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院長和年思(1 / 1)

邊疆 殘雪 6562 字 2天前

院長走到了她生命的儘頭。多年以後,內地的那次車禍的後遺症終於全部顯露出來了。院長躺在醫院的床上,她的身體體驗著從前那個疑問。她費力地轉動著乾澀的眼珠,將目光停留在窗前的那幾片黃葉上頭。在內心,她在審視自己多年裡頭征服的那些疆域,以及那些藏在隱蔽角落裡,還未來得及展開的事件。她希望她的去世隻是肉體的悄悄消失,而實際上,她仍然是這個龐大的空頭設計院的院長。她的下屬們能習慣這種新形勢嗎?她有很多下屬,她認得他們每一個人,他們個人的特殊經曆化為種種的通道,同她那碩大的腦部相連。她並不是從基層爬上來,乾到院長這個職位的,她覺得自己的命運有點奇怪。從前她不過是一家花店的老板,花店開在南方城市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天,她的父親從國外回來,他帶著幾個客人,他們在後麵房裡商量什麼事情,商量了好長時間。客人們離去後,她爹爹對她說,這幾位朋友參加了北方邊疆的開發建設工作,他們在那邊一個新城裡組建了一個設計院,想請她去做領導工作。一開始聽到這種事,她極力推脫。但爹爹鍥而不舍地說服她,擺出種種的理由。按他的說法,她不會有任何業務上的障礙,因為一切都有專人負責。她隻要同她的下屬建立起合理的隸屬關係,就能保證機構的正常運轉。“人,才是你要對付的。因為你有這方麵的天賦,弄得清那種事。”爹爹說著話就曖昧地笑了起來。她注意到爹爹說話時外麵有個黑人小孩站在那裡,還不時地往店裡頭探望。她問爹爹知不知道那小孩是誰,爹爹說是他的養子。那天的晚餐氛圍有點憂傷。她,爹爹,黑孩子,她的女助手,共四個人坐在花店後麵的廚房裡吃飯。她的耳邊始終響著一種隆隆的聲音。她對爹爹說,她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爹爹卻說他也聽到了那個聲音,並說,那聲音是從地底傳來的。這時黑孩子突然開口說那是雪山化雪的聲音。爹爹很高興,拍著黑孩子的頭說他是好樣的,他稱那黑孩子“櫻”。飯吃到一半,她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隻覺得前途茫茫。吃飯時還來了一個顧客,將她店裡所有的花全買走了。他說:“留著也沒用了。”爹爹和黑孩子一離開她就開始清理行裝。儘管爹爹囑咐她什麼都不要帶走,她還是忙忙碌碌地清理了一通夜。她快上火車時爹爹帶著黑孩子趕來送她。爹爹開玩笑地說:“我的女兒成了統帥了。你可不能有厭戰情緒啊。”她記得火車很快就開出了市區,進入一望無際的平原。天是灰色的,平原上看不到人煙,稀稀拉拉的柳樹和樟樹毫無生氣。要過好久好久,視野裡才會出現一隻野狗。那狗仿佛是因為害怕而奔跑。院長看了一會兒窗外,就感到了疲倦。她歎著氣在臥鋪上躺下了。餐車正在送盒飯,她不想吃。不知為什麼,車內沒開燈,她看著光線一點點地暗下去,車內的人變成了一些影子,這些影子都鑲著紅色的邊,他們一走動就有微弱的紅光一閃一閃。有一個影子靠近她,彎下身來輕輕地對她說:“雪山啊……”她腦子裡立刻出現了黑暗的平原,那麼黑,既看不見狗,也看不見樹。她坐起來,想對他說點什麼,可是他走開了。列車走走停停的,天亮了又黑了,一些人上來了,一些人下去了。院長記得一共走了四天四夜,比原來規定的時間多了一天。隨著邊疆的臨近,一座雪山的輪廓在腦子裡占據了中心地位。是一座很高的山,隻有山頂覆蓋著白雪,下麵則是密密的鬆林。起先她沒有看見這座山,隻是想象,她的思維隨著雪豹的腳步踏雪前行。後來,雪山忽然真的到了眼前。不知為什麼她感覺它有點虛假,有點像幻燈片裡頭的山。山頂的部分因為是白色,和天色接近,便時而隱匿時而顯露。“院長您好,我就是那天晚上對您說話的人。”她抬起頭來,看見一個農民模樣的人。他咧嘴笑著,露出黃黃的牙齒,問她還記不記得他。她說記得,是出發的那天他對她說過話。那人聽她這樣一說,笑得更歡了,豎起大拇指誇她記性好。“您父親派我來給您引路的。最近邊疆來了大批的狼,很危險。”她覺得他的北方口音特彆好聽。如果不看他這張醜陋的臉,她會以為他是一位美男子呢。她想開口問他關於邊疆的一些情況,她掃了一眼周圍,發現有五六個人在警惕地盯著自己,於是她又將話咽回了肚子裡。“我們要從一條小路進城。您不用擔心,您的父親……”他似乎想起了什麼,表情變得曖昧起來,東張西望的。突然,他向著朝他圍攏來的那幾個人猛力一衝,撞翻了其中一個,急速地跑到另外的車廂去了。啊,那一天,院長已經想不起那一天其它的事了。她隻記得自己跟在那位農民的身後鑽進地道,然後她就一直機械地邁動腳步,因為黑暗消除了她的任何方向感。她糊裡糊塗地就成了一家大型設計院的院長。在那個陰沉沉的會議室裡,影子般的人們在她眼前走來走去,她認為他們就是她在火車上看見的那些人影,因為他們也鑲著同樣的紅邊。她聽見了一陣拍手聲,人們在歡迎她講話。一開始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猶豫了一陣之後就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南方的雨,說起了她的花店,說起了她的漫長寂寞的等待,也說起了那條街上的小販,以及那些花農心中的惶惑。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頭輕輕地訴說,會議室裡頭鴉雀無聲。她說了很久,最後她疲倦了。她從未像那樣疲倦過,所以她竟然伏在講台上睡著了。她在陌生的房間裡醒來,自己誤認為自己還在家鄉。可是她走進客廳,便看見了那個農民。農民站起來自我介紹說他是花農,也是從她的家鄉城市來的。“您昨天的演講太精彩了!”他說。她懷疑地打量他,對他的北方口音感到不解。他說他要開始工作了,就走出門下樓去了。後來他失蹤了好長一段時間,到院長再次見到他時,他已經建起了那個“無形勝有形”的熱帶花園,自己充當了花園的園丁。園丁第一次帶她去他的花園時,她不知怎麼就昏迷過去了。是長壽鳥的尖銳叫聲使她蘇醒過來的。雖然她感到呆在花園裡令她窒息,感到那些奇花異草都像在逼問她什麼問題,但她還是願意呆在裡頭。她和園丁在亭子裡麵談話,一直談到太陽落山。她走出花園回住處時,外麵有很多小孩在唱歌。她回轉身看園丁,園丁已經不見了,大概藏身在那些芭蕉樹後麵了。院長回憶到這裡時,看見小護士在外麵探了一下頭。她高聲叫嚷,那小護士隻好站出來了。院長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外麵有一對夫婦要見她,但是護士長不讓見。院長一聲不響地穿好鞋,然後往外走。隔得遠遠地她就看到了年思那影子一般的側麵,她立在黃昏暗淡下來的光線裡,似乎要融化了一樣。旁邊那清晰一點的身影是胡閃。“院長,我們想念您,就來了。我們昨天也來過。”年思說。“啊,該死的護士長。年思,你頭上有幾根白發了。”有一大群麻雀散落在草地上,院長神思恍惚地看看周圍的景色,又看看這兩個人,仿佛置身於多年前的某個場景。這時胡閃突然說:“院長,您要離開我們嗎?”“我不知道。我想,有可能吧。剛才我看見你倆,就想起你們初來小石城的情景。我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有病的。護士長來了。”院長往回走,當她消失在那張門背後時,胡閃看見年思滿臉都是眼淚。“那是個魔鬼,剛才我看見她的手背上全是長毛。”年思抽泣著說。“你是說護士長?”“嗯。”他們手牽手離開醫院。一路上,他倆都在回憶院長同他們的交往。在街燈柔和的光線裡,那些回憶飄蕩在他們周圍,顯得特彆虛幻。有一個重大的問題他倆討論了很久:那一天,就是他倆剛到這裡的第三天,在郊外的農家院子外頭,院長對胡閃說,他和年思想找的東西早就沒有了,這話是什麼意思?然而他倆的討論沒有結果。年思傷感地說:“現在隻有我自己了。我自己。”胡閃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好像要暗示她:“還有我呢。”年思感激地望他一眼,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胡閃頓時感到自己在年思的心目中是取代不了院長的。他聽見年思又在說,說得很快,聽不清。後來他聽清了幾個字:“她多麼美……”“年思,是小石城因我們而美,還是我們因小石城而美?”胡閃大聲說。年思沒有回答。在那邊的小河裡,有人在弄得水響。那是不是啟明呢?兩人看了又看,還是看不清。年思附到胡閃耳邊悄聲說:“那是一個幽靈。”年思暗想,她還要來醫院,一個人來,背著胡閃來。這時她聽見胡閃口裡在嚼什麼東西,有點像是嚼骨頭。胡閃說他在吃路邊沙棘樹上的沙棗,他連棗核也嚼碎了,所以有響聲。年思並沒看見他停下來去摘那些沙棗,她認為他在說謊。他的臉藏在暗影裡,他正將自己的左手伸向嘴邊。年思逼真地看到了他在嚼自己的指頭。她發出一聲驚叫,蹲下身來。她的胃裡頭在翻騰。胡閃也蹲下來了,他一邊將沙棗的核放到年思手裡一邊說:“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年思將那些沙棗核湊到路燈燈光下看了好久。每一顆都是完整的,並沒有被嚼碎。胡閃為什麼要說嚼碎了呢?就因為院長說了他倆要找的東西不存在嗎?一瞬間,她感到丈夫的頑強超出了她自己。年思和胡閃來過之後,護士長對院長管得更緊了,因為院長在他倆走後有過一次發作,一天一夜不省人事。照顧她的小護士被護士長撤換了,現在是兩名男護士為院長護理,他們就坐在院長病房的對麵的值班室裡,一刻都不離開。院長的目光還是盯著窗外那棵樹,樹上已經沒有黃葉,光禿禿的樹枝蒼勁有力地指向空中。有一天早上,她看見樹上出現了一個少年。她想,那是不是她的兒子呢?她兒子以前是很愛爬樹的。她在病床上向他做手勢,他看到了,很嚴肅地搖頭。他搖頭的樣子不太像她失蹤的兒子,可她還是很激動。這時男護士想去拉上窗簾,可是護士長阻止了他,院長聽見護士長說:“讓她去看,這對她的病有好處。”他們悄悄地退出去了。與此同時,那男孩也溜下了樹。她從來沒有看清楚過護士長的臉,因為護士長總是戴著口罩。有一次,她來探她的脈搏,院長注意到她的手瘦得皮包骨頭,就忍不住問她:“您的身體怎麼樣,護士長?”“啊,您的問題難住了我。我不知道。”她竟這樣回答院長,院長感到很新奇。院長想,她是不是一個醜女人呢?可是口罩上麵那雙冷漠的眼睛有著少見的形式之美,每次她都忍不住多看幾眼。昨天下午,院長做夢了。她夢見自己在小河裡溺水了,就用力撲打,用力叫喊。睜眼一看,護士長正用她那雞爪一樣的手扼住自己的脖子。護士長見她醒了就鬆了手,悻悻地對她說道:“剛才我在協助您呼吸呢。您總不肯好好地配合。原先有個病人也同您一樣頑固,後來因窒息而死。”院長絕望地盯著天花板,低聲下氣地問護士長,能不能讓她到醫院周圍溜溜,因為她心煩。她還說病房裡安了紗窗,連個小蟲兒都飛不進來。“您可以去,您去啊,大門是敞開的嘛!”護士長說這話時看著自己的手指頭。院長瞥了那幾根精瘦的指頭一眼,恍然間覺得指頭上有血跡。她忽然咧嘴一笑,院長被她的笑容嚇了一跳。待她出去後,院長就換下身上的住院服,穿上原來的衣服,又洗了臉,梳了頭,這才出門了。在走廊裡,那個男護士想來攙扶她,被她用力推開了。一會兒她就到了院門口,事情順利得令她感到驚訝。她站在路邊,看見迎麵駛過來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年思從窗口伸出頭來在大聲喊她呢。車停在她麵前,年思一把將她拉上去,然後關緊了門。“我今天下午一直守在這裡,我看見您出來後,就叫了這輛馬車,我們可以環城跑一圈。”車裡頭很黑暗,窗口被簾子遮住了。院長又微微地感到了溺水時的那種窒息感,隻不過沒有午睡時那麼厲害。年思緊緊地握著院長冰冷的手,想要給她些溫暖。就這樣,四隻手握在一起,於沉默不語中,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全都複活了,曆曆在目,重重疊疊。在外麵,馬車飛馳著,在裡麵,思維繁忙著。院長累了,就將頭部靠在年思瘦削的肩頭。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年思啊……”不知過了多久,年思聽到了外麵的喧鬨,她明白車子駛進市場街了。市場街是新建的,人來車往,熱鬨得很。院長坐正了身子,輕輕地拍拍年思的膝頭,說:“我在南方開的那家花店,現在已經開始賣西莫比蘭花了。聽說異國的花兒很受歡迎,花農便爭相栽種。”“那麼,我們的園丁是那些花農中的一個嗎?”年思說。年思的目光在幽暗中遊移,她看見了那條有點冷清的小街,麻石路麵在雨中發出微光,花店就在拐角處,一盆萬年青擺在門口。“是啊,是他讓我回到了故鄉。你瞧,我在北方,同時又在南方。”“是您發出的廣告改變了我的一生。”年思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馬車駛回醫院門口時,院長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飄飄軟綿綿的了。她無法挪動。年思將她攙起來時,對她的身體這麼輕吃驚極了。她請車夫幫忙,輕而易舉地就將院長攙下了車。往病房走去時,院長一路開玩笑說:“我的衣服裡麵其實已經沒有身體了。”年思將她在病床上安頓好,自己也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院長心裡想,護士長和那兩個男護士怎麼都不來乾涉她呢?走廊裡靜悄悄的,好像沒人會進來。院長讓年思湊近自己,她告訴她說,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進食了,醫院每次送來的飯菜,都被她悄悄地倒在洗碗池下麵的泔水桶裡了,沒人發現過。院長對自己的做法有點得意,她強調說:“我一天比一天變得乾淨起來了。”她還要年思轉告周小貴,說她認為她是有希望的。院長這樣說時,年思腦海裡出現的是周小裡乾癟的身影。那個男人已經去世了,周小貴的希望在哪裡呢?從前她有過小裡,還有過一隻狗,那才是希望,所以她才會穿黑衣,戴白花。年思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來。院長笑起來。又說:“那麼你看看我有沒有希望呢?”年思瞥了一眼院長那張蒼白的臉,心裡一下子就敞亮了。她記起了從前啟明對著明亮的雪山做風浴的情景。於是她大聲回答院長說:“有希望!有希望!”一陣風將窗簾掀開了一角,兩人都看見了樹上的小孩。突然,院長口裡居然發出狼一樣的哀嚎。年思站起來去看窗外,那小孩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兩個護士都衝進房裡來替院長打針。院長馴服地伸出胳膊。年思想到了黑人櫻。他到哪裡去了呢?現在是他的恩人的最後的時光,可是他竟然失蹤了。她問過院長,院長搖頭。也許他真的去戈壁灘那邊找金礦去了。從前,有很多次,他和他坐在辦公桌前,看著遠方雪山隱隱約約的輪廓,櫻對她充滿感情地談起過院長。在櫻的心目中,院長就是他的母親,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年思多次聽他說過這一點。可是得知院長發病的那一天,她和櫻在辦公樓走廊裡相遇,他倆一邊走一邊談論這事,櫻顯得很煩躁,他說自己馬上要出差,不能去看院長了。他也沒有解釋什麼。年思感到很詫異。他們走出辦公樓去食堂,年思發覺櫻在側耳傾聽,就問他聽什麼,他說“鼓聲”。這時胡閃迎麵過來了,櫻湊近胡閃,表情沉痛地對他說:“胡老師啊,我要開始履行那個計劃了,不能再等了。”胡閃沉默著。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後來年思和胡閃談論起這事,胡閃說,櫻是去將院長的理念付諸實踐去了,那是非常美的事,總有一天,他自己也要去做。“去那邊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胡閃說。他倆沉浸在遐想之中。然而年思對戈壁灘不感興趣,她腦海裡出現的是故鄉煙城。越離開得久,那個城市就越陌生,對她的吸引力就越大。“我從來沒有看清過那座鐵橋,河麵上的霧常年不散。”她說。起先他倆天天都去醫院。卻每次都見不到院長。後來呢,見到了,胡閃就不願意再去了。他的理由是,既然院長要離開他們,他們就不應該再去打擾她。年思想,胡們真堅強,男人的邏輯性真強。對於年思來說,院長就像她的身體的一部分,所以現在,她每時每刻都像感到自己的身體一樣感到她。她仍然往醫院跑。班也不上了,就呆在家裡乾這件事。護士總是將她轟走,她都快絕望了。後來她忽然就在馬路邊見到了院長,當時正好旁邊停了一輛馬車。她想都沒想就上了車。院長的身體真的變成了空殼嗎?她看見粗大的注射針頭紮進她的血管,居然沒有血回出來。他們,那兩個惡魔,就在沒有回血的情況下給她輸液。好些日子以來。年思一有時間就去園丁常去的那些地方,但再也沒見到過他了。問胡閃呢,也說沒見過。周小裡死後,小貴搬走了。這段時間的夜間,胡閃和年思常去那空房裡看看。那一次,他倆看了房裡又看窗外,什麼也沒有看到。窗外就隻是那棵老死的楊樹,樹上的鳥巢也是很久以前的,早被鳥兒遺棄了。胡閃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園丁藏起來了,隻有院長知道他藏在哪裡;另一種是他回南方老家去了。他倆從房裡走出去時,聽到有木棍一類的東西在天窗上敲擊。年思發起抖來,胡閃倒很鎮靜,他說是鳥兒弄出的聲音。那麼長的走廊裡隻有一盞燈,陰陰的照著一小塊空間,其它地方全是黑的。看來這棟樓裡一個人也沒住了,那是誰開的燈呢?管理員嗎?回到平房裡之後,年思對胡閃說她明天必須去上班了,因為她看了那棟從前住過的空屋後,就感到心裡也變得空空落落的,感到自己生活的地盤越來越小。她要走出去,擴大生活的圈子,這也是院長的心願。她信誓旦旦地說著這些話睡著了。早上醒來,她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又要胡閃為她請假,因為她要去醫院。院長己處於彌留之際,年思將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企圖將那隻手弄得暖和一點。她還可以說話,年思聽見她在說,就問她園丁在哪裡,院長微笑著回答說,他來過了,他總在這附近。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了,是護士長。護士長一把將年思推開,坐在床前用聽診器聽院長的心臟區。護士長沒有戴口罩,年思感到她的樣子有點可怕,像冷麵女殺手。院長的目光始終瞪著天花板,也許她什麼都看不見了,護士長走後,年思聽到她清晰地說:“年思,這下你總算見到園丁了吧?剛才他在這裡撫摸我,你看他有多麼溫柔!我快死了,這個人就來了。你怎麼能夠輕易找得到他呢?他永遠在同周圍的人捉迷藏!那次在農家院子裡……”她說不下去了,有痰在她喉嚨裡作響,她眼珠翻白。兩個男護士衝進來,後麵跟著護士長。他們開始為她注射。年思趕快溜走了。後來她得知院長並沒有死。院長又活過來了,就像從前好多次一樣。她凝視著護士長口罩上方的那一對美目,看得入了神。她問她道:“您要鬱金香還是金錢菊?”護士長搖搖頭,眼裡透出哀傷。院長又對她說,從前她死過一次,那實在是極好的體驗,現在她已經不怎麼害怕了。護士長走後,院長坐起身看著窗外黃昏中飛來飛去的鳥兒。一趟又一趟,總是那三隻同樣的鳥。空氣泛著紫藍色,時間好像早就停滯了一樣。紗窗在她昏迷之際被拿掉了,多麼美麗的黃昏啊,什麼地方還有兒童們在唱歌呢。她站起來,朝窗戶下麵一看,看見遍地都是怒放的美人蕉,花瓣紅得像要滴血一樣。她想:“此刻我究竟置身於南方還是北方?”夜幕降下了,暖風送來桔子花香,燈光下,院長瞟見鏡子裡的那張臉驚人的年輕。她彎腰係好鞋帶,她要到院子裡去。她聽到有人附在她耳邊說她是一個美人,這話令她心中充滿喜悅。“您要去觀賞桔子樹開花嗎?”男護士中的一位在走廊裡問她。“您等一等。”他又說。他居然提了一個古色古香的馬燈出來了。他自然而又親切地挽著院長的手臂朝院子裡走。院子很大,很陌生,由好幾個花壇分割開來,花壇裡的花看著眼熟,像是南方的品種。護士埋怨她說:“您從來不來我們的花園。”他又指了指前方那一大片黑黝黝的樹影,說桔子花都快謝了,要是早些來該多好。他們繞過花壇進入桔林時,院長感到自己的膝蓋在隱隱作痛。在南方的時候,她有關節炎,到這裡之後已經幾十年沒有複發過了。護士用馬燈照著一棵桔樹,讓她看那上麵的花。那麼細小的白花,不仔細看就看不見。院長用力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已經活完了一個世紀。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穿過桔林。黑暗中有人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哭。“那是護士長,因為思鄉。”男護士說。他們走到她麵前,男護士舉起馬燈來照她,可是她始終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院長心裡想,這個不動聲色的人,此刻心裡一定很害臊。於是她扯了扯護士的衣角,想要他離開。護士不理會,還是舉著馬燈站在那裡。院長就說:“我呀,快要去南方了。”她的這句話一說出來,男護士就轉過身來挽著她往回走。他們將護士長扔在身後。他們再進桔林時,月亮已經升起了,好幾個地方同時響起哭聲。在這樣的夜裡,男護士的聲音變得十分柔和悅耳,他問院長,人會不會因思鄉而死?“會的。死了又活過來。”院長平靜地回答。“這裡的桔子花長開不謝,多麼奇怪啊。”護士說著就用馬燈去照那些花。院長順著燈光看過去,看見滿樹細小的白花,那麼多,將樹葉都遮蔽了。她懷疑自己的眼睛花了,因為以前從未見過桔樹開這麼多的花兒。桔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今年的桔花開成這個樣子,連我都沒想到。”護士又說,“您要是再堅持幾個月,還可以看到更奇妙的風景。”“我累了啊。什麼東西在絆我的腳?”“是那些倒下的人,這桔林裡到處都是他們。您聽,護士長已經不哭了。她總是這樣,哭一哭就好了。她是個害羞的人。”桔林裡變得靜靜的。院長被這個青年男子溫柔地挽著胳膊,她恍惚間覺得,身邊的這個人是她從前在花店工作時的情人。她問他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不告訴她,因為一點都不重要,再說他的名字很俗氣。他還說,她可以將他想象成“他”。他說話時,有些久違了的激情在院長胸中蕩漾。“那麼,你從前是一名花農?”她衝口而出。“是啊,注射的時候,您注意到我的手了吧?我的手骨骼粗大。”“我好像有點明白了。不,我還是不明白。我不是已經老了嗎?”護士沉默了。每當院長被腳下的什麼東西絆一下,他就將她挽得更緊。他身材高大,院長覺得他是溫柔的化身。為什麼她到此刻才感到這一點昵?她一直認為他凶神惡煞,沒法交流。他們在走廊裡分手,護士凝視著他的眼睛,懇求她不要開燈。“我會用馬燈向您發信號,您隻要一抬頭就可以見到。”他說。他走進值班室去了,院長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獨。院長躺下後心裡仍然很興奮,因為剛才,不可能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她認為這件事一定同園丁有關係,他在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呢。而她,在臨終前可以看到仙境一般的桔林,可以重溫青年時代的激情,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待遇。從她入院的那天起,她就憑直覺感到自己再難見到老朋友園丁了,她一度很沮喪。可是今晚的事寬慰著她的心,讓她知道了:園丁一直在她周圍。可不是嗎?瞧,青年護士在窗外用馬燈給她發信號呢。她有些胸悶,但還是很快樂。那孩子要在外麵站一通夜嗎?她進入昏睡之前擔心自己會死,可是她睡著了一會兒,又醒來了。那孩子還站在那裡,不,現在是兩個人了,一人手裡舉一盞馬燈,馬燈發出愜意的,桔黃色的光。看著那朦朦朧朧的光,院長臉上浮出微笑,她想,她終於要死在家鄉了。有一些兒童在外麵用南方口音唱歌。她欠起身看了一下夜光表,已經是下半夜了。看來,她又熬過了一天。她記起了護士長,她開始惦記她,忽然,她明白了這位女性為什麼會有那麼美麗的眼睛。昨天她查完房本來要走了,又轉過身來對她說:“有的人,一天等於一年。”院長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她還沒有活夠。紗窗拆掉後,死亡的風就直接從外麵吹進來了,她喜歡在風裡頭呼吸,這使她的窒息感得到緩解。當她再一次用力撐起來看窗外時,那兩個孩子已經不見了。啊,黎明到來了。走廊裡響起腳步,正是他們。其中一個說:“多麼好的天氣……”他們進去了,門關上了,這兩個小夥子心中一定洋溢著那種至高的幸福感。院長臉上又一次浮出微笑,因為新的一天已作為確鑿的事實到來了。她想起了年思,想起了胡閃,想起了啟明,還有櫻,還有小貴和小裡,還有年思的女兒,還有海仔,等等等等。雪山邊上的小石城在她腦海裡變得那麼生動,城裡的每一條小路都在活躍著,仿佛要開口說話。小石城的上方,是那永恒的、灰藍色的高空……她想到這裡時,看見護士長進來了。她覺得護士長的那張臉在朦朧中時大時小,看上去有點可怕,她也沒有帶口罩。院長想,她該不會長得很醜吧。她正想開口對她說話,她卻又轉身出去了。起風了,院長很想在風裡頭再睡一會兒。她閉上眼努力入睡,卻沒有成功。自從上次生孩子來過醫院後,已經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年思覺得醫院還是老樣子。隻有一個顯著的變化,那就是楊樹和柳樹、還有白樺樹都已長成了蒼天大樹,灌木與花草也十分茂盛。在年思看來,這個醫院像個美麗的療養院。來了幾次之後,她就注意到這裡沒有鳥兒,也沒有蜂蝶,地上連螞蟻都見不到,隻有個彆蚊蟲在空中飛過。為什麼植物在這裡長得鬱鬱蔥蔥,卻沒有動物?她在花園裡停留久一點,便會感到陰冷的濕氣從下麵升起,於是她連忙跑到乾燥的水泥路上去。院長所在的住院部尤其美麗,雖然一麵臨街,裡麵卻有巨大寬廣的花園。那花園一直向南延伸,一眼望去就像沒有儘頭似的,前麵是花壇草地,再過去是成片的樹林。住院部的這個部分年思從未來過,她也曾眯縫著眼打量那些樹,但無論如何猜不出那是什麼樹。有一回,因為院長在昏睡,她想去花園裡遛遛。她走到花壇邊上,看見一塊大木牌上寫著幾個醒目的紅字:“閒人免入”。一位年輕人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紗袋。他見到她猶豫不決的樣子,就說:“這幾天園子裡很危險,因為有毒蝴蝶到處飛。您瞧,這裡麵又有這麼多需要放飛的,真是令人頭疼的事啊!”他舉了舉手中的紗袋。年思看到了那些五彩繽紛的小家夥們。“它們到了園裡就會死去,是嗎?”她問道。“哈,您也知道!正是這樣。短命的飛蟲……這個園裡的東西不合季節。”年輕人催促年思快離開園子,說怕有危險。年思走出院門好久了,心還跳個不停。她在院牆邊上停下來,透過那些鐵花格朝花園裡看。她吃了一驚,因為那裡麵並沒有什麼花園,隻有一片光禿禿的荒地,地上堆著一些亂石。她將看到的情況告訴胡閃,胡閃沉思了半晌,說:“我也覺得有點不對頭。我想起了一件事,那個海仔,為什麼鑽到太平間去做義工?不會是忽發奇想吧。”年思也在沉思。醫院應該是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她在這個醫院裡生下了六瑾啊。如果醫院也變成了空中花園一類的地方,還有什麼東西是抓得住的呢?她抬起頭,訴苦似地對胡閃說:“生活的地盤越來越小了。”她決心下次見到院長時,和院長討論這件事。院長還是沒有死。最厲害的一次發作又過去了,她發現自己還在呼吸。她在死亡的風裡頭呼吸,那風挾帶著枙子花和白蘭花的混合香味。休息了一天之後,她覺得自己又在開始積攢力量。她一點都不擔心設計院。很久以來,這個機構就是依照她的理念在自行運作了。住院後,她更是將具體的工作拋到了腦後。現在占據她的腦海的是一些更抽象,也更直接的東西。那種東西,一伸手就可以觸到似的。昨夜。帶她去桔林的男護士從窗口跳進來了。她還以為是來捉拿自己的閻王,結99csw.果卻是他。他說所有的門全關上了,隻有這個窗口敞開著,他隻好爬進來了。黑暗中,她想問他去了哪裡,可她說不出話,她太虛弱了。“我和護士長在園子裡,她深陷在思鄉的情緒裡不能自拔。我就一個人回來了。這裡關得死死的,像一個堡壘。我想,總有一個缺口。瞧,我找到了。”他從房門出去,回值班室了。院長感到力量一下子回到了體內。她看到了一些棱形和三角形,它們之間是一些汽車輪胎。她聽見陌生人在窗外叫她,她將那個人設想成她的老朋友園丁——園丁從來沒有發出過他的真實的聲音,他要麼說北方話,要麼說誰也聽不懂的土話。此刻,她那麼懷念故鄉的太陽雨,她想,在太陽雨裡頭,每個人都可以聽見自己體內生長的聲音。進來的不是園丁,是年思。年思顯得神情緊張。“年思,是因為外麵這個花園的事嗎?”她關切地問。“是啊,院長。怎麼會有這種事……”“你會習慣的。年思,這不是壞事,是好事。”院長說話時清楚地看見自己在太陽雨裡麵行走,周圍全是美麗的花圃。“我走不動了,年思。我走了那麼遠,快完蛋了。”“嗯。”年思輕輕地梳著院長的白發。院長的長發白得發亮,她的圓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一點都不像一個飽受疾病折磨的人。梳完頭,院長讓年思扶她站起來。雖然很費力,她還是站住了。年思很害怕。院長居開始走了,她讓年思挽著她,一步一步向外挪。她們在走廊裡遇見護士長,護士長閃到一邊,讓她倆過去。護士長的做法使得年思很驚訝。在醫院的大門口,院長的目光追隨著馬路上的那些行人,她顯得很焦慮。“院長,您是找園丁大爺嗎?胡閃前天還在院裡見過他呢。”“他是什麼樣子?”“他沒看清。他上了院裡那輛班車,胡閃隻看到一個側影。”院長臉上的表情變得平和了。院長告訴年思說,她今天夜裡也許會死,不過她不那麼害怕了,因為有點習慣了。她站在這裡看著馬路上人來人往,看著太陽掛在高空,心裡挺感動的。後來她突然說出一句古怪的話。“其實啊,真正的院長是園丁呢。”她說。接著院長提議去圍牆那裡。她慢慢地挪到圍牆邊,兩人一塊透過鐵花格向裡麵張望。她們看見滿天都是彩蝶,再看地下,到處散落著蝴蝶的屍體。院長說這些蝴蝶都是她和園丁培育的。這麼多年她一直和園丁躲在郊區做這個工作。年思一下子記起了多年前在那個農家小院裡發生的奇怪的事。“這些彩蝶都有毒,可是對人,對其它小動物都沒有危害。”“您為什麼要培育短命的毒蝴蝶呢?”“年思,你仔細瞧瞧就明白了。一般的蝴蝶有這麼美麗的色彩嗎?”年思看得發了呆,仿佛進入了幻境。“奇跡啊奇跡!”她傻乎乎地說道。院長笑起來,她看上去很有精神了。年思已經離開了好久,院長還在想那些蝴蝶。自從那天夜裡護士帶她去了桔林,她看到了那些風景之後,她自己又獨自一人去了花園兩次。第一次,她是下午去的,她站在那些花圃間,想找桔林,找來找去找不到。第二次是上午,她也碰見了放蝴蝶的年輕人。院長知道小夥子是從園丁那裡來的後,立刻心潮起伏。她同他一塊放飛了那些蝴蝶,她興奮得眼裡閃閃發亮。有人進來了,院長欠起身,看見一個小老頭。他全身很臟,頭發像鳥窩,院長很熟悉他臉上的表情,可一時又叫不出他的名字。“我看見門開著,我就進來了。您還沒有嘗試過那種永久性的對話吧?”他露出黑牙無恥地笑著。院長的頭無力地垂到胸前,隔了一會兒才低聲咕嚕道:“海仔啊,我己無法同你對抗了,我快死了。你是聞到風才過來的吧?”海仔一瞬間有點慌,但他馬上又鎮定下來了,他說:“不,您還不會死,院長。我們可以共同抗擊……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的,隻要您不輕易放棄。”但是院長的脖子始終直不起來,好像出了問題一樣。海仔從口袋裡掏出個東西,塞在院長的手裡就出去了。一直到靜脈注射時院長才鬆開右手來看那個東西。那是一隻做工粗糙的舊懷表,指針已經不動了。她將表搖晃一陣,又放到耳邊去聽,還是不走。護士嘲弄地撇了撇嘴,將表奪過去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幾腳,撿起來還給她。院長盯著它看,看見指針終於顫動了幾下,開始走了。“那人是流氓出身,一個老流氓。我和護士長都認識他。您和他訂過契約嗎?我們都訂過的。”“算是訂過吧,我已經忘了。”“問題就在這裡啊,院長,他不會忘記您的。”院長將懷表放到枕頭下,她聽見指針的轉動越來越有力了,大概滿屋子都聽得到。她迷惑地想,這也許就是啟明從前用過的那隻表?不知怎麼,她有點失落。她問護士:“如果我假死過去了,這個海仔會不會過來同我談話呢?”“當然會來。是護士長叫他來的,他住在那邊地下室裡頭。”“嗯。”打完靜脈注射後,院長周身發冷,感到說不出的寂寞。她所在的住院部西頭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她一連走過好幾間大病房,裡麵全是空的。人都到哪裡去了呢?她來到外麵,看見有一個門通到地下室,她心裡一動,連忙進去了。經過長長的階梯下到裡麵,院長進了一間大房間。房裡開著燈,海仔在燈下擺弄一把手槍。他已經將那把槍拆開來,放在桌子上了。這時他抬起頭來看見了院長。接下去他又打開了兩盞燈,每一盞燈照著一張窄床,床上睡了一個人。睡在床上的一男一女都閉著眼。“啊,院長!您請坐。我已經來了好幾天了。這兩個人?他們是因為腎病住進來的,現在已經到了晚期了。”“你在幫他們治病嗎?”“我?啊,不是,這隻不過是臨終關懷。”他背著手在房裡走了一圈,院長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院長,您願意躺下嗎?”海仔說著就打開了屋角的另一盞燈。那燈下也有一張床,比另外兩張要寬,床上攤開一床被子,黑白兩色的印花圖案,不過印的是鴛鴦戲水。院長遲疑了一下,就過去躺下了。那被子散發出桔子花的清香,院長體內升起歡樂的情緒。她剛想開口說一句什麼就墜入了夢鄉。在夢裡,她聽到海仔在耳邊說話,說得又急又熱烈。年思在焦慮中又度過了兩天,她仍然沒有得到院長的死訊,也就是說,院長還是活著。可是中午時分,胡閃帶來了院長被劫持的消息。“是那個名叫海仔的工人。”胡閃神情不安地說。年思坐在廚房的小凳上,感到眼前黑黑的。“我常想,或許院長對海仔的躲避並不是真躲避,你看呢?”胡閃說。“當然不是。”年思吃驚地看了丈夫一眼,“原來你也知道啊。”他倆一塊走到院子裡去,在那裡看了好久。兩人的腦海裡都有一張門緩緩地關上,又有另一張門輕輕地打開。他們同時看見了那隻喜鵲,喜鵲在樹上歡樂地叫。“是喜事嗎?”年思遲疑地說。“我看就是喜事。”馬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年思側耳細聽,她的神色也由愁悶而開朗。她看見六瑾纖細的身影在窗口那裡晃動,聽到胡閃在廚房裡弄響鍋盆。這現實中的聲響既加重著她的傷感,也引起某種隱隱的衝動。她想,一個新紀元開始了啊。後來她用不確定的語氣告訴胡閃說:“有一個地方,毒蝴蝶漫天飛舞,牧童在樹下吹笛,你去過了嗎?”胡閃說他已經多次去過了。“這樣的話,院長的事就不再讓我感到揪心了。我們都已經記得牢牢的,她也知道我們愛她,對吧?”“對啊。”胡閃說道,眼裡閃閃發亮,“等你有空時,我們帶著六瑾一塊兒去那裡,她對蝴蝶也有很大的興趣。”這時他們聽到六瑾激動的聲音:“爹爹,爹爹!喜鵲在我們屋簷下築巢了!啊!”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