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瑾和蕊 以及無頭人(1 / 1)

邊疆 殘雪 4993 字 2天前

一早,蕊就來到了院子裡,坐在那口廢棄的井旁。六瑾一定是看見了他,因為她在房裡喊出:“蕊!蕊!”蕊沒有回答,他在觀察從井麵的花崗岩石頭縫裡爬出來的蟻們。他想,蟻巢會不會築在井底呢,那將是多麼狹長、曲折而幽深的小道啊。他有點緊張地盯著這些工蟻,沒有注意到走攏來的六瑾。“這種古井,是前人的遺產。還沒有小石城的時候就有了它。那個時候,竟有這麼高超的打井工。我聽說他們隱居在這個城裡。”六瑾輕輕地說。蕊站起來,感激地對六瑾笑著。他們一塊到廚房裡吃飯。“蕊,你準備好了嗎?”蕊喝光碗裡的羊奶,放下碗,有點猶豫地說:“我不知道,六瑾姐姐,我很緊張。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前一天,他倆約好一塊去戈壁灘。因為六瑾想利用自己的假期“重走父親的路”。中間隔著這麼多年頭,六瑾重返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她就告訴了蕊。蕊沉思了一會兒之後問她:“那裡的人,會認得出我嗎?”“難道不值得一試嗎?”“好。”他們收拾好廚房後,馬車就準時來到了院子裡。是那種簡陋的貨車,由兩匹黑馬拉著,車夫是個傲慢的漢子,似乎總在冷笑。坐在車上,蕊緊緊握著六瑾的手,顯得很害怕。六瑾心裡很溫暖,她想,蕊真是個孩子啊,他不是早就習慣了一個人走南闖北麼?車子一會兒就駛出了小石城,來到更為開闊的鄉間。蕊的表情一點都沒放鬆,也不說話。六瑾注意到他們走的是一條很好的柏油路,但奇怪的是路的兩旁看不到人煙。走了很久仍然隻看到大片的荒野延伸開去,到處是野草和黃花紫花,連樹都很少。天空高遠,車輪歡快地滾動著,六瑾心裡卻存著疑團。她想用談話來衝淡緊張的氛圍,但蕊不肯開口。車夫是六瑾的同事介紹的,據說常年在小石城和戈壁灘之間跑,經驗豐富。“蕊,你不要害怕,晚上我們就到旅館了,我認得旅館老板。”這時車夫忽然回過頭來大聲說:“是那位無頭人嗎?你認得他,這可是個好兆頭!”他這一喊,六瑾腦子裡那些模糊的記憶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寒冷的夜晚,她和父親穿著棉袍戴著棉帽來到花崗岩鋪地的旅館天井裡頭。有火把一樣亮的東西落在花崗岩上,發出玻璃碎裂的響聲。那是流星嗎?那個人在走廊下叫爹爹,爹爹就過去了。他們長久地交談,六瑾凍得要昏過去了。是的,她一次也沒見到過那張裹在頭巾裡麵的臉!她問過爹爹,爹爹說他原來是巡邏兵,執勤時受了傷。下午時分馬車駛出了荒原,進入一個小縣城。這時蕊才好像活過來了。六瑾和蕊下車去吃飯,車夫去飲馬。那家小餐館很冷清,牆上的那兩幅水彩畫令六瑾有點憂鬱。兩幅畫裡都是戈壁灘的石頭,石頭被火一樣的晚霞映照著。蕊掏出一個放大鏡,湊近去看那些石頭,口裡發出含糊的驚歎。“戈壁灘還沒到呢。”六瑾提醒他說。他們吃飯的時候,店裡一個顧客都沒有,而這個時候馬路對麵的那家餐館裡頭人頭攢動。女服務員無所事事,就走過來同他們說話。“客人們都說我們不該在廳堂裡掛這種畫,讓他們看了心情不好。我們這裡的風氣啊,很低俗。”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六瑾要付賬,她說不用了,還說這個飯館就是為“遠方來的朋友”開的。他們出了餐館在馬路邊行走時,蕊激動得搓著雙手,不停地說:“那是什麼樣的石頭啊,真沒想到!還有這種事……”六瑾問他:“你看見了什麼呢?”“什麼?你問我看見了什麼?一切。”“你總是帶著放大鏡嗎?為了看畫?”“是啊。”但是馬車和車夫都不在原地了。六瑾隱約地感到某種變化發生了。為了讓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六瑾就站在街邊給蕊講她從前的那次旅行。不知為什麼,她腦子裡關於戈壁灘的印象好像在改變,她費力地講著,回憶著,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提到“無頭人”,即那位旅館老板,忍也忍不住。那個裹在黑袍裡頭,老是同她父親談話的幽靈,對於她有無窮的吸引力。“嗯,”蕊說,“從你的講述來看,戈壁灘的奧秘就在那個旅館裡頭,對嗎?六瑾姐姐,你覺得剛才那個服務員認出了我嗎?”“可是我們還沒有到呢,蕊。”“你這樣想嗎?你怎麼知道還沒有到呢?”六瑾答不出,現在她已經看見那種變化了,因為女服務員正站在報刊亭那裡看報呢,誰知道她是不是看報?馬路對麵的餐館裡,顧客們都陸續出來了,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街邊,觀察六瑾和蕊。蕊從衣袋裡掏出放大鏡,去看電線杆上麵的一張小廣告。六瑾也湊近去看。那是一張普通的旅館介紹廣告,上麵寫著從這裡往前兩百米,有一家“奇趣”旅館,提供床位與膳食。廣告詞裡頭居然提到“戈壁灘風味。”“啊,戈壁灘!”蕊對著放大鏡讚歎道,“這裡頭還有隕石呢!”六瑾接過放大鏡去看,卻隻看到一條很大的蜈蚣從木頭電線杆的縫裡爬出來。她嚇得差點連放大鏡都扔掉了。“蕊,你要去那旅館嗎?”六瑾戰戰兢兢地問。“我們去吧,我覺得我們已經到了。”六瑾有點害怕,又有點鬆了一口氣,她抱著任其自然的態度往前走去。“奇趣”旅館是建在很高的坡上的木頭樓房,六瑾爬到旅館大門那裡時,已經有點出汗了。放眼往下麵一看,小縣城好像消失了,一切都隱沒在混混沌沌之中,要仔細辨認,才看得出幾條帶子一樣的馬路。“多麼高啊!”六瑾由衷地說。“這裡離太陽特彆近呢。”蕊的聲音有點得意。旅館的大廳裡冷冷清清,隻有幾個男職員端坐在櫃台後麵。六瑾隻掃了一眼,就看見四周的牆上掛滿了那種石頭的水彩畫,她的全身立刻燃燒起來。她登記了一樓並排挨著的兩個房間,就同蕊一塊去休息了。六瑾洗完澡就睡下了,她累壞了。可是沒有多久她又滿身大汗地醒來了,於是熱得再也沒法閉眼。六瑾想了想這事,不禁啞然失笑。從前她同父親去的那家旅館不就正是這麼熱嗎?桌上有蒲扇,她換了衣,一邊扇著一邊出了房門去看蕊。奇怪,蕊不在他的房間裡,他的行李還扔在那裡沒打開呢。她退出來,看見有個女服務員過來了,那人對她做著抱歉的手勢說:“我不能停下來和您說話,我一停下來就出汗,對不起啊。”她走過去了,六瑾搖著扇子思考著。走廊裡也掛了一些畫,是油畫,一律畫的蜈蚣。有的畫裡是一條,有的一大群。六瑾從東頭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有不少人蹲在庭院裡,盯著地麵的什麼東西。原來旅館的人都在這裡!她出了客房部,陽光照得她一陣眩暈,她差點跌倒了。她感到太陽穴痛得像針紮一樣,放眼朝坡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她連忙退回到客房部的走廊裡,又站了一會兒,疼痛才消除了。她忍不住喊起來:“蕊!蕊!”她的聲音回蕩在走廊裡,使她自己感到很窘。她又走到東頭窗戶那裡去看,看見那些人還是蹲在地上,庭院裡很多樹,很幽靜,幾乎見不到陽光。六瑾想爬窗出去找蕊,有人在背後講話了。“您不可以爬窗跳下去。您以為沒有多高,其實下麵是萬丈深淵。”說話的是女服務員,她一邊走一邊說,說完已經走遠了。六瑾聽了她的話就打消了爬窗的念頭,隻是站在那裡邊搖扇子邊觀察。有一瞬間她看見了裹在黑袍裡的無頭人,那人好像在對周圍的人講解什麼,用手杖在地上指指點點。啊,真是他!“您見到這間房裡的客人了嗎?”六瑾見女服務員過來了,連忙問她。“他跳下去了。這種事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旅館是不負責任的。”服務員說著又走遠了,她像個機器人一樣在走廊裡來回走動。六瑾上半身俯在窗口,揮著手,不顧一切地大喊:“經理!經理!”但是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又細又弱,庭院裡的人無動於衷,誰也沒聽到。有一位旅客過來了,大概他也想到窗口這裡來看外麵。當他走近時,六瑾才認出他是車夫。他全身穿黑,像是在服喪一樣。他的態度也變得隨和了。“有的人啊,一來到這裡就不想走了。”車夫做了個鬼臉,“我看你不是那種人。在這個高坡上,可說是要什麼有什麼。有的人就看到了這一點。”六瑾想,他是在影射蕊嗎?“可是我要去的地方是戈壁灘。”“那麼,這裡是哪裡?你不是看見無頭人了嗎?等你找到你的同伴,他就會把一切告訴你的。我看他倒是個務實的小夥子。”在窗外的庭院裡,那些人都站起來了。車夫要六瑾注意那些人的臉,六瑾便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爬著蜈蚣。有的蜈蚣還趴在眼皮上,那人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客房裡也有毒蟲嗎?”六瑾問。“有。到夜裡就出來了。你看牆上這些畫,你以為是油畫吧?不,這是照片!有一個人,拿著照相機到處照,就把這些蟲子的樣子全照出來了。你瞧,這個牆角裡就有一條,白天裡它像是死了一樣,到了夜裡……”車夫的話沒說完就走了,因為有人叫他。牆角的蜈蚣身體很大,六瑾不敢長久注視,她轉身匆匆往房裡走去。在房裡,她將被褥,床底,抽屜,還有衣櫃全都仔細查找了一遍,打死了兩條蜈蚣。她一邊打,絕望之情一邊上漲起來。由於不敢坐床鋪和沙發椅,她就坐在桌子上。她竭力回憶今天發生的事。她想起了自己那個“重走父親的路”的主意。她是怎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的呢?難道得到了父母的慫恿?母親最近倒的確來過一封信,信裡提到沙灘鳥。對了,就是因為她提到沙灘鳥,攪動了六瑾的懷舊情緒,六瑾才起了心要“重走父親的路”。但是這條路根本不是她小時同父親走過的那條路,他們一直在荒原上飛馳,突然就來到了這個小縣城。現在,她好像是被困在這個客房部了。還有蕊,這個小鬼,居然躲起來了。六瑾將窗簾拉開。她看到的全部景色就是麵前的一小塊泥地,再往前,就是落下去的陡坡了,陡坡下麵的一切全是混混沌沌的。視野裡出現蕊的上半身,他打著一把黑傘在坡下匆匆走過,六瑾大聲喊他,他一跳一跳的,很快就不見了。蕊在這裡發現了什麼呢?什麼事情引起了他的興趣呢?她很熱,她身上的汗濕透了衣服,把桌子都弄濕了。她記得這個小縣城是很涼爽的,這上麵的溫度怎麼這麼高?是像蕊開玩笑說的那樣,“離太陽特彆近”嗎?六瑾又洗了個澡,換了套衣服,這時女服務員來敲門了。“我們經理邀請您去二樓茶室喝茶,您現在可以同我去嗎?”女服務員一邊說話一邊彎腰撿起地板上的一條蜈蚣往嘴裡一扔,嚼了幾下吞下去。六瑾看得雙腿發軟,差點倒地了。二樓的茶室是一間暗室,遮得嚴嚴實實的,隻在靠裡邊牆上有一盞小綠燈,燈下擺著一張小方桌,三把椅子,經理已經坐在其中的一把上了。他果然就是那個無頭人。不過也許不是無頭,隻不過是他的頭用頭巾裹起來了而已。他的聲音低沉而刻板,他似乎並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老板。服務員衝好茶就離開了。“還有一位要來嗎?”六瑾指著那把空椅子問道。“還沒有確定呢,那是個打不定主意的家夥。”六瑾聽出經理從頭巾裡麵發出的聲音有種金屬的味道,這令她心裡起疑。“我請您來,是想同您談談蕊。您的這位年輕朋友,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已經同旅館的每個人都認識了。這是一件好事,我們‘奇趣’旅館鼓勵客人的社交活動。可是對於蕊,我有點不放心,因為我偶然撞見他用放大鏡去研究我辦公室牆上掛的那幾幅大油畫,那上麵畫的是戈壁灘的石頭。”六瑾忍不住“撲哧”一笑。但是黑袍裡的人體有些不安地扭動了起來。“我的辦公室從來不鎖的,不過這並不等於說,客人可以用放大鏡去細看裡頭的每一樣東西。您說呢?”“我的朋友令您如此不安,我很抱歉。您應該知道我來這裡的動機,自從我親愛的爹爹——啊,還是不說了吧。我們馬上離開,好嗎?”六瑾覺得自己快要哭了,也不知為了什麼。“啊,六瑾小姐,您錯了!我告訴您這件事,並不是希望你們離開,恰好相反!我是想說,我對您的朋友產生了莫大的興趣。”經理站了起來,點燃了一支煙。六瑾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他。他將那支煙舉在手裡在房裡走來走去的。六瑾想,黑頭巾裡頭會不會是一張魔鬼的臉啊。她的目光落在門把手上,有人在移動那個把手,似乎想進來,但又始終沒有進來。再看經理時,看見他手裡那支煙燒到指頭了,他一點都不知道痛。“我是個瞎子,”他忽然說,一邊將煙蒂準確地扔到煙灰缸裡,“當年我被困戈壁灘,陽光刺瞎了我。這個地方,是我製造的小小的戈壁灘。一個瞎子,他還能有什麼期望呢?嘿嘿。”六瑾模模糊糊地記起了那種冰窖似的夜晚,記起了爹爹的焦慮,不知怎麼,她看著這個無頭人,突然汗毛倒豎,差點喊出聲來了。他……他是誰!?經理一步跨過去,扭開了門把手。他咕嚕了一句:“是風。”然後又把門關上了。他又開始點煙。煙的味道有點怪,六瑾感到頭有點發暈。她霍地一下站起來,衝到門邊,打開門,衝出去,然後又飛快地下樓。沒有人攔她,追她。她著什麼急呢?樓裡靜悄悄的。不知不覺地,六瑾又走向了客房部的大門口,可是她馬上又縮回了——空氣像在燃燒,亮得讓眼睛無法忍受。她回想起舉著一把黑傘在周圍巡遊的蕊,立刻又為他擔憂起來。這真的是一次測試嗎?在二十多年以後?爹爹和這個人有過什麼樣的君子協定?還是爹爹背叛了這個人?六瑾發現女服務員已經不在走廊裡了,那些客房都敞開門,房裡都沒有人。她又走到窗戶那裡去看。庭院裡也空了,沒有一個人,隻是陰涼的地上仍然爬著很多蜈蚣。她回到房間裡,看見女服務員坐在桌上,正在哭。“我想念我的媽媽。”她抬起淚眼模糊的、粗糙的臉。六瑾實在沒有心思去管她的事,就生氣地質問:“你們經理到底找我乾什麼?”服務員一聽這話就立刻忘了自己的悲哀,跳下桌子,湊近六瑾說道:“好事情,很好的事情啊。您的一生都將因此受益。”六瑾目送她撅著很寬的臀部往外走去,從背後看去,這個女人非常性感,妖豔。忽然,六瑾對她的身世產生了興趣,她衝到門口叫住了她。“您媽媽是南方人嗎?”“咦,您怎麼知道?”服務員瞪著一雙金魚眼,“她和爹爹都是花農。他們好奇心太重,追求時髦。有一年,他們將花圃裡全部種上了外國引進的鬱金香,那種花兒不適合在熱帶栽種,他們就破產了。您一定懂得花卉方麵的事情吧?您一來我就看出來了,我想和您談談。尤其在這裡,這麼熱的天,我們有什麼事可乾呢?”令六瑾吃驚的是,走廊裡本來空空的,服務員用腳一勾,不知從哪裡勾出一把椅子來了,現在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六瑾感到她的動作特彆瀟灑,像個女魔術師。這時六瑾一下子記起設計院從前的老院長是開花店的,這個女服務員會不會同院長有關係呢?六瑾問她看見蕊沒有,她說看見了,但沒來得及說話,因為小夥子太忙了,在這周圍竄來竄去的。“您知道他在乾什麼嗎?”六瑾問。“開會。”她翻了翻眼說,“那種會,這裡天天開。這個小夥子不怕陽光,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啊,打著一把黑傘到處竄。我們經理要我保護他。”“到這裡住宿的人都有危險嗎?”“可以這麼說吧。您瞧瞧地上這些毒蟲,可是也沒見誰死在這裡。”六瑾觀察到這個女人臉上有一種殘忍的表情,遠沒有她的背影給人的印象好。她同那無頭經理顯然是一夥的。這裡住著一些什麼樣的旅客呢?為什麼她看不到他們呢?服務員從口袋裡掏出梳子來梳她那一頭濃密的黑發,她說自己好多了。她站起來,踢了那椅子一腳,椅子就不見了。她的動作雖然粗俗,卻給人一種痛快感。六瑾剛一回到房裡坐下就有一個旅客來找她了。她頭發花白,看上去像一個做粗活的人。由於害怕蜈蚣,六瑾就不邀她坐下。她倆站著談話。“我是一個母親。”她開口說。“啊!?”六瑾疑惑地看著她。“您設身處地為我想想看——我同兒子住在同一個旅館,卻沒法交流。我從家鄉一路打聽到這裡,我聽說兒子是和您來縣城的。您能不能讓我同他見見麵?我們家在內地,在工廠工作,我兒子卻老說自己是山民,住在山洞裡,他有幻覺……他很機靈,我們並不擔心他。可是我想念兒子,就趕來了。”“您去找過服務員嗎?就是外麵那個?我覺得她有辦法幫您。”女人昏濁的眼裡閃出光來,不住地說:“太好了。”她向外走時,一伸手就從空中抓到一把黑布傘,她將傘夾在腋下出去了。六瑾簡直看呆了。接著她又聽到那女人在屋子外麵高聲大喊:“毛球!毛球!你出來!我帶來了你的鐵環,你最喜歡玩的那隻!你瞧,滾到哪裡都不會倒,多麼好的鐵環啊……”六瑾站在房裡的桌子上一看,看見蕊在坡下。蕊一隻手舉著黑傘,一隻手向他母親打手勢,似乎在懇求她離開。那位母親站在坡上,也舉著黑傘遮太陽,一臉失魂落魄的表情。後來母親就走開了,大概回旅館大廳去了。六瑾再看蕊,蕊也不見了,那把撐開的黑傘斜放在地上。走廊裡響起女服務員的說話聲。“我真羨慕您啊,您有這麼孝順的兒子。”那母親在哭,她說她要回家了。六瑾伸出頭去看,看見女人的那張臉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女服務員攙扶著她,她在訴說:“沒人能預料他的行動。他從小就這樣。我見到了他,心裡好受多了。有時我想,我到底有沒有兒子?當然,我有,你們都看見了。”女人離開之際,撕心裂肺地哭著,女服務員也同她一道哭。從後麵看去,她倆哭的樣子很相像,六瑾想,她倆莫非是兩姐妹?太陽終於落下去了。有人來叫六瑾去吃飯。說是“聚餐”。餐廳在另一棟樓,很大,天花板上到處懸掛著稻草啦,棉花杆啦,豆杆啦,玉米啦等等。有十幾桌人在同時就餐。六瑾看著他們有點麵熟,他們就是蹲在庭院裡的那幫人。她想找蕊,就繞著那些餐桌走來走去地看。有幾次她以為自己看到了他,待走到麵前一看,又不是。經理進來時,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經理向他們敬酒,六瑾看見他真的將酒喝下去了,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臉。桌上的菜很多,但六瑾吃了兩筷子就放下了。她的頭痛起來,大廳裡似乎缺氧,她呼吸困難。這是怎麼回事呢?她坐在那裡,她的眼前人影晃動,那些稻草和豆杆裡頭飛出無數小飛蟲,飛蟲們嗡嗡地叫著,往她臉上撞,她隻好狼狽地用袖子遮住臉,飯也吃不成了。她越是躲,那些飛蟲越圍攻她,她用手巾蒙著臉往外急走,走出了餐廳,這才鬆了口氣。餐廳外有個涼亭,坐在涼亭裡往下麵看去,六瑾大吃了一驚。縣城好像消失了一樣,到處黑洞洞的,她所在的旅館好像成了一個小小孤島,又像浮在半空的一些建築。出於好奇,她走到斜坡那裡,想沿階梯下去走走。她找了又找,始終沒找到下去的階梯,她覺得自己貿然下去就會撲進虛空,可又不相信那下麵會是虛空。忽然,她看到蕊從那下麵走過去了,餐廳射出的燈光照著他,他顯得行色匆匆。“蕊!蕊!”六瑾邊揮手邊喊。她的聲音是多麼的軟弱無力啊,就好像被阻斷了似的,恐怕隻有她自己聽得見。蕊消失了。六瑾想,他老是圍著旅館繞圈子,難道是在做遊戲嗎?這時身穿黑袍的經理出現在門口,他向著涼亭走過來了。他的身影一上一下的,像是在黑暗裡浮動。他居然吹起了口哨,也許他喝多了。六瑾聽出他吹的是兒歌,十分熟練,也很動聽。朦朧的燈光裡,那些白色的飛蟲一會兒變稀一會兒變濃,分明是應和著他的節拍。現在六瑾可以看到他的頭部了,隻是臉上的表情還是模糊。“六瑾小姐,我同您的父親是世交啊。”他坐在亭子的欄杆上,他的體態那麼輕盈,像一朵烏雲一樣。“您知道我爹爹的近況嗎?”“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事用不著知道。您那位年輕的朋友,正在加緊操練,我覺得他前程無量。您瞧,他在飛!”六瑾什麼都沒有看到,前方隻有黑暗。“您建起這個旅館有多久了?”“有很長時間了。您想想看,在這種地方……開始是很寂寞的,沒有人來……後來呢,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六瑾極力想看清經理的臉,但不知為什麼,她的目光一落到那裡,她的頭就暈起來。她乾咳著,不斷嘗試,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有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張農民的臉,皺紋裡頭散發出柴草的煙霧。他一伸手從空中抓到一隻小烏龜。“這是您的爹爹新近喂養的。您瞧,背上的紋路是不是很特彆?”六瑾同樣看不清烏龜。她知道那是一隻烏龜,可是要看個仔細呢,頭就暈,眼就痛,隻好放棄。有鳥兒在亭子裡叫,啊,長壽鳥!“您的年輕的朋友,他一直在追趕,他要抓住那些東西。”那些服務員站在餐廳門口叫經理,經理連忙從欄杆上下來,朝他們走去。他剛一走開,長壽鳥也不見了。幽暗中,一股一股的熱浪朝六瑾湧來。她身上的衣服立刻汗濕了。她走出亭子,打算回房間洗澡。在拐彎的地方突然出現了牆,牆是青磚砌的,那麼長,擋住了她的去路。起先她往左邊走,走不到儘頭;她又返回來往右邊走,還是走不到儘頭。她聽見牆頭有鳥兒在黑暗中叫,天空中的那一彎新月似乎因為炎熱而微微顫抖。她想,隻有回去,回到餐廳才不會迷路。然而牆的那邊響起了蕊的聲音。“六瑾姐姐,這裡有好多人,他們都認出我了!”看來他很興奮,很滿意。“蕊!蕊!你看到我了嗎?”“我看到你了!你在太陽底下,太陽就在你頭頂!我要趕過去,那邊還有人,那邊是戈壁灘的心臟……”六瑾回到餐廳時,那裡麵一個人都沒有了,隻有少量白色的飛蟲還在燈光下麵飛。她很想回房間,因為濕衣服貼在身上很難受。正在這時她看到了救星——女服務員過來了。她仍然是一臉憂鬱的表情。“您找不到您的房間了?我們這裡一到夜裡,什麼都改變了。剛來時,我也總是找不到我的房間。你跟我來。”她們出了餐廳,女服務員忽然變得力大無窮,她將六瑾一推,六瑾就掉下去了。六瑾覺得自己要死了,萬念俱灰。可是她沒有死,她落到自己房間的床上了。房間仍然開著窗,就同她離開時一樣。她起身去關窗時,看見窗外站著經理。“我在找您的朋友。這個小孩啊,就像生出了翅膀一樣!他啊,他在我這裡大有用武之地呢。”六瑾早上醒來時,已經不太記得夜裡發生的事了。她鋪床時發現自己壓死了兩條蟲子,它們有點像蜈蚣,可又不是蜈蚣。是什麼蟲子呢?真惡心啊。她用紙包著它們,扔到垃圾桶裡。蕊的房間關著門,她走過去一敲,門就開了,是經理在裡麵。“您的朋友,到了這裡就失去時間概念了,他整夜都在同人交流,纏住每一個人。有些房客被他纏得筋疲力儘,倒在草地上就睡著了。您瞧,這是他的手!”經理舉起那隻閃閃發光的手,在幽暗中竊笑。六瑾“啊”了一聲,差點兒暈倒。好半天之後,她才戰戰兢兢地問:“他沒有了嗎?”“您多心了,怎麼會死了呢?隻不過是暫時的分解罷了。您沒聽您父親說過這種事嗎?就比如說我的頭部……”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六瑾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您不要緊吧?慢慢就會習慣的,這裡離太陽太近,會有些反應。”六瑾一咬牙扶著牆站起來,雖然眼前發黑,她還是摸索著回到了房裡。一個男服務員正在她房裡打掃衛生。她坐在軟椅裡頭,聽見他正用拖鞋劈劈啪啪地打那些蟲子。他做這事很有快感,她卻感到惡心。“完了嗎?我要吐了。”她虛弱地說。“這就完了,這就完了,對不起!”他經過六瑾身旁時,彎下身湊近她說:“您真美,剛才我本來想將我的一隻眼睛寄存在您這裡呢!”因為惡心,六瑾也不想去吃早飯了。她慢慢地走到東頭窗戶那裡,再看那個庭院。院子裡的小樹叢那邊站著蕊,六瑾朝他揮手。“蕊!蕊!我可以過來嗎?我這就過來好嗎?”“不要!不要!六瑾姐姐,你下麵是萬丈深淵啊!”蕊的背後有個黑影,六瑾看見那黑影像一頭巨熊一樣抱住了他,而他也沒有掙紮。那些小樹猛烈地搖晃起來。蕊在喊:“媽媽!媽媽……”一會兒六瑾就看不見他倆了,她感到有些寬慰:畢竟蕊是同母親在一起。她想去退房,她走到客房部的門口,又一次被燃燒著似的陽光逼退。最要命的是,她沒法睜開自己的眼睛。她突然想起了蕊的黑傘,他在哪裡弄到那種傘的?男服務員從一間客房出來了,六瑾上前問他退房的事。“嗯,您是該退房了。”他想了想又說:“不過這裡白天不辦退房。您也見到了,太陽太大。您等到晚上,會有人送您下去。”六瑾很吃驚,這個人怎麼知道自己該退房了呢?蕊已經離開了嗎?她回到房裡時,溫度一下子又升高了,她滿頭大汗,扇子也解決不了問題,隻得又鑽進浴室衝了個涼。衝完涼出來,聽到窗外響起尖銳的哨子聲,她撥開窗簾一看,看到一隊人在燃燒的陽光裡排隊形。六瑾看見是經理在訓練他們,經理還是穿黑袍,隻是臉露出來了,是一張普通的農民的臉。六瑾不能久看,因為頭昏。她想,大概人經過某種訓練之後才能適應這裡的陽光?她最後看見的隊伍裡的那張臉居然是老石的臉,他已經完全變樣了,變得粗糙了好多,很像一個農民了。六瑾拉上窗簾,坐在椅子裡。窗外刺耳的哨聲吹得她一驚一乍的。“您喜歡我們這裡嗎?”女服務員在問她。“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離太陽近?我從未見到過這種事。”“都是經理的一番苦心啊。”她一邊打掃房間一邊搖頭,似乎她很不讚成經理的某些做法。可是六瑾認為,這個女人的話是不能信的,她是經理的探子。“我以前不認識那位車夫,是彆人介紹的。”六瑾說。“有很多人,我們不認識他們,他們早就認識我們。您瞧,他來了。”六瑾回頭一看,果然是車夫來了。車夫手裡拿著一隻黑色的高禮帽——又大又高的禮帽,誰有那麼大的腦袋?女服務員在旁邊說話。“您將自己的頭用帽子罩起來就可以出去了。”她橫蠻地將大禮帽往六瑾頭上一捂,抓著她的手臂就往外走。馬車居然就停在客房部的門口。他倆將六瑾一把推上車,六瑾就感覺到車子飛奔起來了。難道車子真的在半空飛?她很想從帽沿下看一看,但實在是太害怕了。車夫一邊趕車口裡一邊吼著什麼,像是在衝鋒陷陣一樣。車子終於駛上了平路。六瑾聽到老石在說話:“同六瑾住在同一家旅館,真幸福啊。”她拿掉帽子,看見了灰頭土臉的老石。“我比你先來。我嘛,一直對這裡朝思暮想。那位經理是我從前呆的那家福利院的院長。你看多麼湊巧。”他們又進入了荒原。六瑾不願說話,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裡頭,那裡麵的東西類似一個個莊園,到處是陰影。六瑾嘗試著學了幾聲鳥叫,她當真叫出了聲。老石吃驚地看著她,心裡感到了自己正在遠離她。可是,同她坐在一起,觀察她,仍然使他激動。“你看,這是你的行李。”他說。“哈,他們想得真周到。”六瑾飄忽的目光掃視著荒原,她在想,這個人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夠接近太陽?小石城是誰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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