡之前,他在海上失蹤了。”“他在哪裡失蹤的?”“在一次偵察航行中,那次的目的是測試他關於封鎖缺陷的理論。他的船駛向帕洛斯之聲——就是島嶼之間的那處窄峽。”“沒有人發現船骸,或者他的屍體麼?”“什麼都沒有。”卡珊德拉站起身來。“如果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那我們就必須找到他。”“傭兵,我覺得我們這麼乾,實在是有點自跌身價啊。”巴爾納巴斯劃著船,一麵抱怨著,他的臉和手臂上已經滿是汗水,他的上衣後麵也被汗水浸出了一個黑圈。“如果你還有空抱怨,那你肯定沒有儘全力。”卡珊德拉也氣喘籲籲地劃著另一隻槳。她回頭看了一眼劃艇的航向。就像他們在島上西南角的山上看到的那樣,海邊的鹽沼外,有一艘船懸著帆,孤零零地停在那裡。密裡涅的一個手下證實,那就是埃涅阿斯的船。當他們靠近時,四周環繞的碧綠海水便閃著異樣的光芒翻湧起來。卡珊德拉放下了手中的槳,她站起身,然後把手托在口邊,衝著眼前的船隻喊了起來。“司令官埃涅阿斯!”船上沒有任何聲音,無人應答。“把船劃近點兒。”她催促巴爾納巴斯。“司令官!”卡珊德拉再次喊道。隻聽一聲尖嘯,伊卡洛斯從天上俯衝下來,急速拍了幾下翅膀,然後停在了船的護欄上。它聳了聳肩,證實了卡珊德拉的懷疑:這是一艘被拋棄的船。她爬上了船,發現自己的猜想確實無誤:船上沒有打鬥的痕跡,沒有血跡,船上的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木材上也沒有擦傷的痕跡。這裡隻剩下一艘被遺忘的船隻,靜靜地在納西安海岸和帕裡安封鎖圈之間的水域中漂流。船上還有幾袋穀物,一瓶瓶醋和油,一垛箭,一堆工具,所有的東西全都整齊地堆放在一起。卡珊德拉回到了劃艇上。“那麼,埃涅阿斯為什麼要把他的船帶到這裡來呢?母親說他是個大膽的人。”卡珊德拉沉思著,掃視了一番納西安的海岸,然後向海峽遠端的帕裡安島上的懸崖望去。“也許他離敵島太近了?”“也許你是對的,傭兵。”巴爾納巴斯說著,向前探著身子,望著那裡的峭壁。“那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她眯起眼睛,然後看到了對麵島上有金屬的閃光,而且還在移動。是盔甲,還是武器?她把一隻手環在耳朵旁邊,然後聽到了一個男人微弱的求救聲。那人衣衫襤褸,一副絕望的樣子。“在我們待在納克斯的時候,”巴爾納巴斯陰沉地說道,“我聽過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說的是關於帕裡安人如何處死俘虜……”埃涅阿斯咳嗽著,咳出一口灰塵,卻隻換來又一鏟朝他那曬得起泡的臉上撲來的浮土。他扭動著那幾個月來因營養不良而虛弱不堪的四肢,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已經被埋在地裡,土已經埋到了他的脖子。“銀幣,我可以給你銀幣。”他啞聲道。那兩個帕裡安人笑了起來,嘲笑他的愚蠢。死到臨頭居然還妄想用金錢換取自由。“你死得越早,”一個人說,“納克斯就亡得越快,然後我們就會抓住你們那婊子首領。席拉諾斯接下來就可以為所欲為啦……我們為什麼要用這一切來換你這點小小的甜頭呢?”第二個人用鏟子在埃涅阿斯的脖子上拍了幾下,壓實了那裡的浮土。接著,他打開了一個瓶子,把裡麵的東西倒在埃涅阿斯的頭上。當黏稠的蜂蜜粘在他的頭發上,在他的臉上滾下厚厚的條紋時,埃涅阿斯戰栗起來。“嗯。”衛兵滿意地嘟噥了一聲。第二個衛兵隨後走到附近一根堅硬的土柱前,踢了一腳。埃涅阿斯盯著柱子看了一會兒,然後看到從大群閃閃發光的黑螞蟻從蟻塚裡傾巢而出。它們著急又憤怒,在地上轉來轉去。兩個衛兵跳到一塊岩石上,咯咯地笑著,在那裡看著螞蟻湧向埃涅阿斯,他頭上的蜂蜜散發出醉人的香氣。他尖叫著,而且無法控製自己的聲音,也無法閉上嘴,因為那些螞蟻已經衝向他,爬上他的臉,他的嘴,他的耳朵,爬過他因恐懼而圓睜的眼球,他的鼻子,爬過他的頭發。它們咬下的每一口都像火焰般滾燙。諸神啊,不,這樣的死法也太可怕了……啪!突然,埃涅阿斯身上那狂暴的咬噬感消失了。一股醋味鑽進了他的鼻腔,一隻破碎的醋罐掠過他的視線,裡麵的液體趕走了螞蟻,就像浪頭把膽小的遊泳者從淺灘上趕走一樣。他眼見那個步履輕盈的女人大步走到他麵前,對上了那兩個衛兵。其中一人衝向她,卻一頭栽倒在地,下巴也被她那奇怪的長矛撕裂。第二個人被一記陰毒的攻擊擊中了頭部側麵,然後暈倒了。當密裡涅走過菲尼克斯的花園時,她接受了納西安村民們的崇敬之辭。夏日茉莉花、百裡香和檸檬的香味與悶熱的空氣混在一處,她的人民一邊聊天,一邊享受她為這次盛宴提供的食物、水果和葡萄酒。在如此黑暗的時代中,她所能做的,就是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忘掉這珍寶般的島嶼,實際上是席拉諾斯……是教會的監牢的事實。“卡珊德拉說得沒錯。”阿斯帕西婭走到她身邊小聲說道。她是一個典型的雅典美人:光潔的牙齒隨著微笑露出,讓人移不開視線。“教會是為你而來的。你在這裡多待一天,就多一天處於危險之中——你的人民也是如此。”“我昨晚祈禱了。”密裡涅說。“多年來我第一次祈禱,要眾神顯靈把我,還有卡珊德拉一道從這個地方帶走。”“不。”阿斯帕西婭低聲說。“你還不明白嗎?這樣教會才好下手呢,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需要分散精力了。”她伸出一隻胳膊挽住了密裡涅,把她拉得更近了些——看上去就像兩個老朋友沉浸在共同的美好回憶中。“你必須和我一起走。”密裡涅皺著眉頭,說:“我孤身一人過了二十三年,以為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我不能,也不會再和她分開。”噴泉周圍傳來了一陣陣杯盞交錯的叮當聲和悠揚的笑聲,當她經過時,皮匠和他的家人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向她致意。“執政官!”他們齊聲讚道。密裡涅心知,自己眼前都是一群樂觀,忠實,善良的人。內疚之情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道痕跡。“離開這裡隻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些人需要我。我決不能拋棄他們。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是我的家人。”有人倒吸了一口氣,接著就是杯子掉落的聲音,眾人循聲向彆墅花園的小門望去。密裡涅和阿斯帕西婭也循聲望去。隻見兩個身著棕甲的衛兵丟下長矛,分頭上前,把腳步虛浮的三人扶了進來。密裡涅掙開了阿斯帕西婭的胳膊,衝到他們跟前。“出了什麼事?怎麼搞成這樣的?”當卡珊德拉和巴爾納巴斯把他放在一座阿波羅雕像旁邊的大理石長凳上時,她哭了起來,雙手捧著可憐的埃涅阿斯紅腫的臉龐。“我試過了……探索帕裡安島……懸崖……”他氣喘籲籲地說著,這時有幫手過來,開始用濕布和藥膏擦拭他已經發炎的傷口。“他們打我,不給我東西吃,折磨了我好幾個月。今天我本就要死了——到時候,我頭上的肉就會被螞蟻啃個精光。她殺了一個折磨我的人,不過還有第二個……”卡珊德拉把手放在大腿上,帶著狡黠的神色向西邊的島嶼和帕洛斯海峽望去。“螞蟻如果沒吃到東西,是不會走的。”密裡涅高興地環住她的肩膀,感到無比自豪。但是卡珊德拉的眼裡充滿了不安。“女兒?”卡珊德拉把她拉到一邊,遞給她一個卷軸。“我在其中一個衛兵身上發現了這個。”密裡涅皺起眉頭,展開卷軸。當她看到那個奇怪的密碼時,眼睛睜得大大的。上麵寫的根本不是希臘語。她的心頭蒙上了一片烏雲,她意識到她以前曾經見過這個。“教會的密碼。”她說。“你是對的。”卡珊德拉說:“這一點我從沒有懷疑過。但是當我把第二個衛兵按倒在地的時候,我問他席拉諾斯是從誰那裡接到這樣的命令的。他說這卷軸來自其中一位國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國王?哪個國王?”卡珊德拉抬起眼睛,迎上了她的目光。“斯巴達雙王的其中一個。”密裡涅的目光暗淡了下來。“之前,他們把元老們都掌握在自己的控製之下。現在,他們乾脆掌控了其中一位國王。但是……是哪個國王呢?”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搖搖頭。“我幾乎不記得阿希達穆斯國王的模樣了。那天晚上之後,波薩尼亞斯王執掌政權——對我來說,這不過是個名字。警衛當然也是不明就裡。我覺得,當螞蟻啃食他的腦袋的時候,他也許會招供,但他說,所有的教眾都不願透露姓名。叛王在他們中間有個代號:‘赤眼獅’。”密裡涅收起卷軸,兩半破損的紅色蠟封又合成一塊。在那蠟質的盤麵上,印有獅頭的圖案。“哪怕拋開我們在斯巴達遭遇的一切,我們也不能讓這個該死的國王繼續留在他的王位上。”密裡涅牙關緊咬,渾身顫抖。然後,她把手舉到空中,朝海岸的方向走去。“但是我們無法離開這座島嶼。”“執政官。”埃涅阿斯說著,向他們走了過來。他的臉上已經被裹成了一片白。“卡珊德拉把情況都告訴我了。聽我說,你不應該絕望,因為就在我被捕後,我對帕裡安封鎖模式漏洞的猜想得到了證實——確實有一條出路,不過機會很是渺茫,但如果我們把握得當的話……”在場的皮匠,伐木工,衛兵還有牧人,以及他們的家人,都聚集在這裡。密裡涅的目光對上了眾人的視線。最後,憂鬱地笑了起來。“這不重要。我不會離開這個島的。”“密裡涅?”阿斯帕西婭倒吸一口涼氣。“母親?”卡珊德拉也問道,“空蕩之地在召喚。你聽不到嗎?是時候回斯巴達了。”密裡涅挺直身子,揚起下巴。“我不會臨陣脫逃,把我的人民丟在席拉諾斯的魔爪下。如果我們逃跑了,總有一天會被他發現的。到時候受苦的是這些民眾啊。”卡珊德拉瞥了一眼埃涅阿斯,又朝密裡涅搖了搖頭。“告訴她。”“告訴我什麼?”埃涅阿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還記得我用一支箭射中兩隻鷸鳥的事情嗎,執政官大人?”
第十一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