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英國人還在追捕黑胡子。我後來得知,追捕他的是梅納德上尉率領的皇家海軍“珍珠號”。弗吉尼亞總督為黑胡子的腦袋開出了懸賞,因為商人們抱怨說黑胡子總是離開奧克拉科克海灣,四處劫掠:總督擔心奧克拉科克島不久會變成另一個拿騷。他不喜歡讓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海盜待在自家的後院。因此他開出了懸賞,於是英國人就來了。我們首先聽到的是低聲的警告。“英國人來了。英國人來了。”我們透過黑胡子那艘單桅帆船“冒險號”的炮口張望,隻見他們派出了一條小艇,想要偷偷接近我們。我們本可以徹底摧毀他們,但事實是殘酷的。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場派對嗎?葡萄酒,還有野豬肉?那場派對還在繼續。一直沒有結束。我們全都被宿醉害得渾身無力。我們所能做到的應對就是開上幾炮,成功嚇退了那條劃艇。那天早上,沒有多少人還留在黑胡子的船上,最多大概也就二十個。我是其中之一,但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在世界最著名海盜的結局中扮演某種角色。說句公道話,黑胡子也許是宿醉未醒——就和其他人一樣——但他熟悉奧克拉科克海灣周圍的水路,於是其他人匆忙跑上船,起了錨,隨後迅速駛向沙洲的方向。梅納德的船追了過來。那條船升起了紅色旗幟,這讓我們對他們的來意再無疑慮。我看到了黑胡子的眼神。我的老朋友愛德華·薩奇,那天在冒險號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英國人追捕的是他,而且隻有他一個。弗吉尼亞總督的公告上隻提到一個海盜的名字,那個海盜就是愛德華·薩奇。我想我們都知道,那些窮追不舍的英國人的真正目標並不是我們,而是黑胡子。但即便如此,沒有任何人打算出賣他,或者把他丟下船去。我們每一個人都情願為他而死——這種忠誠和熱忱是由他激勵出來的。要是他能用這樣的本領為拿騷服務,那該多好。那一天風平浪靜,船帆吹不到一絲風,我們隻好劃動木槳前進。我們甚至能看清追兵們的眼白,他們也一樣。黑胡子跑到船尾,將身子探出舷緣,他的叫喊聲越過平靜的海峽,傳到梅納德那邊。“該死的惡棍,你們是什麼人?你們從哪兒來?”船上的那些人沒有回答,隻是木然地盯著我們。也許他們是想讓我們動搖。“你們從我的旗號就看得出來,我們不是海盜。”黑胡子揮舞雙手,大吼道,他的喊聲在這條狹窄的海峽兩邊的陡峭沙洲之間回蕩。“派小艇上船來看。你會發現我們不是海盜。”“我沒有多餘的小艇能派過去。”梅納德吼了回來。他頓了頓,然後又說:“我很快就會用我的單桅帆船和你接舷了。”黑胡子咒罵了幾句,朝他端起一杯朗姆酒。“祝你和你的懦夫手下都下地獄去!彆指望我對你手下留情。”“我不會指望你手下留情,愛德華·薩奇,你最好也彆指望我會。”梅納德指揮下的兩條單桅帆船追了過來,而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在我的朋友愛德華·薩奇的眼裡看到了不知所措。有史以來第一次,我想我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愛德華……”我開口說著,想要把他拉到旁邊去坐下,就像我們在老艾弗裡酒館裡做過許多次的那樣,去謀劃和擬定計劃,但這次不是為了搶掠財寶,而是為了從英國人手裡逃脫。為了逃到安全的地方。在我們周圍,水手們在宿醉帶來的頭暈中乾著活。黑胡子本身還在痛飲朗姆酒,他喝得越醉,嗓門也就越響。當然了,他喝得越醉,也就越缺乏理性,行為也會愈加魯莽輕率。他命令我們裝填炮彈,又因為船上沒有炮彈,就讓我們把釘子和廢鐵塊塞進去。“愛德華,彆……”我試圖阻止他,因為我知道,想要擺脫那些英國人,有比這更好、更謹慎的方法。我知道向他們開火就意味著簽署了我們自己死刑的執行令。我們寡不敵眾,火力也無法和對方相比。他們的人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宿醉的問題,眼裡也燃燒著狂熱的火花。他們隻想要一樣東西,那東西就是黑胡子——喝醉了酒,怒氣衝衝,或許還在心底害怕著的黑胡子。轟的一聲。這一炮的打擊麵很寬,而我們能看到的隻有一片遮蔽視線的黑煙和沙塵。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屏息靜氣,等著察看這次炮擊造成了多大破壞,而傳入我們耳中的隻有尖叫聲和木頭破碎的聲音。聽起來,敵船像是受了重創,等到黑煙散去,我們看到其中一艘船掉轉船頭,駛向岸邊,而另一艘看起來也被擊中了,船上看不見人,還有部分船殼被打成了碎片。我們的船員發出微弱卻由衷的歡呼聲,我們不禁覺得自己還有獲勝的希望。黑胡子看看站在旁邊的我,眨了眨眼。“另一條船沒被打垮,愛德華,”我提醒他,“他們會還擊的。”他們的確還擊了。他們用的是鏈彈,這一下毀掉了我們的船首三角帆,於是在下一瞬間,勝利的歡呼變成了驚叫,因為我們的船已經無法航行,船身開始傾斜,破碎的桅杆擦過陡峭的堤岸。就在我們的船在海浪中無助地漂流時,追來的敵船也用船首對準了我們的右舷,讓我們能看清他們剩餘的戰力——看起來也所剩無幾了。我們看到舵輪處站著一個人,梅納德正在他身邊指手畫腳,一邊喊道:“靠攏,快靠攏……”就是在那時,薩奇認定攻擊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下令讓水手們拿起武器,準備登上敵船,於是我們上好彈藥,拔出彎刀,準備在這座美洲殖民地附近的冷清海峽中進行最後一戰。濃密的煙塵包裹了我們,它徘徊不去,仿佛掛在空中的吊床。煙塵刺痛了我的眼睛,為場麵添上了詭異的氣氛,就好像那條英國單桅帆船是鬼船,正從靈魂迷霧的包圍之中現身。而對麵空蕩蕩的甲板更增加了戲劇化的效果——隻有梅納德和舵輪旁邊的那個人。梅納德正不停地大喊“靠攏,靠攏”,眼神活像個瘋漢。他的表情,以及甲板上的情況,讓我們燃起了希望——讓我們覺得他們的狀況或許比我們最初想象的還要糟,覺得這不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戰,覺得我們也許能夠幸存下去。後來我們才明白,這是虛假的希望。周圍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梅納德越來越歇斯底裡的尖叫聲。我們藏在舷緣後麵。那條船上還剩下多少人,我們無從得知,但至少有個人對此十分確信。“我們把敵人殺得隻剩下三四個了!”黑胡子大喊道。我發現他戴上了那頂黑帽子,點燃了胡子裡的引信,身體包裹在煙霧裡,宿醉也無影無蹤。他就像魔鬼那樣發著光。“讓我們跳上船去,把他們剁成碎片!”隻剩下三四個?活下來的人肯定不止這些,不是嗎?等到兩條船撞在一起,黑胡子便大吼一聲,領著我們跳過冒險號的船舷,踏上了那條英國單桅帆船,發出凶狠的戰吼,領著手下們朝梅納德和舵輪旁的那個人衝去。梅納德跟我的朋友瑪麗·裡德同樣擅長表演。因為就在十來個海盜上船的同時,他臉上那種歇斯底裡的表情不見了。他大喊一聲:“現在,夥計們,就是現在!”於是後甲板的艙門打開,我們也完全落入了陷阱。他們裝作死傷慘重的樣子,一直藏匿不出,引誘我們登上他們的船。現在他們出現了,就像逃離艙底汙水的老鼠,二十多個敵人對上了我們英勇的十二人,刀劍交擊聲、槍聲和尖叫聲隨即響起。有個人衝向了我。我一拳打向他的臉,同時彈出了袖劍,隨後躲向旁邊,避開他的鼻子裡噴出的鮮血和鼻涕。我用另一隻手拿著手槍,但我聽到黑胡子在大喊:“肯威!”他倒在地上,一條腿血流如注。他用彎刀擋在身前,一邊大叫讓我把槍給他。我把手槍丟了過去,他一手接住,隨後一槍撂倒了某個朝他舉起彎刀的敵人。他死定了。我們都知道。我們全都知道。“在沒有金子的世界裡,我們都會成為英雄!”麵對蜂擁而來的敵人,他大叫道。梅納德率領手下再次向他發起了攻擊,而黑胡子看到自己的死敵接近,便亮出牙齒,揮起彎刀。梅納德尖叫一聲,手上掛了彩,他抽身退開,彎刀也脫手落地,護手部位已被砍碎。他從腰帶上拔出一把手槍,隨後開了火,正中愛德華的肩膀,讓他跪倒在地。愛德華呻吟著,揮舞彎刀,但敵人仍在步步緊逼。我看到周圍有更多的戰友倒下。我拔出第二把手槍,開了火,給其中一個敵人腦袋上添了個窟窿,但此時他們紛紛朝我衝來。我砍倒了一個又一個敵人。下手毫不留情。他們意識到下一個進攻我的人將會送命,其中幾個開始畏縮不前,這讓我有機會張望另一邊。隻見愛德華遍體鱗傷,已離死不遠,但他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仍然奮戰不休。殘忍的敵人包圍了他,不時用彎刀砍劈。我發出無比憤怒的呐喊,袖劍和彎刀交織成一片死亡之網,逼得敵人連連退後。我抓住機會,衝向前去,踢倒了麵前的那個人,隨後以他的胸膛和麵孔借力,衝破了我周圍的人牆。我在空中揮動刀劍,兩個敵人頓時血濺當場,鮮血帶著清晰的“啪嗒”聲拍打在甲板上。我落在地上,然後飛奔著穿過甲板,前去協助我的朋友。我沒能趕過去。我的左方衝出一個魁梧的水手,擋住了我的去路。那個彪形大漢重重地撞上了我,我們兩人先前都跑得飛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慣性帶著我們越過舷側,落向下方的海麵。在我落下之前,我看到了一件事。我看到我朋友的喉嚨被人割開,鮮血傾瀉而下。黑胡子雙眼翻白,倒在地上,再也沒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