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但在1720年11月之前的這半年裡,再多的事也與我無關。我正在金斯敦的監牢裡慢慢腐爛。當巴塞洛繆·羅伯茨成為加勒比海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海盜,指揮著以旗艦“皇家財富號”為首的四條船艦時,我則在監獄地板的鋪蓋上輾轉難眠——牢房太小了,我連腿都伸不直。我挑出食物裡的蛆蟲,捏著鼻子把它們咽下肚。我喝著臟水,一麵祈禱自己不會因此送命。我看著照進牢門鐵柵間的灰色燈光,聽著周圍的喧鬨:咒罵聲、夜晚的尖叫聲,還有從不止息的叮當聲,就好像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日以繼夜地用杯子敲打著鐵柵。還有些時候,為了不讓自己忘記活著的事實,我會聽自己說話,我會咒罵自己的運氣,咒罵羅伯茨,咒罵聖殿騎士團,咒罵我的手下……我遭到了背叛:羅伯茨背叛了我,這並不意外,但背叛我的還有寒鴉號。不過在監獄裡待久了以後,我開始以客觀的角度去審視自己:我對觀象台的癡迷讓我忽略了自己手下的需要。於是我不再責怪他們拋下我的行為。我下定決心,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們,我會像對待兄弟那樣向他們問好,說我並不怨恨他們,並向他們道歉。即便如此,寒鴉號拋下我揚帆遠去的景象仍舊深深銘刻在我的腦海。隻是不會太久了。我的審判無疑即將到來——儘管我尚未聽到消息。在審判之後,就是絞刑。昨天他們就進行了一場絞刑。我是指絞死海盜。審判在西班牙鎮舉行,五個受審的人第二天就上了絞架。之後那天,他們在金斯敦又絞死了六個。他們昨天絞死的海盜之一是“約翰·拉克姆船長”,也就是我們所知的白棉布傑克。可憐的老傑克。他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是壞透了的那種。還有比這更公正的評價嗎?我希望他在上絞架之前能弄到足夠的酒來喝,讓他暖著身子上路。重要的是,白棉布傑克的兩位副官將於今天受審。事實上,他們還打算讓我作為證人出庭,隻不過沒說是為被告方還是檢舉方做證。你瞧,那兩位副官正是安妮·伯尼和瑪麗·裡德。這其中有一段故事。我在觀象台見證了故事的開頭:白棉布和安妮·伯尼成為了情人。傑克動用他的魅力,從詹姆斯——那隻卑鄙的癩蛤蟆——的身邊勾引走了安妮,隨後帶她去了海上。她在船上打扮得像個男人,但女扮男裝的水手並不隻有她而已。瑪麗·裡德也上了船,仍然自稱詹姆斯·基德,而且他們三個——白棉布傑克、安妮和瑪麗——上的是同一條船。兩個女人穿著男人的夾克衫和長褲,脖子上圍著圍巾。她們帶著手槍和彎刀,顯得和其他男性海盜同樣可怕——而且更加危險,因為她們更想證明自己。有那麼一段時期,他們隻在附近海域航行,搶掠經過的商船。直到今年早些時候,他們在新普羅維登斯島中途逗留。那是1720年8月22號,拉克姆和他的手下——包括安妮和瑪麗——從拿騷港搶走了一條名叫威廉號的單桅帆船。羅傑斯當然清楚誰該對此負責。他頒布了公告,隨後派出一艘裝滿手下的單桅帆船,去抓捕白棉布傑克那夥人。白棉布傑克僥幸打退了那條船,而在他為此慶祝——也就是喝酒作樂——的間隙,他襲擊了不少漁船和商船,還有一條縱帆船。羅傑斯很不高興。他派了第二條船去追捕傑克。白棉布傑克根本不在乎,他將劫掠的範圍向西擴展,一直到牙買加島的西端。在那裡,他遭遇了一位名叫巴內特的私掠船長的船,後者看準了這個機會,打算用傑克去領取賞金。不用說,他們登上了傑克的船,傑克的手下紛紛投降——不過瑪麗和安妮除外。根據我的聽聞,傑克和他的手下整天飲酒作樂,巴尼特的手下進攻時,那些家夥不是喝醉了,就是人事不省。瑪麗和安妮凶悍地咒罵著其他船員,一邊用手槍和刀劍對抗敵人,但寡不敵眾,最後所有人都被送進了西班牙鎮的監獄。我剛才說過了,他們已經審判完傑克,並將他絞死了。現在輪到安妮和瑪麗了。感謝上帝,我這輩子沒見過幾次法庭——但即便如此,我也從沒見過這樣忙碌的法庭。我的看守領著我走上一段石階,來到一扇裝有門閂的門前,將門打開,把我推進旁聽席,命令我坐下。我困惑地看了他們一眼。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們沒理睬我,就這麼背靠牆壁站著,手裡的滑膛槍上了彈,以防我趁機逃跑。可在這兒怎麼才逃得掉?我的雙手銬著鐐銬,旁聽席的座位上也坐滿了人:觀眾,證人……所有人來這裡,都是為了目睹那兩個臭名昭著的女海盜——安妮·伯尼和瑪麗·裡德。她們一起站在法官麵前,後者怒視著她們倆,敲了敲手裡的木槌。“先生,請再宣讀一遍罪名。”他對執達官喊道,後者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國王陛下的法庭主張,兩位被告——瑪麗·裡德與安妮伯尼——以海盜的方式帶著敵意攻擊、占據並奪走了七艘漁船。”在接下來那陣小小的騷動裡,我感到有人坐到了我的身後。事實上,是兩個人——但我沒在意。“其次,”執達官續道,“法庭主張這兩位被告潛伏在公海上,襲擊、炮轟並奪取了兩條商用單桅帆船,更讓兩位船長及其船員麵臨生死攸關的處境。”緊接著,我將法庭的事務拋到腦後,因為坐到我身後的那兩人之一身子前傾,說起話來。“愛德華·詹姆斯·肯威……”我立刻認出了伍茲·羅傑斯的聲音,“出生於斯旺西,父親是英格蘭人,母親是威爾士人。十八歲時娶了卡羅琳·斯考特小姐,如今關係疏遠。”我抬起鐐銬,在座位裡扭過身子。我那兩位手持滑膛槍的守衛都沒有動,但他們都謹慎地看著我。除了羅傑斯之外,還有舉手投足都透出尊貴、在騷動的人群裡鎮定自若的勞利亞諾·托雷斯。但他們並不是為了狩獵海盜而來。他們為的是聖殿騎士團的事務。“我聽說她是個美人兒。”托雷斯向我點頭致意。“你們這些雜種,要是敢碰她……”我咆哮起來。羅傑斯身子前傾。我感到有什麼東西貼上了我的襯衣,於是低下頭,看到他的槍口正抵著我的身側。自從我在觀象台的那次墜落後,我奇跡般地避免了破傷風和感染,但傷口始終沒能徹底痊愈。當然了,他並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但他的槍口還是捅到了我的傷處,讓我不由得縮了縮身子。“如果你知道觀象台的位置,隻要告訴我們,你立刻就可以離開。”羅傑斯說。果然如此。這就是我始終沒有嘗到絞索滋味的原因。“羅傑斯可以暫時拖著那些英格蘭獵狗,”托雷斯說,“但如果你不肯合作,這就會是你的命運。”他指著審判席,法官正在發言,證人們則在講述安妮和瑪麗的種種可怕行徑。警告結束之後,托雷斯和羅傑斯站起身來。這時候,正好有位女性證人在描述自己受到兩個女海盜襲擊時的種種聳人聽聞的細節。她發現了她們的女性身份,還說“從她們高高的乳房就能看出來”,整個法庭頓時哄堂大笑。他們笑啊笑啊,一直到法官敲打木槌,要求肅靜為止,那笑聲甚至淹沒了羅傑斯和托雷斯重重關門的聲音。在此期間,安妮和瑪麗卻一言不發。怎麼回事?舌頭被貓叼走了嗎?在我的印象中,她們從來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可此時的她們卻像墳墓一般寂靜。證人們添油加醋地說著,可她們卻一次都沒去糾正那些誇張的說法,當法庭宣判她們有罪時也一言不發。甚至當法官詢問她們是否有不執行死刑的理由時,她們也什麼都沒說。於是這位法官——他對這兩位女士毫無了解,大概以為她們是那種沉默寡言的類型——宣布了判決:絞刑。這時候——直到這時候——她們才開了口。“大人,我們要為肚子裡的孩子求情。”瑪麗·裡德打破了先前的沉默。“什麼?”法官臉色發白。“我們懷孕了。”安妮·伯尼說。旁聽席上一陣騷動。我很想知道,這兩個孩子是否都是白棉布傑克的種。“你不能吊死懷著孩子的女人,對吧?”安妮抬高嗓門說。法庭上一片混亂。仿佛猜到了我的想法那樣,守衛之一用滑膛槍的槍管碰了碰我的背脊。想都彆想。“肅靜!肅靜!”法官大喊道,“如果你們的說法是真的,那麼處決就將延緩,但隻到孩子降生為止。”“那等你們下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再懷上孩子!”安妮吼道。那才是我記憶裡的安妮,天使般的容貌,說起話來卻像是最粗野的那種水手。她讓法庭再次陷入騷亂,最後法官漲紅著臉,敲了敲木槌,命令守衛將她們帶走,審判也在混亂中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