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到這棟宅邸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我的劍第三次嘗到了鮮血,隻是這次拿劍的人是我。而且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回顧我從前的日記,其實我早該發現的。但我們還是從頭說起吧。“請問,今早斯科特小姐會不會來一起吃早餐?”到達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問一個男仆。他瞥了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留下我獨自和就餐室裡的黴味相伴,胃裡翻騰不止。早餐長桌的旁邊空無一人。管家史密斯先生走進門來,順手關上了門,然後走向坐在早餐前的我。“抱歉,小姐,”他說著,飛快地鞠了一躬,“但斯科特小姐今早也和往常一樣,在她的房間用早餐,更何況她今天偶感微恙。”“偶感微恙?”他微微一笑。“意思就是‘身體不適’。她請您不用客氣,並且希望今天晚些時候能來見你,好繼續和您增進了解。”“非常樂意。”我說。我和海倫等待著。我們用了一早上的時間在宅邸裡遊蕩,就像兩個不放過任何細節的觀光客。斯科特小姐蹤影全無。等遊覽結束後,我們回到客廳,而我花費數年時間學習的女紅技藝終於派上了用場。我們的東道主仍然不見人影。甚至到了下午,我和海倫在庭院裡散步的時候,斯科特小姐依舊沒有出現。她在晚餐時也沒有現身,所以我隻能再次獨自進餐。我開始惱火。我想到自己費儘心思才來到這裡——我想到了和列文夫人之間尷尬的情景,還有對父親和阿爾諾的欺騙。我來倫敦是為了找到拉多克,不是為了在女紅上浪費時間,外加讓東道主把我當囚犯對待的——而且直到現在,我仍舊不清楚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我回到房間,等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再次向韋瑟羅爾先生發出了訊號。這次我用口型對他說:“我要出來了。”我看到他露出驚慌的表情,同時緊張地用口型回答:“不,不。”但我已經離開了窗前,而且他太了解我了。如果我說自己要出去,就一定會出去。我在睡袍上披了件外套,穿上便鞋,然後輕手輕腳地摸到前門那裡。我萬分小心地拉開插銷,溜出門去,然後快步穿過街道,鑽進他的馬車。“你這也太冒險了,孩子,”他怒氣衝衝地說。但我高興地看到,他沒能掩飾自己臉上的喜悅。“我一整天都沒見到她。”我連忙告訴他。“真的?”“真的,而且我一整天都轉來轉去,就像一隻無所事事的孔雀。或許如果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許我就能抓緊時間把事情辦完,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我看著他,“活見鬼,這兒真是太折磨人了,韋瑟羅爾先生。”他點點頭,我的英式臟話讓他幾乎忍俊不禁。“好吧,埃莉斯。恰好他們今天也告訴我了。你要去找幾封信。”“什麼樣的信?”“手寫的那種。海瑟姆·肯威死前寫給珍妮·斯科特的信。”我看著他。“就這樣?”“這還不夠麼?珍妮·斯科特是刺客之女。寫信給她的人又是一位身份顯要的聖殿騎士。卡羅爾一家想知道信裡寫了什麼。”“用這種方法來調查也太拐彎抹角了。”“先前安插進這棟宅邸的密探——他假扮成前來應征的仆人——沒能找到那些信。他隻確定了一件事:那些信肯定沒有放在那些容易找到的地方。斯特克小姐既沒有把信存在寫字台裡,也沒有給那些信件紮上蝴蝶結。她把信藏起來了。”“所以我隻能花時間去找了?”“你是擔心拉多克的事吧?卡羅爾一家告訴我,他們的人已經開始四處打探了。”“他們幾星期前就是這麼說的。”“這種事是得花些時間。”“對我來說,他們花的時間太久了。”“埃莉斯……”他換上了警告的口氣。“彆擔心,我不會做什麼蠢事的。”“很好,”他說,“你現在的處境已經夠危險的了。彆再雪上加霜了。”我飛快地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走下馬車,再次穿過街道。我悄悄地走進門,然後停下來喘口氣。這時我意識到了另一個人的視線。他從昏暗處走了出來,麵孔籠罩在陰影裡。是管家史密斯先生。“艾伯丁小姐?”他歪著頭,語帶嘲弄,雙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在片刻驚慌中,我忘記了自己是來自特魯瓦的伊芳·艾伯丁。“噢,史密斯先生,”我語無倫次地說著,拉緊了身上的外套,“你嚇著我了。我剛剛——”“叫我史密斯,”他糾正我,“不用加‘先生’。”“抱歉,史密斯,我——”我轉過身,指了指門,“——我隻是需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您的窗子還不夠麼,小姐?”他語氣歡快,但麵孔仍舊藏在陰影裡。我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惱火。我心裡那個梅·卡羅爾正暴跳如雷——我居然在被區區一個管家盤問。“是不太夠。”我無力地說。“噢,當然了,這沒什麼關係。但您要知道,在斯科特小姐年歲尚幼之時,這棟宅邸遭到了襲擊,她父親也因此遇害。”我知道這件事,但我隻是點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這戶人家配備了衛兵和看門狗,但襲擊者還是攻了進來。在那次襲擊中,這棟屋子因起火而嚴重受損。自從小姐回來以後,就要求我們時刻大門緊閉。當然了,您隨時都可以離開這棟屋子——”他露出陰鬱的笑容,“但我堅持要求您帶一位仆人隨行,確保您離開並返回後能有人插好插銷。”我笑了笑。“當然可以。我明白。不會有下一次了。”“謝謝您。感激不儘。”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上的衣物,顯然覺得我的著裝有點反常,然後他讓開一步,指了指樓梯。我轉身離開,同時在心裡咒罵自己的愚蠢。韋瑟羅爾先生說得對。我不該冒這種險的。第二天的情況也一樣。噢,算不上完全一樣,隻是相似得令人發瘋。我再次獨自用了早餐,又再次聽說她會在晚些時候見我,並且再次按照要求留在宅邸的範圍內。我再次在走廊之間閒逛,再次笨拙地做著女紅,再次和海倫閒聊,更不用說再次在庭院裡閒逛了。至少有一件事在朝好的方向改變。我的巡視路線比從前更有目的性了。我會不時思索那些信件可能的藏匿位置。會客廳的其中一扇門通向遊藝室,我趁機檢查了一邊房間裡的牆板,因為我猜想某塊牆板後麵會有暗格。說實話,我需要徹底檢查整棟屋子,但它太大了:那些信可能藏在這二十來個房間中的任何一個裡,而且在昨晚受過驚嚇以後,我就不太想在入夜後四處轉悠了。不,我最有可能找到那些信的方法,就是儘可能了解珍妮。可如果她寸步不離自己的房間,我又怎麼能了解她呢?第三天仍舊沒什麼變化。我都懶得寫了。女紅,閒聊,然後是那句:“噢,我想我們應該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對吧海倫?”“我不喜歡這樣。”我們當晚聯絡的時候,韋瑟羅爾先生用口型說。隻用信號和唇語交流是很困難的,但我們彆無他法。我那晚和史密斯先生遭遇以後,他就不太希望我再溜出來,而我也一樣。“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們或許是在核對你的身份。”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會發現漏洞麼?這就隻有卡羅爾一家才知道了。我的命運捏在他們的手掌心,正如我的自由捏在珍妮·斯科特的手掌心。接著,在第四天——終於!——珍妮·斯科特離開了房間。他們要我去馬廄和她碰麵。我們兩個要坐馬車去海德公園的羅頓小路遊覽。到了那兒以後,我們加入了午間散步的隊伍中。這裡散步的人有男有女,他們撐著稍嫌多餘的陽傘,裹著禦寒的衣物,並肩而行。他們朝著馬車上的乘客揮手致意,後者傲慢地揮手回應,騎馬的人則分彆向散步者和馬車乘客揮手。這裡的每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穿著光鮮的服飾,不時揮揮手,走出幾步,麵露微笑,然後再次揮手……隻有珍妮·斯科特小姐除外。她雖然也盛裝打扮,換上了一身莊嚴的衣裙,卻始終以厭惡的眼神打量著海德公園。“伊芳,你來倫敦的時候,想看的就是這些嗎?”她說著,朝那些揮手微笑的成年人和衣冠楚楚的孩子們輕蔑地擺擺手。“你想看的就是這些眼界局限在公園圍牆裡的人麼?”我強忍著笑,突然覺得她和我母親肯定很合得來。“我想見的是您,斯科特小姐。”“這又是為什麼呢?”“因為我父親。這是他的遺願,您還記得麼?”她抿住嘴唇。“也許你覺得我年紀大了,艾伯丁小姐,但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我是不會忘的。”“請原諒,我無意冒犯您。”她又輕蔑地擺了擺手。“我沒在意。說實話,除非我特彆指出,否則就代表我不在意。我不是輕易動怒的人,艾伯丁小姐,這點也請你放心。”我對此深信不疑。“告訴我,你父親和祖母在那天離開城堡以後過得如何?”她問我。我硬著頭皮,複述了他們告訴我的故事。“您的弟弟釋放我父親和祖母以後,他們在特魯瓦附近安頓下來。是他們教了我英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他們在語言和翻譯方麵的技藝很受歡迎,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我頓了頓,在她的臉上尋找著懷疑的跡象。多虧了我在王家學院熬過的那幾年,就算她打算考驗一下我的外語水平,我也應該能勉強過關。“甚至雇得起仆人?”她問我。“我們的確比較走運。”我答道。我在腦海裡努力將兩位“語言專家”和一屋子仆人聯係起來,卻發現自己辦不到。但就算她有所懷疑,也沒有在那雙半睜著的灰色眼睛裡表露出來。“那你母親呢?”“她是當地人。唉,我甚至沒見過她。他們婚後不久,她就生下了我——可她卻死於難產。”“那接下來呢?你的祖母和父親都過世了。等到離開這兒以後,你打算做些什麼?”“我會返回特魯瓦,繼續他們的工作。”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我朝那些散步者揮了揮手。“我很想知道,”最後,我開了口,“肯威先生在去世前聯係過您麼?也許他給您寫過信?”她看著窗戶,但我明白,她看著的是自己的鏡影。我屏住了呼吸。“要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兒子殺死的。”她的語氣有些冷淡。“我知道。”“海瑟姆是位老練的戰士,就像他父親,”她說,“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是怎麼死的麼?”“史密斯提到過,”我看到她投來的目光,連忙補充道,“他向我解釋過這棟宅邸格外重視安全的原因。”“的確。好吧,愛德華——我們的父親——是被襲擊者殺死的。當然了,沒有真正百戰百勝的人,敗亡是遲早的事,而他當時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但儘管如此,他仍然具備擊敗另外兩位劍客的技藝和經驗。我相信他那次失敗,是因為他多年前受的一處傷。它拖慢了他的身手。海瑟姆敗在了自己的兒子手中,而我不由得思索原因。他會不會也像愛德華那樣,受了舊傷的拖累?那道舊傷是你父親的劍留下的麼?還是說海瑟姆的身上還有彆的舊傷?或許海瑟姆隻是覺得自己的時候到了,死在他兒子的手中才是最光彩的結局。要知道,海瑟姆是個聖殿騎士。他是十三個殖民地的大團長。不過隻有我,以及少數幾人知道海瑟姆的秘密。包括看過他日記的人,或許還有那些讀過他的信的人……”他的信。我感覺到心臟在胸腔內狂跳。馬蹄聲和散步者無休無止的閒聊聲仿佛都在背景裡消失了,而我開口問道:“那又是什麼呢,珍妮?你知道他的什麼秘密?”“他的疑慮,孩子。他的疑慮。海瑟姆曾是他的導師雷金納德·伯奇的洗腦對象,而且這次洗腦非常奏效。不管怎麼說,他直到死去都是個聖殿騎士。但他還是忍不住去質疑自己所知的事。這是他的天性。雖然他恐怕始終沒能找到問題的答案,但他存有疑問的事實就已經足夠了。伊芳,你的信仰是什麼呢?”“毫無疑問,我繼承了我父母的價值觀。”我答道。“的確,我認為你的禮貌無可挑剔,而且又總在為同伴著想……”“您過獎了。”我說。“伊芳,你對那些普遍的問題有什麼看法?就拿你的祖國發生的事來舉例吧。你同情哪一方?”“恕我直言,目前的局勢非常複雜,我沒法簡單地同情任何一方,斯科特小姐。”她揚起一邊眉毛。“你的答案非常明智,親愛的。看來你不是那種生下來就選定信仰的人。”“我更想以自己的想法做決定。”“我相信你能做到。不過告訴我吧——這次請說得詳細些——你對你祖國的情勢有何看法?”“我從來沒仔細考慮過,小姐,”我抗議著,擔心自己會因此暴露。“拜托,說說看吧。現在考慮一下。”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父親:他篤信君主由上帝任命,而君主的地位應當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我也想到了想要廢黜國王的烏鴉們。還有相信第三條路的母親。“我認為某種程度的改革是必要的。”我告訴珍妮。“是嗎?”我頓了頓。“我想是的。”她點點頭。“很好,很好。有疑慮是好事。我的弟弟就有疑慮。他把那些都寫進信裡了。”又是那些信。我也不清楚這段對話會走向何方,於是說:“聽起來他是個既睿智又寬容的人。”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噢,他有他的缺點。不過在內心裡,沒錯,我認為他是個睿智又善良的人。來吧——”她用手杖敲了敲車廂的天花板,“——我們回去吧。快到午餐時間了。”我們回到女王廣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離目標已經很接近了。“在我們用餐之前,我有件東西想拿給你看。”她在路上告訴我。我懷疑她要給我看的就是那些信。到了廣場以後,車夫扶我們下了車。但他沒有陪我們走到門前,而是回到駕駛座上,甩動韁繩,在馬蹄聲和車輪聲中消失於薄霧裡。接著我們走到門邊,珍妮拉響了門鈴,然後又以短促的動作拽了兩下。也許是我想多了,可……車夫離開時的方式。拉鈴的動作。我保持著微笑,同時壓抑著心裡的緊張,這時插銷拉開,房門隨之開啟,珍妮朝著史密斯微微點頭,然後走進門去。房門在我身後合攏。廣場那邊的喧囂聲消失了。遭受囚禁的熟悉感受湧上心頭,隻是這次夾雜著真正的恐懼,那是覺得大事不妙的感覺。海倫在哪兒?我心想。“史密斯,能請您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海倫麼?”他像以往那樣垂下頭去,笑著回答:“當然可以,小姐。”但他沒有動。我懷疑地看著珍妮。我希望一切能恢複正常。希望她能敦促管家去照做,但事與願違。她看著我,然後說:“來吧,我想帶你去遊藝室看看,那裡就是我父親遇害的地方。”“當然,小姐。”我說著,瞥了眼史密斯,跟著她走向那扇照例緊閉著的木板門。“我想你已經參觀過遊藝室了,對吧?”她說。“在過去四天的時間裡,我有充分的時間去參觀您這棟漂亮的宅邸,小姐。”我告訴她。她頓了頓,手按在門把上。她看著我。“四天的時間對我們來說也很充分了,伊芳……”我不喜歡她那種強調的口氣。我真的很不喜歡。她打開門,帶著我走了進去。窗簾是拉上的。惟有的照明是放置在窗台和壁爐架上的蠟燭,讓房間籠罩在閃爍不定的橘色光輝裡,仿佛要準備某種邪惡的宗教儀式。桌球台蓋上了布,搬到一旁。在房間中央空出的地板上,麵對麵地放著兩張木製廚房椅。除此之外,還有個男仆站在旁邊,戴著手套的雙手交扣在身前。我記得他的名字是米爾斯。平時的米爾斯會微笑著鞠躬,一舉一動都彬彬有禮,這是仆人麵對從法國來訪的貴族千金所應有的態度。但此時此刻,他卻凝視著我,麵無表情。甚至顯得有些冷酷。珍妮續道:“四天的時間足夠我們派人到法蘭西去核實你的身份了。”史密斯跟著我們走進房間,站在門邊。我被困住了。諷刺的是,在我為此抱怨了好幾天以後,我真的被困住了。“小姐,”我說著,難以掩飾語氣裡的慌張,“說實話,我覺得這整件事都令人困惑,而且讓我不舒服。如果說這是什麼惡作劇,或者我沒聽說過的英國風俗,那麼我請求您能告訴我。”我的雙眼看向男仆米爾斯冷酷的麵孔,看向那兩張椅子,又看回珍妮。她神情冷漠。我突然很想念韋瑟羅爾先生。想念我的母親和父親。還有阿爾諾。我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恐懼和孤單過。“你知道我們的人在那兒發現了什麼嗎?”珍妮問。她沒理睬我的問題。“女士……”我語氣堅決,但她仍舊置若罔聞。“他發現莫妮卡和盧西奧的確曾以語言技巧謀生,但並不足以雇傭仆人。他沒跟本地女孩結婚,也沒有孩子。當然也沒有名叫伊芳·艾伯丁的女兒。他們母子在特魯瓦附近過著還算體麵的生活——直到四周前被人謀殺為止。”我屏住了呼吸。“不。”我脫口而出。“恐怕這是真的。你的聖殿騎士朋友們趁那對母子熟睡時割斷了他們的喉嚨。”“不。”我重複道。我的心裡很痛苦:既是因為偽裝被揭穿,也是因為莫妮卡和盧西奧的不幸遭遇。“恕我失陪一下。”珍妮說著,離開了房間,留下我麵對史密斯和米爾斯的視線。她回來了。“你想要的是那些信件,對吧?你在羅頓小路上幾乎已經告訴我了。你們騎士團的大團長為什麼想要我弟弟的信?我很好奇。”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選擇掠過我的腦海:坦白,拚死抵賴,找機會逃跑,發火,崩潰大哭……“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小姐。”我懇求道。“噢,我相信你是明白的,埃莉斯·德·拉·塞爾。”上帝啊。她是怎麼知道的?但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為珍妮做了個手勢,而史密斯打開房門,另一個男仆走了進來。他粗魯地把海倫推進了房間。她被按在其中一張木頭椅子上,隨後用疲憊而急切的眼神看著我。“對不起,”她說,“他們說您有危險。”“的確,”珍妮說,“而且我們沒有說謊。事實上,你們兩個都有危險。”“告訴我,你們騎士團要那些信做什麼?”我的目光從她轉到男仆身上,明白局麵已經徹底無望了。“抱歉,珍妮,”我告訴她,“我真的很抱歉。您說得對,我是個冒牌貨,我也的確想找到您弟弟的信——”“你想把信從我手裡奪走。”她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我垂下頭來。“是的。是想從您手裡奪走。”她雙手拄著手杖,身體前傾。她的頭發蓋住了眼鏡,露出的那隻眼睛燃燒著怒火。“我的父親愛德華·肯威是位刺客,埃莉斯·德·拉·塞爾,”她說,“聖殿騎士團的密探襲擊了我的家,在你如今所在的這個房間殺死了他。他們綁架了我,讓我過上了連我最可怕的噩夢都會遜色的人生。這場活生生的噩夢持續了許多年。跟你說實話吧,埃莉斯·德·拉·塞爾,我不怎麼喜歡聖殿騎士,當然就更不喜歡聖殿騎士的密探了。埃莉斯·德·拉·塞爾,你覺得刺客兄弟會對密探的懲罰會是什麼呢?”“我不知道,小姐,”我用懇求的口氣說,“但請您彆傷害海倫。如果傷害我能讓您滿意,就儘管動手吧——但請放過她。她什麼都沒做。她是無辜的,對這一切全不知情。”但這時珍妮發出一聲短促的乾笑。“無辜?那我還真同情她的處境,因為我曾經也是個無辜者。”“你覺得我應該被綁架和囚禁麼?他們像對待妓女那樣對待我。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無辜者應該遭受這些麼?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無辜者應該在孤單和昏暗中渡過餘生,為可能在夜晚到來的惡魔擔驚受怕?”“我相信你不會這麼想。但你也要明白,無辜不是你的擋箭牌,尤其是在聖殿騎士和刺客的這場永恒之戰裡。埃莉斯·德·拉·塞爾,你如此渴望加入的戰爭奪走了眾多無辜者的性命。對刺客和聖殿騎士一無所知的婦孺。無辜者死於非命——在每場戰爭裡都是這樣,埃莉斯,聖殿騎士和刺客之間的戰爭也不例外。”“這不是你。”最後,我開了口。“孩子,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是說,你不會殺我們的。”她板起臉來。“為什麼?這是以眼還眼。你那一邊的人屠殺了莫妮卡和盧西奧,而他們也是無辜者,不是嗎?”我點點頭。她挺直背脊。她的手指攥緊了手杖的象牙握柄,直至指節發白。我看著她凝視著空氣的樣子,想起了我們初遇時,她坐在椅子裡,注視著爐火。我很不願意承認,但在我們相處的短暫時間裡,我漸漸對珍妮·斯科特產生了好感,甚至是敬佩。我不希望她是那種能夠傷害我們的人。我覺得以她的品格做不出這種事。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最後,她長歎了一聲。“說實話,我恨透了你們這些人,”她的語氣帶著釋然,仿佛等待了多年才說出口,“我厭惡你們。等我把你和你的侍女——”她停了口,用手杖指著海倫,“她其實不是侍女,對吧?”“是的,小姐,”我說著,看了眼海倫,“她覺得自己欠我一筆人情。”珍妮翻了個白眼。“現在換成你欠她的了。”我嚴肅地點點頭。“是的——沒錯。”她看著我。“要知道,我能看出你的善良,埃莉斯。我看到了顧慮和疑惑,而我認為這些是優點,也正因如此,我做出了決定。我會把你想找的那些信件給你。”“我已經不想要那些信了,小姐,”我雙眼含淚地告訴她,“無論如何都不想要了。”“你以為自己有選擇麼?”她說,“這些信是你的聖殿騎士同僚想要的。他們可以得到這些信件,但我有幾個條件:首先,他們未來的戰爭不能把我牽扯進去,不能來打擾我的安寧;其次,讓他們好好讀那些信。等他們看過我弟弟對聖殿騎士和刺客合作的看法以後,他們或許——我是說或許——會把他的想法付諸實踐。”她朝米爾斯揮了揮手,後者點點頭,然後走到某塊內嵌的牆板邊。她朝我笑了笑。“你懷疑過這些牆板,對吧?我猜到了。”我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時米爾斯撥動了開關,讓那塊牆板滑向一旁,露出後麵的暗格,以及疊放在其中的兩隻雪茄盒。米爾斯回到他的女主人身邊,打開上麵那隻盒子,讓我看到了裡麵的東西:一疊用黑色緞帶捆紮的信件。她看也沒看那些信,隨手一指。“海瑟姆從美利堅寄來的所有信件都在這裡。我希望你好好讀這些信。彆擔心,你不會窺探到什麼私密的家族事務:我和我弟弟的關係一向算不上親密。你會發現,我弟弟在信裡詳細描述了他的人生哲學。你還會在其中找到改變自己想法的理由——如果我沒看錯你的話,埃莉斯·德·拉·塞爾。也許你在當上大團長的時候,也能帶著同樣的思考方式。”她把上麵那隻盒子遞給米爾斯,然後打開了第二隻盒子。裡麵是一條銀項鏈。垂飾上嵌著閃閃發光的紅色寶石,而垂飾本身是聖殿十字的形狀。“他還寄來了這個,”她解釋說,“是他給我的禮物。但我不想要它。它更適合聖殿騎士。比如你。”“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你沒有選擇,”她說,“收下吧——兩樣東西都收下。儘你所能去結束這場毫無結果的戰爭吧。”我看著她,雖然我不想改變她的心意,但我還是忍不住問:“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血已經流得夠多了。”說完,她迅速轉過身去,仿佛再也不想多看我一眼——仿佛在為自己內心的仁慈而羞愧,又希望自己能狠下心腸殺了我。接著,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的手下把海倫帶走。看到我想要抗議的表情,她說:“不會有人為難她的。”珍妮續道:“海倫一開始不願意開口,因為她想保護你。真了不起,埃莉斯,你居然能讓她對你這麼死心塌地。也許你可以運用這些天賦來說服你的聖殿騎士同僚。我們等著瞧吧。這些信可是很重要的。我隻希望你能仔細讀完,並且記住其中的內容。”她給了我兩個小時。這段時間足夠我讀完所有的信件,並且形成自己的疑問了。足以讓我知道,還有另一條路。第三條路。珍妮並沒有和我們道彆。我們走出屋子的後門,來到馬廄前的院子裡,那裡有輛馬車正等著我們。米爾斯扶我們上了車,而我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車廂搖晃不止,嘎吱作響。馬兒噴著鼻息,籠頭叮當作響,而我們穿過倫敦城,朝著梅菲爾區的方向前進。我的膝蓋上放著那隻盒子,裡麵是海瑟姆的信件和珍妮給我的項鏈。我緊緊攥著盒子,心裡明白,它代表著和平未來的可能性。我欠她一份人情,必須把它們交到合適的人手裡。海倫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朝她伸出手去,指尖撫摸著她的手背,試圖安慰她。“抱歉,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我說。“您沒有把我牽扯進來,小姐。您忘記了麼?您勸過我不要跟來的。”我輕輕一笑,隻是笑聲裡毫無笑意。“我猜你現在肯定後悔沒聽我的話了。”她透過車窗看著從我們身邊掠過的城市街道。“不,小姐,我一秒鐘也沒有後悔。無論我遭遇怎樣的命運,都比加萊的那些人為我安排的要好。當時是您救了我。”“不管怎麼說,海倫,你欠我的都還清了。等我們回到法國,你就可以做個自由人,走你自己的路了。”她的嘴角掠過似有若無的微笑。“等著瞧吧,小姐,”她說,“等著瞧吧。”就在這輛馬車駛入梅費爾區綠樹成蔭的廣場時,我看到大約五十碼遠處的卡羅爾家門口有些異動。我用力敲了敲天窗的門,示意車夫停車。就在馬兒惱火地跺腳的時候,我打開了車門,站在踏腳板上,然後手搭涼棚,看著遠處。我在那兒看到了兩輛馬車。卡羅爾家的男仆正在四處轉悠。我看到卡羅爾先生站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戴著手套。我看到韋瑟羅爾先生快步走下樓梯,一邊扣上外套的紐扣。他的劍掛在腰間。這可有趣了。那些男仆都配備了武器,卡羅爾先生也一樣。“等在這兒。”我對車夫說完,然後把身子探進車廂。“我很快就回來,”我小聲告訴海倫。然後我提起裙子,匆忙來到靠近一排欄杆的位置,從那裡更加仔細地打量馬車。韋瑟羅爾先生背對著我。我把手舉到嘴邊,學著貓頭鷹的叫聲——那是我們從前常用的暗號。我釋然地看到隻有他轉過身來,而其他人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去思索為何才到傍晚就能聽到貓頭鷹叫。韋瑟羅爾先生的雙眼掃過廣場,最後發現了我,而他走了幾步,雙手拂過胸前,擺出個看似不經意的姿勢,一隻手捂著嘴巴側麵和小半邊臉,用口型對我說:“見鬼,你怎麼會在這兒?”幸好我們練過唇語對話。“彆管這個了。你們要去哪兒?”“他們找到了拉多克。他目前在佛裡特街的野豬頭旅店。”“我需要我的東西,”我告訴他,“我的行李箱。”他點點頭。“我會幫你拿出來,放在後院的其中一間馬廄裡。彆逗留太久;我們隨時都會出發。”有許多人說過我很美,但我直到那時才第一次真正運用自己的美貌。我回到我們的馬車那邊,朝車夫拋了個媚眼,說服他去馬廄那裡取來我的行李箱。等他回來以後,我要他坐回駕駛座上,然後以歡迎老友的感覺翻起了我的箱子。我自己的行李箱。它屬於埃莉斯·德·拉·塞爾,而不是伊芳·艾伯丁。我老練地在車廂裡換起了衣服。讓那條該死的裙子見鬼去。我拍開想要幫忙的海倫的手,套上馬褲和襯衣,又敲了幾下三角帽,讓它恢複原來的形狀,把我的劍係在腰帶上,最後將那疊信件塞到襯衣前麵的口袋裡。我把其餘的東西都留在馬車裡。“你乘著這輛馬車到多佛去,”我對海倫說著,打開了門,“這就出發。趕著漲潮的時候。搭上最快出發的船回法國去。一切順利的話,我就會在那兒跟你碰頭。”“帶上這女孩到多佛去。”我對車夫說。“她是要坐船去加萊麼?”他說著,又多看了我一眼,這才意識到我隻是換了身衣服。“我也一樣。你們可以在那兒等我。”“那她應該能趕上漲潮。這會兒去多佛的路上應該擠滿了馬車。”“那就太好了,”我說著,丟給他一枚錢幣,“務必照看好她,而且記住,如果她傷到一根寒毛,我就唯你是問。”他看著我腰帶上的劍。“我相信您,”他說,“這點不用擔心。”“很好,”我咧嘴笑了笑,“那我們就達成一致了。”“看起來是的。”沒錯。我深吸了一口氣。我的身邊有那些信件,我的劍和一袋錢幣。其餘的東西都在海倫那裡。車夫又給我找了輛馬車,我爬進車廂,目送海倫的馬車離開,然後無聲地祈禱她一路順風。我對自己的車夫說:“請到佛裡特街,先生,越快越好。”他笑著點點頭,馬車動了起來。我打開窗子,向後方看去,恰好看到卡羅爾家的最後一名仆人也坐上了馬車。馬鞭劈開了空氣。兩輛馬車向前駛去。我對著通話口喊道:“先生,後麵有兩輛馬車。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麵到達佛裡特街。”“好的,小姐。”車夫鎮定自若地說。他甩了甩韁繩。馬兒嘶鳴起來,馬蹄更加迅速地踩在鵝卵石路上,而我靠著車廂,手按劍柄,明白追捕已經開始了。沒過多久,我們就在佛裡特街的野豬頭旅店停了下來。我掏出幾枚硬幣付了帳,又感激地朝車夫擺擺手,然後沒等他幫我開門就跳下了馬車。我身在旅店的庭院裡,周圍擠滿了公共馬車和馬匹,而貴族男女則將背負著沉重行李的仆人呼來喝去。我看向入口,但沒有發現卡羅爾一家的蹤影。很好。這下我就有機會找到拉多克了。我溜進後門,沿著昏暗的走廊來到旅店大堂,這裡同樣昏暗無光,房梁也異常低矮。就像加萊的鹿角酒館那樣,旅客們的笑聲此起彼伏,空氣裡煙味濃重。我看到旅店老板站在吧台邊,嘴巴幾乎被雙下巴遮住,正昏昏欲睡地用毛巾擦著錫酒杯。他目光迷離,仿佛在幻想自己身在仙境。“你好?先生?”但他仍舊目光呆滯。我打了個響指,又努力讓嗓門蓋過旅店裡的喧鬨,他這才清醒過來。“怎麼?”他粗聲粗氣地說。“我想找個住在這兒的人,一位名叫拉多克的先生。”他搖搖頭,脖子上的肥肉隨之晃動。“這兒沒人叫這個名字。”“也許他用的是假名,”我不死心地說,“拜托,先生,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他。”他眯起眼睛看著我,突然來了興趣。“你那位拉多克先生,他長什麼樣子?”他問我。“他打扮得像個醫生,先生,至少我上次見他的時候是這樣,不過他肯定沒法改變自己與眾不同的發色。”“是不是幾乎全白?”“沒錯。”“噢,我沒見過他。”旅店裡人聲鼎沸,但我並沒有聽漏庭院那邊傳來的騷動。那是馬車駛入的聲音。卡羅爾一家來了。旅店老板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的眼裡閃現精光。“你見過他。”我催促道。“也許吧。”他說著,麵不改色地伸出一隻手。我把一枚銀幣放進他的手心。“在樓上。左邊第一個房間。他用的名字是‘毛爾斯’。傑拉德·毛爾斯。聽起來你得抓緊時間了。”院子裡的騷動聲更響了,我隻能指望他們花時間集結人手,以及扶卡羅爾太太和她令人厭惡的女兒離開車廂,然後像王室成員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進野豬頭旅店,從而給我充足的時間……上樓。左邊的第一扇門。我屏住了呼吸。我站在屋簷下,傾斜的房梁幾乎碰到了我的帽子。這兒比樓下安靜了不少,那些噪音也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聽不到有人入侵的動靜。我花了點時間鎮定下來,抬起手正準備敲門,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我蹲下身子,透過鑰匙孔看了看。他正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穿著馬褲和沒係帶子的襯衣,露出長滿胸毛的瘦削胸口。雖然他沒有打扮成醫生的模樣,但我絕不會認錯他那頭白發:他可是我噩夢裡的常客。有趣的是,童年的我覺得他可怕至極,但現在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危險。樓下傳來吵鬨聲,卡羅爾一行人已經衝進了旅店。我聽到了叫喊和威脅,也聽到了我的朋友旅店老板的抗議,看來他們的舉動相當引人注目。拉多克很快就會察覺異樣,到那時候,我出其不意的優勢就付諸東流了。我敲了敲門。“進來吧。”他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等我進門以後,他一手叉腰,坐起身來迎接。他的姿勢讓我困惑不解,隻能猜想他是在挑釁。看到氣勢洶洶地闖進來的我,他也愣住了。最後他開了口,語氣文雅到讓我驚訝。“抱歉,可你看起來不像是妓女。我是說,我無意冒犯,你的確很迷人,但你真的不怎麼像是……妓女。”我皺起眉頭。“不,先生,我不是妓女。我是埃莉斯·德·拉·塞爾,朱莉·德·拉·塞爾的女兒。”他露出茫然而疑惑的表情。“你曾經想殺我們。”我解釋說。他頓時張大了嘴巴。“噢,”他說,“長大成人的女兒回來複仇了,是麼?”我的手按在劍柄上。我的身後傳來靴子踩在木頭樓梯上的聲音:卡羅爾的手下正在上樓。我用力關上房門,插上插銷。“不。我是來救你的命的。”“哦?是嗎?這轉折還真夠意外的。”“你就當做撞了大運吧。”我說。腳步聲來到了門外。“快走。”“可我連衣服都沒穿好呢。”“走。”我說著,指了指窗戶。有人敲了敲房門,用力之猛讓門框都開始顫抖,拉多克顯然不需要我催促第三遍了。他鑽出窗戶,消失不見,在房間裡留下一股濃鬱的汗臭。我聽到他順著傾斜的屋頂滑下的聲音。就在這時,房門在飛濺的木屑中打開,卡羅爾的手下衝了進來。他們總共有三個人。我拔劍出鞘,而他們也紛紛取出武器。韋瑟羅爾先生和卡羅爾一家出現在門口。“看在上帝的份上!”卡羅爾先生大喊道,“快住手,這位是德·拉·塞爾小姐。”我背靠窗戶站著。房間裡擠滿了手持利劍的人。我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看樣子拉多克已經跑遠了。“他在哪兒?”卡羅爾先生問我,但語氣不像我預料的那樣急切。“我不知道,”我告訴他們,“我也是來找他的。”卡羅爾先生做了個手勢,那三名劍手便退到一旁。卡羅爾一臉困惑。“我懂了。你是來找拉多克先生的。但負責尋找拉多克先生的人應該是我們。事實上,你現在應該在珍妮·斯科特的家處理事務才對。那可是非常重要的聖殿騎士團事務,對吧?”“那件事我已經處理完了。”我告訴他。“我懂了。好吧,首先,你能不能收起那把劍?這樣才是好姑娘。”“正因為我從珍妮·斯科特那裡聽到的事,我才不能把劍收起來。”他揚起一邊眉毛。卡羅爾太太撅起了嘴,而梅·卡羅爾冷笑了一聲。韋瑟羅爾先生則用眼神提醒我當心。“我懂了。你是從刺客愛德華·肯威的女兒,也就是珍妮·斯科特那裡聽來的?”“對。”我說。我漲紅了臉。“你是否打算告訴我們,那個女人——作為聖殿騎士的敵人——告訴了你什麼?”“她告訴我,是你們派人謀殺了莫妮卡和盧西奧。”卡羅爾先生悲傷地聳聳肩。“噢,好吧,恐怕這是真的。這是必要的預防措施,好讓你的托辭更加可信。”“如果早知道這一點,我就不會答應扮演那個角色了。”卡羅爾先生攤了攤手,仿佛正是擔心我此時的反應,他們才向我隱瞞事實的。我的短劍毫不動搖。我可以一劍刺穿他——而且隻需要短短一瞬間。但如果我這麼做了,那麼在他的屍體倒地之前,我就會送命。“你怎麼知道該來這兒?”他說著,看了眼韋瑟羅爾先生,然後立刻明白了原因。我看到韋瑟羅爾先生屈伸手指,做好了拔劍的準備。“這不重要,”我說,“重要之處在於,你們遵守了自己的承諾。”“的確如此,”他承認,“可你呢?”“你要求我從珍妮·斯科特那裡取回一些信件。我和我的侍女海倫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我成功取得了信件。”他和自己的妻女交換了一個眼神。“真的?”“不僅如此,我還讀過了那些信。”他的嘴角下垂,仿佛在說:“是嗎?然後?”“我讀過了信,也記住了海瑟姆·肯威所寫的內容。他在信裡希望刺客和聖殿騎士能消弭彼此的仇恨。海瑟姆·肯威——聖殿騎士團的傳奇人物——對這兩個組織的未來懷有願景,而他的願景就是讓我們和刺客攜手合作。”“我懂了,”卡羅爾先生說著,點點頭,“這對你來說意義重大,對吧?”“是的,”我突然確信了自己的想法,“是的。這些話出自他的筆下,這一點的確意義重大。”他點點頭。“的確。的確。海瑟姆·肯威能把這些想法寫在紙上,說明他非常……勇敢。一旦被人發現,他就會因為叛逆罪遭到騎士團的審判。”“但他很可能是正確的。我們能從他的信裡學到很多東西。”卡羅爾先生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我親愛的。正是如此。事實上,我對他信裡的內容很感興趣。告訴我,你該不會碰巧正帶著那些信吧?”“是的,”我小心翼翼地說,“是的,我帶著。”“噢,好極了。真的好極了。能請你拿給我看看麼?”他伸出手來,掌心向上。他的臉上掛著假笑。我把手伸向襯衫,取出了那疊貼著胸口放著的信件,遞給他。“多謝。”他說著,仍舊麵帶微笑,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同時把那些信交給了他的女兒,後者接過信來,臉上浮現出笑意。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梅·卡羅爾果然把信件丟進了壁爐。“不!”我大叫著衝向前去,但並非像他們預料的那樣衝向壁爐,而是跑到韋瑟羅爾先生的身邊,途中用手肘擠開了卡羅爾的打手之一。那人痛呼一聲,拔出劍來,我們雙劍相交,金鐵交擊聲突然在狹小的客房裡響起。與此同時,韋瑟羅爾先生也拔出了劍,老練地擋住了另一名打手的攻擊。“停!”卡羅爾先生命令道。搏鬥暫時停止了。韋瑟羅爾先生和我背靠窗戶,麵對著卡羅爾的三名劍客,我們五個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盯著對方。卡羅爾先生用緊張的語氣說:“請記住,先生們,德·拉·塞爾小姐和韋瑟羅爾先生仍舊是我們的客人。”我不覺得自己像在做客。在我身旁,壁爐的火閃爍著熄滅,那疊信件化作一堆微微顫抖的灰燼。我確認了自己的姿勢:雙腿分開,重心平衡,呼吸均勻。我的手肘彎曲,貼近身體。我用劍對準最靠近的打手,緊盯著他的雙眼,而韋瑟羅爾先生則與另一個打手對峙。你說第三個?好吧,我們的確沒空注意他。“為什麼?”我問卡羅爾先生,目光始終不離最靠近的那名劍手——他可是我的“舞伴”。“你為什麼要燒掉那些信?”“因為我們不能和刺客休戰,埃莉斯。”“為什麼不能?”他的腦袋略微垂向一旁,雙手交扣在身前,露出屈尊俯就般的笑容。“你不明白,我親愛的。我們和刺客的戰爭已經持續了許多個世紀……”“的確,”我不打算退讓,“所以這場戰爭才應該停止。”“安靜點,親愛的,”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讓我恨得直咬牙,“我們和刺客之間的分歧太大,敵意也太深。你還不如讓蛇和貓鼬一起喝下午茶呢。在互不信任和對彼此懷有宿怨的情況下,不可能達成真正的休戰。我們隻會時刻防備彼此的暗算。休戰是不可能的。沒錯,我們必須阻止這種想法的散播——”他朝著壁爐擺了擺手,“——無論是海瑟姆·肯威的手跡,還是某個注定會成為法國大團長的幼稚女孩的抱負。”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我?你想殺了我?”他歪著頭,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大局為重。”我發起火來。“可我是個聖殿騎士。”他板起麵孔。“噢,你還不是正式成員,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承認這對結果有影響。隻是影響還不夠充分。這是個簡單的事實:一切必須維持原樣。你還記得初次見到我們時的情況吧?”我的雙眼看向梅·卡羅爾。她戴著手套的手晃蕩著提包,用看戲般的眼神看著我們。“噢,我記得很清楚,”我告訴卡羅爾先生,“我記得我母親讓你們碰了一鼻子灰。”“的確,”他說,“你母親的改革傾向和我們不一致。”“或許有人會以為,你們打算要她的命。”我說。卡羅爾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抱歉,你說什麼?”“也許你們非常希望她死,所以才雇了個人替你們下手。比如某個被除名的刺客?”他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噢,我明白了。你是說剛離開不久的拉多克先生?”“正是。”“而且你覺得是我們雇傭了他?你覺得那次刺殺未遂事件的主使者是我們?你幫助拉多克先生逃跑的原因恐怕也是如此吧?”我漲紅了臉,明白自己的謊話已被識破,這時卡羅爾先生又拍了拍手。“噢,難道不是嗎?”“我很不想讓你失望,親愛的,但那次刺殺和我們毫無關係。”我在心裡咒罵起來。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我放走拉多克就是個錯誤了。他們沒有殺他的理由。“看來你明白問題所在了,埃莉斯,”卡羅爾先生說,“因為此時此刻,你隻是個地位低下卻喜歡幻想的聖殿騎士。但你總有一天會當上大團長,而你卻在兩個關鍵原則上與我們對立。恐怕我不能讓你離開英格蘭了。”他的手伸向劍柄。我繃緊身體,試圖評估勝算:我和韋瑟羅爾先生要對付卡羅爾家的三個打手,外加卡羅爾一家。勝算低得可怕。“梅,”卡羅爾先生說,“你願意替我們儘地主之誼麼?你終於也能見血了。”她朝著自己的父親諂媚地一笑,我這才明白,她和我一樣:她也受過劍術訓練,但尚未殺過人。我會是她殺的第一個人。真夠榮幸的。她身後的卡羅爾太太遞過一把劍,和我一樣是短劍,特彆為她的身材和體格打造。華麗的弧形護手閃著光,卡羅爾太太遞劍的姿勢仿佛在奉上某種宗教器具,而梅·卡羅爾轉過身,接過那把劍。“小臭蟲,你準備好了嗎?”她說著,開始轉身。噢是啊,我準備好了。韋瑟羅爾先生和我母親早就告訴過我,每一次比劍都會從頭腦的較量開始,而且大多在交手的瞬間結束。關鍵在於先發製人。我也正是這麼做的。我快步向前,刺穿了梅·卡羅爾的後頸,劍尖從她的口中鑽出。第一滴血是屬於我的。雖然這次勝利算不上多體麵,但在此時此刻,體麵是我最不在乎的東西。我更在乎活下來。自己的女兒被我的劍刺穿,這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我看到卡羅爾太太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發出震驚和痛苦的尖叫。與此同時,我利用前衝之力撞上了卡羅爾先生,同時從梅·卡羅爾的脖子上拔出劍來。這一下讓他原地打轉,失去了平衡,四仰八叉地倒在門口。梅·卡羅爾倒向地麵,在落地之前就已死去,鮮血染紅了地板;卡羅爾太太翻騰著提包,但我沒理睬她。我爬起身,以蹲伏的姿勢轉過身去,準備抵擋從背後發起的攻擊。我的預感沒錯。朝我撲來的那個打手一臉震驚,無法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我保持著蹲伏的姿勢,用劍擋開他的攻擊,同時以腳尖為支點轉了半圈,踢中了他的腿,讓他摔倒在地。我沒時間了結他了。韋瑟羅爾先生正在窗邊苦戰。我看得出他即將落敗,而他的臉上帶著困惑,仿佛不明白自己的兩個對手為何仍未倒下。仿佛他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我將他的對手之一刺了個對穿。他的第二個對手吃驚地後退幾步,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以一敵二。但這時先前那個打手爬起身來,卡羅爾先生拔出了劍,卡羅爾太太也終於翻完了她的提包,掏出一把三管轉輪手槍。我覺得自己的好運算是到頭了。是時候效仿我的朋友拉多克先生了。“窗戶!”我大喊道。韋瑟羅爾先生的目光像是在說“你是在開玩笑吧”,但我隨即雙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用力一推,讓他向後翻去,倒在窗外的屋頂上。與此同時,我聽到了“劈啪”的響聲,那是鉛彈和某種柔軟之物碰撞的聲音。少許血花飛濺在窗璃上,仿佛突然有人拉上了一條紅色的花邊窗簾。我一邊思索自己是否中了彈,灑在窗璃上的鮮血又是否屬於我自己,同時衝出窗口,一路滑向在屋簷邊緣停下的韋瑟羅爾先生。我這才看到,那發鉛彈擊中了他的小腿,鮮血把他的馬褲染成了黑色。他的靴子將幾塊瓦片踢落下去,下方傳來驚叫聲和腳步聲。我們的頭頂傳來一聲大吼,然後窗口出現了一顆腦袋。我看到了卡羅爾太太在憤怒和痛苦中扭曲的臉:她為女兒報仇雪恨的衝動壓倒了一切——而且因為她擋在窗前,她的手下也就沒法鑽出窗子追趕我們了。她拿起手槍,瞄準了我們。她大吼一聲,齜牙咧嘴地瞄準了我,隻要不出意外,她就不可能打偏……但意外真的發生了。她這一槍大大失準,打在我們旁邊的瓦片上,沒有傷到任何人。隨後,當我們坐著馬車趕往多佛的時候,韋瑟羅爾先生會告訴我,轉輪手槍的槍管經常會引燃另一隻槍管裡的火藥,而開槍的人也會因此“倒大黴”。卡羅爾太太的確倒了大黴。我聽到了嘶嘶聲,然後是一聲“啪”,然後那把手槍順著屋頂朝我們滑來,而卡羅爾太太尖叫連連,她被燒傷的手也開始流血。我趁此機會把韋瑟羅爾先生完好的那條腿搬下屋簷。我把他的另一條腿也搬下去的時候,他痛得皺起了臉,但仍舊拒絕叫出聲來。他對我說:“真抱歉。”而我從他身上爬過,我們一起跳到下方的庭院裡,驅散了那些看客。屋簷並不高,但我們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韋瑟羅爾先生的額頭滲出汗水,強忍著腿傷帶來的痛楚。等他起身以後,我搶了一輛馬車,而他一瘸一拐地坐在我身邊。一切都發生在轉眼之間。我們衝出院子,來到佛裡特街上。我抬起頭,看到幾張麵孔出現在客房的窗邊。我知道他們很快就會追來,於是我拚命催促馬兒前進,同時在心裡發誓:等到了多佛以後,我一定會讓它們美餐一頓。最後我們花了六個鐘頭趕到多佛,而且謝天謝地,我沒看到卡羅爾家的任何追兵。事實上,直到我們坐著劃艇離開多佛海岸,朝著我們聽說即將起錨的郵輪前進時,他們才剛剛趕到。我們的槳手咕噥著奮力劃槳,而我看到兩輛馬車出現在海灘高處的道路上。我們正漸漸遠離岸邊,小艇上沒有光源,被墨黑色的海水包圍,正朝著郵輪燈光的方向駛去,因此卡羅爾家的追兵沒法從岸上看到我們。但在我們這邊看來,搖曳的提燈光芒依稀照出了他們的身影:他們顯然正忙著尋找我們。我看不清卡羅爾太太的臉,但我能想象出她此時混合了憎恨與悲傷的表情。韋瑟羅爾先生隻是勉強維持著清醒,他把受傷的腿藏在旅行用的毛毯下麵,看著岸邊。他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比出“榮耀之臂”,於是用手肘推了推我。“即使他們能看到你,也不明白你在做什麼。這動作隻在法國才代表侮辱。嘿,試試這個。”他抬起兩根手指,而我照做了。郵輪的船身就在不遠處。周圍昏暗無光,但我仍能感覺到它的龐大。“要知道,他們會來找你的,”他說著,下巴靠在胸口上,“你殺了他們的女兒。”“不僅如此。我還拿走了那些信。”“他們燒掉的信是假的?”“隻是我給阿爾諾寫的幾封信。”“或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總之,他們肯定會來追殺你的。”他們的身影被夜色吞沒。我眼中的英格蘭隻剩下長長的地平線,還有在我們左方沐浴於月色中的山崖。“我知道,”我告訴他,“但我會做好準備的。”“你可得準備萬全才行。”
1788年4月6日(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