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沒有比火炮聲更響的聲音了。尤其是那聲音在你耳邊響起的時候。那感覺就像是被虛無狠狠地捶了一拳。爆炸讓你心驚膽戰,頭暈目眩,不知道世界是否真的在搖晃,又或者隻是雙眼在欺騙你。也許這根本不重要。也許兩者都是真的。但問題在於,周圍的確在搖晃。炮彈打中了什麼。船身破碎,木片飛濺。有的人斷手斷腳,還有人在死去的幾秒前低頭看著自己不複存在的下半身,開始尖叫。在炮彈命中之後,你能聽到的隻有船殼碎裂的聲音,以及瀕死者的尖叫。你的反應大小取決於距離炮口有多近。我得說,沒有人能習慣火炮發射的響聲,那感覺就像在你的世界裡撕開了一個口子,但訣竅在於,你必須迅速恢複過來,而且要比你的敵人更快。我們當時乘著布拉馬船長的船,在離開古巴的布埃納維斯塔海角時,英格蘭人發起了攻擊。我們把那艘雙桅帆船上的船員叫作“英格蘭人”,雖然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英國人,我自己也在英國土生土長,並在心中視其為故鄉。不過這些對海盜來說毫無意義。海盜是國王陛下的敵人(喬治國王已經繼承了安妮女王的位置),是王室的敵人,因此也就是王家艦隊的敵人。因此當我們在地平線上看到那麵紅色旗幟,察覺那艘乘風破浪朝我們駛來的護衛艦,還有甲板上跑來跑去的人影時,我們所說的隻是:“有船帆!英格蘭人攻過來了!英格蘭人攻過來了!”根本沒去在意自身國籍之類的細節。光是生存這件事已經夠我們忙的了。那艘船接近得很快。我們正想轉向離開它的火炮九九藏書網射程,它卻已直衝過來,與我們的船首擦身而過,我們甚至能看清對麵船員的眼睛,他們嘴裡閃閃發光的金牙,還有手裡的利器反射的陽光。那艘船的側麵噴出一團團烈焰:排炮發射了。金屬撕裂了空氣。炮彈命中之時,船殼應聲破碎。這個白天原本就細雨綿綿,但彌漫的硝煙讓周圍仿佛夜晚。硝煙鑽進我們的肺裡,讓我們咳嗽連連,呼吸滯澀,也加劇了我們的混亂和恐慌。然後那種天搖地動的感覺便會湧現,你會心驚肉跳,不時揣摩自己是否中了彈,是否已經死去,也許自己早就上了天堂。更可能的情況是——至少對我來說——下了地獄。這麼說的話,我肯定是身在地獄之中,因為地獄裡就是這樣煙霧騰騰,到處都是火焰、痛苦和尖叫。所以無論死去與否,都沒什麼不同。無論如何,你都身在地獄。聽到第一發炮彈命中的聲音,我抬起雙臂護住自己。幸好如此。我能感覺到原本會刺進我的臉部和雙眼的碎木片嵌進了手臂裡,那力道足以讓我蹣跚後退,然後絆倒在地。他們用的是棒狀彈。隻要距離夠近,碩大的鐵棒能在任何東西上撞出一個窟窿。這一炮造成了相當大的破壞。那些英格蘭人不打算跟我們打接舷戰。而作為海盜,我們會儘可能減少對目標船隻的破壞。我們的目標是登船並搶掠,有必要的話,花上幾天的時間都行。如果擊沉了對方的船,再想拿走戰利品可就難了。但那些英格蘭人——至少是他們的指揮官——要麼是知道我們的船上沒有財寶,要麼根本不在乎。他們隻想消滅我們,以這個目的來說,他們的進展非常順利。我勉強站起身,發覺有某種溫暖的東西順著我的手臂流下。我低下頭,看到了順著碎木片滴落的鮮血。我齜牙咧嘴地拔出木片,丟到甲板上,在壓抑痛楚的同時眯起眼睛,透過硝煙和雨幕看向對麵。那艘英國雙桅帆船的船員發出一陣歡呼,船身從我們的右舷掠過。接下來便是滑膛槍和燧發手槍劈劈啪啪的槍聲。惡臭彈和榴彈紛紛飛來,在甲板上炸開,造成了更多的混亂和破壞,令人窒息的煙霧懸停在我們頭頂,就像一塊裹屍布。尤其是惡臭彈釋放出的濃鬱的硫磺氣體,讓人雙膝發軟,令空氣濃稠烏黑,難以視物,更彆提判斷距離了。但即便如此,我也看到了他,那個戴著兜帽的身影就站在艏樓甲板上。他交疊雙臂,身披長袍,舉手投足都散發出對眼前一切的漠不關心。我能從他的姿勢和兜帽下的那雙眼睛看出來。有那麼一會兒,那雙眼睛定格在了我的身上。緊接著敵船便被煙霧所掩蓋。在彌漫的硝煙、熾熱的雨幕和嗆人的硫磺氣體中,它就像一條幽靈船。我能聽見的隻有木頭粉碎和人們尖叫的聲音。到處都是死者,散落的碎木板上灑滿了他們的鮮血。透過主甲板上的一道裂縫,我看到了湧入下層甲板的海水,從我的頭頂傳來木頭的嗚咽和橫桅索的斷裂聲。我抬起頭,看到我們的主帆已被鏈彈毀掉了一半。瞭望手倒掛在瞭望台下,腦袋已被削去了大半,其他人開始攀爬橫索處的繩梯,試圖割斷破損的桅杆,但為時已晚。船身已經開始傾側,逐漸沉入水中,就像個正要泡澡的胖女人。煙霧漸漸散去,我看到那艘英國雙桅帆船正在轉向,它在水中畫出一個橢圓形,打算使用右舷的火炮。但它不太走運,還沒等船身完全轉過來,吹散煙霧的那陣風就停了,原本飽滿的風帆垂落下來,船速也明顯減緩。我們有了第二次機會。“操縱火炮!”我大喊道。我們的船員中仍能站立的那些匆忙趕到火炮旁。我自己操縱一門回轉火炮,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邊進行舷側齊射,我們的炮彈重創了敵船,造成的破壞幾乎能跟他們剛才的攻擊媲美。現在輪到我們歡呼了。我們扭轉了敗局,即使算不上勝利,但至少幸運地逃過了一劫。甚至有人開始覬覦那艘英國船上可能會有的財寶,最樂觀的那幾個拿上了登船抓鉤和斧頭,準備把敵船拖過來,來一場接舷戰。接下來的意外讓他們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彈藥庫!”有人大喊道。“彈藥庫就要爆炸了!”這個消息引來了一陣尖叫,我站在回旋炮旁看向船首,透過船殼的裂縫看到了熊熊火焰。與此同時,船尾傳來船長的呼喊聲,而在敵船的艉樓上,那個身穿長袍的男人一躍而起。我沒有誇張。他交疊雙臂,輕巧地一躍便踏上了扶手,下一秒便躍到了這邊船上。有那麼一瞬間,躍入空中的他就像一隻雄鷹,他的長袍在身後鋪展開來,伸出的雙臂仿佛一對羽翼。下一秒,我看到布拉馬船長倒了下去。那個戴兜帽的男人蹲在他身邊,抽回手臂,衣袖裡伸出一柄袖劍。那劍刃。一時間,我被那武器嚇呆了。甲板上的火焰讓它仿佛有了生命。緊接著,那個戴兜帽的男人將利刃深深刺進了布拉馬船長的身體。我站在那裡,手持彎刀,目瞪口呆。我聽到身後依稀傳來船員們的呼喊,他們正徒勞地阻撓著朝彈藥庫蔓延的火勢。就要爆炸了,我心煩意亂地想象著那裡成桶的火藥。彈藥庫會爆炸的。那條英國船離得很近,這次爆炸肯定會在兩條船的船殼上各自留下一個大洞。這些我心知肚明,但我感到的卻隻是心煩而已。兜帽男人的身手讓我看入了迷。那位死神的代理人對周圍的殘酷景象視若無睹,他不慌不忙,靜候著出手的時機。殺戮已然結束,布拉馬船長不再動彈。那位刺客從船長的屍體上抬起頭,我們的目光再次交彙,隻是這一次他的眼裡閃爍著精光。下一刻,他站起身來,輕盈地躍過屍體,朝我衝來。我舉起彎刀,不打算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他手下。就在這時,船尾——那是彈藥庫所在的位置,其他船員顯然沒能阻止烈火的魔爪伸向儲存的火藥——發生了驚人的爆炸。衝力將我推離甲板,飛入空中,而在那一刻,我的心卻無比安寧。我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肢體是否完整,不過那一刻的我並不在乎。我不知道自己會落到哪兒:是重重摔落到甲板上,折斷我的脊梁骨,還是被斷裂的桅杆刺穿,或是被拋進已經形同煉獄的彈藥庫之中。又或是我沒能料到的那個去處:我徑直掉進了海裡。我也許還活著,也許已經死去,也許神誌清醒,也許人事不省。總之,我的身體似乎漂浮在接近海麵的位置,我看著眼前那些不斷變化的黑色、灰色和火紅色的斑點——那是船隻燃燒時的景色。一具具死屍從我身邊經過,沉入海底,他們瞪大眼睛,仿佛死前最後的感覺是驚訝。他們拖曳的內臟和肌腱就像觸須,血液染紅了海水。我看到一根破碎的後桅杆在海水裡打著轉,拖著糾纏在索具上的屍體沉向海底。我想起了卡羅琳。想起了我父親。然後是我在帝王號上的冒險。我想起了拿騷,那裡隻有一條法律:海盜的法律。不用說,我還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黑胡子”愛德華·薩奇的指導下,從私掠船員成為海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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